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伦盖伊火山,纳特隆湖:熔岩与火烈鸟与你的心
第二天的旅程是一场沉默的灾难,他们在早餐时间里完全没有交谈,化好妆,简单地收拾了行囊之后,两人重新坐上越野车,史蒂夫插上钥匙,将引擎打着火,尽力用一种不那么混蛋的,礼貌的,询问的方式说:“我们还去吗?”
巴基从夹克里探头望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了回去:“开车吧。”
从他们的露营地到纳特隆湖只需要大约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绕过一座低矮的山丘,绵长的湖面从右侧缓缓地流入眼帘。即使车内阴云密布,纳特隆湖似乎并不体谅他们的心情,湖面上空艳阳高照,近些天累积的雨水使得这座火红的恶湖重新满溢,映出澄清湛蓝的天空。再往前走,红白色的云团从广阔的天空似的湖面升起来,他们期盼的云团,为之争吵的云团,疯狂追逐与热恋的云团,大脑在松散舒展的羽毛与深褐色的鸟喙与猩红瞳孔以外构建了太多多余的感情,但是真正见到时,才发现这些生物存在的本身却很简单。
这些大鸟——身长五尺的巨兽,弗拉明戈,纳特隆湖的火烈鸟,犹如晚霞晴空之中的卷云:张开横贯的羽翼,脚爪轻渡,落入浅清的湖水里,长脖子扭转探问一圈,确认没有危险之后,又探下鸟喙,啄食那些让它的羽翼更加鲜亮的浮游生物。远处,更多酒足饭饱的火烈鸟聚成一气难以望见尽头的层积云,一波叠着一波,将那一隅的湖,天和氤氲的空气都染成了红橙色。很多的鸟,成百上千的鸟,成万上亿的鸟,将这座接近四百平英里的大湖塞得满满当当。
他们沿着湖边向北开了一阵,确认离南侧的旅游营地足够远,才熄了火,下了车,往湖边走去。史蒂夫走在前面,巴基在他几步之后捣鼓着什么,过了一会才也跟着下了车,碰地一声砸上了车门。铁板的响动叫他惊了一下,或许让两个人都惊了一下,但是史蒂夫没有回头,也没有表示疑问。
“嘿!”巴基在他身后喊道,史蒂夫停了下来。
“嘿!”巴基又冲他叫了一声,史蒂夫转过头去,看见他还站在越野车边上,愤愤不平地插着裤口袋。在熟悉的夹克衫外边,巴基套上了一块不记得在内罗毕哪家小店买到的马赛人披风,鲜红的布料掩去了他的残肢,也衬托得那双湖绿色的眼睛和浅肉色的嘴唇更加地生动。史蒂夫幸福又痛苦地意识到,这一刻,在这沙川之上,或者说在这宇宙之间,可能再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让他的眼睛从巴基这个人,这个被唤作詹姆斯·巴恩斯的灵魂上移开了。上帝啊,如果世界上还有什么能让人因为爱而瑟缩的事情,那么也是这一刻,当巴基的整个存在在他五米开外完全向他显示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历史,情感好象变成一种背景板或是一种虚幻的想象,恐惧超越理智与逻辑将他淹没。
“你为什么生气?”巴基质问道。
“我没有......”
“你这些矫揉造作的表演。”巴基打断他有气无力的辩驳,“我现在是娜塔莎给你的任务了是吗?”
“我没这么说过。”史蒂夫咬着牙,“你没必要表现得像个混蛋。”
“我是混蛋?所以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一旦被拒绝就四处撒火,无理取闹的傻逼?”
“我是说,你不能因为想撒火,就故意说一些言过其实的话来惹人生气!”
“操你妈!”巴基说,右手朝他比了一个中指,“操你妈!”
“这不公平!”史蒂夫叫起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哦?但是你做得也不比那些九头蛇差多少!”
