【简伯莎】竭泽有岸

Jane Eyre - Charlotte Bront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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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伯莎】竭泽有岸
Summary
我并不是全然的疯癫。至少曾经,我也一如她一般端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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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

【chapter 0】
“伯莎.梅森是个疯子,她出身于一个疯子家庭——三代人都是白痴和疯人!她母亲,那个克里奥尔人,既是个疯女人又是个酒鬼!伯莎像个孝顺孩子,在这两方面都跟她母亲一模一样。——《简爱》”
我并不是全然的疯癫。
即使他们都叫我疯子。
他们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有一两个人这么叱骂时,普通人都会把脸憋得紫红,狰狞地跳起来,像是被冒犯了领地的猛兽,愤怒而羞恼地回击“你这是侮辱!你这是构陷!”。可当他们开始多了起来,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开口的人越来越多,说话的声调愈发响亮,“疯子”二字变成了女巫那冗长拗口的魔咒,日日夜夜萦绕在耳边。在那时,我的世界就开始被解构了。
我是疯子吗?也许他们说的才是真相。
但难得的时候,如同漆料般糊在我眼前的那层厚重的、破碎的明灭色块也会偶尔重组拼接,在一阵又一阵涨潮般的冲击感中,最后粘合成一副清晰完整的画面。就像是几经跋涉后,迷途的旅人终于走出了蜿蜒狭隘的山路,在尽头是一切的豁然开朗。
我睁眼最先看见的,是悬挂在低矮房梁上的煤油灯。那是这洞穴里为数不多的光亮。
炉火?那烧灼干柴的火焰的确可以同时创造光与热,但那是野蛮而又原始的火焰,早在几千年前的尼安德特人便拥有这种火光。那未经驯服的古老的火有自己的桀骜,即使渡过漫长的岁月也是可怕的,带来明亮也带来伤害,处决过无数火刑架上的罪犯和异端。我不想成为其中的灰烬。那样的火焰属于过去,属于现在,常常会使我迷失在时间里。
只有那盏灯,它散发光芒而又无害,证明我属于这个文明的时代——一个有文字,有科技,世界是无垠的海洋与大陆拼凑而成的时代。
煤油灯昏黄晦暗的光线勉强可以照亮这整间位于阁楼上的狭窄屋子。有黑色的污渍在原本干净透明的表层凝固,像是一块旧伤疤上结出的暗沉血痂。
我依稀还记得当年它被固定在那里的模样,洁净、透亮,是混沌梦境中的灯塔,照亮我那被沉沉雾霭笼罩的前路。我总觉得那盏灯里锁着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的灵魂在长年累月地低低喘息,有着心脏和脉搏的跳动,会哭,会笑,会呼吸,会衰败。所以至今,风霜和日夜早已经使这盏灯的灵魂颓唐萎靡,苍老得不见原型,连灯火都是熹微的,昏沉灰蒙的。
当我习惯了阁楼以后,光亮不再都是好的,过明或者过暗都足以伤害我的双眼。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因为我已经太久没有见过阳光了,除了在梦里的牙买加。就像是把拔去利爪和獠牙的野兽关进动物园后,长久以后,它们也会惧怕荒野。而我被关在狭窄的黑暗中,只能怯懦地逃离太阳与白日,在虚假的灯上寻求为数不多的慰藉。
这不是一个出生在西印度群岛的女人该有的模样。
但这里是英国,然后一切都变得有理可循。
当在这间属于我的阁楼里,灯火的气息越来越微弱时,楼下的厅堂可以彻夜地灯火通明。即使再怎么陈旧,桑菲尔德也是个庄园,坐拥辽阔的田地与树林,挥霍光亮是它应有的奢靡。
可我的记忆里蛰伏着一种理所应当的傲慢,桑菲尔德固然是豪华的,但这些镀金的财富曾是我手中的流沙。即使她再怎么风姿招展,我也是睥睨的。因为这些都曾是我拥有过的东西,也许我曾拥有过更多。
可是我却遗忘了。
我似乎早已不是个完整的人。
就算身处桑菲尔德,我也忘却了无数的东西。那客厅、卧室和书房的陈设我已经记不大清了,外面的世界早已在我的脑中蒙尘。
那有着细长绒毛的柔软地毯大概是编织着精美高雅的纹路的,也许并不是僵硬机械的产物,而是诞生于于某双技艺精湛的手掌。即使轰鸣的工厂可以日夜地加工出堆成山的商品,贵族和富商也依旧沉湎于人力所附加的价值和地位……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的劳动都可以用相同的金钱去衡量。在西印度群岛,与泥土打交道的人也许一辈子都挣不到几英镑。我见过那样的人,即使毫无触碰,贫穷和饥饿也曾环伺我身旁。
那银质的烛台也许雕刻着艳丽花卉,刻意把鲜活的春景禁锢在冰冷的器物之上。那惨白的颜色,伪装出来的生机,和褪不去的死气沉沉,总让我毛骨悚然。可被束缚在其上的烛火是温暖的,一边散发着灼热的光亮,一边像是火刑架上的躯体,融化至一滩泥泞。
