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3
尼福尔海姆的冬天总是雾蒙蒙的。这里的春夏出奇的短,秋天似乎只是一阵风,风停了就是难捱而又漫长的冬天。最近傍晚的气温阴冷,对于尼福尔夫海姆的12月来说,甚至有些过于寒冷刺骨了。
西格恩把手藏在皮绒斗篷下面,快步穿过好几个廊厅,上楼梯,往东翼最靠南的寝室走去,一些侍从看见她行色匆匆,朝她微微弯腰行礼之后退到一旁。西格恩在房间门口停住,站在那儿的两位侍女朝她行礼,其中一人帮她脱下斗篷,小声地告诉她医生来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西格恩问。
“下午,”侍女谨慎地回答,“公爵大人突然说身体很不舒服,没过多久就全身发烫。”
西格恩点点头,她把门轻轻地推开一条缝,接过侍女递过来的热水,小心翼翼地端着走进去。房间里还没有点蜡烛,惨淡的余晖透过玻璃照进来,勉勉强强铺满了半个房间,空气中有冰冷的味道。房间里只有一名医生,他站在洛基的床边,垂头观察着从洛基手臂的刀口里放出来的血。西格恩走近,看见洛基枕着鹅毛枕闭着眼睛,脸色发白,额头上渗出的冷汗打湿了黑发。
“公爵大人有些发烧,体温忽高忽低,和前几次一样。”医生对西格恩说。
西格恩小声地叫洛基的名字,但洛基只动了动眼皮和睫毛,没有别的回应。西格恩于是把水盆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用温热的毛巾帮他擦掉脸上的汗。
一会儿之后,血放满了银碗。医生随即止住洛基的伤口,用绷带帮他包扎好,然后朝洛基鞠躬道别,拿着自己的药箱离开了。
“你觉得冷吗,洛基?”西格恩坐在床边,握住洛基冰冷的手。
洛基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点点头。西格恩于是找了一张皮毛毯子盖在他的身上。
“当初我们就不应该来这里。”西格恩小声地嘟囔,又给洛基倒了杯水,但他不喝,“应该去一个温暖一点的地方。”
“这句话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西格恩。”洛基挣扎着坐起身,沉重地喘着气,“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好,除了冬天太长这个缺点之外。”
“在这里你的病永远都不会好。”
“别担心。”洛基拍了拍她的手背,“下午你和女官们都做了什么?”
“看书,学乐器,祈祷。”西格恩低声说。她觉得这些社交活动都没什么意思,但是让她去宫殿里学礼仪是洛基的主意。她脱掉鞋子爬上床,蜷缩着睡在洛基的边上。
“你已经快满17岁了,”洛基闭上眼睛休息,“不要再像小时候一样。”
“就睡一会儿,晚餐前我会起来。”
午夜之后有人敲门,侍从叫醒了府邸的人,包括病重的洛基。他下了楼,看见大厅里站着国王寝宫的侍从胡格尼(1),还带了一队士兵。洛基走到胡格尼面前,用身体里仅有的那点力气忍不住讥讽道:“怎么了胡格尼,你是起得太早了,还是睡得太晚了?”
西格恩也下来了,换了一身出门的穿戴,直觉告诉她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
“国王在寝宫里,乌特加德公爵,”胡格尼说,“他现在要见你。”他用很普通又很粗鲁的方式显示出他的急躁:一边在手掌上拍着手套,一边踏着脚。
“国王陛下找我去干什么?”洛基用粗哑的声音问。
“请恕我无可奉告,公爵大人,但是陛下此刻需要你。”
洛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回去睡觉吧,”他回过头对西格恩说,“我去见一趟国王陛下。”
门外举着火把的人把洛基引到了马车上,马车穿过浓重的雾,寒冷的气温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一阵颠簸之后,洛基下了马车,又随侍从来到了尼福尔海姆国王的寝宫。这是一间宽敞的卧房,里面有一张高架雕花床,在烛光下,床帷是墨黑色的。床是空的。尼福尔海姆的国王——古恩纳尔(2)坐在一把天鹅绒凳子上。房间里有一股干爽的香味,像是肉桂皮的暖气,想洛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一些温暖的东西。
他一进门,国王就朝他转过头来:。“乌特加德,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的父亲来看我。”
洛基没有答话,他穿着裘皮大衣,看上去就像浓密的黑色羽毛。他站住脚,扯了扯衣服,让它像黑色的天使翅膀一样裹住自己挺直的高瘦身材。国王说:“我已经有二十多年没有梦见我的父亲了,不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出现。”
洛基看着国王,轻声说:“他看上去怎么样,您的父亲?”
