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稀树草原:我的爱和你的爱
从一九一八年至二零二零年,史蒂夫一直是一个城市男孩:一九一八年至一九三四年间,他和莎拉在布鲁克林贝特福特有一间带卧室的小公寓,莎拉去世后,家里微薄的积蓄再也供不起一个家了。三四年至参军前夕,他在布鲁克林各区辗转,住过巴克莱中心附近卫生间改的小卧室,日落公园的地下室,以及他打工的小熟食店的仓库。巴基成为他的室友以后,日子好过了一些,屋子里有了除了床以外的家具,他们可以用杯子而不是碗喝咖啡,用毛巾而不是脱下的旧衣服擦身子。
生活里唯一不变的是包围他的城市,这座充满野心的城市,在一座岛上关押几百万犯人的城市。这些吃牢饭的人讨论华尔街,太空飞船和自由,左手为星条旗永不落脱帽致敬,右手在合同上签上大名:我自认犯下罪责,愿意以我半个月的工资的价格租下这间五平米的火柴盒,成为我的囚室,与隔壁的犹太人公用浴室,负责清理他落在马桶上的尿渍和堵塞下水道的阴毛,厨房公用,冰箱里不放即食食品,避免引起误会,也不放需要处理的食材,以便腾出空间给真正的食物,放弃中产阶级的大院子和泳池,不养宠物猫狗,也就是说,放弃一切母亲在我襁褓时给我灌输的美国人的梦想。监狱配套设施有:日落后仍然犹在耳边的路人谈话声,两臂长的人行道(通常用来盛装黑色垃圾袋),一个街区远的杂货店,两个街区远的咖啡厅,三个街区远的酒吧和妓女。设施使用费:金银分毫不取,但是作家需要支付一些笔墨,画家得来点素描,普通人收取一千份午夜梦回和一小片灵魂,永远奉给城市。唱完歌,签好字,当场跳舞,跳单人舞,双人舞,跳摇摆舞,大苹果舞,林迪查尔斯顿,亲密,热烈,彻夜不停。
一九四三年,和他共享浴室,厨房,卧室,客厅和其他一切的人离开了,虽然他不是犹太人,冰箱里也常年放着即食食品和各色食材。没过几个月,他也离开了。他的一些炭笔素描,水彩和油画被按照规定留给这座城市,由下一任租户,老鼠和五年后新建的垃圾填埋场收藏。史蒂夫幻想着意大利和法国广袤的田地和山野,但是一路向西,去了纽瓦克,巴尔的摩,费城,曼切斯特。城市连着城市连着城市,他在旧金山的豪华酒店套间里,意识到关于午夜梦回和灵魂的交易是真实的。
和巴基在一起的一九四四年,他短暂地离开城市,二零一四年,他再次在纽约醒来,一切熟稔和亲密以现代的方式重新开始,然后是华盛顿,城市,又回到纽约,城市,索科维亚,城市,布加勒斯特,孟买,那不勒斯,巴黎,大马士革......史蒂夫喜欢城市,在城市的时候,红砖的墙壁,无数匆匆的行人,尖声叹气的车辆,街角咖啡店飘来的带着香味的水汽,一切都朝自己倾斜,倾斜,直到与他足够贴近,近到能够挤进他的毛孔,填满他的梦境,在那片缺失的灵魂里汇聚。他在瓦坎达的巴基眼里看到同样的东西,当城市无法向他倾斜的时候,巴基的目光会倾斜,身体会倾斜,他灵魂的其他部分倾斜,往远处皮影般的丛林和皎洁的月光倾斜,归根结底,往地球另一端的城市倾斜,他也在什么时候签过那张魔鬼的合同。
“哈,真是......让我紧张起来了。”巴基说。
“怎么了?”史蒂夫问。
“草原啊!史蒂夫!”巴基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你都不激动吗?”
