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昏暗的燈光映在奶白色的床單上，切割出一片片懨懕的陰影，淡薄的暖光暈在被單上，Peter挪動酸軟的身體轉了個身，用手划開那抹由光與影堆疊而成的波紋，漫不經意地對着被香煙繚繞得晦澀的空氣吐出那句話。
「你根本不愛我。」
那句話不帶指責性，反倒像是淡淡的陳述句。字句輕得像搖拽在風中的煙縷，彷彿在飄出喉嚨的瞬間便化作虛無，像雲層在炙燒後留下的灰燼，混雜一絲漫着水氣的哽咽，縹緲又沉寂。
Loki坐在面向窗戶的床邊，他放下了夾着香菸的手，卻沒轉過身去。彷彿只要他不回應那串細碎的話句便真的能消散在空中似的。
「你不愛我。我能看出你都是裝的……你根本不愛我，是嗎？」
可Peter又説了一遍。像是要否定Loki的虛想般又説了一遍，聲音這次堅定了點，像是在確認，又彷彿不能更肯定。他深吸一口氣，眼眶不自覺地熱了起來。
「Peter……」
Peter聽到布料的磨絮聲，伴隨的是Loki欲言又止的聲音。
「我們分開一會吧。」
Peter把臉埋在被窩裏，悶悶的聲音被被單擋隔起來，聽起來彷彿午後留聲機播出的那些劇情老套而荒誕的廣播劇，令Loki好一會兒才理解到他的意思。
Loki沉默了許久，直到手中的香菸都快要被燃燒殆盡，直到煙末的那團橘色火花都要搖拽著融入冰冷的夜色時，他才慢慢開口。
「……好。」
他想説些甚麼，卻甚麼都沒説出口。
Peter Parker會説，喜歡上Loki的瞬間，是無預兆而瘋狂的。
就像裹滿酸粉的小熊軟糖突然掉進氣泡水般，激起無數泡泡在Peter的體內沸騰着，帶來了滿心的悸動。
他忘記Loki當時説了甚麼，他只記得對方低啞而有磁性的嗓音，彷彿撰寫那些古老詩篇的流墨，在駐筆之處留下一個被雪境籠罩的寂靜森林。
對方看他不回答便咧嘴笑了笑，後來想起，那應該算是一個傲慢的輕笑，可Peter當時看到的只是他笑起來眉眼帶起的光彩，還有那頭柔順的黑髮垂下瘦削臉頰的弧度。
天啊，Peter Parker。他想。
你喜歡上他了。
後來Loki應該是開口問了他的名字，沒聽清的Peter像棵愚蠢的木頭似的愣着只回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名節，於是Loki臉露不耐又問了一遍。
「啊…我叫Peter Parker！很高興認識你！」
Peter紅着臉憋出了這麼一句，他感覺到自己的耳朵燙得像要燒起來似的。
「Loki。」
Loki語畢笑了笑，那短促低沉的音色躍動到Peter的耳尖，使他不自覺地舔了舔上唇。
下一瞬間，Loki兀然牽上了他的手，骨節分明的手指裹上了他的手心，微涼的溫度穿過表皮層湛透到Peter的血管中，讓流動在他全身的血液都發起燙來。
在一瞬間，Peter的耳邊只剩下自己磅礴的心跳聲，他想了一會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和他握手。剛想收緊指尖去回握，Loki卻抽身而去，令Peter只觸到一手虛無的空氣。
他緊張地咬了咬下唇，對那遠去的背影叫喚：
「那個……我們會再見嗎？」
Loki聽後停下腳步轉過身來，西斜的陽光透在他的瞳仁上，映出一種不真切的縹綠色。
「那，你可要問問你那保護欲過強的鐵人爸爸了。」
他的話令男孩再度漲紅了臉。一旁的Steve不認同地發出了抗議的聲音，可Natasha只是輕輕地笑了笑。
這時候Peter才意識到Loki是被押着進來的的。
雖説是「押」，可其實Loki身上並沒有甚麼束縛，只是象徵性地派美國隊長和女特工一左一右地監管着他，Peter猜大概是戰後Thor為他説的那段辯白起了作用，Loki才能像現在那樣被允許入住復仇者大廈。
Peter眨了眨眼睛，獨自站在夕陽下的走廊上，總感覺剛才握手那瞬間觸碰到的體溫仍殘留在手心，那份悸動仍蔓延在他的血液中，久久不散去。
後來他們又見了幾次面，聊了幾次天。少年人的喜愛單純而熾熱，根本沒法被掩蓋。
