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拾行囊
于是在提尔的首肯之下洛基扯下面纱,安慰道,“没事,哥哥。我原谅你。没事了。”
托尔在洛基怀中又抽泣了片刻,直到他突然醒悟他的弟弟居然开口说话了,以及这意味着什么。他挣脱洛基,塞着鼻子,圆睁着发红的双眼。
“你能说话!”阿斯加德若是真打算把王位传给这个年轻人,那可真该好好培养一下他的观察力了。托尔眯起眼睛露出了怒容。“你骗了我!”
没等他发作,座椅中的提尔探过身子,在他的后脑勺上轻轻拍了一巴掌。“你要是当真在亲眼目睹了矮人的所作所为之后还指控他弄虚作假,我就要抽你这榆木脑袋了。”
“但他拆除了缝线!你说过那些线被施了咒,要矮人——”
“你难道是在为你弟弟没有破相,不再是那副惨状而生气?”
这番话令托尔哑口无言。“不,不是的,教官,我没有,我只是——”他转向洛基,“你明明好了为什么还要让我以为你在受苦?”
“用用脑子,孩子,”没等洛基开口提尔就抢先发话。“你在矮人伤害他的时候给他们当帮手。而对于你刚刚披露的事实,此前我俩均一无所知,根本不知道你是否值得信任。”
托尔飞快地眨着眼睛,领会提尔所说的话。“那现在呢?”他观察着洛基的脸色问道。
“我不知道,”洛基轻声说。托尔当然是一脸沮丧。“要是有人这么对你,事后你还会再这么轻易相信他们吗?而且我们不希望矮人知道我已经摆脱了他们的咒术,而你这个人又向来不擅于保守秘密。老实说,”他苦涩地补了一句,“我很惊讶你居然能为父-众神之父守口如瓶这么久。”
托尔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时气息有点发颤,但他点了点头。“既然提尔将军已经点醒了我,我害怕静下心细想会回忆起许多父亲伤害你的过往,还有我…我害怕认识到自己是如何对那些事视而不见的。”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我不想再伤害你,弟弟。告诉我该怎么做,如果不能重新赢得你的信任…或是获得你的原谅…”男孩停顿了片刻整理情绪。“就算得不到这些也罢,告诉我怎样才能帮你。从今往后。”
“你可以…”洛基不安地摆弄着手指,又是搓又是捏,并努力寻找合适的表达。“我想说的大部分内容已经不再适用。我可以请你试着偶尔站在我这边。或者,至少能有所质疑,就算不问别人也问问你自己,我是不是真的活该被父亲那样对待。你从没——”
洛基别开视线,他的气息在颤抖,于是提尔出声了。“洛基需要盟友,”他的嗓音低沉但紧绷。“为了让阿斯加德的民众反感洛基,奥丁煞费苦心,就算他从未积极鼓励过他们对他动手。洛基需要能为他说话的人,能公开质疑公认的故事和流言,不会一出岔子就武断地将罪名扣到他的头上。你明白吗?”
