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渔场
但好运和坏运气总是相伴而来，在接下来的整整一个月里他们一头鲸鱼都没有遇到。
船员之间开始传言，这片海域的鲸鱼因为被人们捕杀过多已经将近绝种。
乔治有些想退缩了，但索尔不甘心于这样的失败。他们之前采到的那四十七桶鲸油已经因为支持他们继续远航而所剩无几，等他们返回楠塔基特岛时也许一痛鲸油也不会剩下。
他不认为带着这样的成绩回去会有任何意义。当然，更重要的是，那样回去他一定得不到关于洛基的任何消息。
乔治犹豫了几天，最终还是败在了他的虚荣心下。但显然就连索尔也没有想到，偏离了航线之后他们继续在大海中航行了一年，却几乎一头鲸鱼也没有遇到。
彼时他们已经绕过合恩角，航行到了南太平洋，南美洲西海岸附近的海域。
这天他们经过厄瓜多尔附近的一个小岛，船员们踏上久违的陆地都分外欣喜。
索尔来到岛上的酒馆喝酒，他敏锐地注意到了坐在他左手边那张桌子的几个人。
那是三个西班牙人，说着他听不懂的语言，但他能从他们的神情和姿势上判断出这几个人是他的同行。
其中一个独臂的人显然是他们的头，他猜那人应该就是他们的船长了。
“船长，打扰一下，我听岛上的人说你们的船在航行中被袭击了。”
索尔正若有所思，一个他不想听到的声音就从背后响起了。
乔治越过他走到那几个人身边，自来熟地介绍道：“你好，我是埃塞克斯号的船长，乔治·波拉德。”
那个独臂的人站起身，用仅剩的右臂和他握了握手。
“克莱蒙特·佩莱斯，圣玛利亚号的船长。”
“可以允许我请你和你的同僚喝一杯吗？”
乔治微笑着提出邀请。索尔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个贵族少爷这回总算没有太蠢。
他们和那几个西班牙人坐到一桌，服务生把酒端到桌上。
乔治问道：“所以，是运气不好？你们走了多远？”
“谢谢，我不喝这个。”克莱蒙特把那些酒推到一边，然后转过头没好气地答道，“远到只有傻瓜和蠢货才会走的那么远，我们沿着赤道走了几千公里。”
索尔沉默片刻，说道：“是海洋渔场那边。”
他曾听老一辈的捕鲸人说过，那里有成群结队的鲸鱼，触目所及皆是鲸尾叶突，那些庞然大物的数量多到可以让人在鲸背上行走。
或者换个现实点的说法，那里的鲸鱼多到足够一个船队每天装满三千桶鲸油。
但是奥丁曾说过，海洋渔场是所有捕鲸人的禁忌，在他还小的时候奥丁就叮嘱过自己，绝对不要踏入那个地方。
他问过父亲为什么，但老奥丁只是沉默着摸了摸他的脑袋。偶尔他也会看见奥丁一个人站在船头眺望赤道的方向，伸手抚摸覆盖他缺失右眼的黑色眼罩。
总之，那是个很神秘的地方。
乔治在听西班牙人船长说完海洋渔场里鲸鱼的盛况之后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船长，我劝你先听他把话说完。”
索尔看了一眼克莱蒙特，独臂的船长果然有几分欲言又止。
“那是一个恶魔……”他最终还是选择开口，向他的埃塞克斯号上的捕鲸人伙伴们讲述他们在那个地方离奇而不幸的遭遇，“……一头鲸鱼，如雪花石膏般洁白，超过一百英尺长。它杀了我六名船员，剩下的人也多多少少被它留下了标记。”
克莱蒙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自己缺失的左臂。
但乔治显然没有被这个听起来荒谬不堪像编造一样的故事吓到，有哪个出过海的水手会相信这世上有体长超过一百英尺的白鲸？而且还会有意识地攻击人类，那更是闻所未闻。
他已经受够在海上一日一日地漂泊却始终遇不到鲸鱼的日子了，漫长的等待没有消磨他的意志反而更加坚定了乔治要捕到鲸鱼的决心。就像索尔·奥丁森之前说的，他不想空手而归。
