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扎诺

阿扎诺镇中心的那幢大别墅是个鬼屋，这是每个小镇居民心知肚明的传闻。

巴基也不想这样，可他得守在这里等史蒂夫回来。那些搬进屋子想要占据这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们太讨厌了，巴基不能让他们毁掉自己和史蒂夫的家。

一开始巴基挺生气的，史蒂夫又一声不响地失约了。把自己闷在房间里几个月后，有天巴基突然想到，史蒂夫说过自己现在每天都在努力活着，因为巴基是他活着的最大动力，他永远都不会抛下他。接着巴基又一思忖，哪怕史蒂夫不幸在战场牺牲，那么成为鬼魂的史蒂夫也必定会回来找他。这么一想，巴基就有些放宽心了，重新钻出了房间。史蒂夫还没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等见到他了，巴基决定要先好好地生一番气让他解释清楚才行。不，解释清楚了也不行，他得生很长很长时间的气才行，不然自己现在这样为史蒂夫起伏不定的情绪就显得太窝囊了。

但事情并没有好转。

巴基整日端坐在别墅的门廊上，或者大槐树下和树屋里，依旧见不着心心念念的人出现在眼前。后来一天，巴基正趴在客厅的窗前叹息，就瞧见一个戴眼镜的矮胖男人领着七八个壮汉往槐树方向赶。

巴基有些好奇，他想跟过去瞧个稀罕，结果为首的那个矮个男人只是回头往别墅方向匆匆一瞥，那双蛇一样的眼睛让巴基瑟缩了。巴基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但对方浑身散发出来的那种似阴沟里腐烂臭味的气息，让巴基有种似是而非的熟悉，以及不自主的恶寒。

巴基不敢上前，只好杵在窗前远远观望。

那个男人指挥工人们掘槐树下的草坪，很快，他们就挖了六口棺材出来。巴基看着他们一个个撬开棺木，每查看一个，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就生气地一通咒骂，好像对所见结果很失望。最后一口棺木撬开后，那个男人上前端详了很久，巴基从他的肢体语言里隐约读出对方带着诡异的兴奋。然后他们就扛着那口棺材匆匆离开，留下槐树下的一地狼藉。

待他们一离开，巴基就赶紧跑了过去。看着满地破碎的棺木，巴基恼怒地瘪瘪嘴，他们毁掉了他的约会圣地。

努力克服对尸体的本能抗拒，巴基踌躇了很久，终于一鼓作气快速朝其中一口棺木里瞥了一眼，这一瞥却让他愣在了原地。

那些尸体因为时间太久早就腐化得看不清本来面目，但巴基依旧能从那些服饰、身高、体型，以及浓得化不开的熟悉感中一秒断定，挖出来的棺木里躺着的是他的父母、弟弟和两个妹妹。

那一瞬间，巴基感到无限悲伤，他看着亲人像破损的玩偶一样，被遗弃在地面暴晒而自己毫无办法，那股愤怒的情绪就直冲他的脑门。所以当一群作死的混小子打着手电深夜摸进大别墅探险，还差点烧了一间屋子时，巴基彻底怒了。他制造各种异象，袭击不知好歹的年轻人，把他们吓得尿了裤子。但巴基还不够解恨，他甚至死咬其中最熊的那个孩子追了三条街，在那孩子被吓得昏厥了后，巴基回头看了看远处自己的家，眨了眨眼，发觉有些不对。

他走出大别墅了？

意识到这一点，上一秒还冒着怒火的巴基，下一秒就激动地仰天大笑。

他能离开大别墅范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这意味着他能去找史蒂夫了！

按捺住兴奋，巴基稍稍冷静下来开始思考去哪找史蒂夫。一开始他想要去战场，但据他对镇上居民偶尔的交谈观察，战争已经结束一段时间了，所以史蒂夫应该不在战场上了，然后一个地名就突然蹿了上来——布鲁克林，史蒂夫的家乡。

为了保守起见，巴基还是先去奥地利逛了一圈，最后一次见面时，史蒂夫曾说过他要赶赴这个地方执行一个任务。但巴基并没有在那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战后的欧洲百废待兴，美军早就撤离，巴基又没法逮个人询问史蒂夫在哪。大概待了一个多月，巴基放弃了。

然后他去了美国纽约布鲁克林。

到了那后，面对让人发晕的高楼和拥挤的人群，巴基挫败地叹了口气，他不知道史蒂夫住在哪。但没关系，巴基想他有的是时间和精力，他可以用笨办法找人。

所以巴基走过每一条小路，穿过每一堵石墙，一栋栋房子找，一间间屋子看。有时候他觉得这片区域的住宅比较符合史蒂夫会居住的地方，但又怕自己错过对方在家的时间，他就会在不同时间段来回查看好几遍，直到完全确定史蒂夫确实不在这里，然后接着继续下一个区域。