“是的,”托尔难过地说道。“我想我明白,教官。”
“很好,”提尔说。“你想知道你能为洛基做些什么。长远来说,你可以成为他的盟友,做我刚说过的那些事。你还可以在听到他人中伤你弟弟的人格时出言反驳。奥丁虽贵为国君,但他对洛基的诸般刁难不能就这么算了。奥丁犯下的罪孽不应由你来承担;你不必为无力阻挠而心生愧疚。他的权力远大于你,公然违抗他只会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不过,你若是连成为洛基的盟友都做不到,那也没资格自称是他的兄弟了。”
托尔的后背绷得笔直。“我明白了,教官。”
“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现在,那些都是后话。当务之急是在准备听证会期间实施我们的计划,而瞒住矮人洛基已经从他们的暴行中恢复这一点至关重要。防止你泄密的最好办法就是在听证会开始前让你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提尔用手摸了摸胡子,深思了一番。“既然贺尼尔不在,我猜必要时你可以充当信使传递讯息,但我认为你极有可能会遭到打探消息的人群围堵,尤其是今天。我想最好还是将你留在我们身边。”
“我可以帮你收拾行李,”托尔提议,脸上的神情是如此诚挚。“弟弟,请不要曲解我的意思。我并不希望你离宫,但既然这必不可免,只要你开口,我还是会帮你的。”
洛基低头看着依然跪坐在他椅边的托尔,陷入了沉思。他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却在压迫到依旧敏感的伤口时皱起了眉头;托尔也跟着皱了皱眉。
提尔花了点时间对他的养子做了一番评估。总体来说,洛基的表现出人意料地镇定,但早先的精神创伤使他仍旧很脆弱,就算他本人并未察觉。在男孩重新振作期间,提尔能给予的最大帮助就是提供一个安静的环境,再配合简单的工作及安抚性的话语。最好是能有一个处变不惊的人在他身边,顶多两个,为洛基划定一方天地,建立一个能给他安全感的庇护所。尽管嘴上不说,但男孩心里一定会回顾发生的一切,而他需要空间来消化那些事。那甚至可能是他最需要的,以提尔对他的了解,他无时无刻不在思考。
眼下,有提尔建造和维护那片天地,洛基可以掌控其中发生的一切。问题是将托尔纳入这一体系对洛基来说是否利大于弊。那个年长的男孩不惜一切想要赎罪的心情可能会让洛基透不过气,他很可能会触及到他的底线,用泛滥的自我需求将他淹没,却忘了体谅他弟弟的健康状况。
然而,这也没有办法,所幸的是,提尔与人打交道和协调他人合作已有上千年的经验,一点不夸张,尤其那些年轻气盛,幻想自己是英雄战士的愣头青们。“托尔,你想帮助弟弟的意愿令人钦佩,但他可能更想独处。虽然理智上他明白你是他兄弟,但情感上要忘记你对他所做的一切并非易事。”托尔张口欲辩,但提尔抬手制止了他。“此事没得商量。你若想留下,就听从洛基或我的指示。若是不想留在这里,我会另行安排你去别处尽一份力。但在今晚听证会开始前的这段时间,未经许可你不得乱跑也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另外,如果你弟弟不想要你陪伴,不得强迫他。”
托尔点点头。“我能做到,教官。”
行啊,是真是假眼见为实。“洛基?这样你是否满意?”
“我…我想是的。”突然男孩笑了,尽管笑的含蓄,他低头俯视着托尔。“能使唤你跑前跑后应该很有意思。”
“行,那么,”提尔下达安排。“洛基,把衣服换了,然后告诉你的兄长卧室里哪些东西需要打包。”
三人间的合作多少还算和睦;提尔不厌其烦地让洛基发号施令,而后者则竭尽所能地回避。他不停瞥向提尔的眼神令后者有些哭笑不得:提尔推测男孩是不想表现得无礼,这本身是好事,只不过他同样有种感觉洛基是在害怕,怕提尔是为了制造借口惩罚他才诱导他冒犯自己。
作为将军,他只是尽力保持举止温和且不带攻击性,数百年的官场应酬赋予了他礼貌且专注的气场,除此之外滴水不漏。
与此同时,托尔就像只殷勤的小狗似的在洛基身后跟进跟出,拼了命想要帮忙。如同大多数兄弟,两人互相取笑、拌嘴,但提尔听得出背后的不安,谁都不知道该如何诉说心中的忧虑,也就是他们的关系将永远改变。提尔密切留意着,等待托尔越界,也在等待今日痛苦经历的后遗症最终在洛基身上显现。
“你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装进箱子里,弟弟?”临近午餐时提尔无意间听到。
“你知道原因,”洛基回复,提尔几乎能想象出他恼火翻白眼的样子。“还有别碰那个,是易碎品。”
“但这些是你的…你的魔法用品。你肯定用不到它们了。”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提尔走近门口。大多数此种布局的套间都会在书房旁设一片烹饪区域,方便住客在不想麻烦宫中侍从或是想私下用餐时使用,而洛基将它当成了自己的工作室用来练习魔法。天花板上挂着成捆的草药和没用过的蜡烛,橱柜中摆满了异域风格的陶器和瓦罐,里面装着神秘的物质,在一面黑色玻璃制成的镜子下方站着调料架,而原本用于摆放锅碗瓢盆的架子上则整齐堆放着书籍。两名少年均背对着门口,但在托尔看不见的地方,提尔还是能从洛基肩膀的线条和他紧握的拳头中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为什么用不到?”洛基简洁地问道。“不然我要怎么继续我的学习?”