史蒂夫转身拔腿就走,他走得跌跌撞撞,心烦意乱,像多年前那个刚在巷子里被揍断了鼻子的小矮子。九头蛇......可是巴基不会......他从来不会说这样的话。他伸出手,用掌心胡乱揉搓了几下脸颊,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巴基有多愤怒,多失望,多伤心。
他沿着河畔草甸一路漫无目的地前行,在层层叠叠的长草之下,吸饱了水的泥土软塌塌的,有些地方踩下去甚至会发出咕叽咕叽的水泡声,不出几步,史蒂夫的靴子上就以沾满了零星的泥点。不远处,一群绒灰的幼鸟在浅滩沼泽里觅食,见了史蒂夫也不害怕,只是抬起脖子,眼睛里流出好奇和疑惑的神气。但是这好不公平,史蒂夫痛苦地想,他变成了偏执狂,变成了九头蛇,变成了一个阻碍他的爱人重获自由的恶人,但是只要巴基仍然会告诉他纽约有多么完美,只要他还有那些眼泪,那些极力掩藏的眼神,那么他就永远都无法放手。
哦,巴基,我们难道追求的不是同样的东西吗?他看着那群小鸟,看它们伸长还尚显稚嫩的灰色鸟喙低下头嘬食泥水,轻浅的波纹在它们身边的水面上慢慢漾开。——一种宽恕,一种重生,那种从灰里回来的东西。我们为了这些从灰里面来的东西走了那么长,那么远的路。现在我们看着它们——突然这群小小的鸟,刚从伦盖伊火山灰里回来的神迹,张开双翅,迈开两足,奔跑,奔跑,直到足尖点水,直到绷成流线型的身体开始在水面滑翔——既然我们俩都已经开始做梦,那为何不梦得更大些,更远些,为何不去梦那些真正的梦呢?
“求你了,巴克......”
“你必须停下来,然后去休息一会,史蒂夫。”一个女声突兀地在他耳边响起,史蒂夫身体紧绷,感到胃猛地下沉,他的手迅速抓住腰侧的枪套,同时转身向声音处望去。
佩吉,当然了,年轻的佩吉,金发,红唇,墨绿色的军装经历了白日的战火依然服帖,只有浓墨般的夜色掩住的双眼疲态尽显。
史蒂夫收回握枪的手,意识到自己正站在那家被炮火毁于一旦的小酒馆边。原本层层叠叠摞着的那些朗姆威士忌,现在都变成了毫无意义的玻璃碎片,折断的木片和砖石架起的洞里,散发出最昂贵的地窖的香味,毫无意义......一切都毫无意义!而他站在小酒馆仅剩的一截砖墙边,那墙剩不到一米多高,两米宽,一边塌陷了上半墙的红砖,像是被怪兽咬掉了一角的意大利红肠披萨,丑陋而可悲地立着。
“嗨......”他虚弱地朝她笑了笑。
“有士兵向我报告,说你绕着这堵墙走了一晚上,史蒂夫。鉴于你是他们的上司......”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我建议你不要有太过于反常的举动,它们无益于......”佩吉沉思了一会,叹了口气:“他们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哦,抱歉。”史蒂夫羞愧地说道,“我......嗯......你知道......走路,我停不下来......”
“我知道,这是你处理情绪的方式。”佩吉说,“我很抱歉,史蒂夫,我真的很抱歉......”
“我只想要他回来。”史蒂夫说,他捂住眼睛,在那片巨大的牙印边上跪下来,他感觉到那些毫无意义的玻璃碎块扎进他的膝盖里,血流出来,伤口又愈合了,但是他的眼泪从他无法愈合的心的创口里流出来,“我会停的,只要你告诉巴基,你让他回来......”
“你还想要他们回来?你疯了吧?”巴基说。
“嘶——”史蒂夫疼歪了一张脸,委屈道,“我不说他们也会回来啊。”他微微抬起头,泪眼朦胧间看见十几岁的巴基那张倒过来的脸,鼻子在嘴巴下面,眼睛在鼻子下面,两片眉毛像是老绅士精心修建的胡须,不满地翘着。
“你就是停不下来,是不?”他问,把双氧水狠狠倒在史蒂夫额头上的伤口上。
“是他们老来找我麻烦......”史蒂夫不满地低声嘟囔。
“错误答案。他们找别人麻烦,你找他们麻烦。”
“错误答案。他们找别人麻烦,然后又来找我的麻烦。”
“错误答案。我听到你在巷子里说你可以整天干这个。”
“错误答案。他先要我投降的!”
“说真的。”巴基摆弄他伤口的手停了下来,史蒂夫抬头看去,那两条毛茸茸的“八字胡”拧巴成一团,“我知道,阻止你见义勇为是一种自私的行为,但是我真的希望......”
