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Summary:“杰克就像个走丢的孩子。”
*感谢约稿
九月莱拉终于同意回国离婚时,马克已经到伊州好几天,期间还去见了一次他爸。他家在北区,他刚离家时设的安全屋就在东区,赶公交车一个多小时。从这一点上来看,这家离了像是没离,但至少不会走在街上就有人看他眼熟,小时候他跟兰德尔被领去望弥撒,所有路人都跟他们打招呼,他以为这是人们友爱,天生就互相认识。当时他还不知道自己爸是拉比,也不知道拉比是什么意思,只知道他爸在教堂台前带人念祷词的样子好像很厉害。
他爸见他很惊讶,自从温迪死了他们就没再见过面。马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他们一起吃了个晚饭,吃完马克准备走人,因为实在编不出更多瞎话。他爸看起来想要留他,又像是要送他,最后这两样事都没发生。他问马克怎么突然想着要回来,马克一下停顿都没有,回答就顺路来看看。
说到这份上,他爸和他都知道这是句瞎话,按照伊州法律,他要是想在这提交离婚诉讼,那还得再呆三个月。这事比他想得复杂,两年前他解决掉埃及的那一摊子事,和莱拉有点旧情复燃的意思,但之后一堆破事完全让他措手不及。他在电话里说还是离婚吧,努力克制着挂断的冲动。对面沉默了一阵,轻轻叹气,好像并不是很意外。
他九月底搭飞机来,除了个背包一件行李没多带,现在十一月底,昨夜一场大雪,他连推门都费力。天冷得吓人,安全屋没有暖气,他披着两件外套窝在沙发上听广播,被冻得有点迟钝,风灌进来时才有所察觉,刚坐起来回头,就对上门口的人影。
他第一眼认出血,第二眼才认出杰克,血从他肩膀渗出来,滴滴答答了门外一路,还有脚下的瓷砖。马克感觉脑子一白,迅速拔枪翻身站起,对方显然也愣了一下,没料到会有人,过了几秒才低声说:“我后面没人。”
马克没动,感觉手有点发抖。杰克打开灯,摘了帽子。他在突然而至的光中眯眼,对方已经关门进屋,把钥匙抛在茶几上,清脆的磕碰声,是藏在门框上的备用钥匙。他僵硬了一会儿,慢慢放下枪,看着杰克在电视柜下面翻找,他知道他在找医药箱,但他没有提醒。一个受伤流血的杰克。马克眼角抽搐了一下,枪依然握在手上。
“你把医药箱放哪了?“杰克蹲着找了一阵,手扶着柜门,血沾得到处都是,让马克头皮发麻。
“你怎么搞的。”马克问。
“被报仇的追了。”
“报仇?”
“应该是报仇的,他看起来恨死我了。”
“你的战服呢?”
“什么战服。”
“孔苏。”马克僵硬道。
“我不跟祂干了。”
“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别跟我装!”马克陡然暴怒,猛地踹在电视柜,啤酒瓶从中摔出,骨碌碌滚落在地,搅着收音机的人声,最终停在沙发脚边。杰克屏气,看向瓶子,又看向他,嘴角慢慢收起来:“我和祂解约了。”
刚刚暴吼的余音还残在空气里,扯成一根线,马克胸口起伏,直直盯着杰克,杰克摘下帽子后刘海散乱的脸,无辜,诚恳,收敛,他的话从马克脑子里穿过,没有留下一点痕迹。突然之间马克生出一股荒诞感,这荒诞感如此之强,以至于他竟扯出半个笑。杰克的目光还在他脸上,他不接,转身从沙发底下抽出医药箱,踢到杰克跟前。
说实话马克不愿发火,但这么一刻他的情绪和他的身体像两个东西。但其实很多时候也都是这样。两年前他忙完那一摊事,以为自己得了解脱。然而安静日子没过几天,就出来各种问题,刚开始他还试图忽略,无视,掩盖,结果是现实无情,很惨白砸在他脸上,叫他不得不面对这破事——杰克·洛克利,异己,叛徒,第三者,孔苏的走狗,他们共用一个身体。
马克试图接受这事,没法接受,于是情绪和身体分开,意思是他崩溃了,且在崩溃中把枪对准胸口。马克闭眼时听见枪响,睁眼时战服涌现,子弹被白布吐出,叮当落地,他随之一震,无法克制地颤抖起来,浑身出汗,心如擂鼓,喘得像个哮喘病人。
