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庭
“洛基?搬行李的人来了。”提尔敲了敲少年的房门说道。门开了,而男孩本人正和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你休息的怎么样?”
“我没睡,先生,”他坐起身,答道,“但一个人静一静有点好处。”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来,让我帮你穿上护甲。”不同于洛基训练时穿的装备,这套特制的甲胄主要用于仪式,这点从护胸和护臂处的铭文以及护肩上镶嵌的宝石就看得出来。当然还有洛基已经穿在身上的腿部护具,多少只能算是缝有小块护甲的装饰性皮裤,而非真正的战甲。但这依然是有效的保护,而且礼数上,要求王子只要是以官方身份出宫,就必须穿戴它。
这也是除了床单被套之外屋内唯一一件尚未打包的物品了;男孩并未小憩,提尔在小厨房里忙碌的时候他也没有闲着。床脚的柜子上整齐堆放着若干帆布旅行包和鞍囊。就连墙上的挂毯也已卷好,与其余行李整齐地摆放在一起。
“我在想今后不在宫中生活,是不是还有穿它的义务,”洛基说道。
“你仍然是王子,”提尔回答的同时,扣上了洛基腋下连结护胸和护背的扣带,并安上了护肩。他捧着打开的护臂好让男孩将胳膊伸进来,接着动手收紧系带。“毕竟,有几个人能有资格让总将军伺候?”
对此,洛基的反应是一个谨慎的苦笑。“我总觉得我的身份并没有赋予我向您发号施令的权利,先生。”
提尔轻笑。“暂时还没有。但有朝一日会的。”
“那将是奇怪的一天,”洛基说道。提尔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为他的护肩做了最后的调整。
“好了。”由于洛基还不到佩戴仪式头盔的年纪,所以提尔手头的工作就只剩下为他戴上仪式用的护颈,就像佩戴一套格外花哨的颈饰,和将披风系到护肩的暗扣上了。“最后一件事,”说着,他走到床头柜边拿起洛基早些时候蒙嘴用的真丝面纱。
“我没忘,”洛基嘴上不说,眼中却带着惧色打量着织物。
提尔停下动作,仔细观察起养子的面孔来。“你不会有事吧?”
“不会,先生。我想不会。”他伸手索要丝巾,于是提尔递了过去。“只是…我不能说话,否则计谋就会穿帮。”
“我会做你的代言人,”提尔庄重承诺。洛基惊讶地抬起头来。提尔知道他听出了更深一层的含义,我会站在你身边,必要时,我会挡在你面前。他只希望洛基能早日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也就是你无需害怕,因为你是我的儿子。趁少年尚未被情绪淹没,提尔打破了这一煽情时刻。“而且你不是还有打猎的手势吗。”
“噢。呃,对,当然。”
在提尔的建议之下,这一次,洛基露出了鼻子,好让民众能更容易认出他。如果说奥丁有意借他对次子的管教方式发表某项公开声明,那么,以诺伦女神之名,提尔定会确保他的声明清晰响亮地传达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至于民众的理解是否与奥丁的本意有出入就不关他的事了。
提尔说不准少年未将护甲打包运走而是选择穿上是因为意识到自己即将向民众传达的信息,还是习惯使然,但不管怎样,他同意了。毕竟,王子即将离宫;让百姓看看,让他们去议论背后的原因。
为了避免滑落,面纱绕着洛基的脑袋缠了两圈,比之前他自己缠得要紧,且打理平整以免产生不适,同时提尔还反复向洛基确认面料的触感的不会触发可怕的记忆。他将结留给洛基自己去打,并看着他打完,做了个深呼吸。
“没事吧?”
