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托尔
提尔与洛基的棋局仍在继续,两人之间相处的氛围也已大为改善。“你下的不错,”在化解了又一次将军后提尔点评道。“你说你不常下?”
“是的,”洛基确认。“那个。以前常下,但托尔没多久就玩腻了。”他移开视线。
“可惜了,”提尔随口说道。“这棋盘上的战术就是放在战场也大有可为。”
洛基抬眼,试图摸清他的情绪;提尔注意到他经常这么做。“我跟他解释过这游戏有不止一种玩法,”他说,“但他却坚持一遍遍重复相同的套路,在输给我之后又大发雷霆。”
“嗯。算了,摆在他面前的教训都不吸取并非你的错。哈。终于。”提尔允许自己在吃掉男孩的一枚棋子后得意了一瞬。“你很狡猾。”
“您…您的语气像是在表扬我。”
“没错,”提尔耸肩。“战争的第一法则是什么?”
洛基眉头微蹙。“我恐怕我并不记得上过这堂课,先生。”
这回轮到提尔皱眉了。“你还没开始高级训练课程?你已经达到年龄了。”
少年像是受到了欺压一般低下了头。“没有,先生。卡迪尔法斯特教官他——”就在他的口吻开始不悦时,洛基赶忙闭上了嘴。提尔意识到他依然有所保留,不愿冒险得罪新认的养父。“卡迪尔法斯特教官声称我尚未做好晋升下一阶段课程的准备。”
提尔扬起眉毛,但并未开口。卡迪尔法斯特不是没可能如实评价,但提尔对此持怀疑态度;他是因为在战场渎职才被贬去校场的,那时候洛基还小,而自那以后,他的态度断送了最后一丝重新获得提拔的可能性。他仇视所有在他眼里配不上他们等级与地位的权贵,极有可能基于这一点而鄙视洛基。奥丁多年来的表现明确说明了洛基并不受宠,因此愤世嫉俗的卡迪尔法斯特完全有可能借机随意发泄他的怨恨。
“嗯。没事,反正我也要从你的各位导师那里收集你的考核记录,顺便测评下你的武器训练也不是难事。”
“是,先生。”不出所料,洛基对此兴致索然。提尔决定不让他再去多想。
“不管怎样,”他说道,“在高级训练课程中,我最先传授的内容之一就是所谓的战争法则。第一条:活下来。”洛基偷偷一笑,而提尔打手势指指棋盘。“所以没错,在我看来,狡猾是项优点。只要对手打不到你就杀不死你。只要没死,就有日后反败为胜的机会,不论眼前的形势有多严峻。”
“是,先生。”洛基对着棋盘思索了片刻后走了一步。“我能问您些别的事吗?”
“当然。”
“我在想,”他的话被书房外的巨响吓了回去,他的寝宫大门被人撞开了。
“洛基——弟弟?!”托尔。除了他还能有谁。提尔起身看了一眼洛基,后者也跳了起来,目光在提尔与紧闭的房门之间来来回回。
“还记得我们说过些什么吗?”提尔轻声问道,洛基点点头。“那你去吧。”
洛基刚从书房消失托尔就破门而入,随即定格在了原地。在不到一尺的距离处站着双手抱胸,分腿而立的提尔。他居高临下地注视着托尔,就像审判大殿外的雕像。“你来这儿干什么,小子?”他问道。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托尔乱了阵脚,一时间竟结巴起来。“我——我弟弟——我是来看他的。”
“为什么?”
“什么——”惊讶迅速被争强好胜的脾气所取代;不足为奇。“什么为什么,他是我弟弟!”
“你弟弟,那个不到两小时前才被你按在地上供人虐待的?”托尔仍旧怒视着他,但提尔并非头一回对付反抗期的青少年。“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来这儿?来干什么?你凭什么来这里?”他步步紧逼,再次用上那种在王庭与奥丁对峙时用的平淡语气,看着托尔的脸色变得惨白。“我倒是想听听你还能搬出什么理由来说服我让你再靠近他半步?”
“他是…他是我弟弟。”托尔压低声音,略显绝望地重申道。提尔却只是扬起眉毛等了等。“我得见他。我必须——”他的双手在抽搐,提尔猜测要不是他从小在宫中长大,想必这会儿已经在扯自己头发了。“我必须跟他说对不起。我得知道他有没有事。”
“为什么?”托尔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从你的话中我听到的尽是你必须怎样。你这么急着见他是出于对他的关心,还是仅仅为了平息你内心的愧疚?你想道歉是因为承认自己做错了,还是为了得到他的原谅好让自己好过点?你专程赶来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需要,还是确实静下心来思考过他可能需要些什么?”