这时窗帘鼓动,阴风袭过,桌上的易拉罐被吹翻,扑簌滚地,如同一个示威,马克熟悉这个。他歇了力,盯着脚边的易拉罐,努力把自己的情绪和身体凑回去,喘气,站起,想要和孔苏谈话,但后者没给他这个机会,他被分裂了,如同一块没味的口香糖被撕掉。
马克不舒服地动了一下,分裂后他的肋骨时常作疼,阴雨天尤甚。分裂的过程他毫无印象,也不记得任何疼痛,只感觉自己中途晕了过去,像身体不负责任的麻药,所以那是一种过于极端的体验,连神经接收的范围都超过了。他盯着杰克的伤,又在挖子弹时别过眼。他太久没见血,从放弃追踪对方到现在快一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这是相当长一段时间,长到如果不是余痛,他都要忘记自己曾经分裂过,也忘记他干嘛要去找杰克,他妈的他俩怎么就搞到一起去了,他也忘了自己怎么就放弃了。
收音机放得很响,马克看着它,好像能看见里面冒出的字,他劝杰克别跟孔苏时从没成功过,等他不劝了,这事又莫名其妙成真了,他心里却并无多少波澜。在伊州住了两个月,他感觉自己和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这时杰克倒抽一口气,马克回神,看见他别着手去够肩后的伤,他刚看过去,对方就像察觉似的抬头:“搭把手?”马克觉得他是故意引起自己注意的,但还是上前去,只是没接棉花,简单看了看伤口,就把酒精倒上去。
“操……!”杰克猛地一抖,转头想骂人,但肩被死死按着,脏话变成咬紧后牙。马克有些好笑,他猜杰克其实没怎么疼过,这具身体一直很新,没留半点伤痕。再说战服可以自愈,就算身体被贯穿也不会有感觉。
马克把混着血的酒精擦干净,问:“是哪次任务?”
“什么?”
“有人找你报仇,不是哪次任务目标的亲友吗?”
杰克了然道:“不是你的。”
马克似乎被噎了一下,去拿绷带:“你怎么确定?也许他把你当成我了。”
“我记得他。”
“可能你以前在我记忆里见过。”
“我说过很多遍了,斯佩克特——我没法读你的脑子。”
“或者是你替我下的手。”
“那这也算在你头上?”
“……他长什么样?袭击你的人。”
“黑发棕眼,白人,穿夹克,和我差不多高,二十多岁。”
“你相当于什么也没说,”马克沉默了一会儿,“那你处理掉他了吗?”
杰克投来悠长的一眼,马克耸肩,表示不想出门时莫名其妙挨枪。
“不确定,”杰克回答,他很少给这么模糊不清的回答,“我开了枪,也看见他倒下了,但我没检查。”
“离这有多远?”
“在北区。”
“有人看到你们吗?”
杰克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凌晨两点:“街上没人。”
“告诉我具体地址。”
“雪太大了,你明天去的时候痕迹已经没了。”
“告诉我地址。”马克只是重复,他把绷带扎好,剪断,关掉收音机,收拾地上一堆带血的东西,包括杰克的外套,后者问他干嘛,他把外套抖开,露出弹孔,意思是你还要吗。杰克翻了个白眼,没说话,看着自己的外套被塞进垃圾袋。他得到了一件套头衫,不足以御寒,马克在柜子里翻了翻,又扯出一件皱巴巴的大衣。把衣服递给他时,马克问他要在这待多久。他回答暂时没有别的事要忙。
马克问:“你为什么来伊州?”
杰克反问:“你在这忙什么?”
“家事。”
“路过,顺便来检查一下屋子。”
“路过?”马克迟疑地笑,杰克耸肩,因肩伤而半途而废。他半躺在沙发,大衣半披,随着他耸肩的动作下滑,于是干脆盖着。他往下缩,像只终于找到窝的猫,眯眼看马克在旁边展开一张行军床,很旧的一张,支腿脱漆,吱嘎作响,费点力才能完全撑开,马克粗略拍掉布料的灰。
“你平时也这么过?”杰克没头没尾道。
“怎么了吗。”
“和当时在仓库一样。”
“仓库里可没收音机。”马克心不在焉道。
“你在堪萨斯的屋至少有个电视,”杰克指出,“还有张正儿八经的床。”
“是啊,但我现在在伊州——而且那电视也不是我添的。”
“但你不是也在用?”