“他还是我印象中的样子,不过很苍白,很消瘦。他的周围有一种白火,一种亮光。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现在应该将近70岁了。”古恩纳尔的双手用力地揉了揉脸,然后又突然怪笑起来,:“你知道的,如果我没有亲手杀了他……”
“陛下。”洛基制止了他的话,“过去的事情不管对错,您最好都不要再提。”
这时胡格尼进来了,手里拿一件天鹅绒睡袍。古恩纳尔站起身,把睡袍披在身上。
“我杀了他,把他葬在一个破旧的修道院里,”他说,“是我做得太过分了吗?”
洛基看了一眼站在阴暗处的胡格尼,继续说:“死者是不会回来抱怨自己的葬礼的。只有活人才会为这类事情而烦恼。”
国王抱紧身上的睡袍:。“只是到刚才的这个梦里,我才看到他的脸。还有他的身体,白得发亮。在梦中,他站在那儿看着我。他好像很悲伤,非常悲伤。他似乎在说我占了他的位置。他似乎在说,‘你抢走了我的王国’。”
“但是,”古恩纳尔顿了顿,突然哀嚎起来,:“他当时就不应该答应奥丁的计划,逼古德露恩(3)嫁到穆斯贝尔海姆去,我的妹妹,她才17岁啊,还没到20岁就死在了异国,我的妹妹……”
洛基的喉咙开始发疼,语气也稍稍有些急躁,他说:“就我看来是您多心了,听我说,”他伸出一只手,放在国王的胳膊上,紧紧地握住它,连他自己也感觉到了手中的力度,:“只有死人才会抓着活人不放,一朝为王,永远为王(4),没有任何人能影响到您的王位。至于那位阿斯加德人……”
古恩纳尔抬头看着他。
洛基朝一旁的胡格尼问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胡格尼走向国王的书桌,把上面的一封信拿在手里,对洛基说:“陛下收到了一封阿斯加德的来信。信上说,他们想邀请陛下前往国都艾达华尔参加新王的加冕仪式。”
“我们早就和阿斯加德断绝了来往。”国王裹紧睡袍,掀开被褥躺回床上,他觉得浑身都在发冷。
“新王?”洛基的心脏猛地一跳。
“奥丁已在一个月前因病离世。他的儿子,信里说——索尔·奥丁森会继承王位,加冕仪式在三个月后举行。”
洛基轻轻地“啊”了一声,继而又笑了起来:。“难怪……阿斯加德人,阿斯加德人。”他垂下眼睛低声又念了几遍。
洛基没有把那封信拆开来看,他只是扫了一下信封上的阿斯加德的纹章,然后还给了胡格尼。
“加冕仪式……”
胡格尼看着国王皱起眉头,国王看着洛基。
“我会帮您打发他们的使者,告诉他们您不会去参加仪式。”洛基往前走了一步,朝着古恩纳尔缓缓地笑了,“虚伪的阿斯加德人,我们不能再相信他们,不是吗?好了,现在晚安吧,国王陛下。”
胡格尼望着洛基离开的背影,在一旁守着国王入睡之后才离去。洛基,或者在这里应该叫他乌特加德公爵,在四年前突然出现在宫廷里,成为了贵族们乐于结交的说客,后来被引荐到国王面前,逐渐获得了他的信任。
古恩纳尔喜欢他,甚至破天荒地的给了他一个贵族头衔。没有人知道乌特加德是怎么做到的,但是他的的确确在宫廷里站稳了脚跟。他鲜少提及自己的身世,一张年轻的脸,高瘦的身材,但却拥有令人讶异的粗糙低哑的嗓音,连身旁带着的小女孩都充满了神秘感,或许这恰恰好讨了原本就有些疯疯癫癫、喜怒无常的国王陛下的欢心。请原谅,胡格尼并非故意在背后诽谤国王陛下,但这是整个尼福尔海姆都知道的事实——在二十年前他心爱的妹妹惨死异国之后,古恩纳尔就已经丧失了理智。
后来,洛基在宫殿里会见了来自阿斯加德的大使。他坐在一个镶着版画的小隔间里,藏在一重重黑色幔布的后面,只露出手以下的部分。那是十二月的最后一天,洛基一边听着阿斯加德大使的请求,一边用抚摸手指上佩戴着的绿宝石戒指。
“国王陛下身体不适,”洛基说,“没办法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但是我们的新王一直希望借此机会消解两国之间的误会,希望公爵大人可以说服国王陛下。”
“尼福尔海姆和阿斯加德的过去你我都知道,大使先生。”洛基笑起来,声音怪异,“国王陛下的父亲吉乌基尔(5)受到奥丁的诓骗,把自己的小女儿嫁到穆斯贝尔海姆,不久之后公主惨死异国。在这件事情上,他谁也不能原谅。”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
帷幔后面变得很寂静,如同没有一丝气息。
“不管过去多少年,仇恨已经在心里生根发芽,这是无法改变的。”不知过了多久,帷幔后才传来洛基冰冷的声音,:“如同断头台上的殉道者,在落刀的那一刻就注定无可挽回。这个道理难道大人您不明白吗?”