他看了坐在自己右手边的索尔一眼，挑了挑眉。
索尔当然明白乔治看向自己那道目光的意思，他有些犹豫，奥丁生前不让自己踏足那片海域的教导还言犹在耳，但他此时在乔治挑衅的眼神下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毕竟，当初正是他自己说服乔治继续远航的。现在再来劝他收手返航不仅乔治会嘲笑他，连索尔自己都觉得面子上挂不住。
而且也的确没有其他办法了，他们已经在大洋上走了一年，再这样一无所获下去他们连回到楠塔基特岛的燃料都供不起了。
就这样，他们告别了那个小岛之后又沿着赤道继续向西前行了好几千公里。在彻底迷失在大海中失去方向之前，他们终于找到了克莱蒙特口中的那个地方。
一切都像他描述的那样，成百上千头鲸鱼在这片海域里栖息，随处可见浮上海面换气的鲸鱼，鲸尾掀起的浪花让一整片海域都泛起白色。
他们放下了捕鲸用的渔艇，海面以下的鲸鱼数量实在非常之多，他们划动船桨的时候都会打到那些大家伙。
索尔很快瞄准了一头雄性抹香鲸并掷出了手中的铁铦，那是一种专门为捕鲸而打造的巨大鱼叉，它前端锋利的铁刺可以戳进鲸鱼坚硬的表皮，而尾端的绳子则和渔艇相连。
铁铦射中鲸鱼之后它们会不断向前游动以挣脱身上的铁铦，但最终会因为力气耗尽而被毫不费力跟在它们身后的狡猾人类宰割屠戮。
但他这一下射偏了，铁铦的尖头从鲸鱼的皮肤表面滑了开去。海面太过颠簸让他失了准头。
没过多久索尔就意识到海面不同寻常的扰动并不是因为水下有太多游动的鲸鱼，他们的船身被水花击打向一侧倾斜，像是有某股力量故意这样做似的。
他心中有股不好的预感，仿佛有什么噩梦马上就要成真一样。
索尔扶住船舷竭尽全力稳住身形，他看见水面下有一团阴影正在不断放大，有什么东西在飞速地向他们靠近。
“上帝啊……”
那是一头通体洁白如雪花石膏般的庞然大物，破开水面昂首挺身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它的头部巨大，吻端的喷孔向上喷着水。索尔还没来得及看清它的全貌，那巨大的尾鳍已经高高扬起将他们的渔艇整个拍翻。
他们落了水，但万幸渔艇没有被拍散。船员们狼狈地重新爬上渔艇飞快地向埃塞克斯号划去。
即使现在他们周围到处都是他们辛苦寻找一年梦寐以求的鲸鱼，此时此刻也没有人有暇顾及了。
但噩梦并没有因此结束，那头鲸鱼阴魂不散一路尾随他们回到埃塞克斯号。索尔并没有被它吓到，他七岁的时候就被老奥丁带上捕鲸船了，他和鲸鱼打交道的时间比船上最年轻的小伙子尼克森来到这个世上的时间还要长。
他拿起埃塞克斯号上最大号的那杆铁铦，把铁铦尾端的绳子紧紧系在桅杆上。
“它在哪，劳伦斯先生？”
他问舵手。
“在左船首，奥丁森先生！”
索尔跳上左船首，他看见了，那个正朝他们不断靠近的怪物，它雪白的脊背在这一片海域中独一无二。
“我瞄准你了，你是我的。”
他志在必得地说道，随即狠狠将手中的铁铦掷出。
他射中了，那头巨鲸发出一声惨痛的哀鸣，那根巨大的铁针就像插在英格兰教堂前那块石头中的宝剑一样，牢牢插在巨鲸眼下的位置。
它被刺中之后拖着铁铦向前游走，甲板上的绳子开始收缩。索尔并没能高兴多久，因为他很快就发现被他绑在前桅杆上的那根长达数百多米的绳子紧紧绷直了。
鲸鱼还在不断拖着铁铦游动，它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和疲倦一样带着插在它身上的那根巨大鱼叉一直往前方游去。埃塞克斯号重新翻修过的坚硬木质桅杆在强大拉力的作用下发出不堪承受的“咯吱”声。
索尔嘴角的笑容一凝，他本想拖到那头鲸鱼体力耗尽束手就擒，却没想到他还是低估了这个怪物惊人的智慧和可怕的力量。
它想要把整个桅杆拖断！
而事实证明，它确实有这样强大的力量。