“但你再也不用依赖骗术了,”托尔笑的有点太过灿烂,拍打洛基肩膀的动作也有点过于急切。“提尔将军是位伟大的战士,他一定能教会你如何自卫!况且哪儿还有比他更好的保护人——”
“提尔将军已经说了会为我请一位私人导师教我魔法,”洛基回击道。他甩开托尔的手,瞪了他一眼。“还有非常感谢你为我这个无助又无能的战士提供的宝贵意见,真的。”
“我没有说你软弱的意思!”托尔慌忙安抚道。“只是你——”
“我怎么?我是什么,托尔?是一个在训练场上一无是处的软蛋?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蠢货?还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姑娘,因为依赖骗术所以露出了马脚?是懦夫?还是娘娘腔[1]?”
“什么——不!”托尔被这一想法吓坏了,说明他还有得救。“洛基,行了,你太小题——”
“你有胆说我小题大做,”洛基推搡着叫道,“你站在那里,就差明着说你认为我是在浪费时间了,我所学的技能要求严格的自律,托尔,而那是你这辈子都达不到的。提尔将军会保护我?我现在变成姑娘了?需要个魁梧强壮的男人来保护我的安全?”
“我没有这个意——”
“你有,”洛基怒道。“你就是这意思,你一直都是这么想的。你的口气和父-众神之父如出一辙。你的誓言也不过如此,说说罢了。”
托尔无言以对。
“还有所有那些其他的侮辱?我并没有夸张,我只是复述听过无数次的那些话,不是从他口中,就是从你无比敬仰的那些个战士口中。女人才用魔法。没有哪个男子汉会浪费哪怕一丁点时间去学那些个玩意儿。我在人格或者力量方面是有多大缺陷,才会沾染上这种有违常理的追求?我为什么就不能像托尔那样?”
洛基背过身,粗暴地往桌上的布袋里又塞了几个瓶子;在几次呼吸的间歇里,托尔只是备受打击地望着他。
“洛基…洛基,我——父亲是待你不公,”最终,他开口,“但他对我也一样,如果说他拿我做为例子来鞭笞你扼杀自我。”洛基停下动作,侧耳去听。“但…但即便如此…”
“提尔将军会为我安排一位导师,”洛基重申道。“他答应的。他说最迟明天。他说了,只有那些个过时的老顽固还在坚持男女各有分工不可混淆的陈旧观念。若他所言非虚呢?那个可恶的泼妇,希芙,会舞刀弄枪,面对反对的呼声,你们却清一色称赞她顽强不屈勇气可嘉,不是吗?那好,我也能学习魔法,而且我要是再理会你们这些人对我的冷嘲热讽,我活该万劫不复。”
“…那要是有人挑战你的武力呢?”托尔轻声发问。
“那我就杀了他们。”洛基耸肩,但动作却僵硬得像在逞强;别说是取人性命了,提尔怀疑他在打猎时杀过的动物顶多也就兔子那么大。
“怎么杀?”托尔甩手,语气焦躁。“决斗场上禁止使用魔法!”