就这样愚公移山般地筛选每一处可能性，巴基有时候会自娱自乐地想，他现在大概是世界上最熟悉布鲁克林的人（鬼）了，等见着史蒂夫，他一定会好好地炫耀一番。但当他踏进最后那间屋子，看到的是一对陌生情侣打情骂俏地在厨房里烹煮晚餐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春秋，而巴基的寻人结果却还是一无所获。

深夜的布鲁克林已经开始凉了，巴基希望自己能感受得到这种能映衬自己心情的气候，但他不能。坐在这趟旅程最后的屋顶上，尽管黑夜向他砸来细细密密的雨丝，巴基抬眼望去，所见的也尽是万家灯火中他人的温暖和幸福，这更显得自己好像过于狼狈。

还是回家吧，巴基想，也许自己在这胡乱找人的同时，史蒂夫就已经回阿扎诺找自己了呢？

但现实破碎得让巴基措手不及。

等巴基回到自己的大别墅，却赫然发现那里入住了一群陌生的大家子，他们不仅霸占了自己的房间将其改得面目全非，还把自己的大槐树砍了种了一片蔫了吧唧的破玫瑰。

找不到史蒂夫的伤心，被侵占家园的愤怒，看不到尽头的孤身一人的绝望，以及隐隐约约被人遗弃的背叛感，所有一直被压抑着的黑暗情绪一下爆发了出来，让曾经好脾气的巴基瞬间进入了狠戾和暴虐的极端状态。

他陷进去了，也走不出来了。

那一大家子突然就发现自己新买的房子一夜之间成了所有邪恶的黑洞，有人患了恶疾，有人看见可怕幻影，有人无故受伤致残，不出三天，他们吓得屁滚尿流搬离了那里。

再后来，也有不信邪的人搬进去过，不是被吓得精神错乱，就是被发现暴尸街头。至此，阿扎诺这幢大别墅是个邪祟之地，里面住着一只邪恶厉鬼的传闻让所有人对其敬而远之绕着走。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巴基心里某个隐藏的角落还闪着些许微弱的光，那忽明忽暗的光里在絮絮叨叨一句执着，他要守在这里等史蒂夫回来。

可史蒂夫在哪呢，哪都找不到他。

史蒂夫对自己身处何地也是一点头绪都没有，在他睁眼后的那几秒里，他一直有种时空倒错感，直到耳边响起收音机播报棒球赛的声音，他恍惚失神的眼睛才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他成功了，也可以说是没成功。

史蒂夫毫无心思逗留，他急着推开病房门，却发现这是一处滑稽的室内场景。错愕和惊慌让史蒂夫撞退那些阻拦他的工作人员，直到他跑到街上，看到那些悬挂在大厦外面闪动的屏幕和花花绿绿的广告牌。

直觉让史蒂夫确定这里是纽约，可在他的印象里，1945年的纽约没有这么浮夸绚烂。

那个一袭黑衣戴着眼罩的男人自称是神盾局局长弗瑞，安抚着焦躁不安的史蒂夫，说欢迎他来到2011年的美国。

史蒂夫彻底懵在了原地，他何止没成功，他错得离谱，他让他的巴基独自等了七十年。

“你在找什么吗，队长？”弗瑞看着脸色极为苍白的史蒂夫，及其不希望上个世纪的古董在街上随便暴走。

“我……”史蒂夫发不出声音，他觉得自己不是失去了70年的时光，他失去了整个世界，“我错过了一场约会……”

弗瑞吁了口气，“我相信你在新世纪里会有更多的约会，队长。”

史蒂夫猛地抬头，像是这才刚刚从70年的沉睡中惊醒过来，“对，对！我要去找他，我得去找他……”

逆着人潮，史蒂夫转身跑开去。弗瑞制止了要去追赶的特工，若有所思地看向史蒂夫逐渐消失的背影。

结果，史蒂夫发现自己哪都去不了，他没有钱，没有身份证明，甚至没有一双真正的鞋，他只能站在机场售票处和服务人员干瞪眼。

然后一个有着耀眼红发的漂亮女人替自己买了机票，还附赠一身衣物。

“娜塔莎·罗曼诺夫，弗瑞知道你不肯乖乖待在局里听我们给你讲解这70年的变迁，只好派我来给你当临时保姆。”这个自来熟的女人干净利落地替自己办好上机前的一切手续，史蒂夫觉得有些感激又有些尴尬，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么清楚自己的衣服尺寸。