“不！”
索尔绝望地大喊，埃塞克斯号不仅是他们此次出海的安全保障，更是承载了他童年记忆的“家”。它是老奥丁一生的执念，也是他和洛基从小长大的地方。
可是他的祈祷并没有神明听到，下一刻巨大的桅杆从底部折断，直直坠下来的桅杆把半个甲板都砸裂开来。
船身开始向一侧倾斜，用不了多久船身就会灌满水然后沉入海底，被海水吞没。
索尔愤怒地锤了一下船舷，他为自己刚刚的轻敌和冲动追悔莫及。
“这是怎么回事？”
乔治和科芬还有其他船员他们刚刚在另一只渔艇上，并没有遭遇那头可怕的白鲸。此时他们见到埃塞克斯号的异状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是一头鲸鱼……”
站在索尔身旁的舵手劳伦斯小声说道。
乔治脸色冷沉，他站在渔艇上环顾了一圈埃塞克斯号的现状，然后下令道：“准备弃船。”
“不，我们还可以想办法补救——”
索尔不假思索地脱口喊道，但他的声音很快越来越小，到最后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我们不可能划着回去！”
他怒吼道，但乔治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吩咐其他船员，“所有人，带上尽可能多的食物和淡水到渔艇上去，卸下帆！”
索尔唇角紧抿，目光沉沉。他不发一言地来到船舱的储藏室，向上搬运装着硬面饼和淡水的木桶。海水此时已经漫到了他的腰际，并且还在不断上升。
一束光线从他头顶的舱门照下来，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银币闪了一下。
索尔停下来，摸了摸那块已经陪伴了他快十年的银币，嘴角难得露出一丝笑意。
突然，甲板上传来一片混乱的叫喊声。
他能听出其中有一个是尼克森的声音，他是这回出海的队伍里最年轻的一个，十四岁的尼克森。要不是到了年底人手不够，平时他们是绝不会让尼克森这种没什么经验的毛头小子上船的。
“奥丁森先生在哪里？”
“甲板上漏油了！”
“奥丁森先生！”
“尼克森，快点，我们必须马上离船！”
“可是奥丁森先生还在里面！”
“奥丁森先——”
少年人没有喊完的话语被爆炸产生的巨响吞没了，他们在搬运的过程中不小心把一罐鲸油泄漏在了甲板上，火焰顺着鲸油一路蔓延最终引爆了剩下的油桶。
索尔被困在了船底的储藏室，海水已经漫上了他的脖颈，他头上是冲天大火，身下是无边海水，似乎不管怎么选，他都只剩死路一条。
到眼前这一步，索尔非但没有慌张反而轻笑了一声。既然上帝已经替他做出了选择，他又何必执着。
他闭上眼，紧紧握住胸前的银币吊坠，任冰冷的海水逐渐将自己吞没。
在失去意识之前，他似乎听到了一道美妙而哀婉的歌声。
可是茫茫大海中，又有谁会在他死时为他歌唱呢？
或许是传说里寄居在大海中以人的灵魂为食的人鱼，它们的出现意味着海难的发生，那最动听的歌喉带来的恰恰是死亡的讯息。
只有人鱼才拥有这般美妙的歌喉。
它们会用最动听的歌声迷惑猎物，让他们沉浸在永远醒不过来的美梦中，然后吞食他们的灵魂。
不行，他还没有找到他的弟弟，他的灵魂不能被人鱼吃掉。
想到这里，一股巨大的求生意志迫使索尔睁开眼。爆炸声掩盖住了空灵的歌声，他并没有被那声音迷惑。
索尔在水下四处逡巡一番，在已经被海水淹没的船底找到一把斧子。他游过去捡起那把斧子，狠狠砸开船底游了出去。
大火在海面上燃烧，火光投射到海面上倒映出好看的粼粼波光，水与火在这一刻得到极致的交融，巨大的反差使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虚幻而不真实。
索尔抓住一块漂浮在海面上的船板，他深深呼吸了几口气才转头看向身后，埃塞克斯号在一片火光里逐渐被烧毁，剩下的几根桅杆也逐一坍塌。
