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楠塔基特
楠塔基特岛,1850年。
这个位于马塞诸塞州东南部的港口城市捕鲸的历史和它建立的时间一样古老。或者换句话说,正是在捕鲸活动的巨额利润刺激下才有了楠塔基特岛的诞生。
靠近码头的街道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今天是克莱梯恩号返航的日子,人们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这回又为他们带回多少桶鲸油。
有一头蓬松金发的男人穿着时下流行的羊腿袖白衬衫、束身的褐色马甲和浅棕色紧身长裤,深蓝色的水手服外套则标志着他的职业和大海有关。
长靴的皮革被擦拭的一尘不染,毫无疑问这个年轻人在出门之前十分用心地把自己料理了一番。
今天对他意义非凡。
他正迈进捕鲸协会的大门,楠塔基特所有和鲸鱼相关的交易都在这里进行,包括一些重要决策的制定。
比如说,船的归属权问题。
“感谢克莱梯恩号,他为我们带回了1600桶鲸油!”
“新纪录!伦敦市场现在的鲸油价格涨到了50英镑一桶!”
大堂里一阵喧哗,人们正为这次克莱梯恩的丰收又可以卖个好价钱而欢呼不已。
金发男子也被这种欢快的气氛感染,他笑了一下,穿过雀跃的人群来到大堂后面僻静的会议室。
“早上好,Mr.Thor·Odinson.”
一头白发的老绅士向男人笑着伸出手。
“梅森先生。”
索尔笑着和他回握。
在他到之前,桌子另一边的椅子上已经坐了一名男子,梅森向索尔介绍那是他的朋友本杰明,他是此次会议的记录员。协会的每一次会议都需要记录在案,因为其中可能牵扯到一些重要的约定。
梅森为索尔拉开桌前的椅子,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哦,奥丁森先生,我希望你知道我们对你这几年的工作一直很满意。”
索尔对这个老家伙今天的殷勤有些意外,毕竟在他的印象里梅森总是和唯利是图和刻薄两个词脱不了干系。
不过他还是客气地回答道:“谢谢你,梅森先生。”
梅森嘴边的笑容更大了,让索尔想到阴险狡诈的毒蛇正对即将到手的猎物吐它的蛇信。
“我们有一艘船,埃塞克斯号,已经花费巨资重新装备好,准备出海了。”梅森先生一边说着,一边向他的朋友本杰明的方向踱步,“……因为我们在它身上花费了不小的投资,所以我们希望把它托付给值得信赖的人,很荣幸邀请你成为船上的一员,奥丁森先生。”
索尔听到这里脸色微变,“抱歉,梅森先生,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这艘船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如今你们却说托付?它本来就应该是属于我的。”
“嘘,”梅森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索尔按捺住他的激动坐回到他的椅子上,“我们当然知道,这艘船,老奥丁的遗物……不过说‘遗物’恐怕不太准确,因为它本来就是属于协会的财产,老奥丁在的时候也只有它的使用权而已。”
“所以你们今天叫我来是什么意思?”索尔握紧了拳头。
他本来以为协会的人在收走他父亲的船之后良心发现,要把它还给自己了,可现在看来显然并不是这么回事。
梅森不紧不慢地说道:“正如我刚刚所说,奥丁森先生,埃塞克斯号是我们的心血,如今它就要出海了,我们需要像你这样有经验的水手成为船员。”
本杰明在一边补充道:“作为大副。”
索尔简直要被气笑了,这群贪图利益的商人今天不仅不是来归还本该属于他的船的,反而还要让他继续为他们卖命,就像老奥丁曾经做的那样。
“你们做梦。”
索尔拉开椅子,起身准备离开。
“我知道你心中有所不满,不过协会对于有才华的年轻人总是格外宽容。如果你答应出海并且成功归来,届时你会得到这次收益的十五分之一作为报酬。”
索尔脚步一顿。
“那可是十五分之一的利润,索尔,你好好想一想,从来没有哪一个大副可以拥有如此高的报酬。”
索尔突然转过头,紧紧盯着梅森,“我可不相信你们会突然这么好心。”
梅森声音一顿,“当然,也是有条件的,你需要全程协助船长完成本次出航,最重要的是要让船员们知道一切功劳都是属于船长的。”
“船长?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让你们如此费尽心机的讨好?让我猜猜,是不是波拉德家的那个小子?”