“我-我不…”
“你甚至都分不清其中的区别,对不对?”提尔直摇头。“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自己做错了,没想过你深深辜负了自己的兄弟?”
“我那是为了帮他——”
提尔一把拎起少年的衣襟将他狠狠摔到墙上。“他们缝上了他的嘴,就像裁缝缝制廉价的钱包一样,而你居然还在他们下手时按住他!”他揪起托尔,又一次推到墙上,力道不足以造成伤害却足以让这个蠢货思考。“你是没发现他在拼命挣扎想挣脱你,还是没听见皮匠那可恶的针尖刺穿他嘴唇时的惨叫声?你难道没听见他在向你求救吗?”
“不是!”提尔任由托尔拍开他的胳膊。“我全都看在眼里!他的惨叫声让我心碎——”
“却不足以让你停手。”
“这让我生不如死,但我必须这么做!父亲说——”
提尔举起手示意托尔闭嘴。“你父亲。那个为了取悦大众不惜交出自己儿子供人凌虐的男人。还仗着自己的身份头衔,美其名曰正义。好啊。告诉我那个男人,你父亲,是如何为放任洛基遭受这一切而辩护的。”
托尔艰难地吞咽着。“他-他说洛基是咎由自取。他对矮人犯下的罪行必须得到惩罚。如果…他说如果我们让洛基逃脱,就会得罪矮人,还可能引发战争。”
提尔微合双眼。“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阿斯加德许多武器以及大部分装备都是由矮人提供的。阿萨神族虽威名在外,但矮人的手艺功不可没。奥丁担心的并非战争,他只是不想冒险得罪宝贵商品的供应者。”如果提尔猜的没错,很可能就连这也不过是托辞而已。
托尔没有吱声;他一脸沮丧,但这一次,他看起来像是真的在听,而不是准备反驳。
“洛基的罪行,假设真的存在,也应该先经过审讯再来定罪。相反,奥丁却纵容矮人先是陈述洛基所谓的罪行,宣布他有罪,再实施惩罚——全程众神之父未做半点干预。阿斯加德之王在他的王庭之上就是如此处理政务的么——是非曲直皆由异邦之人说了算,自己却作壁上观?”
“不…不是的,操练官,”托尔回道。
“你说的没错,不是。那么奥丁可曾静下心来听过洛基的辩词?不,他没有,事实上,他根本连自我辩护的机会都没给洛基。两名矮人气势汹汹地冲进正殿,声称洛基有罪,于是众神之父就这么听信了他们的一面之词。之后未经任何辩护程序,就任由他们实施惩罚,凑巧的是这一切还都发生在洛基向神王献上礼物之后,让他能坐享其成。”紧贴着托尔的提尔退后一步,抱起胳膊。“这不是正义。面对所谓的犯罪,这不是一位依法治国的君主该有的做法。我都替你难为情,托尔,居然对他言听计从,即使他的话严重背离了身为王子的你从小到大接受的法律教育。我明白他是你父亲,但人无完人,而且你也不是小孩子了。是时候认识到这点了。”
托尔低下头,脸拧成了一团努力忍住不哭。提尔见状有点于心不忍;他匆忙赶来是为了见他弟弟,迎来的却是一顿说教。但话说回来,这是个完全私密的场合,他又不是在校场上当着同窗的面被人羞辱。
然而托尔接下来的话却令提尔大吃一惊,“你说的没错,教官。这我明白。我一直都懂,但我真希望我不懂。”
提尔尽力不把惊讶表现在脸上,但男孩根本无暇注意他。王子揭露的会是什么样的新转折?