大使还打算坚持,但洛基却已经不想和他浪费口舌,将打他打发走了。大使在尼福尔海姆呆了几天,但无论是国王还是公爵都坚持不去阿斯加德。眼看劝说无望,他不得不灰溜溜地离开了尼福尔海姆。
三个月后,阿斯加德。
在通往宫殿大厅的台阶上,站满了卫兵、侍从和数不清的贵族。道路的两侧,伫立的卫兵头戴金色头盔,身披金色铠甲,两排仪仗队在灿烂的阳光下光辉夺目,宛如两道灼目的闪电。人们用常春藤、月桂和蔷薇编织了无数的花环,把宫殿里里外外都装饰一新。大小旗帜随风飘扬,发出“哗啦呼啦”的地声响,乐声从道路的一头传到另一头,直到渐渐被人们喜悦的欢呼声掩盖。
蔷薇和月桂的香味在宫殿里飘散开来,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在劈啪作响,装饰大厅的绿色树枝也散发出它们特有的香气。巴德尔越过人群,走到索尔寝宫附近寻找他,加冕仪式即将开始,但所有人都找不到这位未来国王的身影。
巴德尔有些焦急,他拉住寝宫的侍从问索尔的下落,侍从只能用眼神暗示了一个方向,并不敢声张。
“又去里面了?”巴德尔有些吃惊。
“是的。”侍从低头回答。
巴德尔于是上楼,走到一个安静的走廊里,尽头处只有一扇很低调的门。巴德尔伸手敲了敲,然后轻轻把门推开。
索尔穿着加冕用的华丽外袍,红色的滚边披风一直垂到地上,映衬着他的金发更加耀眼,蓝眼睛更为深邃。但在这个欢腾的时刻,索尔却故意避开人群坐在房间里,独自一人,静静地对着一幅画。
门外又响起了轰隆的号角声,巴德尔犹豫了一下开口说:“索尔,时间快到了。”
索尔沉默了几秒才回过头,对自己的弟弟露出一个笑容:。“我知道,我只是想和洛基单独呆一会儿。”
巴德尔吞了口唾沫,点点头。他退到门外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索尔终于站了起来,他关好那扇门,迎着光穿过长廊,走向大厅,登上礼台。鲜艳的红披风在他身后的台阶上铺展开来,阳光似乎要将他的身体穿透。贵族和民众的欢呼声越来越响亮,索尔在王位面前站定,转过身,表情沉稳而又庄严坐在了上面。神父于是开始大声地诵着祝词,他从天鹅绒垫子上取下王冠,亲手为索尔戴上,并把象征国王权力的的金色权杖交到索尔手中。
一旁的巴德尔往前走了两步,跪在索尔的面前,同样为他致祝贺词:
“我最亲爱的兄长,众神将嫉妒你还如此年轻,就已经接受阿斯加德最光辉的颜色。愿众神永远保佑你。”
于是在场所有的人都响起最热烈的欢呼。
“国王万岁!”他们喊起来,越来越响亮,似乎永不停歇。
(1)胡格尼:北欧神话中尼福尔海姆的国王吉乌基的其中一个儿子,这里借用为侍从的名字。
(2)古恩纳尔:尼福尔海姆的国王吉乌基的另一个儿子。
(3)古德露恩:尼福尔海姆的国王吉乌基的小女儿。
(4)一朝为王,永远为王:原文Rex quondam rexque futurus,亚瑟王的墓碑上刻的文字。
(5)吉乌基:北欧神话中尼福尔海姆的国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