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是左手牵住右手
高一那年的期中家长会结束之后,我和李知勋第一次一起回家。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校门,我落下半步跟在她身后,边走边低头数脚下暗红色的地砖,这是我发明的游戏,从人行道的尽头开始数,上学路数淡黄色,放学回家数暗红色,最开始我甚至强迫自己走同样的路线上下学,以期得到精确的地砖数量,后来一到傍晚放学,我总是会被胜宽拽到路边的辣炒年糕或者紫菜饭团的小摊子去,所以这条街上的地砖直到今天,对我而言仍是这世上一道小小的未解之谜。
路口的信号灯在某一刻由绿转红,一路低着头做算数小游戏的我对它毫无关心,看似正在入神地数数实则放空的大脑还没能识别到在眼前突然出现的斑马线,与人同行时我的方向感寄存在旁边人身上,胜宽也拿我的坏习惯没法子,话讲着讲着往旁边猛捞一把,把我从马路中心拉回她身边。然而今天我寄存的对象好像也心不在焉,在晚高峰时分的人行道路口,这样走神的两个人被万有引力定律制裁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李知勋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悬在眼眶中摇摇欲坠的眼泪无所顾忌地顺脸颊滑下来,留下一道透明的尾迹,车轮碾压路面呼啸而过,我好像真的听见泪滴砸在地上的声音。纵然许多记忆都如旧相册中的照片一样发黄褪色,那天的场景至今仍在我脑中拉长成一帧一帧清晰的慢镜头,我想起初见她的那个清晨,细长的雨滴从天空坠落,“砰砰”地撞击操场的橡胶跑道,溅起的水花像在超低空炸裂的焰火,汇聚成一道漫过脚踝的雾气。
“你……”
“我们能不能先不回家?”李知勋打断我的犹豫,“我想缓一缓,不然奶奶要问了。”
她的眼眶被眼泪打湿,被衣袖匆忙擦过以后红得更加鲜艳,我和她面对面站着,那时我的身高已经足够稍微俯视她,像是察觉到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她偏头避开我的视线,无意识咬紧嘴唇,交通信号灯的数字一个接一个减小,时间总在人犹豫不决的关头跑得飞快,再过几秒钟,绿灯就要亮了。
我点点头,“那你跟我来。”
推开门,李知勋正在楼道里打电话,她背对着我,一手扶着电话另一只手插兜,表情看上去不算太好,我从她身边路过,向她点点头转身掏钥匙开我家的防盗门,身后讲电话的声音明显放轻,只不过狭窄却空荡的楼道对声波的反射效果良好,让并非有意要窃听他人的生活的我,不得不接受一些带着火气的词语顺着空气钻进我的左右耳道,“家长会”,“下周一”,“爸爸”,奶奶在饭桌上不安的眼神和无可奈何的叹息,零星的信息被直觉穿针引线,我得以逐渐拼凑起今天的晚饭桌格外沉默的原因。
新学期过半,许多班级都选择在期中测验结束之后召开家长会,高一年级基本都安排在下周一下午,午饭时间胜宽照例穿过连廊来初中部找我,她们年级家长会开在周二。“听说你们家长会安排在周一,”她从背后凑近我,几缕没扎紧的发丝垂在我的肩膀,“周一下午你结束的时候我估计还在上课。”
“怎么办啊,”她圆圆的眼睛向我发问,窗外的阳光越过眼睫在她的虹膜上烙下不规则的光点,像一滴水珠晕开纸上的火柴人,我看到自己的身影模糊在她的目光里,她不问,而我不想说,于是沉默轻飘飘地落下来,在我和她所围成的狭小空间里铺展开来,“先想想中午吃什么吧,”我伸手将她垂落的头发别到耳后,“不是下周的事吗,干嘛那么着急。”
“嘁,”她直起腰,转身借窗户的反射整理刘海,“你以为我愿意这么操心你。”
胜宽嘴上和我吵吵闹闹争个没完,像个操心的阿姨在我耳边叨叨不停,眼睛却还是和小朋友一样勾出柔软的弧度,一点点忧愁都藏不下,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她一直像小时候我刚见到她时的那样,灿烂地明媚地生活。
所以李知勋打完电话之后,我拉开自家的防盗门叫住她。
“知勋姐,下周一放学能不能等我一起回来?”
