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鱼之歌
可是美梦终究要醒,刺眼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索尔的眼皮动了动,睁开了眼。
出乎他意料的,他并没有被邪恶的海妖带走灵魂或者葬身鱼腹,他依然安然无恙地躺在那只渔艇上。
此时的海面一片平静,索尔回头看了看,埃塞克斯号的残骸已经沉入海底,只有漂浮在海面上残留的甲板碎片提醒着他昨晚发生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幻觉。
埃塞克斯号真的沉没了,他们此次的捕鲸行动失败了。
不仅没能带回去一桶鲸油,连是否能活着回到陆地都未可知。
至于他,恐怕要更惨一点。一个人被留在距离最近的陆地几千公里的海面上,索尔根本没指望过他能活着回去。
甚至渔艇上的桨他都没有看一眼,没必要,与其浪费体力追寻一个过于渺茫的希望,不如好好坐在这里享受生命的最后一刻。
他从小就跟着奥丁出海捕鲸,童年几乎是在船上度过的。在船上待得太久,他对那一片蔚蓝已经看得麻木。
早就忘了自己第一次出海时潮湿咸腥的海风吹打在脸上那种畅快而纯粹的喜悦。
还有第一次经历捕鲸时,鲸鱼的血溅在他稚嫩的脸庞上那一瞬间的慌张和无措。
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船员们对于捕到一头鲸鱼会那么激动兴奋,直到他们回到岸上,把那一桶桶鲸油被换成一袋袋金币。
那些被他们捕杀的鲸鱼在死后成为了工业机器里流动的珍贵燃料、贵族小姐们身上的紧身胸衣和贵族老爷们最爱用的名贵蜡烛与香皂。
而对于他们这些捕鲸人来说,一次出海带来的利益足以支撑一个家庭一整年的支出。奥丁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给他置办新衣服,给他买那些他一直眼馋却从来不敢开口要求的昂贵糖果。
索尔渐渐明白,只有捕到更多的鲸鱼,他们才有好日子过。
对于他们这种平民出身的捕鲸人来说,那些不争的功绩就是反驳贵族们最有力的证据。
如果他们不能保证足够的成绩,协会就会收走埃塞克斯号。梅森说得没错,那艘船从一开始就不是属于老奥丁的。
在成为捕鲸人之前,奥丁只是个在楠塔基特的码头为船队修理船具的铁匠。
即使他后来证明了自己出色卓越的捕鲸技巧,但在注重门第和血统的楠塔基特他还是会被轻蔑地视为铁匠,而不是一个地位崇高的捕鲸人。这就是为什么当时乔治会嘲笑索尔是铁匠的儿子。
可实际上他连铁匠的儿子都不是,他只是个在码头流浪被奥丁捡到的孤儿。和洛基一样,他们都是被老奥丁收养的。
这个一生没有结婚的老男人似乎对他们这些孤儿格外宽厚,索尔能感觉到他是真的把自己当作他的儿子一样对待的。
所以他也真心实意地把奥丁当作自己的父亲。可是他不仅没能守住老奥丁留下的埃塞克斯号,让它在一片大火中化为残骸,而且还违背了对他发过的誓言,踏足了这片禁忌的海域。
瞧啊,这就是违背诺言的下场。
索尔苦笑起来,他不仅没能做好一个好哥哥,也没能做好一个好儿子。
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胸前的吊坠,却摸了个空。索尔猛地低头,惊愕地发现那个一直不离身的吊坠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
他在这只不大的船上找了一遍,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仍然一无所获。
那串吊坠一定是刚刚他掉进海里的时候被海水冲散了,在这样广阔的海域里找一枚银币何异于海底捞针。
他颓然地跌坐在船里,伸手抹了把脸。
那当然不是枚普通的银币,那是洛基“送”给他的第一份礼物,也是唯一一件。
说送也许并不准确,因为那枚银币原本就是他从他这骗来的。没错,索尔遇到洛基的第一天,就撞到这个小子在行骗。
他凭借他天真无害的外表和出色的演技骗走了索尔身上仅剩的最后一枚银币,随后又被反应过来的索尔追上。他本来应该把这个骗他的混蛋小子狠狠打一顿出气的,但他的拳头最终停在了洛基紧闭的眼睛和不停颤动的睫毛边。
罢了,这个小子这么瘦弱不堪,被他一只手就能提起来,如果这一拳下去出人命了怎么办。
索尔给自己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放开了还在发抖的洛基。
但洛基却并没有像他想象中那样直接离开,他颤巍巍地睁开那双翠绿色的双眼,目光落向他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水手服衣领上别着的那枚鲸骨饰针。
他开口了,那真是一副美妙的好嗓子,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渴盼,他问道:“你是从那些船上下来的吗?”