现在是中午十一点,他们的车已经驶离肯尼亚与坦桑尼亚交界的纳曼加边境通道。再行驶几分钟,他们就能从隆吉多离开公路,转向深入稀树草原的土路,之后一路西行,直达纳特隆湖。
“我激动死了。”史蒂夫夸张地说,“可我不还得把着方向盘吗?”
“天啊,史蒂夫·罗杰斯,虚伪!”巴基佯装愤怒地说,但他确实是兴奋极了,过了几秒,又像是不满足一样,嘎吱嘎吱地将身侧的玻璃窗摇下来,对着窗外大声喊道,“虚伪!”
“嘘——关窗,巴克,这是高速!”
巴基又把窗户摇了回去:“老头,你有的时候真的很没劲。”
史蒂夫认真地握着方向盘。车摆过一个路口,柏油马路扎进泥里,仅有一辆车宽的黄土路一直延伸直地平线深处,越野车摇摇摆摆地驶了上去,他重新放松下来。
巴基看了一会窗外的景色,将头重新靠回椅背:“我说真的,史蒂薇。你没有想过吗?真正的草原是什么样子,不是我们小屋后头那片草甸,真正的草原,跨越赤道线,吞噬非洲大陆的草原?”
“想过啊。”
“噢?”
“我想过......嗯......所有东西都感觉是倾斜的,向外,向远处倾斜,因为它太辽阔了。”
“你是说,视觉上吗?”
“因为地球是圆的嘛。”史蒂夫打趣道。
巴基点点头,他默默地看着那些挣扎在草原边界的铁皮屋、围栏和几辆小车从视野里划过:“有的时候你把太多的期望放在某一件事物上,它往往叫你失望,你懂吗?万一草原和我们家的草甸一个样呢?万一纳特隆湖今年没有火烈鸟呢?万一火烈鸟不会从火山上复活呢?噢......最后一个确实不......我的意思是.....这些问题搞得我很紧张!”
“还有点激动。”
“还有点激动!”
“我的超级士兵血清告诉我你绝对会爱死它们。”史蒂夫说,“但是这对我也是一个惊喜,巴克,你还得陪我一起紧张一会。”
越野车轰鸣着穿过一小片居住区,接着又是一片,又是一片,又是一片。随着车的深入,这些似乎无休无止的小铁皮房子也终于渐渐萎缩了,退让了,地平线上的空位被秋季干枯的草皮迅速占领。车穿过一条干枯的河谷,又行驶了五分钟,巴基和史蒂夫才意识到路边一个小房子也没有了。坦桑尼亚的稀树草原完整地呈现在眼前:黄色和褐色的草均匀地从脚下铺至远方的地平线,抻着枝条的风车藤,弧顶平且宽的金合欢树,勾勒寥寥几笔,连接灰蓝色的天空。乍一看只有色块,可是辽远的土地上杵着的小圆点,是成群的角马和几只落单的野牛。果然好像一切都是倾斜的,在车子的惯性作用下向后倒去,在生命的张力下向地平线涌去,东倒西歪,七弯八扭,角马群像是被按上了哈哈镜,没走几步,屁股一撅,融化进青色的薄山里去了。再一看,角马群变成了斑马群,过一会,又变成一片汤姆逊瞪羚,黑红黑红的。巴基往窗外望去,被铁皮房子和围栏遮住的地平线露了出来,隆出一座隐隐绰绰的雪峰。
“史蒂夫!是乞力马扎罗!”
史蒂夫拐出土路,车在一丛小灌木边停了下来,两人连滚带爬地跳出车外。坦桑尼亚的黄土稳稳地接住了它们,那是不肥沃的土,发干的土,坚韧顽强的土,它的触感并不特别,但史蒂夫却感觉脚心一阵酥麻。
“你看到了吗?乞力马扎罗雪山!”巴基说,现在史蒂夫也能看到了,是的,那座被地球吞噬了一半的大胖雪山,那座山峰头顶一点可爱的积雪,他同时也感觉到了草原,不加索取,包容,热情,肆意倾斜的草原。
巴基深深地吸了口气。“你闻到了吗!”他说,“野草的味道,自由的味道。你说的太对了史蒂夫,我爱死了!”