“我希望你能遇见那个能让你停下的人,史蒂文我的宝贝。”莎拉说。她的手轻轻抚过小小的史蒂夫的脑袋,帮他将被角掖好,“你总是在跑,总是在跑,你跑得太快了,妈妈有时候担心,你跑得太远了,你跑得忘记了你为何而奔跑。”
“我没有忘记,妈妈,我记得要做一个好人,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一个像爸爸一样的人!”
“嘘——”莎拉伸出食指,轻轻抵住自己的嘴唇,“你不必要向我解释什么,史蒂文,我无意指控你,你也不需要向我证明。”
史蒂夫沉默了,过了好一会,他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紧张地看着他的母亲:“我需要停下吗,妈妈?我不应该做一个善良的人吗?”
“史蒂夫......你的......活力和勇气,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之一。你会拯救很多的人,你会为很多人带来快乐。”莎拉说,斟酌着词句,“但是生命不是一场马拉松比赛,它更像一场远足,有的时候需要尽全力奔跑,有的时候需要只是停下来,去欣赏沿途的景色。”她向前倾了倾身子,在史蒂夫的额头上留下一个吻。“晚安史蒂文,妈妈爱你,希望你能永远幸福。”
“可是现在呢?妈妈!现在是什么时候?”史蒂夫掀开被子,跳下床,他又变成了那个六尺的巨人,记忆里的卧室,公寓和母亲,一切都变得那么小,那么模糊,他追逐着莎拉越来越黯淡的身影,当那最后一点连衣裙的轮廓也消失在黑暗中时,他终于承认没人再能给他一个答案。
史蒂夫在一条小溪前停住了脚步,大约是有更多淡水的缘故,一群鹈鹕趴在湖口边歇脚,长草间鸟叫嘤嘤,生意盎然。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是意识到太阳已经转了个角,毒辣地炙烤着他的左脸颊。他在这阳光下又站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但随即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绷直了背,沉默地转过身去。
果然他的巴基也站在那里,红披肩,黑夹克,他脸上那种张牙舞爪的愤怒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熟悉的温和与平静。他站在几十米开外的草甸之中,看见史蒂夫转过身来,也不后退,也不前进。史蒂夫意识到也许他在那里站立的时间和自己沉思的时间一样长。
他向巴基迈了几步:“为什么不喊我?”
巴基抿了抿嘴:“喊你干什么。”
“那你就这么跟着我?”他又走了几步,在巴基面前站住了。
“我......”巴基吞吞吐吐地说,“我怕你往湖心走......”
史蒂夫笑了:“我怎么会往湖心走啊?”
巴基瞪着他:“谁知道你?我怕你万一不知道这里的碱水不能碰。”
“我不是小孩子了,巴克。”
“你确实不是。”巴基低下头去,沉默半晌,苦涩地说,“可我也得跟着你啊,罗杰斯队长。不然能怎么办呢?”
史蒂夫伸出手,将巴基紧紧地搂入怀里,他握住巴基被半长的黑发遮住的侧脸,轻柔地,温柔地,颤抖着吻他。“这好不公平,罗杰斯。”巴基小声地说,但是他伸出手指钩住他的衣边。“对不起......”他在亲吻的间隙喃喃地说着,一遍又一遍,“对不起,对不起......”
渐渐地,他感觉到巴基也在回应他,用一些吻,很多的对不起,和又滑落在他的指尖的,一两滴温热的液体。
他们在水边从午后一直待到日薄西山,尽情地挥霍了旅行上千公里换来的这几个小时,用来和这群大自然的美丽造物呆在一起。按巴基的话说,像那些在科尼岛海滩同样被放肆挥霍的,看海鸥和观鲸船的老日子。虽然他随即懊恼地表示自己不该再总是提起布鲁克林,接着又被史蒂夫提出的,那些关于科尼岛热狗价格变动的话题吸引了注意力。
大约傍晚六七点钟,两人爬回了越野车内,吃了一些面包和罐头简餐,收拾好登山的包裹,草草地在车内打了个盹。临近午夜,这辆轰隆作响的大马力越野车停在了伦盖伊火山山脚一处偏僻的小径上。
“我们的目标是在日出前登顶,正午前返回,这样可以错开白天火山上的大风天气。”巴基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嘟嘟囔囔地说。
史蒂夫伸手去够后座的两个背包,结实的布料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登山用品:“防风用品,食物,水,急救用品,指南针,纸本地图,还有什么遗漏吗?”
