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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期末,大家纷纷收到了班主任给的评语和成绩单。
给我的评语是“安静,踏实”,和“比最开始开朗了很多,老师很为你高兴”,后一句是意料之外的评价,不是指班主任,这位瘦削的女老师虽然为人严厉,在我印象中还是一位正直且热心的长辈,新学期开学她把我叫到办公室,拉着我的手让我有需要可以找她帮忙的画面至今仍令我非常感激,在她眼里变得更“开朗”的我,或许也算是个还不错的学生吧,我盯着蓝色钢笔的字迹有些出神,同桌的崔瀚率注意到我上扬的嘴角,凑过来想收集我的评语,但未遂,我出手麻利地将纸条对折再对折,装进书包内侧的小口袋。
“哈,”崔瀚率坐回去继续收拾他的书包,“胜宽姐刚才来交待我放学把你送回家,”他无视我疑问的眼神继续说,“她说她等社团排练结束和硕珉哥一起走。”
哈……夫胜宽这家伙,总是爱做一些没用的事。真想把她的脑子敲开看看里面是不是装满了狗血的电视剧情,而且女主角还强行换头成我的脸。
和崔瀚率之间什么都没有,这件事我已经和她说过不下一百遍,现在看来她那副“了解了”的表情又是自作聪明的想法。
“走吗?”崔瀚率磨蹭半天,终于把书包收拾好。
不得不承认的是,他单手挎着书包站在门口招呼我的样子,确实有点像青春电影的开头。
不过那天,我也没有按胜宽预想中那样和崔瀚率一起安全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得益于他的磨蹭,我们错过了唯一能同行的班车,正在我犹豫着要不要为了这人再破费一笔打一辆车时,崔瀚率突然问我,想不想去一个有意思的地方。
这话听着实在像一句拐卖。
“我拿我的名字担保,真的不会有危险的。”
我绝不是因为可以叫崔瀚率一整周Chewing gum才答应跟来的,更不是因为要和夫胜宽赌气。崔瀚率,作为上高中以来和我一直坐同桌的人类,相貌英俊的混血王子,家境优渥的无忧少年,在高年级和低年级都相当有人气的男子高中生,居然和我在音乐的取向上非常聊得来,以至于我成为高中三年他认可的除开胜宽和硕珉哥以外的唯一的亲故。真是不可思议,我每次想到此人,都感到自己像是驾驶摩托车闯进原始森林的中世纪骑士,被发出巨大轰鸣声的铁马载往未知的密林。
终点站是一家酒吧。
“我没成年,”进门前我拽住他的衣角,担心这一去,下一站就是警察局一日游。
“我也没有,放心。”他耸耸肩,反手抓住我的手腕。他的手掌一如往常一般干燥和稳定,把我紧张跳动的心按回原处,我捏紧背包肩带,迈步跟上。
电梯间上的墙画被灯光渲染得色调阴郁,我跟在崔瀚率身后顺着有限的光源穿过狭窄的走廊,走进人影憧憧的大厅。真令人意外,这里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吵闹,玻璃器皿的碰撞声刺破人群的窃窃私语,像敲响夜晚的钟声。横在中央的半圆形吧台切断了我向深处探寻的目光,我朝四处张望,发现人群都聚集在光晕消失的边界线,他们手里的玻璃杯将斑斓的霓虹灯光折射出复杂的线条,他们的脸全都隐藏在模糊的阴影里。
我几乎立即喜欢上了这里,喜欢空气中香水与酒精混杂的味道,喜欢酒保擦拭玻璃杯时轻微的摩擦声,喜欢人群在黑暗中自发的窃窃私语,喜欢靠街道的玻璃上映出的城市的夜晚。好像我这样的人,生来就属于这样的地方。
崔瀚率没说错,这里是个好地方。
他不知什么时候和酒保点好单,端着两杯一蓝一橙饮料朝我走过来。 我沉浸在对陌生周遭的观察中,连好奇心都比平时多几分,尝一口我自己的饮料确认是橙味气泡水,我好奇起他的口味。
“是鸡尾酒,”他抿一口酒,不紧不慢地回答我,“不过酒精含量很低,和汽水没区别。”
听起来像一句引诱,“和汽水没区别,所以你不好奇是什么味道吗?”
不。不,我是说,好啊,不是,既然都坐到这里了,有人会愿意在酒吧喝无酒精饮料吗?我把恪守的小心谨慎抛在脑后,化成被滚烫的蓝色火焰吸引的飞蛾。
“李灿?”某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随之而来的是搭在我肩头的手掌。
从小到大我被夫胜宽吓到不止一次两次,从没哪一次像今天一样惊到要跳起来,这是谁啊,夫胜宽,说了和硕珉哥在社团排练的夫胜宽,在学校里当乖乖女在我面前充姐姐的夫胜宽,以为很懂眼色一心撮合我和崔瀚率的夫胜宽,我认识的夫胜宽。所以你又怎么会到这儿来?硕珉哥呢?