“我闻到了!”史蒂夫说,“野草的味道,自由的味道!”他无法抑制地傻呵呵地笑起来。巴基已经撒开步子跑走了,他从灌木丛跑到不远处一株金合欢树底下,吓跑了几只瞪羚,又折去另一棵稍矮些的乔木,他跑啊跑,有一会消失不见了,史蒂夫在原地耐心地等着,巴基又突然从越野车后边钻出来,满头大汗地扑进他的怀里。
“我想吻你。”巴基深深地看着他,轻吻他,他的右手紧紧地搂着史蒂夫的腰,史蒂夫环抱着他的身体,他爱人的身体左侧空落落的。“我想一直吻你,一直,一直,一直吻你。”巴基在退开的时候说,于是史蒂夫重新把他拉回怀里,他们交换了一个长长的亲吻,以及一个更长久的,闷热的,紧贴的拥抱。
“噢,现在我想要带那个相机了。”巴基最后在史蒂夫的夹克里闷声闷气地说,“听起来好蠢。”
他们干脆停了下来,从后备箱拖出新买的帐篷布,七手八脚地靠越野车铺在背阴地上。两人坐在帐篷布上分吃了四个三明治做午餐,并且决定奢侈地开两个黄桃罐头作为搭配。吃完饭,也不干别的,只是看草,看树,看山,看天,间或亲密地小声交谈,秋季的阳光烘烤得空气暖暖的,但并不炎热,偶尔远处传来动物的啼叫,但也只是一些声波,不一会便完全消散了。
巴基仰面躺下,拿脚踢踢史蒂夫,于是史蒂夫嘟囔一声,也仰面躺下。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扎着眼睛,一切都是如此的惬意,如此的愉快,两人将眼睛合上,静静地躺了一会。
“你还记得我的那本图画册不?”巴基突然问道。
“什么?”
“非洲那本,你肯定记得,我还借你看过,小学的时候。”
“噢——”史蒂夫说,勉强在脑海里搜索着,太阳和肚子里满满的食物让他开始有些头昏脑胀。
“我妈刚把它买回来的时候,我可疯了,天天教贝卡认动物。那时候草原上的动物我都认识,角马啊,野牛啊什么的,我妹不肯认,就打我,还跟爸妈告状。”
史蒂夫摇摇头:“这件事我没听说过。”
“噢......”巴基想了想,“那你肯定记得我加入童子军的时候,认鸟速度特别快,贝登先生夸我有天赋,然后我回到家就吵着跟家人说我要去做动物保护的事。”
“有点印象?”
“我跟妈妈说,我想去非洲保护野生动物,我认识角马,野牛,大象,肯定能做得特别好。妈妈就说,好呀,但是如果去非洲了,你就不能和爸爸妈妈和贝卡住在一起,你也不能区街角的烘焙店买咸奶油杏仁蛋糕,也不能再去找史蒂夫了。结果让我吓的半死,再也不提这事儿了。”
“你那时候哭了。”史蒂夫模模糊糊地笑起来。
“我......确实哭了,哈哈。”
“我还记得你跑来跟我说哪里都比不上纽约好......”史蒂夫说,他的声音渐渐沉下去了,他太困了,但是他摇摇头,坚持着让自己补完了这句话,“让贝登先生见鬼去吧。”
“是吗?”巴基的声音在史蒂夫的耳畔逐渐变得遥远起来,“现在看到草原,我想我可能会爱上它。”
史蒂夫的心紧缩了一下,他的意识劈开一道裂口,一个急于得到答案的问题钻进来,他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但是却又没能完全理解它,他想抓住它,可是刚张开嘴,所有的思绪就像泡沫一般碎得无影无踪,接着,无尽的黑暗将他完全地吞没。
史蒂夫再次醒来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一两头小羚羊在不远处费力地舔舐他们吃剩的黄桃罐头。他摆摆手将它们赶跑了。借着火红的霞光,他看见巴基背对着他坐在车顶上,将落未落的太阳为他勾勒出一线金边。
“为什么不叫醒我?”史蒂夫带着残留的困意朝他走去,“这样一耽搁,我们得到明天才能爬山了。”
巴基转过头,史蒂夫从来没有见过他笑得那么松弛,那么亲切和愉快。“没关系,不必着急。”他又重新转过头去,“我们不是还有很多的时间吗?”