“没有了。”巴基说,但是他立刻又将脑袋凑上来,“你带指南针和地图做什么?”
“呃......”史蒂夫犹豫道,“爬山?”
“哦......”巴基伸手从背包里抽出那本密密麻麻标志着路线的纸本图,翻来覆去端详了一阵,“真漂亮,哪里买的?”
“内罗毕。”史蒂夫僵硬地说道,伸手去够巴基手里的地图,“我们不需要吗?那我就不带了。”
“带着呀,史蒂薇!”巴基躲闪着史蒂夫伸过来的手,眼疾手快地将地图塞进自己的背包里。
“你有地图了,是不?”史蒂夫问。
“嗯,我有一份苏芮发来的电子版。”巴基承认道。
”那就用你的呗。“
”我不。“巴基说,“用你的。”他笑了起来,突然又重新显得如此生动,如此快乐,他凑上来吻了吻史蒂夫,让史蒂夫再一次感觉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的弧度,这让他的心也雀跃起来。“谢谢你,宝贝。”巴基说,然后他拿起背包,下车去了。
以防万一,他们将其他带不上的行李七手八脚地藏进附近的灌木丛里。史蒂夫给自己戴上了一块防尘的魔术巾,又帮巴基绑好了他的背包,然后他们回到路上,借着星光眺望不远处庞大而沉默的伦盖伊火山。皎月和星光穿透山顶飘散的火山灰,给它标志性的平顶蒙上一层暧昧的闪光。
“准备好了吗?”史蒂夫问。
“是的。”巴基说,朝史蒂夫眨了眨眼睛,史蒂夫看不见他红巾下的脸,但是他感觉到他在微笑,“......Always。”
他们沿着一条山脊出发,直直朝山顶前进,月色朦胧,照在茫茫的火山灰上,让人辨不清方向。哪儿也没有路,没有树丛,没有足以让人记住的石块,就连地图上的标记也只能给二人提供一个大致的参考。大约行走了一个小时左右,史蒂夫放弃了使用纸本地图,改而使用巴基带有卫星定位功能的电子地图,电子屏的荧光中,代表他们所处位置的小红点安静地闪烁着。
他们在松软的火山灰里爬行了大概两个多小时,虽然提前准备的防风用具为他们阻挡了很多的风尘和刺鼻的硫磺气味,夜里的伦盖伊山也终于让两位超级士兵感觉到了些微的困扰。在逐渐变得尖利的狂风中,二人都不得已伏低了身子,巴基则将他的马赛披风在嘴上多缠了一圈——他实在是非常讨厌硫磺。
“臭死了——”巴基转过头对史蒂夫大声地抱怨道,他正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眉头锁着,显然也不怎么满意这股挥之不去的味道。
“是啊!”史蒂夫说,他也紧了紧捂住口鼻的魔术巾。
巴基嘟囔着转过头去,往上爬了几步,突然又转过身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史蒂夫拽住背包的肩带,紧张地看着他:“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不......”巴基说,停顿了一会,接着道,“有......”
史蒂夫完全糊涂了,过了一阵子,巴基的眼睛重新聚焦在他的脸上,眼神闪亮,透着纯粹的喜悦。“你听到了吗?”他问。
“听到什么?”
“伦盖伊!”巴基兴奋地说,“上帝之山!”
“你完全把我弄糊涂了。”史蒂夫说。
“在这里!”巴基说,厚重的靴子在火山灰上跺了两跺,“你听啊——咕噜咕噜,咕噜咕噜。”
史蒂夫安静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并非没有听到这些细碎的声音,只是他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听,或者这些声音确实随着他们的攀高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咕噜咕噜——
咕噜咕噜——
那声音既不来自孤寂的夜空,也不来自肃杀险峻的山间,而是在脚下。在茫茫的,沉默的灰烬之下,一种看不见的澎湃张力泄露了几声地球乐章的残段。史蒂夫惊讶地抬起头来:“这是......”
“这是!”巴基说,他的声音颤抖着,“你能相信吗?”