我的生活原本是一条平静的溪流,不论岩石还是沙地都能顺利地通过,偶尔被风激起浅浅的水波,发出泠泠的轻响,若干年后我再回忆起这段短暂而无趣的时光,很难相信我曾打定主意永远安居于这样一段狭窄的河道,然而年幼的我显然低估了生活的无常,它伸手轻轻摆弄了我面前的红绿灯,我的生命便随之改道。
我牵着李知勋的手腕,莫名其妙地开始奔跑,一种陌生的急迫感在我耳边催促,叫我快点再快点,跑赢她的眼泪,追上她的悲伤,把躲不开的坏运气甩到身后,终点是没有忧愁的永无岛。放学时分,人行道上逐渐汇聚起熙熙攘攘的人流,我带着她在人与人的间隙里穿梭,像两条鱼逆着洋流出逃。
我们到了。
一座废弃已久的公园,看样子很少有人光顾,四周的野草趁着最后的温度肆意挥霍夏日的余韵,目之所及的健身器材大多生锈发黄,和这座老旧公园多年沉积的灰尘一齐被围困在萋萋的野草中。好在双人秋千的架子建在高处,作为这里无人问津的珠穆朗玛峰,它被橘红色的夕阳整个拢在怀里,静静等待我向它引见陌生的来客。
拉着她坐下的时候我还在努力喘气,肾上腺素随逐渐平稳的呼吸如清晨的潮水快速退去,迟来的羞耻感和被汗水沾湿的校服一同黏在我的后背上,风一吹,全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李知勋的手腕还被我紧紧抓在手里,忽然松开好像更显得冒犯,我试图按解数学题的逻辑把所有可行的方法一条一条枚举,大脑运转的声音像有辆跑车在额叶里加速。
“谢谢你带我来这儿,”李知勋的声音打断我逐渐随波逐流的思绪,她轻巧地抽回手腕,左右甩了甩,“你以前经常过来吗?”
“嗯,”我点点头,看着她四处张望,心里忽然生出一些带人参观的责任感,“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在这附近,所以经常过来。”
我那些把落灰的,被空气氧化得看不出原形的废墟一一指给她,“那边的拱形原来是一架滑梯”,“那边是羽毛球网”,“那块之前是沙坑,不过现在都被野草给盖住了”,我低头把手指尖粘的灰尘抹掉,“后来我搬走了,这里也慢慢荒废掉了。”
“只剩这个,”我伸手拍拍秋千架,毫无意外地沾了一手的灰,“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来这里躲一会儿。”
感到她的目光环视一周之后重新回到我身上,我伸个懒腰,“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等到你好点了再回家去。”
如果那时的我认识李知勋稍微久一点,如果早一点和她熟悉一些,我一定不会选择这种从里到外都明晃晃地写着“中二病”,“小孩子”,“傻瓜”以及其他诸如此类词语的方式来急切地表示我的关心,毫不客气地说,一个孤僻中学生所能使出的所有手段在大两岁的人眼里,都和胜宽热衷的手指魔术一样,一眼就能看穿,而彼时骄傲如李知勋,想必不会心甘情愿被小两岁的我轻易拿捏。
“我知道你想问我为什么哭,”她说话时目视前方,并不看我,只是在接着往下讲之前,轻轻地做了一次深呼吸,“我妈妈她……今天的家长会,她没来参加。”她的五官被脸侧的短发丝丝缕缕地遮住,我想起崔瀚率喜爱的美式漫画书,主人公刀刻般锋利的骨骼线条将光线切成两段,掩在阴影之下的表情晦暗不明。