“索尔,注意你的言辞,乔治·波拉德是一位让人尊敬的绅士,而且在不远的将来他还会成为楠塔基特最出名的捕鲸人。”
要知道,波拉德家族可是楠塔基特最负名望的捕鲸世家,乔治·波拉德的父亲也是他们协会最大的出资人。
梅森想到这里,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的神情再次变得理所当然。
索尔嗤笑一声,转身继续往外走,他对陪一个少爷玩可没有一点兴趣。
梅森见状并不慌张,他知道面前这个傲慢的男人的弱点在哪里。
“我听说你有一个弟弟。”
果然,索尔闻言立马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死死盯住梅森,嘴角紧绷城一条线。
“你听谁说的?”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你一直在找他,而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他的消息。”
协会的消息网遍布沿海各地,当然比他一个小小的水手消息来的快得多,也许他真的知道洛基的消息也不一定。
索尔蔚蓝色的眼眸里闪过权衡与挣扎,最终还是败在了也许能找到洛基的那一线可能之下。
梅森的嘴边又浮现出那抹令他讨厌的志在必得的笑容,索尔捏紧了手中的蓝色外套,最后低声道:“成交。”
“千万不要让我知道你在骗我,梅森。没人能拿我弟弟开玩笑。”
索尔第一次见到乔治·波拉德是在埃塞克斯号出海的那天。这个贵族少爷就像他预想中的一样,高傲、自负、对航海和捕鲸一窍不通……
最可怕的是这个年轻的继承人迫不及待地想让船上所有人都明白他的权柄,而索尔丰富的航海经验和他在船上的好人缘这些无一不让乔治感到嫉妒。
他的大副在他做主的船上出尽了风头,而自己这个船长却无人问津。
他怎么能被一个铁匠的儿子比下去?他可是乔治·波拉德,楠塔基特最出名的捕鲸家族波拉德家的继承人。他必须要让这船上的人都知道谁才是埃塞克斯号的船长。
“升起补助帆,大副。”
乔治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对索尔命令道。
“那样好吗,我们离墨西哥暖流很近,最好保持现在五节的速度,看之后的天气再做决定。”
索尔皱了皱眉,尝试着说服年轻的船长放弃这个荒唐的决定。
“我们已经迟了两天了,再不抓紧时间我们会错过东风带。”乔治寸步不让地和索尔对视,他脸上倨傲的神情表明他不会在这件事上让步。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索尔最终转过身,向船员们传达船长的命令。
“升补助帆。”
索尔面色冷峻,紧抿的嘴角昭示着他此时并不好的心情。
船员们一个个都小心翼翼,没敢在此时去挑起大副的怒火。
升起补助帆之后埃塞克斯号开始以八节的速度在海上行驶,并且即将接近强风。索尔感受到拂面而过的湿润海风,强压下心中不好的预感。
前方不远处天色变得漆黑,一团团乌云齐聚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索尔望向前方的乌云,眼神凝重,“如果我们不把帆减轻力量调转方向,船身一侧会受击导致不稳。”
他再一次试图说服乔治降低船速避开原来的航线。
“奥丁森先生,”乔治笑了一下,“我们会保持航线。”
像是为了证实他的话似的,他马上向船头的舵手喊道:“劳伦斯先生,请保持航线。”
然后又对索尔说道:“如果改变航线的话会多走半天,这太耽误行程了。我们会从风暴的边缘过去。”
“如果我们的船员们承受不了这股强风的话,”乔治顿了顿,然后无所谓地笑了,“那就让他去向上帝祷告吧。”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索尔,转身走了。
索尔望向离他们越来越近的风暴中心,眼中一片晦暗不明。
洛基离开他的那天,也是在这样的风暴里。
在孤立无援的大海中。
他闭上了眼,嘴角弯起苦涩的弧度。
洛基,你究竟在哪里……
自从五年前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之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洛基。但他就是不相信洛基已经死了,怎么会呢,洛基有那么多唬人的伎俩,这次一定也是骗他的……
他摩挲了下胸前挂着的那枚银币,望着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出了神。
他有种直觉,这次出海会是五年来他离找到洛基最近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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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尔不好的预感成了真,风速越来越快,他们的船被风暴产生的巨大旋涡吸了过去,只差一点就彻底葬身大海、尸骨无存。
“劳伦斯先生,改变航向!”
乔治面色苍白,失控地大喊。
“已经太晚了!”
索尔冲着乔治喊回去,他脸色不太好,本来就容易被点燃的脾气现在已经被乔治的愚蠢成功引爆。
他急忙吩咐船员们,“松开上桅帆的绳子!所有人,抓好了别掉下船去!”