史蒂夫弯下身子,将一只手轻轻地覆盖在如开春新雪般的灰屑之中,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的手指也在震动,死去的熔岩,新生的熔岩,在他的指尖流动,却不至将他烫伤:“上帝啊。”
“我们快上去吧,”巴基兴奋的声音从他的头顶传来,“我等不及了。”
史蒂夫点点头,岩浆鼓动的声音突然为他注入一种炙烈的渴望,他深吸一口气,跟着巴基的脚步继续向上爬去。
越靠近火山口,道路越窄,坡度越陡,接近最后的一段路几乎都是垂直的峭壁。而因为夜晚而稍微偃旗息鼓的狂风随着海拔增加和白日渐进,逐渐重新开始在火山上夺回主权。在风,灰,和隐约的岩浆声中,白色的太阳穿破云层,斜斜地照在灰蓝色的伦盖伊火山上,一切颜色重新回归——草原的黎明到来了。
越过最后一块岩石,陡壁立即调转矛头,开始向火山口内侧倾斜。山顶狂风更甚,几乎无法让人保持直立状态。二人又多走了几步,勉强找到一处稍微平缓的坡地抱膝坐下。
如果所有书本所描绘的那样,这座仍旧活跃的火山也被过去的多次喷发削去了顶部,一处大而深的碗形坑洞取而代之。跨过一圈几米至十几米的狭长边缘,山体顺着几乎垂直的断面向坑底下坠,并且在大约一半深度处开始向中心包圆。黝黑的火山坑口底部堆积着厚重的黑色火山灰,让人看不清最深处岩石的纹路。这座坑洞大约一百多米宽,一百多米深,火山灰与火山岩之间寸草不生,仿佛一处撒旦放置的地狱陷阱。
“你能想象它喷发的样子吗?”巴基凑在史蒂夫的耳边问道。狂风呜呜作响,将他的话语切成零星散碎的单词。
“我能!”史蒂夫说,他想了一会,又补充道,“可能也不能。”
巴基静静地眺望了一会。“是啊。”他赞同到,“都是这样。”
他们又安静地坐了一会,感觉到太阳在他们的左后方越升越高,鼓噪的风歇了,但随即又携着万钧之力卷土重来,好像阿涅弥伊和阿波罗打定主意在此媾和。风卷起的尘土在他们的身旁打转,细碎的石子不断地被吃进火山口里。
“你说火烈鸟从这里复活,然后一路飞向纳特隆湖。”史蒂夫打破了沉默。
“是啊。”巴基说。
“它们会看到什么?”
巴基转过头来微笑地看着他:“你想看到什么?”
“我不知道。”史蒂夫诚实地说,“想必是很美的景色吧?”
“在我的想象里,金色的大鸟在岩浆里挣扎着展开翅膀。”巴基说,“熔岩的红光映在那些已经起飞的大鸟的身体上。所有的鸟都飞向太阳。”
“从伦盖伊山顶远望。”史蒂夫接着说,“纳特隆湖上水光粼粼,它们的家人,孩子,孩子的孩子在水里繁衍生息,现在它们来了,它们又成为了它们的子孙的孩子。”
“好哇。”巴基大声地笑起来,他用自己仅剩的那条胳膊支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史蒂夫想伸手去扶,但是巴基朝他摆摆手:“我现在非看看不可。”
他迎着狂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太阳走去。史蒂夫转头看他,巴基被照亮的脸颊融化在金色的光晕里,于是他也将自己撑起来,挣扎着走向火山的边缘。
从伦盖伊山顶远望纳特隆湖,四百平方英里的湖面轮廓清晰可见,湖水反射的阳光直直射入史蒂夫的眼睛里,刺得他有些眩晕。史蒂夫半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直到他能够重新看清楚那些支流和峡谷。湖面果然像他想象的那样,水光粼粼,宽广而包容。于是他又极力地睁大眼睛,开始寻找昨天那些高大美丽的鸟儿,或者是.....那些不再高大美丽的鸟儿:
那些伦盖伊火山的孩子,它们的孩子,它们孩子的孩子,他们的幻想中无畏而坚定的神明,现在却畏缩成了一团又一团的影子。标志性的红色羽翅由于距离和光线的原因,变得暗淡而模糊,那些引人震撼的庞大体型也在对比中消弭了,神话中的火烈鸟变成了纳特隆湖上普通的小动物。史蒂夫见过这样的小动物:在展望公园成群觅食的麻雀,因为巢穴被淹而在泥土路上彷徨的蚂蚁。总得来说,是那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物,那些永远不会被奉为神的东西。