显然,这个“那些”指的就是捕鲸船。
“当然。”
索尔骄傲道,在楠塔基特,人人都把能上捕鲸船作为一件光荣的事。
“真好啊……”
洛基那双好看的绿眼睛里的羡慕和渴望再也隐藏不住,索尔笑了一下,蓝眼睛里闪过得意,“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我可是船长的儿子,想要带你上船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虽然洛基没有开口,但他一眼就能看出他在想什么。
果然,洛基听了之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是一汪泛着水光的碧色水潭,里面盛满了星星。
索尔向他伸出手,“你想好了吗?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洛基咬了咬嘴唇,他从小就一个人在码头上流浪,知道不该轻易相信一个陌生人提出的邀约。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金色头发的大个子让他有种莫名的信任。
也许他可以试着去相信他。
洛基犹豫了一下,最终把自己的手交到了索尔手里。
索尔嘴角的笑容不断扩大,他牵起洛基的手,把刚刚从他那里夺回来的银币又还给他。
“从今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
-
索尔伸手挡在眼前抬头看了眼天上太阳的方向,时间已经到了下午,他在这只小船上坐了一天。
很快太阳就会落山,而他会在唯一的热源消失后在寒冷的海风中冻死。
这样也不错,最起码比他一个人在海上饱受绝望之后活活饿死强。
索尔笑了一下,在船上重新躺下。
在那之前,他还想再美美睡上一觉。毕竟,梦里有他想见的人,而现实只是一潭死水。
可是他这个死前一点简单的愿望也没能实现,刚躺下不久,索尔就感觉到船身在晃动。
但此时的海面依旧平静无风。
以索尔出海多年养成的直觉,海面以下他看不见的地方正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向自己靠近。
他警惕地站起身,拿起了放在船头的铁铦。
终于,那个大家伙浮出了水面,正是毁掉埃塞克斯号、害他流落至此的那头白鲸。
西班牙船长曾经说过,这个怪物有个响亮的名字叫“莫比·迪克”。
索尔之前其实不怎么相信那个独臂船长的话,他觉得他可能是在大海中航行太久出现了某种疯癫之后的错觉。
因为世界上不可能有那么大的白鲸。
要知道成年后的白鲸体型通常只有3到5米,而且它们大部分生活在靠近北冰洋一带的冷水海域,没有道理出现在赤道附近的太平洋。
现在索尔可以断定,那的确不是一头白鲸,从它硕大的头部和水平的尾鳍以及体长判断,那是一头雄性的成年抹香鲸。
一头全身呈白色的抹香鲸。
即使在身躯庞大的抹香鲸里这头白鲸也绝对算得上是庞然大物,索尔目测他的体长可能已经超过了三十五米(比埃塞克斯号还要长)。
那头白鲸浮出海面后并没有像之前那样马上发起进攻,它只是在小船附近三五米的地方不停地浮出水面又沉下去,然后重复这个过程。
索尔举着铁铦站在船头,他的目光追随着跃动的鲸鱼,好半天都没有动。
他正在和这头害埃塞克斯号上所有船员落难的凶手面对面,可索尔突然觉得他手中的铁铦好像有千钧重,压得他下不去手。
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没有信心瞄准。
离得这么近,索尔足以看清巨鲸每次浮出海面时露出的皮肤,他看见那头鲸洁白的额头上露出的累累伤痕,那种伤痕他很熟悉,那只可能是人类的武器造成的。
其中那道还没愈合的伤口正是昨天他投出的铁铦留下的。
他最终放下了手。
那些伤痕都是他、是他们,又或者其他的捕鲸人造成的。
不过是不是他们这批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总归都是人类,是捕鲸人。
索尔在此时突然明白他错了,他们都错了。
鲸鱼头颅上那些错综的巨大伤痕提醒着他这一切灾难的发生都是一场复仇,来自这个被人类肆意捕杀了数个世纪的种族的复仇。
这头鲸鱼对他们所做的还不及人类对它和它的同类所犯下的罪行的万分之一。
几个世纪以来因为人类的贪婪而葬身大海尸骨无存的鲸鱼有多少呢?他数不清了,他所能记得的只有一桶桶鲸油,而不是那些无辜的生命。
人类妄想用自身渺小的力量征服世间最伟岸的生灵,这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所以现在他们遭到了海洋主宰的报复。
白鲸的尾鳍再一次高高摆起,索尔却觉得自己在这一刻得到了救赎。
他放下了手中的铁铦闭上了眼,静静等待着,等待一切的终结。
然而预想中的浪花却并没有到来。
反而又听到了那曾经在他梦里出现过的空灵歌声。
他一点点睁开眼,海蓝色的眼眸里随即填满了惊愕。
只见他面前的那头白鲸此时正温顺地低着它巨大的头颅,而它光滑无鳍的脊背上坐着一个他见所未见的美丽生灵。
它有着海藻一般长而卷曲的乌发,交缠着垂落在他雪白的双肩,遮挡住它的前胸,让人看不真切。
但索尔依然从那处扁平的轮廓判断出自己面前的美丽生物并不是一位雌性,或许他该称呼它为“他”更加贴切。
因为他有着和人类极其相似的外表,也许还有着不输于人类的高等智慧。
他的皮肤雪白,微微泛蓝,索尔知道那是不属于人类皮肤的颜色。顺着那截劲瘦的腰身往下,不是他所熟知的双腿,而是一条鱼尾。
从胯部开始,他的下肢就被密密麻麻的鳞片覆盖。先是细密的小鳞,然后慢慢变大。在鱼尾的两侧中部的位置还有呈浅绿色偏透明的侧鳍。
那些墨绿色的鳞片在即将消失的落日余晖下泛起好看的光泽,索尔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绿色。
哦,请原谅他收回这句话。
当索尔抬头向上看时,他感觉自己的心都在那一瞬间被绞紧了。
那是一双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那纯粹的绿色,就是品质最上乘的祖母绿也没法比拟。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索尔总觉得自己在这双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
说起来,洛基的眼睛也是罕见的翠绿色,而且和他面前这双出奇的相似。
可他很快就摇了摇头,怎么会呢。
但他还是忍不住细细打量起面前这神秘生物的脸庞,越看他就越觉得他和洛基真的很像,不是说他们的五官,人鱼的外表过分美丽了,没有哪一个人类可以拥有这样完美的五官。
让他在意的是人鱼那不自觉撇着嘴的神情,像极了洛基不高兴时的样子......