“你不是也躺在我沙发上。”
“那要我再找一台二手电视?”
马克笑了:“谢了?但我也不待太久。”
杰克眨眼:“我记得你家在这。”
“那是我爸家。”
“你回去过。”
马克没点头,也没否认,关了灯,手在行军床上用力按了几下,确定这玩意儿不会塌掉。他还是盖那两件厚外套,长度不到膝盖,连鞋也没脱。入冬后落雨少,他的肋骨安静了几周,今晚又开始作疼,他不知道是因为雪,还是因为杰克。以前他和史蒂文靠太近时,那根肋骨也会咧咧作疼。他没有和史蒂文说,分裂没多久他就从后者公寓里搬了出去,或说他就开始满欧洲找杰克。
屋里安静,没有收音机和谈话,风声呼呼袭耳,仿佛屋子也在摇摇欲坠。他翻身侧躺,这样一睁眼就能看见窗子,外面雪已经很厚,反射着路灯光,屋外比屋里亮。他盯着窗子,能看见狂乱的雪影,在意识到之前听见自己开口:“杰克?”
悉窣声,屋子很小,行军床和沙发挨得近,听起来就像他在他身后开口:“什么?”
“……没事。”
“怎么了?”
“没什么。”
“你想问什么?”
“不重要。”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给孔苏干活?”
马克发出含糊的应声:“祂找了谁接班?”
“你还关心这个吗?”杰克翻了个身,“你都已经不劝我了。”
马克看着窗:“我很早就说过了,你会被祂耗死的。”
“也许我不在乎死不死的。”
“那你为什么和祂解约?”
“你信任我吗?”
这个问话太突然,马克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你想说什么?”
短暂的安静。“没什么——腻了而已。”
“然后祂就同意了?”
“不同意又怎样,祂只能刮两阵风,连可以威胁我的东西都没有。”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躲避追杀?总有人会想替被你杀掉的人报仇。”
“那看来你躲得挺失败的。”
杰克笑起来,笑声闷闷的,夹杂着粗重的呼吸,他的肩膀必然随着笑声在作痛,亦如马克今晚的肋骨。他在这隐隐不断的疼痛中等待睡意,却不像往夜翻来覆去,空间里多了一个人,翻身的重量就变得难以承受。
第二天,马克发短信请了几天假,他其实不缺钱,但在伊州要待三个月,还是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干。在伦敦时他当过几个月的拳击教练,但分裂后他的身体素质似乎不如以往,没多久还出了车祸,膝盖和腿受了伤,跑步都不能太久。在伊州他找了份修车的工作,生活规律且充满机油味。
马克一早出门,天还没有亮,雪铺很厚一层,走出几米,就见一辆白色SUV横在路边,杰克的车,马克很轻易就认出来了(并庆幸他开的不是那辆夸张的劳斯莱斯或者扎眼的出租车)。有那么一会儿他怀疑杰克脑子是卡了,才把车明晃晃停安全屋门口,如果有人找的话那无异于一锅端。
他坐地铁去杰克给的地址,出站时天还没亮,发现这离他家还蛮近,只隔了两个街区。袭击地址是一条巷子,深且曲折,两边是24h便利店和自助洗衣店。他来回走了几遍,没有尸体,也没有摄像头。照杰克的说辞,他当时停车去买烟,注意到有人跟着他,对方发现自己暴露后就走开了,他往巷子里跟了一截,结果反被袭击。
雪盖掉了所有痕迹,马克呼出一口气,白雾飘绕。天还很早,他进便利店时店员趴在收银台刷手机,困得眼睛几乎睁不开。他要了杯美式,在等待的间隙问你是指夜班的吗,是?那你见过一个穿黑夹克,戴帽子的人吗,和我长得很像。他把遮着半张脸的围巾拉下来。那是我弟,他昨晚说下来买烟,结果一直没回来,你看见他往哪走了吗?
店员耸肩,说有印象,但没注意他往哪走了。
“店里有别人吗?”
