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来的路上马克有感到短暂的后悔,他可以食言,但杰克看起来心情不错。他戴着帽子,围巾拉过半张脸,望着一晃而过的地铁广告牌,马克坐在他旁边,感觉像在带一个小孩,然后他想可能这人以前都没坐过地铁。
教堂的位置并不显眼,要经过好几段小街,马克熟悉它们,能想见这些街道十几年前的样子,他也能认出哪些行同是赶去教堂的。马克已经很多年没去过教堂,但越接近,过去的记忆就越发清晰,教堂没变,它甚至都没有显得老旧一些,等他终于停在门前,他几乎就能看见小时候自己拉着弟弟跑进去的样子,伊利亚斯在后面叫他们小心一点。
他没出神太久,让杰克摘帽子,拿了教堂旁边备用的kippah(犹太小帽)让他戴上。杰克挑眉,好像觉得这有点傻,马克已经自顾自戴好,丢给他一句不戴就别进。他们到时弥撒快要开始,教堂里放着赞歌,信徒兀自读着圣经和小声交流,他们坐在教堂后面,杰克打量了一圈,目光最终定在前方的台子上。
半晌,赞歌停止,穿着长袍的拉比走了上去,开始住持弥撒。他一开口,原本正在发呆的马克忽然坐直,眯着眼看向台子,愣了愣,又几次确认,杰克看过来,好像已经意识到这是什么情况。马克给了他一个尴尬的回视。
“伊利亚斯没来。”杰克替他说了,顿了顿,“我以为你们是说好了的。”
马克不喜欢这种感觉,好像他理应要做点什么:“这种事不用说,他每周都来。”
“噢,那看来是你记错教堂了。”
“应该是有事。”马克安静了一下,“抱歉,白跑一趟了。”
杰克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哼声,这时所有信徒都随仪式站了起来,马克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着,他双手插兜站起来,望了望前方的彩窗,转身离开了。马克在后面小声叫他名字,他丝毫不理,趁着人群掩映,很快消失不见。
马克短暂地犹豫,没有跟上去,他做了个深呼吸,转头继续跟着仪式。他站在信徒中间,就像树林里的其中一棵。没多久人群坐下,他靠回椅子,他还记得所有弥撒的流程,也记得小时候什么也听不懂坐在长椅上望彩窗,他很轻易就回到了这种出神中。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后悔,至少该给教堂先打个电话问问,他想不出伊利亚斯为什么缺席,上一次还是因为兰德尔去世。
他没有跟着做弥撒,但弥撒的氛围让他感到空白的放松,思绪像是被泡发在温海里,他就这么出神着,直到周围有人打了个喷嚏,他眨眼回神,突然注意到左前方有人正朝这回头。他用余光左右看看,没有旁人,那人是在看他。他回望,对方隔了他几排远,戴着黑色kippah,目光冷漠而刺人,白人,黑发,二十多岁,是昨天监控里的其中一人,马克呆住,大脑空白,后背发麻,而对方已经回过头去,侧脸能看见紧绷的下颌。
他走出教堂,见杰克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手里燃着烟。对方听见脚步声没转头,随意把烟灰掸掉:“这么快,弥撒结束了?”
“我以为你走了。”马克回答。
“走哪儿去?”杰克耸耸肩,往后靠在椅子上,在马克坐下时往旁边挪了挪,顺便扫掉雪。马克抹了把脸,头埋在手里喘了口气。
“怎么了?”杰克看了他一眼。
马克摇头,坐直,伸手过来,杰克已经把烟递过去,他猛吸几口,烟和气息一起变成白雾。他们没坐多久,在弥撒结束之前离开了,搭地铁回家,地铁上马克问他,那天真的没有目击者吗。
杰克回以他悠长的注视:“如果有,你会清掉吗?”