索尔觉得自己魔怔了,不然怎么会把这强大的海上妖灵当成他的弟弟。
那人鱼一直任索尔在他身上打量,他似乎对面前这个人类一点也不感到陌生或者惧怕。
后者索尔能理解,毕竟这条人鱼一看就很强大。况且这里还是大海,是人鱼的地盘。
至于前者,他皱了皱眉,目光在人鱼脸上来回逡巡,试图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不一样来。
人鱼却突然动了,他像是不耐烦似的甩了一下他墨绿色的鱼尾,修长的鱼尾完全抬离水面之后索尔才看清那线条优美的巨大尾鳍。
和大翅鲸的鲸尾叶突形状很像,但人鱼的尾鳍质地更加透明,两片叶突之间的缺口也更加明显,带着浅浅的鱼尾的绿色,在日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如果算上尾鳍的长度,面前的人鱼的体长该能达到两米半到三米。
被鱼尾拍起的水花有一部分溅到了索尔的脸上。
索尔不在意地抹去脸上的水渍,他并没有因为人鱼的无礼感到生气。
事实上,他觉得此时的人鱼才是需要安慰的那一个。
因为他的神情好像有些垂头丧气。
人鱼用那双翠绿色的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分开了他浅樱色的双唇。
下一秒空灵曼妙的歌声响起,这是索尔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人鱼开口歌唱。
和之前两次不一样,这次那美丽声音的主人就坐在他面前。
索尔在听到那歌声的一瞬间有片刻的失神,可他很快反应过来,用无比清明的眼神注视着还在歌唱的人鱼。
说实话,他不太明白人鱼为什么突然对自己开口歌唱。
难道是对他有好感?他记得水手们之间流传的一种传言说,人鱼只会对自己选中的伴侣歌唱以表示对他/她的爱意。
索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脸,看来出海的这一年以来他的英俊帅气依旧不减分毫。
人鱼看到他的动作之后又突然停下了歌唱,他似乎有些生气,因为他拍起的浪花比上一次更大了。
“嘿,我猜你能听懂我说话,是吗?”
索尔及时地侧身躲开扑面而来的巨大浪花,在人鱼的情绪平静下来之后试探地开口问道:“我叫索尔,你呢?”
人鱼的尖耳朵动了动,和人类不同,他的耳朵尖而长,像传说中的精灵一样。
他的嘴唇向两侧裂开,喉咙里发出了类似野兽的“嘶嘶”声。这回索尔看清了人鱼的嘴里露出来的一排竖起的细密尖牙,他毫不怀疑眼前的人鱼能一嘴咬断他的颈骨。
不过好在到目前为止,人鱼还没有表现出任何向自己发起进攻的意图。
索尔走到船头,向人鱼的方向伸出手,“很高兴认识你,Mr.Merman.*”
他有种直觉,这条人鱼不会伤害自己。
果然,在迟疑了一会儿之后,人鱼学着他的样子把自己的右手伸出,放在了索尔的手上。
在人鱼手肘的位置附近同样生着浅绿色的透明薄鳍,类似于鱼类的胸鳍,可以在游动时帮他们控制方向、减小阻力。
索尔笑了一下,人鱼先生似乎是个很细心的家伙,他很谨慎地没有让自己锋利的指甲划破他脆弱的皮肤。
手中的皮肤湿滑冰冷,带着和海水差不多的温度。接触到索尔明显温度高了很多的手掌之后人鱼还瑟缩了一下,不过被索尔眼疾手快地拉住了。
人鱼手指和手指之间有短而薄的一层透明黏膜粘连,形成蹼掌。他的手指比人类成年男性的手指要长两个指节左右,指尖长而锋利的硬化骨骼让他们可以轻易将猎物开膛破肚。
索尔和他握了握手,人鱼疑惑地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儿,慢慢学着他的样子回握。
索尔的蓝眼睛闪过笑意,他就知道,面前的生物拥有不亚于人类的智慧。
看来,他也不是完全没有活着回去的可能。
他望向自己刚认识的“新朋友”,心中若有所思。
*Mr.Merman,英文男性人鱼的意思,后文音译为梅尔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