“记不清了。”
“那昨晚有枪声吗?”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担心他出事。”
“那你确实该担心,后面来了辆救护车。”
“救护车?”马克愣了愣,“几点的事?”
“一点左右吧。”
“我可以查下监控吗?”马克站起来,指着上方的显示屏,显示屏里小小的扭曲的自己。
“你要是不放心应该去报警。”
“失踪时间不够他们不会管的,而且他,呃,”马克干笑了一声,“他有偷东西的毛病,已经因为这个被拘留过两次了……你们没有损失什么吗?”
店员脸色一变,马克在心里给杰克道了个歉。便利店装修很旧,录像的画质也很旧,和老胶片的效果差不多。那店员认出杰克的速度比他还快,借着慢速马克快速扫过屏幕,除了杰克,当时店里还有两个人在买酒,黑发,白人,穿夹克,看起来年纪都不大,一遍过完,两人和杰克相继离开。马克皱眉,让再放了一遍,这回他看得更细,在某个时间点暂停,放大,看见杰克隔着货架望向另外两个人,一只手摸向衣兜。
两个人?杰克说没有目击者,难道这两人出门后就分开了?那救护车是谁叫的,路人?马克站在街边,小口啜他的烫咖啡,感到有点无所适从。又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自己拿着手机,正在搜索离这最近的医院。不到两公里,他对着地址发了会儿呆,叹息,关掉手机,医院可不像便利店。
马克回去时,杰克正从在沙发上翻什么东西,那辆SUV依然停在门口,让他看了糟心。他管杰克要车钥匙,后者抱以怀疑的目光。我把车换个地方停,他都懒得解释,觉得这事杰克只要想想就能明白,结果这家伙反来一句,你怎么不把我换个地方停,大有和车同命运的气势。马克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杰克还会给车取名,以前他把他在引擎盖按倒,还要说一句你在贝拉身上很好看,听得马克后脖子发麻,以为身下有女人在叫唤。
把杰克换个地方停的主意听起来很好,有那么一会儿马克真的在考虑这个,他应该把这人和他的车都赶出去,而不是让他窝在沙发上翻什么小本子。马克眨眼,回过神,问你在看什么。
“什么?”杰克装傻。
“给我。”他伸手去夺,杰克一躲,把本子掖在背后,另一只手抓住马克的手腕。这有点无赖,马克不想和他去抢,加重语气喊他名字,杰克压根不看他。马克抽回手,去够他背后,这让他俩看上去几乎像是抱在一起,突然杰克倒抽一口气,马克僵了僵,迅速抬起身,这无赖又笑了,但把本子还给了他。
马克收了本子,看都没看一眼,放回茶几下面。杰克活动了一下肩膀,问:“你怎么还留着这本子?”
“别翻我东西。”马克只是说。
“我是在找手套,你收哪去了?”
马克否定了这事,他声称我没动你任何东西,别拿这个做借口。杰克耸肩,今天他能做出个完整的耸肩了。凭这件事他理亏,马克成功拿了车钥匙,准备把贝拉停去修车间。他到门口又回头,杰克目光还直直跟着——当他俩不对视时,杰克脸上没有笑,眉尾下垂,眼角下垂,显出一种漠然的无辜。于是马克也忘了自己干嘛回头,但他看出杰克想跟着去。
修车行很近,赶车只需要坐三站,开车不过十分钟。进去之前他让杰克下车,等出来,就见对方双手插兜站在街边,望着旁边的楼顶,一副不耐烦的样子。马克看表,这时突然起风,树上的雪纷纷摇落,砸在他围巾和发上,他拍掉,杰克已经走过来,问他早午饭怎么解决。
他们就近找了家餐店,顺便打包了晚饭。等餐的时候杰克问他早上结果如何,马克顿了顿,手里捏着刚送上来的薯条。
“没有尸体。”
“你觉得他死了吗?”
“我怎么知道。”
“如果他没死,你会解决他吗?”