“嗯-嗯。”洛基点回应,同时放低双手做了个意为先遣队的手势,令提尔惊讶地轻笑出声。小伙子很机灵。
少年笑弯了眼,接着他闭上双眼,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在提尔的注视之下,他的面容放松下来,随后又像是在忍受痛苦一般微微皱起了眉头。在活动了一两次手指后,他耷拉下肩膀,垂下脑袋,弯腰做出轻微有点驼背的姿势。他朝床边走了几步,停顿片刻后又走了几步,只是这一次踉踉跄跄差点跌倒,像是双腿无力支撑。提尔扬起了眉毛;一方面洛基说不定会有兴趣不时去亚尔夫海姆走走,欣赏一下那里的剧场表演,但另一方面,提尔怀疑男孩在这方面的造诣已无需再进一步深造了。
然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这孩子近年来很可能不得不频繁依赖这类欺骗手段,才能保护自己不受奥丁虐待;骗子刚才的表现意味着极大的信任,就冲他愿意当着老兵的面展现演技。某种意义上,提尔觉得能参与其中是一种荣幸。
洛基拖着蹒跚的步子走回提尔身边,伸手去够他的胳膊;提尔配合地伸出手肘,于是洛基顺势重重倚了上去——比伤口尚未愈合血流不止的时候还要用力。提尔扑哧一笑。“你不会死吧?”他干巴巴地问道。男孩的伪装只崩坏了一瞬,刚好够他使个眼色,接着又变回了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提尔虽连连摇头,但也并未掩饰他的笑容。
不过,在领洛基离开书房前往会客室之前,他还是确保自己戴上了阅兵场上的那副面具。现在,屋内正站着十名男子,均是从营房精挑细选的高级步兵领队。他们训练有素,恭敬有礼,高度专注,年纪虽比洛基和托尔大不了多少,但已够法定成年标准,且已在校场的磨练中洗去了大部分年轻人特有的愚蠢。与宫内的仆从一样,他们在喝酒时也会闲聊,但不会添油加醋,因此,在今晚的会堂之上,他们的话语会更有分量。
提尔传唤他们前来当然不是为了闲聊,至少非主要目的。不;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们的忠心值得信任,而且他们同情遭受不正当虐待的新兵战友。基于他迄今所见的一切,提尔并不担心宫内的仆从会亏待洛基,但宫中不光是仆人,起码有不少贵族一直都认为在对待洛基的态度上,效仿奥丁才是识时务的做法。当然,其中也不乏仗着奥丁的默许,就肆无忌惮折磨上位者的败类。提尔新认的养子不该受那些人的冷嘲热讽,比起做一个不负阿萨之名的体面人,他们更关心维护现有的秩序。
“诸位,”听到提尔的声音,众人纷纷立正。一两道目光瞥向了洛基,尽量在不盯着他看的情况下看清楚他的样子。“我不知道营房在今日的早朝之后都听到了些什么传言,但只要有提及殿下被两名矮人所伤,以及众神之父对此袖手旁观,那么,传言至少还有那么点真实性。我已行使自己的权利,将一名新兵从家人的虐待下解救了出来,并公开将其收为养子。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洛基·奥丁森-提尔森殿下。”
在领队们敬礼的瞬间,洛基的手条件反射地捏紧了提尔的胳膊,但是因为这个礼,还是因为被点到名字,提尔说不准。所有人都保持着敬礼的姿势,直到洛基反应过来。他眨了眨眼,做出回礼。提尔都怀疑此前是否有人对他正式表达过尊重。
“现在,说说你们的职责:也许有人会抱怨我指派给你们的任务,说让阿斯加德的勇士搬运行李是大材小用,但我相信各位没那么肤浅。由于我的养子,王子殿下即将带着全部随身物品离宫,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与我一同生活。所以没错,你们是要运送行李,但同时,也是在帮助殿下开始新的生活,今后,他会从那些自称是他家人的人那里得到应有的尊重和关心。正因为如此,你们要好好保护这些物品和殿下,远离那些想要伤害他的人。可有疑问?”