李知勋变成一座半开闸的水库,往外倾倒她的心绪,这一点并不在我的预料之内,原来她是这样的人吗?这样的想法在脑海中划过流星的尾迹。不断耗费精力接收她努力压抑情绪的叙述,我在吃惊的同时又感到厌倦,她的家庭,一笔带过的童年,不休的争吵,离婚的父母,再婚的父亲,搬家转学的理由,熟悉但陌生的词语在脑海里架构一个我从未涉足的时空,她的愤怒,她的痛苦,她感到不解的心生怨怼的人类,在我的印象中只是两个模糊的影子和几帧意义不明的回忆。
我无法共感她的悲伤,只能从字面上,使用普世的道德观尝试解析她的情绪,我的家长会有没有人去都无所谓,班主任很清楚我家的状况,从小到大我的家长会一直无人参与,我没什么顾虑,当然也从不抱什么希望,往年除了央告某个亲戚给老师打个电话告假之外,也没有其他好的办法,我早已习惯,我学会习惯,逃避可耻但有用的格言被年幼的我记在日记本的扉页,实在逃离不了的时候,不妨假装自己只是局外人。
看她的眼泪再次汹涌,我从兜里掏出一小包纸巾递过去。
夕阳逐渐下坠,快要掉进远处林立的高楼之间,残余的光线从我的鼻尖一点点爬上眼角,眉心,再是额头,发梢,最后消失不见,她不再开口,而我直起身子试图再看一眼余晖落日。夜晚和沉默被寒风卷起,猛地甩向远处的围栏。
“我上小学的时候,”我绷紧的脊背再度放松下来,一只手抓住固定秋千的铁架,打断了它的钟摆运动,“我父母就出车祸去世了。”
那天之后李知勋和我比想象中更快熟悉起来,好像长达六个月的点头之交时期原本就是一场心照不宣的情景剧,我们已经相识多年。穿过她在我面前沉默寡言的表象,我发现她是个比我想象中更发散,更活泼的人,尤其是谈到她喜爱的音乐,不论是歌唱技巧,演技还是情绪,各种各样的点子被她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地丢出来,舌头被大脑强迫以倍速模式运行,讲到兴起时两只手兴奋地比划,带动身体左摇右晃,好像下一秒她就要冲出房门在操场上狂奔。每当这种时候,连我也要受她的感染,忍不住在她讲话的间隙插一两句提问,有些会得到认真的说明,有些则会得到一个大大的白眼,我们之间的对话被我具象化成拿香蕉皮当滑板的火柴人,在多数情况下都驴唇不对马嘴的问答中东拐西拐,终点取决于月背的太阳风暴,和在太平洋海底喷发的火山。
偶尔我在想,是不是无论多少年过去,等到某一天我连我们讲了什么都忘了的时候,她讲话时的样子也依然会清晰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像发生在昨天。她兴奋得发红的脸颊,她弯弯的笑眼,她语速飞快的描述中突然蹦出来的釜山方言,她尖而细的笑声,我的感性把它们加工成一张一张线条柔和的贴纸,珍而重之地贴进日记。可爱,我是评价他人时很真心很诚实的类型,如果给我一支话筒让我形容李知勋的一举一动,那我一定会说,可爱,很可爱,真的很可爱,真的,从匮乏的语言里大概找不到更好的形容词了,我只好一再重复,真的非常可爱。
但事实上,像这样容易接近的李知勋在我的印象里属于少数,她最常做的事就是像现在这样,在查我当天的数学作业时摆出一副让人大气都不敢出的严肃脸,目光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扫描,低垂的眼睑把标准答案的思路藏在身后,让我没办法通过眼色推测出结果。
“知勋姐,”终于结束了今天的考验,我默默松一口气,问出在我心里纠结了好几天的问题,“这次文化节演出你是不是要参加?”
“噢,对,”她低头在作业上龙飞凤舞地签字,“胜宽告诉你的吗?”