问话脱口而出,快而尖锐,她被打个措手不及,要说的话堵在喉咙里。
我和崔瀚率所处的位置恰好在吧台边缘的灯光中,是店里少数能看清身边人表情的角落,顶光源干脆利落地将晦暗切断,像是刻意留出的剧场舞台,胜宽从我背后的阴影里走出来,当着所有观众的面上演一出手足无措。
啊,阿尼,你不也是吗,怎么没回家?那家伙的眼珠子掩不住颤抖,在眼眶里游离。
你带她来的?她转向一旁喝饮料的崔瀚率,你带她来这儿?你们俩都是未成年吧。
是我要跟着过来的。我上前一步拦在他们俩中间。搞什么啊,明明是我们俩在吵架。
“什么啊,这就是成年人吗?把未成年打发走自己去酒吧玩是吧?”
“说什么啊,哈,现在难道要怪我不带你过来吗?”她立刻瞪大眼睛。
眼前忽然陷入黑暗之中,四周漫反射的微光都消失殆尽,我们之间的小剧场也被突如其来的夜色强行闭幕,黑暗中,胜宽抓住我的手。
停电了吗?我想问,可是除开人群的窃窃私语变得越来越躁动和兴奋,我感受不到多余的不安。
黑暗持续了多久,我和胜宽就在沉默中紧贴了多久,没消散的火气还亘在胸口,大概她也和我一样吧,我看不见她的脸,仍能从相握的手掌感受她快速跳动的脉搏。
吧台背后有灯光亮起,我的第一反应是崔瀚率不见了,跟着不见的还有他的背包,这家伙不会是趁乱跑了吧,我四处找他,胜宽忽然大力拽了我一下,“李知勋??”我的心咯噔一声,跟着她的目光往前看去。
人群似壶里的热水渐渐沸腾,化作晃动的气泡从边缘往上翻涌,我们被推着往前挤,像海波中的水草,不知不觉间被潮汐推到浪尖。
而我已无暇他顾,目光被聚光灯中心的身影牢牢吸引。李知勋,是李知勋,她怎么在这儿,她知道我也在这里吗,她坐在那里,她要做什么,她看得到我吗?
我的心被无数问题攫住,像被细皮筋勒紧的手腕,青筋毕露地,疯狂地跳动着。
她化了妆,脸颊透着红,闭着眼睛坐在高脚椅子上,帆布鞋一晃一晃,是在等待的姿势。灯光落在她的侧脸,画的是下手很重的烟熏,黑色的眼影沿她上挑的细长眼睛晕染到上下眼皮,眼周的闪片不规则地闪,像星星在她眼下跳舞。
她的安静水一样蔓延开来,那些因她而沸腾的人潮加温到快要接近沸点,渐渐平息了闹哄哄的鸣响。接着是安静,寂静,无声,所有人都在等待,同她一起等待,等待开始,等待音乐响起,等待任何声音,等待随便谁下达判决。她终于抬手,把麦克风抵在嘴边,她手腕处裸露的皮肤被灯光照得近乎透明,我注意到她的麦克是红色,鲜艳的红色,红宝石般惊心动魄的颜色,相比起来,她涂满口红的嘴唇都显得苍白。
“崔瀚率!”胜宽在我耳边喊,乐队的其他成员也被光源包裹,台下的人陷入音乐和欢呼的浪潮,将我的记忆搅成一团乱,崔瀚率也在,难怪他会突然提出要带我一起来,打架子鼓,真不错,这挺适合他。其他的事呢?乐队的其他人?胜宽又朝我吼了什么,我们吵到一半的架就这样被撂下,慢节奏的抒情曲变调后人群开始蹦迪,后面的细节看起来像被水濡湿的画纸,颜料在纤维之间相互晕染,变成人眼分辨不清的一团。
唯一清晰的是她唱歌时脸上的闪片,和我在乐声中无休止的,鼓噪的心跳声。
要说崔瀚率那天把我带来的原因,我后来问他,都被他用“想带就带了”,“就那样”,给搪塞过去,次数一多,我也懒得再追究。不过从那以后,胜宽,崔瀚率和我,变成了下课后溜去酒吧喝汽水的常客——胜宽在场的意思是,我永久失去喝酒的机会—— 崔瀚率去参加乐队演出,我和胜宽躲在角落看他们演出。她看贝斯手我看吉他手,我们谁也没有指责对方的资格。
关于偷溜进酒吧这件事,逻辑上讲是胜宽和我都有求于崔瀚率。隐瞒有时并不需要理由,达成同盟比想象中更轻易,总是夹在我们中间活得像个没口瓶子的崔韩率,这次又拥有了一个三个人的秘密。
而他也确实做到了,自始至终都没让其他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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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快过去,首尔的秋天在接连不断的几场秋雨后渐渐转凉,暑假开学前李知勋陪着奶奶去医院取药,留我一个人在家里闷头处理剩下的暑期作业。
真是受不了,我边啃手指边往空里填数字,高三的作业比这还难吗,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做完的。
叮咚,隔壁的门铃忽然响起来,我如蒙大赦般放下笔。
“来了……”
门外站的是一个瘦高的男生,鬓角剃得很干净, 看背影觉得线条锐利,正脸却让人有一种柔软的亲切感。“啊,你好喔,我是知勋的朋友,来送些东西给她,”他眯起眼睛笑着问我,“或许,你就是灿吗?”