马克想说我更想清掉你:“如果有,你怎么不清掉。”
“我中枪了。”
“是吗?”马克看向他,后者抓着扶手,微微侧头看他,帽檐在眼睛投下阴影。到这份上,马克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不可明说的,有没有死人,到底是谁先开枪,有人报警吗,他真的毫不关心,如果杰克想要什么,开口就好了,他不想还费力来猜,或是陪着演,这人还有什么得不到的吗。
他们没到家,因为中途他们又决定还是去伊利亚斯那看看,马克没有打电话,他不想被特别招待,他就是那种如果有家的话,回家前不会发短信,只走到门前直愣愣敲门的人。他问杰克如果见面打算说什么,杰克说到了再说。等他们到时,已经过了午时,那栋白房子就在街对面,马克看了眼旁边的人,对方把围巾拉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几乎只露出了眼睛。马克能感受到他身上那种微妙的紧张和胆怯,他刚准备问你想过去敲门吗,杰克轻轻推了他一把,让他过街。
他走出几步,看杰克还站在树下,没有跟上来的意思,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但也莫名松了口气。他双手揣兜,小跑过街,上台阶敲门前又回头看了眼杰克,对方只是隔街望着他和门。
伊利亚斯在家,穿着黑色长袍,见到马克他惊讶了一下,侧身让对方进屋,一边说你怎么总不爱先打个电话。马克没进门,望了望玄关上的手提包,说你要出门了吗?
“刚回来。”伊利亚斯显得有点疲乏。
“主持弥撒?”
“主持葬礼。”
“葬礼?”马克重复,忍着没回头,进了屋,伊利亚斯轻轻叹息,一边去给他倒水一边解释,就社区里的,一个年轻人,前天被袭击了,没抢救过来,不知道是不是反犹的,搞的大家有点紧张——话说我以为你上次就走了,你最近都呆在这吗?
“嗯……办点事,”马克盯着手里的水杯,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叫什么?”
“本·以撒,你应该不认识,他们家刚搬来没几年。”
马克完全僵在沙发上了,过了好一会儿问:“他们家以前也有人去世过吗?”
“没有,怎么了?”伊利亚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他们小儿子以前——”
“小儿子?”
“那家是两兄弟。”
“小儿子叫什么?”
“里维。”
“他怎么了?”
“应该是不小心害死过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他来教堂忏悔,说他哥是替他死的,因为他以前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还以为自己可以逃掉。他说该死的人是他,那天来索命的人却带走了本,这是魔鬼的报应。”
“……那他请求宽恕了吗?”
“没有,他甚至都没有出席葬礼。这事肯定很不好接受,他说等把事情了结就会去自首,只是没说多久,但你也知道,我们不会问太多,他们是出于信任才来教堂的。”
马克嗯了一声,目光空白,像是完全没在听。他没呆太久,他没法让自己继续呆下去,当他找了个蹩脚理由离开时,伊利亚斯问你还好吗,而马克看着门外,穿过街望住另一头树下的人。突然他又继续表演,转身挡住伊利亚斯的视线,露出一个半成品的笑,走出几步还挥手告别。
他们回家,没有人说话,马克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他的大脑自护保护式地变得空白,机械性地回答着任何来自杰克的话。他们随便吃了点东西做午饭,然后他试图睡一觉,罕见地在白天入眠,躺下前他打开了收音机,以此盖过杰克的存在。
他轻易睡着了,这不常见,梦很混沌,他梦见自己是长在林子边缘的树,离树群只有几米远,但就永远隔着那几米远。忽然鸟来拜访他,鸟想把巢落在这里,但他脱离族群的庇护,叶子早已因风吹雨打落光,只余下冷硬的枝。鸟唱道,我需要你,让我留下吧。他回答,你不需要我,你只是需要一棵树筑窝。鸟哭唱起来,咿咿呀呀,像掉下巢的崽,我还替你捉过虫呀。但他是颗木头心,他说,抱歉,你拿去我的一根枝筑巢吧。说完,他的枝就咔擦落地,而他真正成了树,一点声也不入耳,一点色也不入眼。随后他醒了,仿佛仍无知无觉,醒来时正值黄昏,昼夜交浑,夕阳穿过窗子,室内呈现一种迷梦般的昏光。他在沙发上僵硬地翻身,见到杰克坐在另一头,拿笔在什么东西上勾画。他眨眼,看清那是自己的本子。
