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9
安格尔·伯达抵达华纳海姆国都恩希达尔的那晚,是一个暴风雨之夜。乌云翻滚,偶尔穿透云缝的月光与闪电的光芒奇特地会合在一起,温暖的风夹带着腐烂的海草的咸味猛烈地吹来,雨点倾斜地从天而降,这样的雨从安格尔到来之后就没停过。与约顿海姆的冰原不同,南边的华纳海姆靠海,从索列姆海姆出发,需要先穿过约顿海姆仅有的一片广袤的平原,再越过遮天蔽日、盘根错节的铁树林继续南下。
安格尔骑着马,朝海岸边上一处孤零零的石塔驰去。在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或许是华纳海姆人充当瞭望塔的堡垒,如今却只剩下一堆堆荒草丛生的断壁残垣。安格尔在半倾坍的穹隆下面把马拴好,拨开附近带刺的杂草,确认四周无人之后,这才敲起低矮的房门来。
不一会儿,一个矮小的侍从把门打开,放他进到塔里去了。侍从手里举着一盏黯淡的烛火,他们沿着阶梯往下,大海就在近处,波涛拍击着崖岸,震动着大地。安格尔走过地窖,沿着堡垒仅有的狭窄的通道继续往前,等他再次从地底下出来时,面前就是一个小巧而又不为人知的花园。在洛基命令他启程前往华纳海姆之前,安格尔就已经派人买下了这个院子,连同那位矮小的侍从。
侍从燃起了屋内的蜡烛,端来已经变凉的面包和肉放在安格尔的书桌上。安格尔来华纳海姆已经半个月了,除了半个月前给王宫里送过一封请求觐见国王尼奥尔德的信之外,安格尔至今仍未收到任何来自华纳海姆王宫的消息和口谕。
他有些着急,更担心因为自己的原因而耽误了洛基的计划。安格尔弓着背坐在桌前,随便掰了一小片面包放在嘴里,干涩无味地嚼着。侍从又走过来,端来了酒放在一旁,安格尔于是问道:
“今天没有人来送信?”
侍从摇摇头,双手在胸前比划了好一顿给安格尔解释。他是个不会说话的哑巴。
安格尔于是让侍从出去,别再来打扰。他在书桌上摊开一张信纸,准备再给洛基写信解释现在的情况,烛火照亮了他半张苍老的脸,显得忧心忡忡。安格尔已经老了,从洛基还是小孩时他就一直陪伴在洛基的身边。当初虽然是法布提派他过去的,但这么多年来却始终对洛基忠心耿耿。
烛火影影绰绰,安格尔突然回忆起那晚他站在偌大的玻璃窗阴影下,洛基朝他伸过来的手。
“我想要得到权势。”洛基轻轻地说。
安格尔极为平静地看着洛基,没有表现出惊奇或者恐惧,仿佛事先就知道洛基会这样说。
“殿下考虑清楚了?”安格尔小声地问。
“你应该很清楚,安格尔,”洛基朝他走过去,“我早就迫不及待了。”
“即使您不走这一步,也会是一个地位高贵的王子。”
“但却是一个只能忍气吞声任仍人摆布的王子。”洛基挑起他的细细的眉毛,朝安格尔勾起一个轻蔑的笑容,“我想要的是能够主宰自己的权势。”
您或许会因此丧命。这句话到了安格尔的嘴边,可他又咽了回去。片刻之后,安格尔朝洛基弯下腰,然后握着他的手背,用嘴唇轻轻地碰了一下。
安格尔深知,从前那个小王子已经彻底长大了。他想起以前的自己总是费尽心机帮洛基弄到最新的禁书,洛基喜欢拿其中一两本书翻一翻,或者晚饭后和他来一场争论。这种简单的日子终究变成了过去,他明白洛基从那些书本里学到了什么,同时他也看到了国王和赫尔布林迪是如何计划着缓缓地、不落痕迹地毁掉洛基。
身为王子追逐权势,就如同猎鹰咬断兔子的喉咙,并没有任何不对。
这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侍从刚把门打开,门后就出现了两个全副武装的骑士,身上带着湿漉漉的雨水。安格尔抬头一看,认出了骑士身上是华纳海姆王宫的打扮。安格尔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站了起来,朝他们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
“国王陛下要见你。”其中一个骑士大声地说,“跟我们走。”