我点点头,“她出门去了。”
“我来送东西给她。可以麻烦你帮忙转交吗?”
“告诉她是店长送给她的,她就知道了。”
他这样说着,朝我摇了摇手上的礼物盒。
“这样的话,我就先走了。”
名叫权顺荣的送礼物的男生,上挑的细长眼睛镶嵌在一张软组织充盈的脸上,看起来古怪地和谐。顺荣,我仔细咀嚼他名字的读音,试图把两种相反的气质整合到这样一个名字上,就像在开学典礼看他在人群包围中起舞,舞蹈动作那样锋利,但和人搭话的样子让人毫不怀疑,这是个很善良的人。
虽然和我无关,但是当李知勋的亲故,这人应该足够有趣。
送李知勋的礼物经常经我手转交。她或许并不清楚,“李知勋”在整个学校里都称得上是赫赫有名的人物。或者聪明如她,对这一切都心知肚明但并不在意,还是说她以为只要自己假装不在意,这样或那样的好奇心就不会由能量化为实体真正入侵她的生活。我不清楚,我读不懂她,我能做的只是在每次将那些包装得花花绿绿的礼物递给她时,自作聪明地揣测她的好恶,好判断那些鼓起勇气追逐她的人里,有没有哪个是命定的幸运儿。
权顺荣跟他们不同,他叫我的名字。不是“李知勋的妹妹”,不是故作亲昵的“灿妮”,甚至不是“李灿”——两字的名字在韩国的习惯叫法——只是“灿”。我们见过吗?隔着人群遥遥的一瞥能算数吗?在我为他短暂驻足的片刻,他捕捉到我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吗?更合乎逻辑的推理是李知勋,李知勋向他提及我,作为她的妹妹,她的邻居,和她一起生活的人,怀揣着她感受到但视而不见的渴慕,围绕在她周围小心翼翼地生活的人。
“灿”,名字是灿烂的灿,和我长得有点像,邻居都说我们像真的姐妹,上高一,已经长得比我要高了,你一见就知道了。你肯定要认识她啊,我拿她当亲妹妹,什么时候?随你,你愿意的时候,我就带你去见她,你肯定会喜欢她的,灿妮是很可爱的孩子。怕什么,没什么好怕的,她也会喜欢你的,我保证。为什么?因为我……
我的脑内剧场被刺耳的摩擦声拦腰切断,李知勋把口罩扯下来丢进垃圾桶,她气儿还没喘匀,脸颊因为爬楼而染上一层粉红。
“你回来啦?”
“作业写完了?怎么坐在这儿?”她灌下几口冷水,走过来靠上单人沙发的扶手,“下午有人来送东西?”
“喏,在那儿。”我冲角落抬了抬下巴。
“讲敬语,”她手指一拢在我额头上重重弹了一记,“权顺荣和你讲了吗?下周的事。”
永无岛
不是第一次来却要装作第一次来的样子,我亦步亦趋地跟随李知勋穿过幽深的走廊,视线牢牢锁定她背上的吉他。绕了几个弯,我有点反应过来,这不是崔韩率带我们来时常走的路线。原来这家酒吧有这么大的吗?这下我真的有点没底,赶忙往前追几步跟她更紧。走到前面楼梯李知勋忽然停下来,她朝我伸出一只手,“楼梯间的灯之前坏了一直没修,”她说,“抓好我,别摔了。”她顿了顿,“马上就到了。”
我被牵着往前走,一级一级向上,凉凉的手指合拢在掌心,像两只蜗牛触须交缠,摸索着攀附上黑暗中的阶梯,沿途留下一道湿湿粘粘的痕迹。我悄悄把空着的手掌在校服裙上蹭干,真希望被牵住的那只手能稍微争点气,还好周围没人啊,没人看见被我姐姐牵着的我发烫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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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我们聚在这里,”留长发的键盘手举起手边的杯子,“是为了庆祝我们亲爱的吉他手主唱,我们可爱的知勋尼——”名叫尹净汉的前辈刻意拉长了声音,“终于成年啦! ! !”
喔 !! ! ! ! ! ! ! ! ! ! !
围成一桌的乐队成员尖叫着端起自己的杯子,也不管是满的还是空的,闹哄哄地凑到寿星周围和她碰杯。李知勋本人还在拼命保护自己的零度可乐不要被哪个家伙兑进真露,她滴酒不沾,在自己生日这天也不愿通融片刻。我坐在她旁边算是沾了她的光,混乱中我的杯子不知道被哪个前辈见缝插针地倒满一杯烧酒,残余的果汁被稀释得很淡,停留在舌尖的一点甜味很快被酒精的苦涩压过。我端起杯背过身尝了一大口,略,真难喝。怎么有人会喜欢喝这种东西啊,我被苦得皱脸,紧锁住眉头把最后一口也一气儿灌下喉咙。
“哎你,”李知勋一个没拉住,眼睁睁看着头一次喝酒的李灿把烧酒仰头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