索尔想要爬上桅杆取下船帆,但已经太晚了,在暴风雨中颠簸不堪的船身让他根本无法保持站立,更不要说爬上桅杆了。
索尔双手紧紧抓着帆绳,船身又一次的剧烈晃动让他差点从甲板上滑下去。他保持躺在甲板上的姿势掏出匕首割断了上桅帆的绳子。
白色的船帆应声落下,埃塞克斯号受强风的影响立马减轻了不少。它终于不再被吸引向漩涡中心靠近,被暴风雨洗礼一番的船身在继续向前漂流了一段距离之后渐渐停了下来。
埃塞克斯号和她的船员们侥幸逃过了一劫。
风暴平息之后所有人都是一副落水狗般湿漉漉的狼狈模样,但被海水打湿对水手们来说是件常事。他们并不怎么在意身上湿透了的衣服,而是一脸兴奋地把索尔围起来赞美他刚刚的果断和勇敢。
乔治却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出海,结果就遇上了这种让人不快的坏天气。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少爷还从来没有受过这种苦事,他混杂着雨水和海水的高傲的脸上此时一片铁青。
他阴鸷地看了正接受船员们欢呼的索尔一眼,回到了船长的休息室。
晚上,索尔被叫到船长的房间。
虽然想到接下来要独自面对乔治他并没有什么好心情,但索尔还是礼节性地敲了敲门。
“你找我,先生?”
乔治正坐在桌后,对着烛火不知在写些什么。索尔猜那可能是家书之类的,哦,他可真是个离不开妈妈怀抱的小孩。索尔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桌上那根蜡烛燃烧后的特殊味道让索尔断定那正是用鲸鱼——准确地说是抹香鲸的油脂提纯之后制成的鲸油烛。
这种蜡烛除了燃烧时间更长和价格出奇的昂贵之外,他想不到有什么是牛油或者蜜蜡制成的蜡烛所不能替代的。
但也许这就是贵族老爷们喜欢它的原因吧,因为贵。但也多亏了市场上这些千奇百怪的鲸鱼制品,才让他们这些只懂得航海和捕鲸的猎手们有一份饭碗。
他心中并没有太多同情或者愤世嫉俗的情绪,毕竟谁会和金币过不去呢。
乔治终于在他写信的间隙抬头看了一眼索尔,紧接着又低下头继续写他未完成的信。
“明天早上你召集所有船员,告诉他们我们要回楠塔基特修理埃塞克斯号。然后你向他们道歉,因为你妨碍船长的命令差点害死了所有的船员。到了港口之后你就可以辞职了。”
索尔深吸了口气,才克制住自己一拳砸到他脸上的冲动,“我们都知道升起补助帆是谁的决定。”
“那是个正确的决定。”
“正确的决定就是把所有人送到暴风雨的中心?”
乔治勉强答道:“那只是运气不好。”
索尔冷笑:“不,那叫糟糕的航海技巧。只有懦夫才会埋怨坏运气。”
“你大胆!”
乔治拍桌而起,抬起他的左手指着索尔的鼻子骂道:“你清楚你现在在和谁说话吗?我是乔治·波拉德船长!”
“波拉德!”
他重复道。
“而你,奥丁森先生,”乔治冷冷地嗤笑一声,“不管你衣领上挂满多少个鲸鱼胸针,你都不过是个铁匠的儿子,强行把自己挤进船员的制服里。”
“现在,你可以出去了。”
索尔站在原地没动。
他难得没有生气,事实上他此时无比地冷静,因为他知道他想要什么。
不是装满那两千桶鲸油,也不是那十五分之一的利润。他想要的,是找到送给他脖子上挂着的那枚银币的人。
他还记得梅森答应他的条件,要给这个贵族少爷镀上一层金之后他们才能回去。他很清楚在一桶鲸油的情况下返航梅森什么都不会告诉自己的。
“在没有装满一桶鲸油的情况下回去,不是一个姓波拉德或者奥丁森的男人该做的事情。对我们来说,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竭尽全力拼命工作,把船上装满鲸油,然后尽快回家。”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道,他知道怎么说最能击中面前这个男人的弱点。
乔治·波拉德,只要他以他的姓氏为荣一天,就不会允许这个承载过许多光荣的航海事迹的姓氏被他的平庸无能抹黑。
“而且,这样一来我们就再也不用忍受对方了。相信我,我也很想那样。”
索尔在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发自内心的真诚,他相信乔治也和他一样都不想再看见对方了。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乔治最后被他说服了。他们继续前行,出海三个月后,他们终于在南大西洋捕到了此行的第一头鲸鱼。
那是一头雄性抹香鲸,足足够他们采满了47桶鲸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