“听硕珉前辈讲的,”我交代完又觉得应该替他找补两句,“是我无意间听到的,他们应该是在商量舞台和人选的事。”
“嗯。”她把卷子递过来,目光落在我的脸上,等待我接下来的问题。
“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我接过卷子,转身装进书包,“我们去吃饭吧,我肚子饿了。”
李知勋的运气蛮好,刚转学过来就赶上庆岩的校园文化节活动,朋友随便一抓就是愿意和她一起演出的人。据胜宽说她们相识完全是一场意外,她百年难得走了一次位于教学楼背面偏僻的小路,根本没想过会碰到同学,或者前辈。
结果碰到了,而且是正入神地边唱边修改自己新写的歌的李知勋。
“我和知勋姐有缘分在的,”她讲这话时不忘挑眉看我,“她还答应了和我和硕珉一起在文化节演出上唱歌。”
“啊~是吗,”我把菜里的黄瓜挑出来丢到一边,“挺好的,파이팅~”
“真是敷衍,”她撅着嘴摇摇头,“瀚率li说你打算参加节目选拔?”
“啊?莫?”我瞪大眼睛,“你听崔瀚率说的?诶咦他的话怎么能信呢,我怎么会…”
“想去就去啊,你唱歌又不差,”她拿筷子在菜里挑挑拣拣,“你说谎的样子太假了。”
崔瀚率,我在心里咬牙切齿,就不该相信这家伙的。
“我会加油的,”我叹口气,抬起头试图和她对视,“但是胜宽欧尼,”我难得这么叫她。
“我去参加选拔的事,能不能暂时不要告诉李知勋?”
胜宽的筷子停下来,她望着我,眨巴眨巴眼睛,嘴巴张了张,最终什么也没问。
“好,我知道了,”她伸出左手来摸摸我的头发,“파이팅 해야지~”
“今天也要练习吗?”崔瀚率不等我把书包放下就开口了。我本想瞪他一眼,只不过还没开始蓄力就被名为崔vernon的无害眼神攻击打断,居高临下的视角完美处在“你为什么生气了我做错什么了嘛”的扫射范围内,我飘荡不定的心船只坚持了0.01s就被愧疚感的巨浪掀翻,在波涛滚滚的心脏里四脚朝天地漂流。
我只好叹口气,边整理书包边问他,“你把我要报节目的事告诉夫胜宽了?”
“啊,”他挠挠头,“那个,那个不是我自己要说的。”
“是胜宽姐她那天突然来找我问你是不是和我在谈恋爱不然为什么最近几天都不和她一起走倒是跟我走得很近我说不是啊我是陪她练习节目我们是关系很好但是不是你想的那样结果我还没说完她就猜到了直接问我'灿妮要报文化节节目?'”他语速飞快地讲了一段rap,一字一顿但是没有标点的叙事方式让我下意识担心他下一句会不会喘不上气直接倒在地上,“就是这样,”他摊开两手冲我耸耸肩膀,“我想她既然猜出来了就没必要再演了,所以就告诉她了。”
我点点头,“行吧。”
“你没有生气吧?”他难得这么小心翼翼地讲话,不抓住机会逗逗他就太可惜了。
我故意压着声音回他,“没有。”
“啊,”他的声音透出一丝堂皇,“你等一下,”一边这么说着一边急慌慌地埋头在书包里翻找,“喏,这个给你,”一大把各种颜色的水果糖被递到我眼前,“米亚内,我答应要帮你保守秘密的,放学后我请你吃炒年糕吧,真的对不起。”
再逗下去我就要受到良心的谴责了,我随手抓了一把糖塞进口袋,“逗你的,我不生你气。”
看到我对他露出笑脸,他这才好好把秉在胸口的一口气吐出来,“但是,”,他又一次僵住,“今天也要麻烦你陪我练习啦,啵哝尼。”
“对了,灿呐,”放学后出教室门前,崔瀚率又叫住我,我靠在门板上回头等他的下文。他像是在心里小小地纠结了一下才缓缓开口,“和胜宽姐那样说不是要和你撇清关系的意思,”他用食指挠挠额角,“就是,我只是感觉你不喜欢这样被人误会,”他补充道,“尤其是对胜宽姐。”
“嗯,”我点点头,“我知道,瀚率,真的谢谢你。”
“好,那我说完了,”他背好书包朝我走过来,“不用和我说那么多谢谢的,灿呐,亲故之间不那么客气也可以。”