安格尔无暇欣赏华纳海姆用高大的白色大理石打造的走廊和奢华的穹顶,他被带到一个类似书房的地方,书房最里面坐着的是华纳海姆的国王尼奥尔德。尼奥尔德吩咐了几句,整个房间开始变得一片忙碌,侍从将食物和酒水送了上来,安格尔双手紧握站在书房的中间。
一切妥当之后,侍从们陆续退了出去。这时,尼奥尔德才抬起头看向安格尔,安格尔也看向他。尼奥尔德斜靠着高椅,搓着手,面带微笑,长长地、深深地吁了口气,就像一只豹子在一个暖洋洋的地方躺了下来。他的深身上穿着一件深紫色、饰有白色花边的长袍,银白色的长发披在肩膀上,为他增添了些许威严。
尼奥尔德喝了一口酒,开口说:“好了,跟我说说,为什么弗雷的戒指会在你的手里。”
“正如我在信中所写一样,国王陛下,弗雷殿下和洛基殿下已经结成了同盟,希望您能帮助洛基殿下获得约顿海姆的王位。”安格尔躬身回答道。
“我为什么要帮助约顿的洛基?”尼奥尔德的脑袋微微一低,用一种疑惑而又带着玩笑的语气说,:“据我所知,赫尔布林迪的势力已经越来越大,不出意外的话他才是劳菲的继承人。”
“但凡事总有意外。”安格尔抬起头来,眼睛睁大,语气庄严,嘴角却有一抹不容易被察觉的微笑,:“我可以向您保证这个意外一定会发生。”
尼奥尔德又喝了一口酒,沉思片刻之后,他问:“你的信上说你有一个提议。”
“一旦洛基殿下登上王位,弗雷殿下和芙蕾雅殿下便将不再作为人质被扣押在约顿海姆——他们可以返回您的身边。之前华纳海姆因为战争失去的土地也将全部归还,两国之间将不会再有隔阂的争端。”
“那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尼奥尔德问。
“一支军队。只要你们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劳菲一点压力。”
“适当的时候?”
“现在已经是八月中旬,陛下。约顿海姆的冬天再过不到两个月就要来了,到时候即使您想出兵,也无法顺利越过边境那片被冰雪覆盖的铁树林。我们希望在第一片雪花落下来之前,所有的一切都能顺利解决。”
“我不知道这可不可行。”尼奥尔德用手托着下巴,他的另一只手掌里握着弗雷的戒指,若所有所思地说。
“恕我直言,国王陛下。”安格尔往前迈了一小步,换了一种更柔和的声音继续说,:“倘若您还是一位三十五岁左右的男人,身体很棒,胃口很好,每天能敞开肚子吃,您的关节很灵活,骨头很硬朗,这样的您自然会继续统治华纳海姆。可是,”安格尔在这里停下,摇了摇头,“可是,您现在已经不是三十五岁了。眼下,如果弗雷殿下一直迟迟无法归来,您又要从哪儿找来一个儿子统治您的国家?恐怕,让人找一个永不干涸的泉水,装满金币的箱子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都要更容易些!”
在尼奥尔德的身后,一张挂在墙上的金色壁毯随着暴雨过后的晚风吹拂而轻微起伏,下摆的流苏来回摩擦着光洁的墙壁,发出沙沙声响。壁毯上不苟言笑的国王弯下了腰,面孔模糊起来。他有些被安格尔说服了。
“如果赫尔布林迪当上了国王,他绝对不会轻易放弗雷殿下回来,他会把他禁锢在身边,成为时刻要挟你的棋子。”安格尔继续补充道。
“我需要再想想,再想想。”
尼奥尔德叹息着,看了一眼安格尔,紧紧闭上眼睛。
“洛基,这是你的匕首吗?”
索尔站在走廊里,听见巴德尔在和洛基说话。洛基书房的门大大方方地敞开着,索尔看见巴德尔拿起了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小巧的刀具,转过身问洛基。
洛基正吩咐芬里厄和侍女准备自己接下来两天出行要带的东西,他扭过头看了一眼,点头说:“对,是我的匕首。”
“很好看。”巴德尔把那把法布提送的匕首拿起来仔细端详,“装饰得像只高贵的天鹅。”
“比较适合女士使用,”洛基走过去,把匕首拿过来,在手里比划,“我用的话太小了。”
巴德尔没接这话,他望着洛基好一会儿,舔了舔嘴唇之后才开口问:“你和索尔的冷战还在继续吗?”