马克抬头,对上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当杰克提问时,他总是这副表情,当他问你干嘛还留着这本子,问你把医药箱放哪了,问那下次还见吗,问你为什么希望我解约,问你能不能闭嘴,问这么久你没和别人做过吗紧成这样,问你回伦敦了吗,这声音穿过话筒,马克不必看也知道他似笑非笑。当他们第一次见面,马克兜里揣着枪,杰克在路灯下眯眼,以询问的语气念出他的姓氏,脸上也是这样的表情。马克恨他似笑非笑的样子。
也许他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一个声音说,他只是在自救,他要么全明白,要么根本是空的。
他停顿得太长,从外部看,他只是一动不动看着杰克,看着那张似笑非笑的脸。杰克往后靠去,这是个叫他放松的信号:“只是问问,如果你不动手,我早晚也会。”
“那次目标犯了什么事?”过了一会儿马克问。
“肇事逃逸,记得是死了人。”
“目标叫什么?”
“呃……什么以撒。”
“犹太人?”
“好像是,记不清名了。”注意到马克的眼神,杰克耸肩,意思是我又不像你,还专门找个本子记下来。
马克没说话,再次想起了监控里的两个人,他们或许是朋友,恋人,兄弟,他们和目标又是什么关系?真的没有目击者吗?杰克怎么偏偏在那停车?安全屋明明在东区——
那条巷子离他家只有两个街区,马克眨眼,为自己的猜想感到不可思议。服务员送来通心粉和沙拉,杰克吃得比他健康,他现在没有身体素质的需求了。通心粉煮得正好,他吃了几口,突然从通心粉开始说小时候的事,杰克似乎有些惊讶,但目光变得安静。
他讲小时候去望弥撒,又讲到伊利亚斯,还有两个月前的见面。他天生不善言辞,讲故事简短无味,但杰克看起来专注(那个声音又在说,他是空的,他需——),有时马克也好奇他到底有多少小时候的记忆,或者根本没有(摇摇欲坠,空空如也,那个声音尖叫起来)。当他称明天要去望弥撒,伊利亚斯会主持,你想去看看吗时,杰克轻哼“我以为你已经不信教了”,但没有拒绝。马克知道自己猜对了,而这事实叫他感到荒诞而吃惊,一年前的杰克绝不会有这样的意愿。一年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已经很长。
马克确实不再信教,但他还记得那些仪式,他们可以在教堂后面旁观,没有人会注意到他们。他也没法再信教,从九岁第一次想在浴缸里溺死自己,他就不是个合格的信徒了。当他真正尝试,把枪口对准自己时,他已经不信教。
他甚至侍奉了一个埃及的神,一个压迫他们祖先的民族的神。当他离开孔苏,就像摩西劈开红海,他离开埃及,并下意识认为杰克也该离开,但杰克大概并不能算个犹太人。他们天生想要的东西不同,与信仰无关。
然后他又想起监控里的两人,马克能肯定他们也是犹太人。他不知道自己干嘛要想这个。
从餐店出来,他称要去超市采购点东西,让杰克先回去,反正你肩膀受伤也不能提东西,记得坐哪班车回吗,别下错站了。杰克回了他几个白眼。他在街对面看着杰克上车才离开,转了次车回到早上的地方。
迫午时分,雪似乎化开了些,比早上更冷。他到巷子,仔细去踩雪,直到听见咯吱的声音,像是碎玻璃被摩擦挤压。他用靴子扫开雪,露出半个碎瓶子,以及和雪粘连在一起的塑料袋。很快,他在几米之内找到了所有东西,两只塑料袋,六瓶酒,与两人分别采购的东西相当。
两个人,马克喘着气,脚趾在靴下冻得发疼,杰克为什么要撒谎。
冬日昼短,马克回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下,他提着两个大塑料袋,装着食材和一些日化用品。中途杰克给他打过一次电话,他没有接,盯着震动的手机,直到屏幕暗下去。
他不想见到杰克,至少暂时不想,他要质问他吗,还是等着看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在外面游荡,坐在公交车站发呆,脑子里反复想着那两个人,说真的,从头至尾他只想避免麻烦,他不关心真相,他只是不想再为这些事耗费心力。他盯着夕阳,有那么儿一会儿甚至怨恨起杰克没有处理干净,怨恨杰克突然出现在伊州。这两人本可以死去,而他不必知道。然后他又怨恨起这样想的自己。
他去采购,选完东西,又倒回来拿了几瓶酒。回去路上手机又响了,没手接,那电话锲而不舍,一个接一个,他很烦地把东西放地上,手机已经又响了一轮,屏幕上显示着“莱拉”。他不想接,也不想说话,他感觉他都没有听懂莱拉在说什么,乱七八糟地就吵了起来,他很冲地对着电话喊了一句,对面似乎被吓到了,说了句“你怎么回事?”他再也无法忍受,挂断了电话,关机,用墙角开了一瓶酒。
这就是他回到家时的状态,他没有醉,一瓶酒而已,也没有起到舒缓心情的作用。他把东西丢在灶台上,灶台里沙发不到两米,如果有人做饭,油星子能蹦到另一个睡觉的人脸上。杰克问他怎么不接电话,他硬邦邦回了句没看见,他确实不是个会掩饰的人,一开口,杰克就看了过来: “你怎么了?”