“你在干嘛。”他问,没什么质问的语气,更像是睡醒后的余困。
杰克抬头看了他一眼,注意力就又回到本子上。他翻了几页,“洛德·坎贝尔,”他随意念出了一个名字,没等马克说什么,“你记错了,她不是你杀的。”他动笔,纸面发出沙沙声。马克愣了愣,坐起来去拿本子,杰克并不躲,把本子给他看,上面“洛德·坎贝尔”被黑线划掉。
他又念出好几个名字,将它们一一划去,他这么干,仿佛他对此有着绝对决定权,“这是我干的”,“嗯,我还记得他的脸”,“这个也是”,他下笔快速果决,好像记忆都清晰浮现眼前。马克一动不动看他,那些名字被划掉,如同线缝住伤口,一个又一个的豁口。
杰克一直翻到最后,马克没有说一句话,他把本子倒翻回去,第一页——马克伸手按住纸页,杰克眨眼,看着眼前这只手,它犹豫地慢慢地松开。第一页只有一个名字,像人们会在圣经首页写上家人的名字,兰德尔。
杰克没有动笔,注视了一会儿,合上了本子。
当他转头时,马克看着他,神情复杂,甚至有点哀哀的遗憾。从这细微的哀伤中,杰克察觉到他们之间还是有些什么的,不是替对方下手或包扎伤口,不是在安全屋里共同挤过一晚,不是强硬又冷冰冰的上床,不是一支烟,一瓶酒,一模一样的脸,不是这些具体的东西,不止是——杰克很少能意识到自己诞生于这个人,而每当他意识到,他的思绪,心,肋骨就一齐涌向同一个方向,呼唤着他回归,以得到完整的自我。这种渴望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既没弄清,也羞于启齿。
这个对视没有持续太久,马克拿回本子,揣在兜里,然后从沙发上站起,称要去修车行把车开回来,而杰克抓住了他的手腕。马克低头,只差说“我什么都知道了”,但他看着杰克,杰克没有帽子后刘海散乱的脸,像个小孩子似的脸,他说出口的是“你到底他妈的想要什么,杰克·洛克利。”
这个小孩拉住他,以一种生硬的姿势把他扯过来,搂住他,脸埋在他腹腔的衣服。马克浑身发麻,一瞬间有种被年幼的自己扯住衣角的幻感。他看见他蹲下来哭泣,请求人们给自己一点期望,一点归属,一点点点点点的爱,那些眼泪聚成小池,养活了金鱼,金鱼成了史蒂文,而眼泪干掉的盐成了杰克。
他们做了爱,因为马克走不掉,在沙发上做总比在车里做好,也许座位上还有杰克的血,他不知道是杰克自己开的枪,还是那两人给予了回击,但他们怎么看也不像会带枪出门的。他看着杰克脱掉上衣,动作流畅,抓过他腰的力度也很要命。挨操时马克扶着他的肩,咬舔绷带,尝到很旧的血味,他被顶得松松垮垮,懒洋洋问你肩膀好了?其实不必问,对方也没答,他被顶得叫了一声。
杰克做得很用力,马克还觉得把做爱放在他的提问后不太合适,如果杰克他妈的想要的就是这个的话也太搞笑了。他们都知道不是,做爱在这里是一种很无力的表现。但他们还是做得尽职尽责,乃至有些疯狂的程度。后半截马克已经完全晕头转向,肋骨嗡嗡作疼,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还好是在沙发不是在行军床,不然他一定摔得尾椎碎裂。那台收音机还在叽叽喳喳,像要掩过他俩的存在。天彻底暗下来。
做得很急,扩张敷衍,更别提套子,完事他躺在沙发上,感到后背的汗黏着,身上却发冷,覆盖着他和对方的精液。这会儿下身的存在感很明显,他等着这感觉消退,去洗澡,在浴室里(他妈的破得要死的小小的淋浴间)又来了一次。等他终于重新穿好衣服时,他想靠回沙发再睡一觉。
他没睡,披上大衣,踩雪去公交站,坐三站到修车行。出门前杰克望着他,马克察觉到他的眼神,没有带他一路。他把贝拉开了回来,停在安全屋门口,车灯光照着雪,暖色一片,车里的空调让他发晕。他打开窗,在侧槽摸到烟和打火机,还有剩四发子弹的枪,他慢慢点了一支烟。
马克想抽慢一点,但风大,烟很快燃尽,他正准备关上窗,突然太阳穴边多了个东西。一个黑洞洞的枪口,主人站在窗外,穿着一件薄夹克,在风中瑟瑟发抖。但他握枪的手笔直。
马克没有动,感到枪口在颤抖,从余光他看见对方的脸:“……里维?”