洛基飞快地看了巴德尔一眼,绿眼睛里闪着的光暗了下来。“我说过,我们的关系没有那么好。”
“我明白,我明白。”巴德尔双手撑着桌面,歪着脑袋看向洛基,“可是你们已经好几天不说话了。”
“没什么好说的。”
“那么,你讨厌索尔吗?”巴德尔又问,语气中有些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站在门外的索尔听见这个问题,不由得又往前靠近了一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有些紧张,脸有些不知缘故地发烫。
片刻之后洛基发出了一阵轻笑。
“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我不讨厌索尔,”——听到这里时,索尔莫名地松了口气,“但他似乎是个很固执的人。我们的立场完全不同,所以注定了会很难相处。”
这句话让索尔彻底皱起了眉头,失望地转身离开。
“比我难相处?”巴德尔又问。
“我认为你的性格比索尔好。”洛基微笑着挑了一下眉毛。
这个回答让巴德尔很满意,他大笑起来,脸上露出狡黠又得意的神色,像一只得逞的狐狸。巴德尔抛下一句“你慢慢收拾,我在楼下的前厅等你”就离开了洛基的书房,刚一出门就在走廊里捕捉到了索尔高大的背影。
“我就知道是你!”巴德尔跑过去,一把揽住索尔的脖子,“你都听到了?”
“稳重些,巴德尔!”索尔答非所问,“要是让父亲看见了,一定不会喜欢你这个模样。”
“可是洛基喜欢,”巴德尔忍不住笑起来,“如果当初父亲让我和他结婚……”
巴德尔话还没说完,索尔一把用力按住他,推向一旁的墙角,压低声音质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巴德尔瞬间被索尔吓住了,他吞了口唾沫,耸耸肩说:“我没说什么,索尔。这只是一个玩笑。”
“这并不好笑。”索尔盯着他说道。
“我发誓只是玩笑。”巴德尔真诚地补充。
“你想过……你动过这样的念头?”
“众神在上,这只是一句玩笑话。”
“可这并不好笑!”索尔加重了语气。
“但如果你真的和你说的那样……”巴德尔想起昨晚索尔说自己并没有喜欢上洛基的话,莫名也有些生气。
“我说什么了?”索尔的语气恢复了平静,放开了巴德尔。
“如果你不是喜欢他,那么此刻这么在意洛基又是为了什么?”
巴德尔朝索尔大声地吼回去,丝毫没有留意到这声质问穿过空荡的走廊,传到了另一端。洛基刚好就站在不远处望着索尔和巴德尔,手里拿着芬里厄刚送上来的信。
他全听见了?他听见了多少?索尔愣住了,站在原地盯着洛基看了好一会儿。他的脑袋里有些乱,显得全无头绪,但终于松开了一直紧攥的拳头。
芬里厄端着银盘子快步走过来,把上面的另一封信递给巴德尔。巴德尔和索尔同时看到了信封上的字迹,上面还有奥丁的纹章。
“父亲的信。”巴德尔顿时皱起眉头,他望向索尔,“父亲怎么给我寄信?”
“或许是急事。”
这时,侍从走过来向洛基回报,马车已经在门口准备好了。
之前一直低头看信的洛基抬起头来,他的眼睛飞快地扫了一眼索尔之后才对巴德尔说:“很抱歉,巴德尔,恐怕我不能和你去郊外了。”
“怎么了?”巴德尔问。
“我的哥哥赫尔布林迪回来了,国王陛下今晚要在王宫设宴。”
还没等巴德尔反应过来,索尔在一旁低声说:“拆开信看一眼。”
巴德尔把封蜡利落地撕开,摊开信纸扫了一眼,对索尔说:“父亲让我立刻返回阿斯加德。”
索尔的喉咙滑动了一下,他感到疑惑:这两件事情突然撞在一起,是否太奇怪了?
两封突然到来的信让原本计划好的出游打了水漂。巴德尔不敢耽误,恨不得骑上马就往阿斯加德奔驰而去,索尔安排了一部分侍卫跟着巴德尔离开了约顿海姆。
下午,犹豫再三之后洛基还是敲开了索尔的房门。他的黑头发别在耳后,梳得一丝不苟,索尔垂下眼睛看了一眼就知道洛基在为晚上的宴会做准备。
“信里面也提到了你。”洛基抬起头看向索尔。整个下午,巴德尔在走廊里的那句质问犹在耳畔,这让洛基有些心不在焉,同时也充满了疑惑,说不定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提到了我,然后呢?”眼看洛基一直沉默着没说出下半句,索尔按捺不住问道。
“我知道我们前几天闹了些不愉快,”洛基把视线从索尔的脸上移开,“但是今晚的宴会很重要,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出席。”
“作为与你地位平等的丈夫?”
洛基清了清喉咙,垂下的睫毛颤了颤,像是在跳舞:,“作为与我地位平等的丈夫。”
“那我答应你。”索尔笑了,他们之间接下来的沉默让气氛开始变得意味不明。洛基很快离去,索尔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的眼睛望过去,望着洛基的背影怎么也移不开目光,想起了那晚自己脱口而出的欲望。几乎是一瞬间,一切都动了起来,既兴奋又令人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