“你赶着要去见什么人么，史蒂夫？”

“对，我要去见巴基。”

“哦？”娜塔莎突然来了兴趣，“昔日战友？70年过去了，你确定他还活着么？”

史蒂夫沉默着，抿着嘴不回答，娜塔莎看他的眼神里带着点审视的趣味。

飞机起飞时，史蒂夫有一瞬间的紧张，上一次搭乘飞机时他搞砸了，但他知道现在他很安全，只是再强大的战士也有他自己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1945年拦截飞往美国的那架飞机，史蒂夫尽了全力确保控制权在自己手上，但最后却发现这架装满导弹的飞机早已被动了手脚无法改变航线。史蒂夫慌了，他得活着回去，巴基刚答应了他的求婚，他得回去找他，他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要一起生活。但现实幻灭了他的未来，雷达通讯器失灵，他失去了航空专业指导，唯一能杜绝灾难发生的办法是他手动将飞机撞进底下的冰川。

史蒂夫有些迟疑，但他还是心存侥幸，也许他可以让飞机降落在冰川上，也许他可以趁着飞机跌落海底的那几分钟时间里爬出机舱获救。然后现实又给了他一头棒槌，他不是飞行员，他只能让飞机彻底撞进了冰川，他慌不择路地想要打开舱门，结果飞机早就被设置成一旦遭受重击就封死所有出口。

史蒂夫还是不甘心，他找出所有工具，试图凿开一线生机，但在氧气耗尽之前，寒冷首先攻击了他。当史蒂夫蜷缩在机舱一角，浑身僵硬冰冻时，他想起巴基总是带着点微凉的双唇，吻起来时总是清爽干燥，突然间他想着，现在自己的嘴唇吻起来是不是比巴基的还要冰凉。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决定不再挣扎求生，他想到了死亡。

人一旦尝到了点甜头，就会变得贪婪。史蒂夫尝尽巴基太多的甜蜜，他贪心地想要与他同生共死，如果他死了，变成了史蒂夫鬼魂，是不是就能和巴基真正永远地在一起了？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史蒂夫唾弃自己的后知后觉，他应该早点放弃的，他应该早点死去，这样就能快点赶回巴基的身边，告诉他，他们现在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了。

但他没有死，他只是沉睡了七十年。他抛弃了他的巴基。

再次踏足阿扎诺，史蒂夫不浪费一分一秒就往熟悉的别墅方向赶，沿路他偶尔听闻人们对那个地方的忌讳和传言，但听得越多，他就越开心。

巴基还在那，巴基还在等他。

被兴奋从头浇到尾的史蒂夫一赶到屋前就不管不顾地要闯进去，被随行的娜塔莎硬生生地拦截了下来。

“史蒂夫，不管你要找的人是谁，他都不可能在这里面。”娜塔莎一脸戒备地侧身挡在史蒂夫面前，表情严肃，“或许我们可以找当地的警局查查看你朋友的信息？”

史蒂夫正要推开娜塔莎，屋内突然传来一阵铃声，史蒂夫一脸惊喜，而娜塔莎紧张地蹙起了眉。

史蒂夫一把推开老旧的房门，娜塔莎阻拦不及。

和整幢楼覆盖的黑暗气息正相反，史蒂夫浑身散发着等待重逢的喜悦，但他才踏进屋子，想要喊巴基的话语硬生生地被截在了喉咙口，原本溢满期待的脸庞瞬间被惊愕替代。

昏暗的大厅里布满错综复杂的红线，每条红线的一端都系着一只细小的铃铛，在红线交织的正中央地板上，画着一幅巨大又繁复、充满符号和文字的图案，而史蒂夫的巴基，此刻正侧躺在图案上痛苦地瑟瑟发抖、低声哀叫不止。

史蒂夫瞬间急红了眼，他反手一掌击退试图阻止他前进的娜塔莎，一边跑向巴基，一边随手扯掉一路上阻碍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红线。

“史蒂夫！别乱来！”

娜塔莎只见红线上的铃铛纷纷坠落在地，她虽然看不见这阵法困着什么，但总归不是凡物，史蒂夫这样莽撞，会致他俩于危险之镜。

但史蒂夫才不管这些，他的眼里只看得见痛苦的巴基。

“巴基？”

终于来到阔别了七十年的爱人面前，史蒂夫双手颤抖地想要扶起对方，而下一秒自己就被撞飞到了柱子上。

“谁他妈是巴基！”

史蒂夫蓦地抬头，他曾经可爱的小鹿巴基，此刻眼里只有刀锋般的凌厉和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