大多数问题的答案已无需多言。不,他们并不认为街上真的会爆发冲突;不,多亏了总医官,王子的伤口已经不是很疼了;是,王子十分感谢他们的关心——士兵们显然没有料到洛基会亲自鞠躬向他们点头致谢。是,洛基此刻没法开口说话的确是拜矮人所赐;不,此等侮辱,决不能让他们毫发无伤地离开阿斯加德。
提尔最后的宣言引来了洛基古怪的眼神,很有可能是因为他没能彻底压制住满腔的怒火,在语气中暴露了。战场之外,提尔自认是个相对平和的人,但九界生灵各有其刻板形象与突出个性,正如许多类似的笼统描述,均具有一定事实依据。精灵们孤傲冷漠(必要时会不动声色地毒害你);矮人们直率自负(容易偏执,记起仇来几百年都忘不了);中庭人总是行色匆忙(在无知中度过他们短暂的一生),而阿萨神族热情火爆,做起事来绝不含糊(一旦被激怒会变得凶残嗜血)。
提尔心中的怒火并未熄灭,他只是暂时将其搁置。他会优先照顾养子的需求,但也绝不会放过勃洛克和伊特里。不看到他们血债血偿,他誓不罢休,否则他夜不能寐。
在提尔与洛基的指导下,十名领队利索地将男孩的物品搬到了走道上;不止一人在看到洛基的手势时以为自己眼花了,而其中至少有两人公开称赞了他的聪明与熟练的技巧。没过多久,走道内的小货车上就已装满了行李,于是男士们开始轮流将其送往马房,再将空车推回来。
不到一小时,洛基曾经的书房就已空无一物,只剩下书桌,餐桌,和空荡荡的书架;他与提尔站在屋内,靴子在光秃秃的石板地上击起了微弱的回音。洛基缓慢地转过身,一脸茫然。
“一切都会好的,洛基,”提尔轻声安慰道。“我没有忘记这一切有多突然,也没有忘记今天在你身上发生了多少事。我知道这么说还为时尚早,眼下你也不一定能体会得到,但我希望你能在我的屋檐下安顿下来,为自己安个家。你并非无处可去。切记这一点。”
洛基点了点头,随后举手示意。消息确认。
提尔将手放在他的护肩上。“给自己一点时间道别,”他提议。“你要愿意,我可以去走廊等你。”
但洛基却摇了摇头,手语道,在这儿等我。他深吸了一口气,环视最后一圈,随后以一个紧张的动作抚平护甲的前胸。在又一次深呼吸后,他咽了咽口水,然后打了个准备就绪的手势,并再次挽起提尔的胳膊。
在两人以不紧不慢的步伐前往马房的路上,等候在走廊的两名高级新兵跟上了他们。男孩不忘提尔的建议,一直高昂着头,但未与任何人有眼神接触…至少,一开始没有。
仆人和一些官员贵族们驻足目送他们离开。不少人不安地注视着洛基那被面纱蒙住的嘴部。有人鞠躬,甚至还有人恭敬地低声问候王子。
“一路顺风,我的王子。”
“再见,我的王子。”
“祝福您,殿下。”
“保重,我的王子。”
洛基紧了紧握在提尔胳膊上的手。
“照顾好他,将军。”最后这句嘱托来自一位身形敦实的保姆。她借用腰胯的力量单手托着一名幼童,另一只手也挽着一个,身边还围了五六个孩子,个个都是体面的贵族打扮。她忧心地冲洛基笑了笑。“愿您在今后的日子里好运常伴好梦不断,年轻的王子。”
洛基明显被感动了,他停下脚步,谨慎地点头回应,这令保姆笑地更为灿烂,似乎都红了眼眶。
一行人来到走廊尽头,就在绕过拐角之前洛基扭头回望,却发现除了一两名仆人外没人离开。
马房也是同样的景象,或者说类似;院内,提尔下令准备的货车已整装待发,八名步兵领队分列在其两侧。托尔也在,正坐立不安地站在他的马旁。除了提尔的坐骑,马夫们还牵来了两匹,想必是洛基的坐骑和驮马。为了给他们送行,马房的其他伙计也都来了。
但令提尔没有想到的是弗丽嘉也来了。
她保持着王室一贯的高贵姿态,但在见到洛基面孔的那一刹那,见到他蒙着丝巾的嘴部和警惕的神情时,将军还是看出了她拼命维持的沉着表象几近瓦解。提尔说不清令她更为心烦意乱的是洛基的伤,还是他防备的态度。
她来到两人跟前,握住洛基的手,目光在他脸上扫过,“吾儿。”随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了丝质的面纱上。她先是眉头微蹙,接着神情豁然开朗。“啊,”她松了口气,抬起手拨开了少年面前的一缕头发。“既然看到了。这下,我心里的多块石头也可以落地了。”
“神后。”她发现了,这点提尔可以肯定;但她是否会揭穿他们的秘密?