“那我就在场外杀死他们,”洛基突然转向托尔,露出獠牙。
“而他这么做是对的,尽管事情绝不会走到那一步,”提尔的介入吓了两人一跳,没等一脸震惊的托尔有机会回嘴,他继续道。“这确实很残酷,夺走一个人仅有的武器,还要求他死战到底。你会对一个盲人,或是一个断手之人发起挑战吗?或者换成一个四肢健全的人,但要求对方赤手空拳,仅缠着腰布迎战你这个手握利刃,全副武装的对手?任何人明知对手将被迫放弃最有利优势,还发起决斗,都不过是个无耻之徒,不配在决斗场上得到来自对手的敬意。这种蓄意的残忍不配得到半点尊重,只配遭人唾弃。”
两位少年都直愣愣地注视着他,托尔像是彻底没了主意,而洛基则筑起了防御,几乎有些羞愧。
“不管怎样,就算没有魔法我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洛基嘟囔道。“我能战斗。或许比不上久经沙场的老兵,但我不是没和同级的其他新兵一起训练。”
“的确,”提尔说,“但即便如此也绝不会走到那一步,我说了,以你的年纪还不能进决斗场。任何人胆敢侮辱你精湛的魔法就等于在侮辱我,因此决斗的事交给我——至少,在你成年之前。而且我向你保证,此种侮辱将是他们这辈子最后一项失误的判断。
“我当然知道我还没到能跟人武斗的年纪,”提尔都无需去看洛基的表情,光是听他闷闷不乐的语气就能猜出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话“虽然那条法则形同虚设”。男孩做了个深呼吸,用手抚平上衣的前襟,并恢复了自控。“我是说…这我知道,先生。”
“嗯。别那么急于达成这项成就,”提尔劝道。“我们身在一个尚武的社会,没错,但即便如此这也是一个可怕的开端。夺取一个人的性命会在你们的灵魂中留下伤疤。战士们会安慰你说习惯就好,但真相是,在你初次面对死亡的那一天,就已失去了某些无法挽回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你只能学着与内心的那个空洞共存…但并非每个人都过得了那一关,”他严肃地补充道。
兄弟两人面面相觑,早已将先前的争吵忘得一干而尽。提尔冲两人挑了挑眉。“先不谈这些了,”他说。“托尔——你也惹够你弟弟了。我知道你是无心的没有恶意,但他还是因为你想当然的想法受了委屈。你最好暂时让他独自收拾房间,然后回卧室。我相信衣柜还等着收拾。”
“是,操练官。”托尔低下头,随后抬起头望着他的弟弟。“对不起,洛基。我并非有意…诋毁你。我只是——”
“我明白,托尔,”洛基疲惫地回道。“就——我懂。”
提尔一直等到年长的那个男孩消失在门外才发声。“我有种感觉他经常这样,”他暗示。“本意不坏,践踏你的感情又忽视你在乎的东西,然后要是你指摘他的行为,他会坚持事实并非如此?”
洛基捋了捋头发。“我期待离开他,就一点点,是不是不对?”他问道。“我是说…他是我哥哥,我爱他,我怎么能有这种卑劣的想法,然而…”他紧紧抓着手肘,细声细气地说道。“我却还是这么想。”
“呵。”提尔倚在门口,让洛基看到他脸上的微笑。“没什么卑劣的,”他说。“你们两人都在努力做自己,但由于在一起的时间太久,以至于在自我认识上不由自主会被彼此之间的关系所左右。如果一方做的事另一方不喜欢,这无异于对其自我身份的一记重击。或者看似如此,但实际上你们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你学习魔法并不影响托尔成为战士,而他藐视魔法也不会阻挠你成为法师。你当然在乎他的看法,但与此同时,你同样在努力尊重自己的观点,并在自我中心与,嗯,丧失边界之间寻找平衡。”
洛基寝宫外侧的大门上响起了钟声。“留在这里,”说着,提尔从门框边退开。“估计只是午膳而已,但——”
“但最好不要让人发现。是的,先生,我明白。”
提尔点点头。“在你打包时好好想想,”他说。“因为他人将他们的包袱强压到你身上而感到挫败没什么可鄙的。想要自己的空间完全合乎情理,尤其是在你这个年纪。说实话,你要是不想跟一个蛮不讲理的粗人暂时保持距离,我反倒要担心你的心理健康了,就算他确实没有恶意。”
这回轮到洛基被逗乐了,与此同时,提尔动身前去应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