马克心里一部分在笑,如果是昨天,他或许会耸耸肩解释,而现在他看见空气仿佛有颜色,纵隔在他与杰克之间。他在桌边坐下,后知后觉感到胃在皱缩,杰克走向灶台,翻看袋子,目光飘向窗外,又飘向他:“你喝酒了?”
“没有。”马克埋着头。
“你应该先吃晚饭,我去热了。”
“不用,我不想吃。”
杰克顿了顿:“你喝醉了?”
“我说了我没喝。”
“是吗?”杰克说着走过来,马克心里正烦得要死,很警惕看他一眼,还没说什么,杰克突然俯身像要来吻他,他始料未及,一下站起身,反应之大,椅子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你干什么?”
那人脸上又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好像刚刚只是作势,他说别赖了,我闻到酒味了。马克看他的眼神像在看神经病。而杰克显得见怪不怪,他们都见过对方发神经的样子。马克贴窗站着,杰克挡着他的路:“说吧,怎么了?”
马克感到被注视的暴露感,他想说不关你事,但没开口,因为杰克的视线突然移开了,落在他旁边的位置,杰克看着窗,马克清晰地看见他嘴角抽动了一下。他转头,去看窗,外面除了雪和路灯什么也没有。当他回头时,屋外响起呼啸风声,窗户哗哗作响,一阵熟悉感攫住了他,令他瞬间背后发麻。
当他回头时,他第一次在杰克脸上看见类似慌乱的情绪,但风声从他身后穿过,他动弹不得,完全僵住了。杰克伸手似乎想要他平静一点,他猛地后退,撞在窗上,然后就再也听不清什么,疼痛从肋骨爆开,他有些站不稳,眼前发黑,噪点铺天盖地袭来,覆盖他的知觉。
“马克。”一只手按在肩上,他挣扎,试图摆脱掉它,但那只手就是牢牢攀在他肩上,他感到无处可去,恐惧万分,脱力下滑,缩成一团,断续地发出尖叫。他脑子里一部分知道自己惊恐发作了,一部分如同龙卷风袭过,他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分不清那是杰克,还是孔苏,还是自己,他扯出头发,试图扯碎那些声音。
他的手被抓住,皮革紧贴着他的手腕,非人的触感,他不安至极,剧烈地挣动起来,不管不顾,拳打脚踢。他几乎是在惨叫,终于那手放开了他,他喘气,突然被狠狠甩了两耳光,他一时大脑发白,耳边嗡鸣,天旋地转,控制不住想要呕吐。那只手又回来,粗暴地扯住他的额发,迫使他抬头,他感到眼泪顺着重力滑下,他听见那声音命令,看着我,看着我,他在模糊中疼痛地眨眼。
“看来没有那英国人,你过得挺糟的。”那人半蹲在地,皱眉看着他,他茫然地注视,茫然地眨眼,听不懂这人在说什么,对一切都无知无觉。然后他感到额前的手松开了,他本该往后瘫倒,但对方伸手揽住了他的背,他没有抱他,只是让他倚靠在身上。他的肋骨传来绵长的疼痛。
他感觉过了一个世纪之长,世界一点点拼凑回脑中,逐渐构成认知。清醒时他坐在沙发上,杰克坐在另一头观察他,茶几摆着热好的晚餐。他沉默地接受了,接受晚餐,接受注视,或许不久他还会接受杰克的谎言。他不知道。他把这些事在脑中覆盖去。
剩下的夜晚很安静,他并非有意不语,但杰克也没有再主动搭话。几个小时后他躺在行军床,盖着两件厚外套,面向屋外,一动不动盯着窗,路灯下雪呈现融融的暖色,他久久难以闭眼。他想杰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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