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A M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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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 A M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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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你的躯壳被伤透了。”史蒂夫轻声说。慢慢抽走了他手中的照片,指尖始终慢慢落到他左臂的伤疤上。史蒂夫抚摸着他,就好像通过这样轻柔的抚摸在感受着划在身体上的每一刀的是如何的疼痛难忍。“那我的心呢?”他前倾着身子靠近史蒂夫,几乎是在哀求;湿冷的恐惧与疼痛灌入他的肺部,令他连呼吸都困难。他的手掌撑在地上,探过头,用鼻尖摩挲着史蒂夫的鼻梁和鼻头,这引起了史蒂夫的一阵细小的颤栗,湿漉漉的蓝眼睛大睁着,显然这一切都令他十分震惊。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和马路上没人要的、脏兮兮又浑身生疮的流浪狗一样,用鼻子蹭过路人以求得一丝施舍的爱。他只想要史蒂夫,他想要史蒂夫想得绝望。————————其中,千禧年芽詹。深陷泥潭的乐队鼓手巴基x乐队临时摄影师史蒂夫。关于爱与自我救赎、被救赎。以巴基思维与视角为主要描写以及刻意为之设定的“局限性”。结局意料之外,也是预料之中。
Note
我曾经和你吵架过吗?我曾经想要过你吗?我有离开过你吗?我曾经能够做到吗?一切都结束了吗?你不需要回答。……我是否与你争执?我是否渴望过你?可我又是否离你而去?那些事真的发生过吗?往昔已经都结束了吗?你不必给予我答案。

 

“你他妈的什么。”

克林特叹口气。这样的回答他并不意外,事实上他对巴基能同意这件事根本不抱太大希望。兰迪不知道去哪“飞叶子”了,戴维不想和一枚定时炸弹纠缠,于是他像个幽灵一样自觉退到二人后面,拿了一块不知道从哪找的破布开始过分细心地擦拭着他的吉他和吉他箱—尽管那玩意的外壳脏得根本擦都擦不出来。

“我找了一个摄影师,”克林特不得不再次耐着性子再一次解释起来,尽管他一分钟前就和巴基解释过原因,但对方像个焦躁的大脚兽一样在这间他们待了800年的破屋子里东瞧瞧西看看,扯下脱落的壁纸又踢开几件不知道谁脱在这里的衣服,路过茶几时从碗里捞起三颗不知道谁在什么时候买的糖,一颗进自己嘴里,两颗分别往他和兰迪身上丢去。他不认为巴基听进去了多少。

“他是个艺术系学生,摄影专业,他需要毕业作品。”巴基回身恶狠狠地盯着他,兰迪已经开始擦其他人的乐器,他打算把手边够得着的东西全部擦得一干二净。他放下克林特的贝斯,它很干净,也很新,即使它无数次地在呕吐物、满地的垃圾、摇摇晃晃的醉鬼和“小飞人”中求生。碰到巴基的电吉他时他犹豫了一下,慢慢收回手,这让他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这间屋子里第二个枪靶子。

“我想我们需要宣传自己!”在巴基把枪口对准兰迪之前克林特慌忙拦下他,“还有我们的乐队。高质量的照片会让我们提高知名度,也许还能树立一些别的形象。”

“知名度,”巴基哼笑一声,“别的形象。”他干巴巴地学克林特说话,“我们是这个区里最出名的酒鬼、毒虫和疯子,”兰迪乖乖地擦拭巴基贝斯箱上的黑斑,谁知道是油漆、颜料还是谁把它当烟灰缸了。“管这一片的每个条子都认识我们——主要是我,因为我他妈的是一条疯狗。我砸过他们的车,在他们的看守室犯过不止一次瘾,还在他们的茅坑里捅了一个条子的屁股。”巴基发誓他要把兰迪的手指捏碎再将碎渣揉进那张破布里,顺带着克林特的嘴和他活蹦乱跳的小脑瓜。

“你知道你—”克林特咽下去后半段话,兰迪见状,放下那块可怜的抹布起身就走,头也没回。巴基在爆发的边缘,他不擅长趟浑水,至少现在这一滩不行;兰迪的内疚会藏在今晚递给克林特的大杯冰啤酒中。