有一晚Peter在任務失敗後在天台喝着悶酒，正好碰上前來抽菸的Loki。長大後Peter喜歡上酒精，他很喜歡那種連神經也被酒精麻痹的感覺。他喜歡那些在舌尖起舞，彷彿要把舌頭占據蠶食的氣泡；他喜歡酒精在喉間流連的那份獨特的苦澀；他喜歡那份湧上頭腦的溫熱，那令他能暫時忘記傷口的痛楚，令他能忘記生活上的不甘和自己的無能為力，那感覺……很好。
只能説，Loki來得實在太不是時候。
要是那晚他沒有上來天台，Peter就不會不顧形象地捉住他的胳膊訴苦。要是他在自己賴在他胸口磨蹭時決絕地推開他，Peter就不會發現從下仰望時Loki瞳仁中那抹深沉的綠色是那麼的通透，帶著令人沉醉的蠱惑，讓Peter不自覺便迷失在其中。
Peter隨即發現自己很感激酒精剝奪了他流利説話的能力，那令他無需精心琢磨那份華麗卻虛偽的告白辭稿，只需遵循內心地吐出少年最純粹、最熾熱、最赤裸的喜愛。
回想起來，Loki並沒有明確地回應過自己的表白，他只是在Peter捉緊他的手臂拽向一個吻時站在原地，沒有拒絕也沒有迎合。那個吻嚐起來像燃燒起的皮革和香煙，在Loki輕輕扶住自己的後腦加深了這個吻時，Peter嘗到一絲淡薄的酒味，他半晌才意識到那是從自己的唇舌泛起的。Peter在男人的懷裏發著抖，在悄微清醒時已發現自己倒在微涼的床單上，冰冷的月光流溢在男人的肩膀上，他的雙眼翻湧著Peter看不透的情感，像是最虛幻的夢。
現在想起來，那大概都是自己單方面的糾纏，那是一份單向的主動，像一輛單行駛的列車，在頭腦發熱的驅使下不顧後果地向前衝駛，直到撞入大海深淵，被冰冷的海水澆潑他才意識到自己早已陷入沒有回頭路的黑暗中。
Loki從來沒有愛過自己，Peter在交往不久便意識到這點。
他會像是紳士般回應Peter的説話，可Loki從不在Peter面前表露自己真實的一面。Loki在和他在一起後甚至沒有對其他人似的對他進行惡作劇，説話也客氣得不像他自己，像是在對待一件易碎品——一件不知道怎麼拒絕才不會破碎紛離的、利用他人善意滿足自己卑劣妄想的易碎品。
因此Peter對Loki説：「我們分開一會吧。」
這是一場缺乏正式承諾下開展的愛戀，也應由含糊不清的許約為它劃上不完整的句號。
他發誓自己並沒為此感到傷感，一點也沒有。
Loki Laufeyson會説，喜歡上Peter Parker的瞬間，是循序漸進而不意外的。
就像一副不完整的拼圖，或是一部缺乏結尾的詩篇，你一直因找不到缺失的一塊而惴惴不安，在尋回的時候卻不會感到特別意外，因為你知道終有一天會迎回那缺失的一角。
像是無盡的等待終於迎來結果，彷彿命中註定似的，拼圖被組合完壁，漫長的詩篇得以綴上結尾，細碎的陽光透進昏暗的森林，那份柔和的溫熱卻炙得Loki心頭滾燙。
Peter就像是一團燦爛的小光暈，他是Loki細密周長的計劃中唯一的錯誤，他預知到復仇者們對他的警戒和厭惡，卻沒算到會被這個溫暖的男孩親近。那令他第一次擁有被陪伴、被喜愛的感覺，那令他感覺每天被男孩纏著訴説那些愚蠢的鎖事是多麼該死的美好。
那天晚上他剛回到大廈便聽到Peter任務失敗並受傷的消息。去他的任務，Peter要是受傷了那可是一萬個任務也抵不上。Loki一邊想著一邊粗暴地推開了Peter的房門，Peter並不在自己的房間。他找遍了復仇者大廈的每個角落，最後在天台找到遍體鱗傷的男孩。
男孩背對著自己坐在天台的邊緣晃著雙腳，在月亮的照射下映出一種不真切的純潔，彷彿散開翅膀的天使。那種純粹的美令人屏息，彷彿輕輕的吐息也會把他的羽翼吹得四散東西。
他隨便編了個藉口説自己是上來抽菸的，Peter竟然相信了。愚蠢又天真的男孩。
Loki有點暴躁地想著，天台的寒風吹拂著他的頭髮，讓他恨不得馬上揪住Peter的脖子把他扔到一個暖和點的地方，用厚毯子把他環繞得密不透風就最好了。Peter在這時打了噴嚏，小小的身軀因此向前微傾了一下，彷彿馬上便要掉下樓似的，嚇得Loki決定要把他的想法付諸行動。
「回去吧Parker，一會你感冒了Stark又要賴在我頭上……」
就在Loki的手快要碰到男孩的肩膀時，Peter突然一把抱著他的手臂把他拽下來，那氣勢彷彿是發現尤加利樹的樹熊般，帶著那幼小身軀所蘊藏的蠻力讓人掙脫不開來。
「不要走……」
Peter拽著他的膊胳掙扎著站起來，嘴裏口齒不清地咕噥著Loki聽不清的説話。