史蒂夫点点头,撑着引擎盖也跳上车顶,挤在巴基身边。草原上一丝风也没有,没有鸟鸣,没有四蹄动物呦呦的哞叫,也没有昆虫的振翅声,红轮缓缓沉入西山,除了瞬息万变的霞影,一切仿佛静止下来。
“我在想......”巴基说,“我真的可以去做一些动物保护工作。”
“什么意思?”
“就是说,彻底离开瓦坎达,搬去马赛马拉,或者塞伦盖蒂。做个护林员,或者保育员什么的。”巴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他们一直都很缺人。”
“所以,你的重点是彻底离开瓦坎达吗?”史蒂夫问。
“重点是动物保护!”巴基失笑道,“我只是觉得瓦坎达可能不需要我帮他们做这个。”
“好吧。”史蒂夫说,他呆呆地坐了一会,感觉到那阵残留的困意被如丝一般被冷意完全逐出了身体。太阳终于落下去了,整片草原暮色四合,史蒂夫沉默地看着它,这倾斜的草原,放纵、肆意的草原。“你已经决定了吗?”
“史蒂夫,你记得我昨天晚上跟你提到的故事吗?关于火烈鸟的故事。”巴基看了看他,又将目光移回远方,他的声音变得如梦如幻,“马赛人认为,火烈鸟只会沉睡,而不会真的死去,当伦盖伊火山喷发的时候,它们就会从岩浆里复活,飞过纳特龙湖,飞过纳库鲁湖,一直飞去世界的尽头。”史蒂夫听见他轻笑了一下:“听起来多像耶稣啊。”
巴基停顿了一会,继续说道:“想要在这样的土地上重新开始生活,这怎么会是一个艰难的决定呢?“
”巴克。“史蒂夫张开嘴,但是他没什么好说的,或者他有很多很多需要说的,这些句子卡在他的喉咙里,让他变成了一个绝望的哑巴。巴基回过头来看着他,而史蒂夫瞬间便明白了他了解一切。
”回到过去是很诱人的,史蒂夫。有关过去的一切都令人如此熟悉,如此感到惬意,以至于当我们无所适从或者痛苦难忍的时候,常常愿意把它当成我们为之奋斗的一切。我们都很习惯这么做,在布鲁克林,在法国,在瓦坎达。“巴基伸出手来,紧紧地牵住他的手指,”我明白你多么想带我们回家,但是过去是死去的东西,是化石,它不必成为我们唯一的答案。“
巴基的手心汗津津的,他远没有表面上那么镇静,而史蒂夫则回馈以长久的沉默。怎么会呢?他长久以来的信念开始动摇了。他为抵抗索科维亚协议做出的一切努力,他追踪九头蛇的那些日日夜夜,他为之付出鲜血的梦想,他的梦想,和他仍然如此坚定确定的巴基的梦想,这一切真的变得不再重要了吗?
它不必成为我们唯一的答案,史蒂夫张开嘴——
哔哔——有什么东西在越野车里尖叫起来,史蒂夫惊出一身冷汗,他的手从巴基温热的掌心里退开了。“是我的平板,接入了紧急电话。”他心虚地躲闪着巴基的眼睛,“可能是有什么情况,我先去确认一下。”
他从一堆衣物和罐头底下刨出了那个仍然在尖叫的平板电脑,这不是个好兆头,他几乎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工作。他迅速接通电话,娜塔莎的脸出现在小屏幕上:“史蒂夫,萨姆出事了。”
史蒂夫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了:“怎么回事?”