“他——父亲说…”托尔一时喘不上气,于是提尔一直等到他镇定下来。最后,他下定决心抬起头,迎上提尔的目光。“必须让洛基也知道。我不想告诉他,但…但如果说父亲已经跟他脱离了父子关系,那…那他就有权知道。”
提尔身后传来了轻缓的脚步声,他和托尔同时抬起头,发现洛基正站在门口。尽管当下气氛沉重,提尔却依然难掩内心的欣喜:洛基不仅遵照他的建议系了块绸缎遮住口鼻,还花了点时间换回了王庭上穿的那件血迹斑斑的上衣,并抓乱了头发。此刻,他正垂头丧气地站在卧房门口,狼狈不堪的样子可怜至极。显然,他决定在使计策更为可信的同时,让他的哥哥承担些许良心上的谴责。
这一招颇为管用。托尔一脸崩溃地冲上前去握住了洛基的肩膀。洛基朝后一缩,提尔说不清那是不是在演戏。托尔碰不到他,只能无可奈何地抓了把空气。
“对不起,”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弟弟,真的很对不起。我也不想的,我发誓,我永远,永远都不会想要伤害你。我发誓!我真的很抱歉…”
洛基伸手捂住了兄长的嘴,动作并不粗暴但已足够让他住口。
“你不该站着,你应该——到这儿来,快坐——”托尔再次拉住洛基,带他来到棋盘边坐下。提尔一开始还担心大王子会不会发现棋盘两边摆着的椅子,还有下到一半的棋局,并由此拆穿他们的计策,但他似乎多虑了。
托尔跪倒在洛基身边,这令男孩皱起了眉头。“你还疼吗,我能不能——你当然还在疼,我是个傻瓜…我——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已经做了,”提尔发话,而托尔畏缩了。“你说过有些事必须让我的养子知晓?”先祖保佑,等不到今天结束他就会像只急于宣誓主权的犬类。
托尔闻言像是泄了气一般,垂下双手盯着自己的双腿。“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最终,他说道。看他吞咽的样子,提尔都担心他会吐出来。
“解释。立即。”
托尔颤抖着吸了口气,但没有抬头。“今天早上,洛基带着尼达维的礼物来到王庭,随后矮人冲了进来并指控他…后面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但矮人到达阿斯加德的时间并不是在洛基之后。他们才是先到的一方。”
提尔看向远处的洛基,却发现他愣在了座椅上,几乎忘了呼吸。
“我…我昨晚正在父亲的书房与他讨论有关月底比武大会的事。这时那两名矮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相谈,于是父亲让我退下。”这时他抬起头,握紧洛基的座椅扶手。“但我知道你在和希芙因为头发的事闹翻之后去了尼达维,我怕你惹上了麻烦,所以出门后并未离开,而是留了一条门缝偷听。”
“继续说,”提尔催促。
“矮人说——他们说你骗了他们,或者说偷了他们的东西;他倆一直抢着说话所以我也没弄懂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们说你和他们做了笔买卖,让他们制作宝贝却不给报酬,所以按照约定他们要取你的首级。父亲说绝不允许他们杀死奥丁之子,于是其中一个说,‘谁说要杀死了?但不管怎样他的脑袋归我们所有。’然后父亲——父亲居然让步了。”
洛基猛抽了一口气;提尔闻声望去,发现少年紧握扶手的双手已经指节泛白,而泪水正顺着脸颊流下,未被绸缎遮住的上半张脸血色全无。
“我当时再也听不下去了,”托尔说,“于是我回到书房然后…好吧,你多半会说我脾气上脑,弟弟。我冲着矮人大吼,说他们居然胆敢加害我弟弟,然-然后我又冲着父亲大吼,说他居然被他们牵着鼻子走,质问他这么做到底用意何在——我甚至都不记得自己说了些什么,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就在那时…”托尔喉头一滚,声音微弱得几乎像在耳语。“就在那时父亲打了我。”
洛基闻言大吃一惊。
“什么?”提尔坐到桌边的另一张椅子中,探出身子。“他以前做过这种事吗?”