「聽我説……我很沒用對吧……？既任性又幼稚還沒用，明明能力不強又非要逞強，每次都令任務失敗，每次都害大家受傷……」
該死的他究竟喝了多少？他看起來站也站不穩。
「我就是想證明自己給大家看……讓他們知道Peter Parker也能幫得上忙的，我已經不是那個需要人保護的孩子了。我經歷了最後一戰，也幫上忙了……為什麼大家總是把我當作一個沒長大的孩子？」
聽到這裏，Loki猜Peter大概認錯人了，要是他知道自己是邪神Loki就絕不會對他掏心挖肺地説這種話，這不是他應該聽的，這不是他配聽的。
「你認錯人了Parker，這種話你留到回大廈跟Romanoff、跟Banner……跟誰説都好，反正不是我。」
Loki使了點力把Peter從天台的邊緣拽下來，沒想到Peter一點也不反抗，就這樣直直地倒在他的懷裏。
「我沒認錯人，Mr Loki……」
Peter的額頭抵在對方堅實的胸口上，手指微微收緊，扯緊了Loki背後的衣料。
「為什麼你總是把我當成小孩子？你明明知道我喜歡你的，你知道的不是嗎？可你只是當那是小孩的衝動，你根本沒打算理會這份感情！」
Peter現在聽起來有點歇斯底裡了，Loki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
他剛才説了甚麼？他……喜歡自己？
「他們都説我傻，説你不是好人，可我就是喜歡你啊……」
「……你喜歡我甚麼？」
「我覺得你是個好人，你一直對我很好，你明明內心比誰也脆弱、柔軟，還有你説話也很有趣。你經常自己一個，看起來好寂寞。我看到你自己一個坐在角落便會想來陪你……你明明值得更好的，我不明白為什麼大家都在迴避你……」
喝醉後的Peter幾乎是想到甚麼便説甚麼，句子之間毫無關聯，雜亂的情感四散開來，堆砌少年最純粹、炙熱的愛意。
「還有你的眼睛真的好好看……我可以吻你嗎？」
Peter抬頭看著Loki，被酒精燻陶的雙唇看起來濕潤而殷紅，令人止不住吻上去的衝動。
沒等Loki反應過來，Peter早已壓上了他的唇，那令他感受到久違的溫度，周圍城市的光影都化作星塵，躍動著墜落在他們身邊。在一瞬間Loki眼裏只有Peter在月光下近乎透明的皮膚，還有他微微顫抖著的睫毛。
Peter嘗起來像混了酒精的綿軟奶泡，像冬日加了肉桂的熱可可，像一切他不應觸碰的美好東西。
後來他們開始交往，他耐心聽著Peter的胡鬧，他陪他去他所有想去的地方。他一生中第一次品味到被陪伴、被喜愛的溫暖，可他始終害怕這份感情的流失。
因為Peter就像一種小動物，像容易受驚的雀鳥，又像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可有時候他就是自己，是內心柔軟的Peter Parker，是那個唯一會真心喜愛自己的Peter Parker。
因此他收斂了自己的脾氣，他學會克制自己尖銳的話語，因為他害怕會嚇走Peter，他害怕對方在看到他的真面目後會感到失望，亦擔心男孩早晚會對自己感到厭倦。
但是Peter説，他覺得Loki不愛他。
究竟Peter是為什麼會覺得自己不愛他的啊？他愛他愛得死去活來，Peter甚至已經成為組成他心臟的一部分，一但分開便牽扯出撕心瀝血的痛楚。
他向Thor借來了阿斯加特的烈酒，濃厚的酒液灌下喉嚨，那反湧上鼻間的酒氣令他有種溺水的錯覺。
是他令Peter沒有安全感了嗎？Loki頭一次感覺到慌亂，可真正令他沒有安全感的分明是Peter。少年的喜歡往往伴隨著短期的衝動，他根本猜不透Peter甚麼時候會變心。而Loki十分懼怕那樣，因為他不敢確保自己千瘡百孔的心還能不能承受再一次的背叛。
也許他們真的需要分開一會，Loki想。
Peter總會認清自己的感情，然後作出決定。他會回來或是離去，而無論他的選擇如何，那都不再是Loki有權干涉的事情。
又或許Loki在等待期間會意識到Peter對他對説也沒有那麼重要，畢竟沒有誰少了誰是不行的，不是嗎？
……他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