巴基死死的盯着克林特,逼着他退到脏兮兮的墙角。克林特想说什么?你不是你口中所说的这样的人、你一点都不糟糕、你是最棒的,我为你骄傲,有多少人没有戒掉这样剂量的——听着,你是个战士,巴基·他妈的·巴恩斯!或者,你是个很好的人,我认真的巴基。或者,‘我很担心你(他知道这是真心的,因为他像老妈老爸一样天天叨叨这个念叨那个),如果你想让我(他想,他最想的是让他这个大他妈的圣人闭嘴)——因为长期酗酒让他精神恍惚,即使他现在很少这么做了,他有40天没碰任何含酒精的东西,甚至包括酒精棉片。他闻着像一条死狗或者一坨腐烂的肉,du瘾戒断反应让他的脸活像个骷髅。满身纹身盖不住密密麻麻针孔,还有他曾经对抗那些瘾和试图自救时一刀一刀划自己留下的疤。他整条左臂就像个粗大的畸形肉虫和疤痕展览馆,右臂也没好到哪去,覆盖两条手臂的大片纹身下是人类目前已知所有刀伤的百科全书,任何程度、造型的疤和伤口以及伤口深浅程度都能在他的左臂上看到,他相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凭借这坨神圣的屎震惊整个医学界。

如果现在,巴基朝他的脸上抡一拳,克林特想;他的鼻梁骨和门牙会断掉,他还会因为磕向身后的墙而得脑震荡。 “我们不用付钱。他想要毕业学分,我们——我,我想要我们的照片。”克林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改口,他想象中的画面绝对会发生,巴基几乎马上就要这么做了,他把拳头捏得咔咔作响;但在这之前他至少要把话说完。

“我很确定,巴基。他说过不会要钱,他只想要毕业学分。”巴基往后退了一步,克林特赶紧从墙角挪出去“我们谈过了。”

“你他妈的什么?”

兰迪他妈的死哪去了?克林特咬着牙。他总是像条狗一样嗅到危机发生,然后提前逃跑;如果以后,他,或者戴维、巴基,还是路边上别的谁,在往后的哪一次要揍兰迪,自己一定会跟那些人一起动手。

“我跟你说过,但是你没在听。”

巴基折回来, 这不是个好现象。至少他得抓着什么东西以防万一——兰迪他妈的死哪去了?

“随便吧。”

巴基松开他,他眼睛里的阴沉退下去了,克林特暂时保住了自己的鼻子和门牙。巴基摇摇晃晃地退到后面,开始摆弄戴维的电子琴,那声音听起来就像鬼魂的呜鸣。“他不会喜欢他看到的。”

“他说过不介意。”

“哈!每个人都说不介意。”

巴基的声音暗哑得连难听都算不上,电子琴再次尖叫着发出呜鸣,这次听上去像死囚的挣扎,嘶嚎声空洞绝望得深沉。克林特没再说话,他接过兰迪的活,开始擦巴基的鼓面。

“你知道…”良久的沉默后,克林特再次开口,巴基的脸看上去像从尸体上扒下来的人皮面具,“你不能打他——你最好也别动他,”镲片发出微弱的声响,“娜塔莎很喜欢他。”

“哦,”巴基再次发出干巴巴的声音,但至少尸体的面具有所松动,“我很确信总有一天那女人会拿出她酒柜后面的加特林轰碎我的脑浆。”

“你能在每个反枪支法案的游行队伍里看见她,最前排。”

“她橱柜后面有把刀,哥们。那他妈比我一整条腿都长。”

“这倒是真的。”

 

 






 

“我以为这里面放得是电吉他。”史蒂夫指着电贝斯箱说。

巴基没“飞”。没有“甜蜜魔法药水”也没有“女巫特制粉末”——他绝对不会再碰任何相关的东西,戒掉这些瘾让他丢了一条命,他顶多说得上“有点醉”。但是现在,此时此刻,在他的家里,巴基·巴恩斯的破烂仓库、他们练习室最乱的角落之一,他确定自己看到金色的光茫笼罩着史蒂夫的全身。