“知道了,bro,”我笑着拿拳头锤他的肩,“走吧。”
学校每年都会花大力气在文化节上,许多外校的人常常在网上吐槽说庆岩明明是最好的文化高中却偏偏要像艺高一样卷。服装,灯光,妆造,摄影,这些部门全部交由学生负责管理,就连最大的几个赞助商都是学生会联合几大社团的外联部拉过来的,作为歌唱协会的底层管理,我被强制分配了管理话筒设备的工作,从最开始的彩排到最后的联排,时间在一大群人乱中有序的忙碌中无声溜走,一个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我把贴有“夫胜宽”“李硕珉”“李知勋”标签的话筒挨个递给正在候场的三人,台前炫目的灯光从舞台两侧照进来,我得以看清他们每个人脸上亮晶晶的闪片。李硕珉学长正在拼命深呼吸,肉眼可见的紧张把他原本清晰的下颌线拉伸成更加锋利的弧度,我努力挤到他身边,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硕珉前辈加油哦,之前彩排你都唱得特别好,这次也正常发挥就好了。”他冲我感激地笑笑,“谢谢我们灿尼~真要上台的话说不紧张也不行啊,我会加油的!”他握紧拳头朝我挥挥,下一秒就被胜宽捂住嘴小小声恶狠狠地提醒,“你太大声了!”
我看着他们俩闹成一团,摇摇头退回我的岗位,李知勋正低头反复检查自己的麦克风,两只手换来换去,指节无意识地用力。“李知勋,”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加油啊。”
“嗯,我知道了。”她看我一眼又转过去,眼睛里映着变换的光影。
“诶你等一下,”我转到她背后替她整理没掖好的衣领,“衣服怎么穿成这样。”
“好了,”替她把散开的几缕头发用随身带着的发卡别好,我朝她伸开手,“抱一下?”
从刚才开始就低眉顺眼任我摆弄的李知勋站在原地没动,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于是我任性地上手把她环住,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觉,我感受到她的心脏和我的一样在快速地不受控制地跳动,这个短暂的拥抱持续了5秒,我在心里默默倒数,在她感到害羞打算上手推我之前松开,“姐姐加油。”我最后对她说。
没能作为观众亲眼见证那天的正式演出,这件事恐怕会被列入“我的人生遗憾”的前十榜单,那天之后我曾无数次发动想象力试图还原正面视角的舞台,从其他人兴奋的只言片语中挑选合适的拼图,胜宽堪称完美的高音,硕珉哥点燃全场的喊麦和流畅的转音,以及手捧立麦气场全开的李知勋,我记得自己从后台的间隙里垫脚尖看到从天而降的彩带,观众的欢呼声几乎要把屋顶震碎了,用崔瀚率的形容,“气氛简直就是idol演唱会。”
之后某天的闲聊中他还告诉我,那天去看了演出的他的家人都对那个节目印象深刻,“我父母都说中间那个小个子女生好酷。”他的美式反应很好地呼应了他的真心,“你姐姐和你一样,你们都超酷。”
我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我也觉得我姐姐超酷。”
作为压轴出场的节目,他们给足了所有人惊喜,而我也有我自己精心准备的惊喜要送出去。
演出到一半我就悄悄从侧门溜出去,拿上我几小时前订好的花束偷偷摸摸从后台进到观众席,半蹲在后排座椅后面等待主持人最后的串词,在我的两腿蹲麻之前,我拉着崔瀚率和其他几个协会的同学穿过经久不息的掌声和欢呼声捧着满怀的鲜花飞奔到台上。
“大发!”我把花递给我的两个姐姐,“特别精彩,太厉害了!”