托尔摇摇头。“没有,教官。他…那个,在我犯蠢的时候,为了引起我的重视,他有时候会打我,你懂的,就拍一下后脑勺或是,”他比划了一个出拳的动作。“锤一下肩膀。他从没——我是说,他打过洛基,但从来没打过我,而我…我从没好好想过这有多不对,直到他对我动手。”他的视线回到洛基身上,而后者花了很久才松开手放到托尔胳膊上。
“你觉得他这一次是为了引起你的重视,还是为了惩罚你呢?”提尔发问。
托尔又摇起头来,这一次慢了许多;他从头到脚都写满了凄惨。“我也说不准,操练官。此前,我以为自己了解父亲,但现在,我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了。”他长叹一声,垂头丧气地枕着洛基的手背。“真的很对不起,弟弟。以前,他-他总是能搬出一堆大道理…说服我。”
“好了,”提尔冷静发话。“这些事暂且搁到一旁。在他打了你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父亲…他说服我是我听错了。也许我只是——洛基,你曾对我说过,要欺骗一个人就说他想听的话——也许是我断章取义,因为否则我根本无法理解。他,他解释说你犯下了一桩严重的罪行,必须承担相应的后果。他还说如果不惩罚你很可能会引发战争。”想到这里托尔看了看提尔。“然后他…他说得那么有理有据…就像他也很遗憾不得不这么做——我甚至觉得他亲口承认过——但他说归根究底这都是你自己惹的祸,要不是你剪了希芙的头发,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说不加以严惩你就不会长记性,说也许你天性如此,不守规矩,目中无人。说他已经对你束手无策,无计可施。只是…只是这些话在当时听来是那么合情合理。”托尔蹲坐在地,用双手撸着头发。“从他口中说出时都很有道理。”
“而这就是你选择参与惩罚洛基的原因?”提尔问道。
“不是!不,我仍旧不愿与此事扯上半点干系,但父亲…”托尔崩溃地叹息道。“为了惩罚我,父亲让我选择,要么按住你,好让矮人,好让矮人下手…不然就逼我拿起针线亲自对你动手。”
洛基浑身一颤;就算隔着丝巾提尔也能看出他张口欲言,只在最后关头才管住自己。他抬起手捂着嘴,把话咽了回去。
提尔若有所思地眯起双眼。“托尔,众神之父惩罚你的事由是什么?”他慢声问道。
依然弓身蹲坐在洛基座椅旁的另一名少年沉默了片刻。“事到如今,我其实也搞不清了,”他轻声道。“他说是因为我偷听和插足不该过问的事。但现在…”他向后滑去,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捧着脑袋,与洛基先前一模一样。“现在我怀疑他该不会是为了我大胆站出来维护洛基才惩罚我的吧,或者是忤逆他——也可能只是因为当时有人在场。我不知道。”
提尔靠着椅背,缓缓点了点头。据此可以推断;洛基,出于某些原因,在众神之父眼中成了王室一家的替罪羊,对比托尔这个受宠的儿子。为了保障奥丁无所不能的地位以及不容置疑的权威不被颠覆,托尔的任何行为,只要有打乱这一尊卑秩序的可能,都会在发酵之前遭到无情的打压。对于奥丁来说,让托尔亲手折磨洛基是上上策:这不仅能彻底打消托尔今后再为洛基出头的念头,还能向他灌输洛基是活该遭受这一切的想法,同时让洛基彻底放弃对盟友的指望,就算是他的兄长也不会出手相救。
提尔开始一点点拼凑出一副错综复杂的马赛克,而那副逐渐成型的画面令他极度不满。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他问道,小心不在语气中暴露飙升的怒火。
托尔没有抬头,回答的声音也略显含糊。“在那之后我无法入睡,彻夜未眠寻思该如何是好。最终,我断定——断定自己的双手必定会抖得不行,会太过心烦意乱以至于…以至于…”他的呼吸一阵起伏。“由我来拿针只会雪上加霜,而,而洛基永远都不会原谅我。如果由我来按住他…我告诉自己那是在帮他。”他抽噎了一声,吸了吸鼻子后继续说道。“如果我按住他,虽然他-他们一样会伤害他,但他们使用工具的手法比我老练,而且我可以防止他乱动,避免事态恶化,事情也能快点结束,然后——我以为我是在帮他。”
托尔蜷缩成一团泪流不止,洛基当即从座椅中起身,将他的兄长搂进了怀里。
“你根本不该安慰我,”托尔哽咽道,“我不值得;我这么对你,让这种事发生,我真的很抱歉,洛基…”他将脸埋进臂弯中失声痛哭,而与此同时他的弟弟紧紧搂着他,脸颊上也默默淌下了泪水。“你临近拂晓才从尼达维回来,可我却怯懦得连去找你的勇气都没有。我本该提醒你,但我没脸见你,我对自己羞愧不已,而你却得为此受苦…我真的很对不起…”
洛基闭上双眼,明显心乱如麻;随后他吸引提尔的注意并将手伸向了脸上的面纱。他迅速低头看了托尔一眼又抬起头,像是在征求许可,而提尔点头默许了。托尔虽头脑简单时常轻信他人,但他心地善良,不该被归入他们计划欺骗的对象之中。提尔和洛基只能另寻他法弥补他一刻都无法保守秘密的弱点。
于是在提尔的首肯之下洛基扯下面纱,安慰道,“没事,哥哥。我原谅你。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