“看起来是在侦察的时候触发了九头蛇的警报,我已经及时把人带出来了,正在手术中,没有生命危险。”
史蒂夫长舒了一口气:“具体情况?”
“一处腿部枪伤,还可能有一点脑震荡,其他都是挫伤,休息一段时间就能活蹦乱跳了。”娜塔莎说,她的眉眼变得柔和起来,“嘿,不用担心,好吗?我只是需要让你知道这件事。”
“我明白,娜特。”史蒂夫说,“谢谢你。”
“还有一件事,萨姆的这次主动侦察似乎是为了获取一些额外情报,我想知道你们之间是否有相关信息的交流,我想可能会对我接下来的行动有所帮助。”
史蒂夫打开和萨姆之间的通信记录,最近的记录还是昨天早晨的例行通话,萨姆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行动的信息,之后也没有新的讯息,但是......整整36个小时,他本来至少每12个小时就需要确认一次萨姆的情况,而他的失误最终造成了队友的受伤,而这本可以避免。
“娜特,我没有收到任何相关信息。”史蒂夫沉声说道。
“没关系,我本来也没抱什么希望,等萨姆醒了我会直接问他。”黑寡妇答道,“我先收线了,有什么新情况及时联系。”没等史蒂夫回复,小屏幕又黑了下去。
透过越野车的车窗,史蒂夫可以看见巴基已经离开了车顶,站在距他不远处的草地上,他的脚无意识地蹬踏着脚下的泥土,草原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黑夜忠实地掩盖住他脸上暧昧不明的表情。史蒂夫深吸一口气,打开了车门,巴基立刻立正站好,史蒂夫看出他想给自己一个安慰的笑容,但是并不成功。
“嗨。”巴基干巴巴地说。
“嗨。”史蒂夫向他走了几步,他现在可以看清巴基眼里那些无法掩饰的失望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愚蠢,他的无能,他的心为此疼痛起来。
“所以.....”巴基犹豫地张口,“你要走了吗?”
史蒂夫轻轻地点点头,他的队友受伤了,这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继续在地球另一端心安理得地度假。巴基“噢”了一声,迅速给了他一个条件反射一般的微笑,然后他低下头,呆呆地望着地面,半晌,仿佛是刚刚记起史蒂夫仍然站在他面前一般,又重新抬起头来:“噢,好吧,没问题。”他又补充道,“没问题,我们先收拾东西吧。”
他掉头往铺在地上的帐篷布走去,史蒂夫刚准备抬脚跟上,哔哔——他的平板又尖叫起来,史蒂夫朝巴基做了个手势,让他等一会,转头又回到驾驶座上。”嘿,娜特。“他疲惫地接通电话,娜塔莎的脸又出现在小屏幕里。
“罗杰斯,我忘记了一件事。”娜塔莎说,“而且我知道你那绕不过弯的蠢驴脑袋肯定会搞砸它。”
“哇哦。”
“听着,”娜塔莎说,完全无视了史蒂夫的抗议,“萨姆已经在医院了,我已经处理好了所有相关情况。你如果敢在现在抛下巴恩斯来印度,我会在你下飞机那一瞬间打断你的腿。”
“可是......”
“你是想要安安心心度完这次假,还是想让我之后在类似情况下直接选择对你隐瞒情报?”
史蒂夫一时语塞,娜塔莎在屏幕那头叹了口气:“史蒂夫,如果我们需要你,就一定会告诉你,如果我说我们不需要你,你也要相信这是真的。你如果现在来印度,我不会高兴,萨姆也不会高兴的,好吗?”
“可这是我的责任。”史蒂夫沉声道。
“但不是你唯一的责任。”娜塔莎看着他,过了一会说,“好好想想吧,史蒂夫。”她又挂断了电话。
史蒂夫打开车内灯,在驾驶座里坐了一会,他再次走出越野车时,巴基仍然站在原地,充满担忧地看着他:“怎么回事?很棘手吗?”