“谢谢,”李知勋替胜宽接过花束,后者此时正忙不迭用食指揩眼泪,Cody姐姐精心画好的眼线都被弄花了。胜宽顶着花掉的妆和沾了彩带的头发来拥抱我,她的两只胳膊把我紧紧搂住,下巴抵在我的肩头,尖尖的触感让我想起她连着一个月艰难的节食和运动,为了消肿,今天的午饭和晚饭她都只吃了一小块巧克力,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越发觉得两手环住的身体比起之前瘦得厉害,不由得又把她搂紧了一些。
李知勋艰难地抱着花,她站在一旁看着拥抱在一起的我们,对我露出微笑,她的眼里也亮晶晶的。
我们抱了不知道有多久,总之我晕乎乎地跟着她们留在台上准备大合照,我看到摄像机的时刻下意识想溜,可是手腕被胜宽紧紧抓着,想跑也跑不掉,大概是面对镜头的我把“僵硬”表现得太显眼,李知勋悄悄地往我的方向挪了挪,她伸出一只手拍拍我的背示意我放松,自然地搭上我的腰。
哈哈,我,更紧张了呢。
演出结束照例要办庆功宴,我和李知勋都不擅长应对这样的场合,在大家张罗着准备第三摊时先行离开,幸好我是离成年还远着的高一生,而李知勋则以“18周岁生日还没过”的理由硬是把手边的啤酒换成可乐。时间是晚上九点多钟,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路上,首尔的夜晚总是灯火通明,远处的高楼顶着各色样式的霓虹灯管,把星星的光芒都遮住了,我抬起头,只能艰难地分辨射手座的几颗亮星。
仰头数星星落后了几步,李知勋回头叫我,我赶紧小跑几步跟上她。
“我其实有想过以后去做音乐,”她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或者当歌手,反正就是那样的。”
“那很好啊,胜宽说你一直有在写歌,”我回道,“而且你唱歌真的很好,一定能做到的。”是你的话,想做的一定都能做到的。我在心里补充完整。
“胜宽也说你唱歌很好,”她话锋一转,“这次节目没选上是因为你太紧张了,还有,因为你是低年级生,节目被选上的概率本来就小,”她瞟了我一眼,接着说,“我…我其实也听过你唱歌,我觉得你唱得很好。”
什么啊,我要隐瞒的人一个也没有瞒住啊,夫胜宽还是崔瀚率,他们俩真是没一个靠谱的,我在心里狠狠飙脏话,心理建设警报紧急响起来。
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都结束了,她知道了也没关系的,只是一点小事而已啊,只要酷酷地点点头,对她说我知道了谢谢知勋姐就好了。
很简单啊,很容易啊,你看我是个成熟的高中生了,我很会情绪管理的,连老师都夸我情绪稳定呢。
心里的小人叉着腰叭叭叭叭说个没完,眼泪却势头不减地掉下来,好丢脸啊,我以为藏得很好的一点点难过都被这样无情地拆穿了,秋天的风吹在脸上好冷啊,我为什么要哭啊。
李知勋像是被我突如其来的眼泪吓得慌了神,她左摇右掏也没有半张纸巾,索性揪起衣袖伸过来给我擦眼泪,“对不起,灿呐,对不起,”拼命控制眼泪的我被矮半头的她拉到怀里抱住,“对不起,我是想说你唱得真的很好,你只要自信一点就好了,我们灿是很好的很优秀的人,我一直这么相信的,希望你至少能相信我就好了,灿呐。”
“对不起,对不起”上一次她也是这样搂住我,肆无忌惮地把眼泪抹上我的校服外套,这样温情脉脉得堪比电影情节的时刻,我又忍不住想笑出来。于是我也伸手用力地拥抱她,把眼泪和别的什么都糊在她的肩头。
在第一个红绿灯路口直行,下一个路口右转,那是我们第不知道多少次一起回家,我记得那一次她牵住了我的手,用两个人相握的温度牢牢挡住深秋的寒风。
我和她肩并肩往回走,道路尽头的家属楼里有一盏灯正散发温暖的光晕,那是奶奶在等我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