沙发、桌椅、挂画、装饰的雕塑和摆件……我想起很久很久之前,那结实的木箱里堆成山的数万英镑,就摆放在我的婚纱旁,像是女王头上的王冠、手中的权杖。没了它们,女王便什么也不是。这个宅院其中也许就有用我嫁妆中的钱币所换来的物什,也许也能算得我头上的一份功劳。
我无法触碰到它们,但我也许可以被勉强地称作一声“桑菲尔德的主人”。
而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满怀恭敬地如此称呼过我。他们甚至不知道这座庄园是有两个主人的。按照世俗的习惯,一座庄园总是有两个主人,一个主人面朝门外,一个主人在内掌管庄园。
如果我下令,桑菲尔德就要服从。
但罗切斯特不想让我拥有桑菲尔德,他甚至不想让我接触到任何活生生的事物。他们把我像个废弃的旧物束之高阁,试图在我和外面的世界之间砌起层层高墙。
因为我是疯子,他们口中的疯子。在西印度群岛,那个鼻悬眼睛的大肚腩医生眯上眼睛,用他犀利老道的目光在病历上来回逡巡,最后笃定地把我诊断为疯子。
这是一切的开始。
疯子似乎是被分割出了人类的范畴,所以我才沦落到如此的地步,与人和世界之间竖起高墙。
第一堵墙是封闭了所有窗户的屋子。
木板一块又一块用铁钉固定得严实,像是马丘比丘城墙上契合得严丝合缝的砖块,即使数千年的地质运动都无法使之坍颓倾倒。隔绝了与外界的交流,光线、空气和尘埃被迫在室内停滞,我看见昏黄的灯光下,渺小的微尘在屋内一圈又一圈地徘徊逡巡。它们轻盈而又顽皮,无数次从我的指尖掠过,无法捕捉。可纵使如此敏捷的身躯也无法离开这堵高墙,最后这些尘埃只能晃晃悠悠地从空中掉落,沉寂于某个角落,安静地、永恒地睡在黝黑的地板上。
第二堵墙用鲜活的血肉堆砌。
格雷斯.普尔是一个可怜人。她很少看着我,我却时不时会用怜悯的目光瞥向她。
她是罗切斯特专门从疯人院里找来看管我的仆人。她的大半生都和所谓的疯子们一起度过,现在也不多我一个。格雷斯有着严峻的额头和普通的面容,她额头的纹理深深印刻进了她的皮肤,即使是没有喜怒的平时,她也无法摆脱那一副肃穆冷酷的模样,如同一块坚硬的顽石。
也许过去我们第一次相遇时,她还会偶尔施舍我一些微薄的同情和悲悯,但是所有人都在跟她说,我是一个疯子。一个没有理智,没有思考,如同野兽般暴戾、疯狂、恶劣,如同魔鬼一般的疯子。她也许曾经把我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过,也许我曾获得过一些作为人的尊重和看护。但是日积月累地,大家仿佛自然而然地就默认了这一个事实——我是一个疯子。所以如今,格雷斯也用对待疯子的方式来对待我,一如她从前在疯人院的工作一般。
没有人再去在意现实究竟如何,他们已经接受了这早已根深蒂固的判断。
她厌弃着我,而我也排斥着她。在这一方狭小闭塞的天地,我们却不得不朝夕相处,像极了一双怨侣,像极了我和罗切斯特。多有趣啊,原本该吞咽下这苦果的是罗切斯特,可他却可以用高价雇佣了她,让她来代替自己承受原本的苦难。
无论是在哪里,这世上总有人要替懒惰的懦夫吃苦。
第三堵墙无声无形。
因为我什么都无法知晓,什么都无法学习。他们瞒着我一切在外面发生的事情,隔绝任何可以刺激到我的脑海、我的思考的东西。他们想让我什么都不知道,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在这角落里,形同走尸。最后也许就能在某个无声无息的一日,无声无息地躺进寒碜落魄的坟墓里。
他们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可我不是。
在这座宅邸里,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可以察觉,即使格雷斯从不会向我吐露任何字句。但总有东西在改变。气味、声音、语调、光线……还有那些从支离破碎的线索里遗漏的秘密。
阿黛尔,我丈夫名义上的女儿。他不愿意接受她,不愿意承认她,即使她是他情妇的女儿。一如他不愿意承认我一般。我时常觉得好笑,为何他可以用“淫荡”“粗俗”“乖戾”这种词眼来刺痛我,像是扎进了吸血鬼胸膛的白荆木,而他自己却可以逃离得远远的,在欧洲大陆上找寻一具具软玉温香来安放他躁动不已的心脏。
再后来,我不知道多少日夜消弭在时光里。
他们给阿黛尔找了一位家庭教师。请不要询问我为何知晓,可我就是知道。也许是因为在我的心底还有着那么一丝野心,去努力触摸这个世界。也许桑菲尔德本就该听从我的命令,我是它的主人。
阿黛尔是该有一个家庭教师,即使没了父亲和母亲的爱护,至少她也不应该被剥夺学习的权利。就像从前的我一般。
那位家庭教师来了。
我躲在宅院阴暗的一角窥探,是这幢冠冕堂皇的华丽庄园里不可告人的鬼魂。我看见她,看见她穿过庭院,她的衣角拂过修建得整齐的草坪,看她的袖口撞上灌木丛顽皮伸出的枝条。她的衣着整洁得体,她的面容干净姣好,她的身后仿佛带来了一整个世界。
海水汹涌,在一瞬间把我吞没。
我仿佛回到了牙买加的海岸,月色在天幕下泠泠起伏,黑夜与海洋融为一体。
而我像是匍匐在粗粝沙滩上的一只奄奄一息的贝类,早就遗落了自己坚硬的外壳。可当我看见不远处那微澜的粼粼水波时,我就知道,即使沙石尖锐的棱角无数次划破我的肌肤,我也要回到那片海域之中。
我并不是全然的疯癫。至少曾经,我也一如她一般端庄体面。
【chapter 0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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