史蒂夫心不在焉地摇摇头:“萨姆在执行任务时受了一点轻伤,现在娜特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我们可以先返回内罗毕,从那里达成特查拉的私人飞机,明天早上就能到达印度。我可以去还车,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不急着走,巴克。可能有些情报工作需要收尾,但是萨姆还没醒,这些事情也不急于一时。我们可以先爬完火山再做打算。“
巴基的眼睛亮了起来,但转瞬间又被忧虑代替了。“是因为我吗?”他问,“不必考虑我。”
史蒂夫没有回复,他只是伸出双手将他带入怀中,将头埋进巴基的颈窝里,巴基顺从地用手回抱住他。“是我对不对?”他闭上眼睛,痛苦地问道,“都是我,因为我的愚蠢,我的粗心,因为我没有勇气坚持到底。没有能力兑现承诺。”
“你在说什么呀?”巴基说,“操蛋的事就是会发生的,这都不是你的错。”他收拢双臂,紧紧地抱住史蒂夫的身体:”你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你这个傻子,没有比你更好的人了。“
“我抛弃了我的队友。我让萨姆在印度九死一生。”史蒂夫喃喃地说道,“我还......我还骗了你。我一直都在骗你,我告诉你我可以带你回家,但是我说谎了,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做。而现在......我感觉我快要放弃了。但是,天哪,巴克。我怎么可以放弃?”
“听着,你这个蠢货,我们所有人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好吗?是我们选择了你,我,萨姆,娜塔莎,特查拉,我们选择了你。萨姆根本不在意你是不是在场,而我.....我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回家,你听见了吗。”
史蒂夫退开一小步,他抬起巴基的脸,温柔而疲倦地说:“不,巴基,别骗我。”
巴基定定地,不服输地看着他,他极力睁大眼睛,但是泪水却还是缓缓从眼角滑落下来,咸湿的水滴落在史蒂夫的指尖,他的手指像触电一般瑟缩了一下。
“好吧!是的!你说对了!”巴基破罐子破摔一般地喊道,“我当然他妈的想回家了,我做梦都想。但是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从来没有向你要求过什么,你也从来没有许诺过什么。事情就是这样发生了,然后我们都要去学会适应它,就是这样。”
“但是我可以改变的!”史蒂夫也大声喊道,“我接受了血清,不正是为了改变那些无法改变的东西吗?”
“史蒂夫,你还不明白吗?这件事跟血清没有任何关系,也跟我的意愿没有任何关系。”巴基挣开他的怀抱,向后退了一步,“它已经变成了你的执念,你想要用带我回家来证明什么,就像你小时候那样,总是要去见义勇为,总是要在感冒的时候出去淋雨,以此证明你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
“不是这样的。”史蒂夫颤抖地说。
“史蒂夫,我只想要学会接受,放下,和开始新的生活。”
“我向你保证,再等一会......”
“你怎么会了解我的心情呢?像这样永远追在你身后,我也会累,我也会......”巴基伸出他唯一的那只手遮住自己的脸,“......我也有时候会觉得很疲惫。”
他接着说:“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不需要纽约了,我现在只需要你。
“这可能吗,史蒂夫?我们一起去草原,去海岛,去丛林,从此离开纽约,离开城市,回到自然里去,回到一个跟布鲁克林完全不相同的地方。”巴基深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恳求道,“你和我,即使用面具一辈子,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可以成为和以前完全不同的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史蒂夫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有那么几秒钟,他也感觉泪水在眼里打转,他想说好,想说不,想说我爱你,想说对不起,但他选择了最虚弱的那句话:“为什么,巴克?”
“为什么......?”
“用这种话诱惑我,即使我......”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但是巴基站在那里,好像渐渐地重新冷静下来,又渐渐地懂了。“即使我知道你会说不?”他拢了拢夹克,好像他真的会感到寒冷似的,“......我不知道。”
他转身向车里走去,留下史蒂夫在一片漆黑里站了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等他终于回到车里时,巴基已经裹着睡袋在后座睡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