“将军。”弗丽嘉颔首向他致意,神情已恢复淡定。“你立下了神圣的誓言会保护我的儿子,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象征诺伦三女神祝福的那道闪光。我完全相信你会像我一样关心洛基。”她一边的嘴角草草扯出一个痛苦不已都称不上笑容的弧度。“事实上,更胜于我,鉴于我在许多方面都辜负了他,而我相信你不会。”
“我相信你已经尽力了,神后。”只可惜身为洛基的母亲就必然会兼任奥丁的妻子一职;在顺从奥丁与政治需求的双重压力下,她多半也不剩多少余地来保护自己的儿子了。
“话虽如此,但你会做得更好。”她转过身,从头到脚又仔细打量了洛基一番,将他的容貌刻在心里。“我没能给你应有的保护,吾儿,为此,我的歉疚之情无以言表。”洛基急得直摇头,迫切想要否认她的话,但她却伸出双手,温柔又谨慎地捧起了他的脸。“提尔将军今早在王庭上所说的话一点没错。我应该始终将对你的责任至于奥丁之上;即便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能改变我没能尽责保护你的事实,为我的过失开脱。虽然你和他之间的事我做不到足够的干预…但至少我可以亲自来这儿,好好与你道别,让你知道我的爱会常伴你左右。”
两人本就站得很近,但洛基还是上前了一步,将额头枕在了她的肩上。他们紧紧扣住彼此的双手替代亲吻,而出于对隐私的尊重,提尔别过了头。
“请把这些带上。”提尔回头时正好看到弗丽嘉拿起侍女递上的包裹,它由彩色柔软布料松散扎起,顶上还放有密封的书信。此时的洛基已是热泪盈眶,他犹豫不决地接过包裹捧在怀中,一只手抚摸着布料,拼命眨眼忍住泪水。“我会尽快来看你。在那之前,我希望书信里的内容能至少为你提供…一个解释,如果起不到抚慰的效果。”最后,她再次伸出手,引导洛基低下头,好在他的前额落下一枚吻。“愿我的祝福和爱常伴我美丽的儿子。愿世界树的光芒照耀着你。”
语毕,她后退一步;在母子两人相互行过礼后,神后带着她的侍女退到了一旁,为马匹,马夫,及其余人员让出道来。
“劳烦为殿下备张马凳,”提尔差遣最近的一名小伙子,而后者盯着洛基的脸看了许久才点了点头。洛基起初甚至都未察觉,显然要将视线从母亲身上移开并非易事。
两人合伙演了一小出戏,提尔协助洛基踏上马凳,接着洛基慢吞吞地爬上马鞍,在盔甲的支撑下尽可能表现得颓然不振。他笨手笨脚地将弗丽嘉的信件塞进护胸,随后一手拎起缰绳,一手揣紧了包裹。马夫急忙上前帮他勾住脚蹬,而周围人担忧的目光提尔全都看在了眼里。马夫也好,士兵也罢,就连知道内情的托尔都是一脸忧心的样子。
提尔轻松一跃翻身上马,收紧缰绳。“诸位,今日我们沿步道走,”他下令。“货车先走,跟着是我本人和殿下。托尔,你跟在我们后面。贡纳和伊瓦尔负责殿后。比约恩,你知道路线,是不是?”
“是的,将军。”
“我们可否上路了,神后?”
恢复平静的弗丽嘉颔首示意。“启程吧,将军。”
提尔敬礼道别,士兵们也纷纷照做。“启程。”
石头路面上响起了蹄蹄踏踏的马蹄声,在小队的护送下,洛基离开了王宫下行前往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