他用力捏紧了拳头，愤怒却无能为力的感觉让他心中仿佛燃烧着烈火。
“乔治船长？”
“科芬？”
“劳伦斯先生？”
“尼克森？”
……
海面上虽然被火光照亮了一部分，更多的还是一片漆黑。索尔喊了一遍所有船员的名字，却无一回应。
他在黑暗中抱紧了身下的船板，这是他现在唯一能依靠的东西了。
索尔神色一凛，顾不得悲伤了，他得赶紧离开这里，否则待会埃塞克斯号沉没时形成的巨大旋涡会把他吸过去。
他一咬牙松开木版向背离埃塞克斯号的方向游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在索尔即将精疲力尽时，他发现了一只渔艇，熟悉的形状让他辨认出那是属于埃塞克斯号的渔艇。
他激动地冲那只木船招了招手，这一定是其他船员们逃出来时带走的那些渔艇其中的一只。
可是船上却并没有人回应。索尔按下心中的奇怪，继续向渔艇的方向游去。
直到游到那只渔艇边，他才发现这只船上根本一个人都没有。
索尔费力地把自己翻到船上，他毫不怀疑如果自己再晚一点发现这只船他一定会被冰冷的海水冻得失去知觉然后耗尽体力沉入海底。
“乔治船长？乔伊？劳伦斯？科芬？”他一边四处张望一边喊道：“你们在哪？”
依然没有人回应。
索尔垂下头叹了口气，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有违常理，仿佛有种神秘的力量在背后主宰。
从那头巨鲸出现后一切就开始变得不对劲。先是桅杆被拖断、乔治决定弃船，然后甲板上漏油导致埃塞克斯号起火，到现在其他船员突然消失踪迹全无……
索尔耳尖动了动，隐约间他似乎又听到了那动人的歌声。
他嘲讽地想到，看来自己这回真的要死了，那些邪祟的海妖已经迫不及待要将他分食。
这回他并没有多做挣扎，人鱼的歌声很空灵，让他放松了几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
他躺下身，慢慢闭上双眼。
他做了个梦，梦到了洛基。
他的洛基。
那个黑发碧眼的俊美男孩也有这样一幅好嗓子，只是他从不开口歌唱。
但是索尔就是知道，如果洛基唱起歌来一定也是如此的优美动听。
就连以艺术造诣著称的希腊诸神也要倾倒在他曼妙的歌喉之下，将月桂树的枝条编织的桂冠戴在他的头上，穿过他黑色柔软的发丝……
那个梦到后面开始逐渐变得荒唐而不着边际，索尔觉得自己仿佛被那双美丽的绿眼睛蛊惑了，心里深藏的野兽在这一刻终于冲破了那白日里禁锢它的牢笼。
看到他象牙一样瓷白而富有光泽的脸，他就想一亲芳泽；目光落到那双饱满的像熟透了的车厘子一样的红唇，就忍不住想亲自品尝，看看它尝起来是否是他想象中的沐浴过南美洲果园里盛夏阳光的味道……
还有那洁白的贝齿、高挺的鼻梁、刀削一样深邃的轮廓和迷人的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想亲吻他深陷的锁骨、劲瘦而有力的腰肢和滑入胯部的人鱼线……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都让他为他着迷、为他深陷。
哦，他要向爱神阿芙洛狄忒起誓，他爱他的一切。
清醒的时候他从来不敢细想，他怯于承认自己对洛基早已超过兄弟间的感情。
只有在这个永远不会醒来的梦里，他才敢一逞被他压在心底多年的荒唐、那快要将他压塌的炽热情感。
和欲望。
陷入沉沉梦境的索尔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喟叹。
如果能这样永远沉睡在这个有洛基的美梦里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