“闭嘴,”年轻人声音也在发抖,“把手举起来!”
马克没动,过了一会儿才问:“你想杀了我吗?”
对方迟疑了一下,可能注意到他与那日的不同,但仍然没有挪开枪口:“是你自己留下我的……”
有那么一会儿马克感到同情,他被留下也只是因为杰克想要试探,当杰克问你会杀了他吗,他是真的这么期望的。里维是杰克留给他的测试,他知道杰克想要什么,他想要同类,想要在同类身上找到自我。如果杰克直接开口,这或许会好办很多,可他天生不善吐露真言(亦如马克自己),用了这样弯绕的方式。
“那你在等什么,你想听我忏悔吗。”
“……闭嘴。”枪口直接抵住了他的太阳穴,很凉,马克感到脑子麻了一下,往后靠在了座椅上。枪口慢半拍地跟了上来,颤抖得厉害,不是因为胆怯,是因为愤怒。马克知道对方随时都会开枪,只是取决于他多久下决心或者走火,这必定是个艰难的事,无心之举和有意谋杀还是存在区别。
马克下了决心,不知道能说什么:“关于你哥哥的事,我很抱歉。”
“抱歉?你抱歉?你怎么不给自己一枪?”里维被气笑,“你这种人是怎么进教堂的,你不怕脚底被烫穿吗?”
“你呢?”马克问,好像他真的好奇,“撞死了人不也依旧去望弥撒吗?”
“……我是无心的,我没看清。”
“那你跑什么?”
沉默。
“这种东西是逃不过的,无心之罪也是罪,”他望着前方,路灯下起了一阵风,雪被扬到车窗上,“犯了罪就该赎。”
“但我哥是无辜的……”年轻人绝望又愤怒地说。
马克安静了一下,像是肯定了这个说法,在年轻人走火或扣动扳机之前,他握住枪管压下,抽出侧槽里的手枪。
砰——
他下了车,检查尸体,年轻人双目大睁,似乎还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血淌在冰上,很快成为冰的一部分。马克喘了口气,把额发捋上去,靠着车门慢慢滑落,脸埋在手里长久地呼吸。他的脑子嗡嗡作响,胸口发疼,好像又要惊恐发作。他忍受着。
因为蹲得过久,起身时他眼冒金星,看不清路,他扶着车,等待噪点散去。他把尸体装进后备箱,他知道杰克都看见了,他肯定看见了,他还知道这人此刻一定欣喜若狂,因为马克开了枪,他都已经那么久没下过手了,而他开了枪,说明他永远逃不开过去,他永远不可能金盆洗手过什么安静日子,他们是一类的,他不再孤独了。马克本来打算回安全屋一趟的,但现在他连敲门的兴趣都没了。
他从兜里摸出本子,对着手哈气,搓暖,翻到最后一页,沙沙留下字。他呼出的白雾升腾,平地又起风,树上的雪扑簌簌落下,他眯眼望着半空,把本子展示出来,他写着里维·以撒,他眼里只有漫天飘雪,他对半空挥了挥本子:“你们的战利品。”然后把本子和钥匙从窗丢进车里,离开了。
马克准备去公交站,走出没多远,听见后面传来开门的声音,踩雪的声音,大概还有开车门的声音。风很大,吹得他头发纷乱,沾着细雪,他听见引擎声,抽出兜里的手枪,对着半空开枪。
砰——
砰——
砰——
所有声音就此寂静,只留下余震,他把空枪丢在雪地,接着走下去,心里充满空无一物的快乐,他或许听见喇叭声,但他是颗木头心,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强大,而他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雪在他身后落下,覆盖他来过的脚印,并将永远这么落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