他花了一些时间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确实没错,那些小虫般的黑点,正是他们梦寐以求的火烈鸟。他稳住身体,极力克制住自己的不适,或者说,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不要被狂风、烈日和一种突如其来的震撼所击倒。但不管如何努力,这一刻史蒂夫仍然感觉自己的脑子嗡嗡作响,口中艰涩,冷汗直流。他的身体在为他承载那股强大的,无法抑止的失望,和其间令人汗毛倒竖的恐惧。
“你知道吗?”巴基喊道,他的声音在火山口的狂风里忽隐忽现。
史蒂夫咽了一口口水,转头去找巴基的脸,想要抓到他一些表情或者情绪。“知道什么?”他小心翼翼地问。
“这真的很奇怪!”巴基继续扯着喉咙说道, 他并没有在等待史蒂夫的回应,只是继续说着,“你从这个角度看它们,它们就都.....它们都只是鸟而已,你明白吗?”他停顿了一会,把脸埋进披风里,用史蒂夫无法听清的音量,小声地自言自语道,”太奇怪了。“
史蒂夫顺着他的视线,重新看向那些渺小而模糊的身影。根本没有什么复活。他想,随即这个句子像炸弹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引爆了。根本没有什么复活,根本没有。没有神山,没有灰烬中重生的火烈鸟,太阳不是阿波罗,风神也不是阿涅弥伊,太阳就是太阳,风就是风。他们的苦难只会留下当时和永久的伤口,没有人会在一切结束之后为它们追封。而上帝,上帝确实已经久久离他们而去,他存在,或者不存在,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想到身后那座黝黑深陷的火山口,火山灰之下鼓动的岩浆;想到纳特隆湖两岸的长草,滑翔着的、火焰般的火烈鸟;他想到倾斜的黄色草原,白色的圣家堂,绿色和黄色的内罗毕,那些抢劫面包的黑头小鸟,巴基在他怀里时那双蓝绿色的眼睛。他们为了一个梦走了多长,多远的路啊。可是生活是好一出悲喜剧,要在落幕前的最后一秒将那些看似完美的,生机勃勃的,充满希望的东西打破,用丑陋的真相刺穿他们,嘲笑他们,看他们哭号,怒吼,逼他们接受,臣服。
史蒂夫怔怔地望着那些鸟儿,他的眼睛被阳光刺得酸胀,几欲落泪,但是他自己却好像毫无察觉。渐渐地,在他狂风暴雨般的身体里,那些失望和恐惧的力量沉寂了,唯独剩下一种震撼还在肆虐。他站在火山口,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站在这里,意识到自己的四肢,意识到贴着口鼻的魔术巾,意识到拍打在他脸上的灰尘,他伸出手牵住巴基的右手,啊,现在他意识到巴基正站在他的身侧。他意识到刺穿他的梦的丑陋的真相是:他活着,但仅仅活在这一刻,但是真正地活在这一刻。哦,他和巴基,两个可怜的,同床异梦的人,自从一九四四年他们告别以来,可曾真正有一刻在生活中相遇?
根本就没有什么复活。人只要心脏还在跳动,只要肺部还在呼吸,只要他们的眼睛还在审视生活——真实的生活,像这烈火的鸟儿光秃的皮肤上的皱纹那样真实的生活(越是纯粹的,被他人和自己寄予厚望的人越常常会忘记这种感觉,从而被一种虚伪的概念捕获,他们的生命也就因而无法在生活中延展)——他们就会无时不刻地感受到一种催促,催促他们去认清楚什么是最重要的,最值得的,这才是人们得以仰仗的“神迹”。而史蒂夫的梦,这个不在生活中的梦,让他徒劳地为一个空中楼阁劳神费力。最终,这些未曾实现的生命在他的身上发酵出一种副产品:一种刻薄,一种疲劳,以及一种愤怒。
这一切多么明显,他现在完全懂了。
我愿意!我愿意跟你走!他听见自己鼓胀的心大声喊道。我们走吧!去草原,去海岛,去丛林。因为你对我来说多么重要!
然后他想到萨姆,想到他被子弹洞穿的腿,他躺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的脸,他眼里满溢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滴接着一滴,打湿了他的魔术巾。然后他的泪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他发现自己无法控制地抽泣,最后,他蹲下身子,蜷缩成一团,嚎啕大哭起来。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