他是无意中掉进毒虫窝里的天使,他不应该来这里。

傻傻的金发甜心。小可爱。巴基·巴恩斯甜甜的罪恶。那双迷死人的蓝眼睛就那样长久地、认真又耐心地注视着他。是的!电吉他!它就是一把电吉他!巴基兴奋极了,他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他想打架,他兴奋的要命,他想让别人把酒瓶摔到他脸上,这样他就能尽情的抡拳头!这样才能让他冷静!他现在就有种冲动想下去掀翻的桌子!他想立马下楼给娜塔莎跳电臀舞,这样她才会把椅子砸在他身上,把他打得半死扔到化粪池里!他想噢,怎么能忘了克林特——让他倒了大霉的狗屁丘比特!巴基发誓他一定要在这一群“飞人”、毒虫和醉鬼中找到克林特并且在他的脸上来一拳;他一定会把他的门牙全部打掉!他的鼻子也难看极了!还有兰迪,噢!体贴的小宝宝,他们的保育员和奶妈,他要把他的手指拧下来,再塞进戴维的嘴里,不是“飞”就是像个饿死鬼一样在吃东西的戴维——他们都他妈的死哪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慌张?”史蒂夫咬着嘴唇看着他,他是在笑吗?美人、蜜糖,圣父的甜心!他不能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他的嘴唇像一颗在诱惑他的娇艳欲滴的樱桃。他又想揍克林特了,他从哪找来的史蒂夫?金发美人,他的加布里尔*,他的罪恶。他找别人想做A·I,他现在就想,他想吸别人,然后再干进那个人的屁股—或者他们换位置,他不在乎!怎样他都会叫得像个发qing的母狗。是的当然,找他妈的别人,付钱的!——他知道!不是史蒂夫!没有人可以这么对他!如果有这种人出现,他一定会活生生把那畜生的手剁碎老二捅烂塞到他狗嘴里让他咽下去扯出他的肠子刨出他的肺剐下他的眼珠因为史蒂夫应该也必须在任何方面都被人尊重!

因为史蒂夫是那么的好。

他恨自己为什么没打烂克林特的门牙和鼻子,再把他揍成脑震荡。

“嗨,我可以拍这些乐器箱吗?”不,他改主意了,在拆掉克林特之前,他要先拧兰迪的手指头。

但,他不明白这些有什么可拍的,他们就是箱子,烂得要死,脏得要命——他说出来了吗?看来是的,他醉得厉害了,他管不住自己的舌头和嘴。

“这很有意思。”他不明白哪有意思,这屋里没有任何东西有意思——他又把它说出来了吗?因为史蒂夫眨着眼睛,不,别再看那一摊垃圾——他想要这双眼睛一直看着他。

然后没什么了。史蒂夫开始对着那堆箱子和旧乐器拍照,还拍了一圈这间猪圈。在史蒂夫忙碌时,巴基选择下楼把自己灌得更醉,但他没找到克林特、兰迪和戴维中任何一个,他不想打人了,他不知道该干什么。他根本不敢给娜塔莎跳电臀舞,因为她正在恶狠狠地灌他酒,力度大到能抵碎他的门牙,因为他不小心踩到了她的鞋面。

这下他彻底喝醉了,他醉出了幻觉——或者不是幻觉,他像个魂一样在整栋房子里游荡,最后在某间屋子里找到了史蒂夫。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但是他记得史蒂夫一直在笑,红色从他的脸晕染到整个脖子。然后他和史蒂夫调情,或者说他试着和史蒂夫调情——他早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和舌头了,但是他能管得住自己下流的脑子,他知道该说什么!他只是像个对着火腿海报流口水的流浪狗那样痴痴地望着史蒂夫,想着他单薄衬衫下的dong体,只因为史蒂夫在笑得上不来气的喘息中叫他巴基。好的,他他妈的就是管不住自己下流肮脏的脑子!他想象着自己褪下史蒂夫的全部衣服,因为他想看史蒂夫全身潮红的样子,光是想想这个就能让他情不自禁想要跪在地上吻遍史蒂夫的全身,让自己身上浪潮也席卷在史蒂夫体内,他会像侍奉他的天使那样虔诚地对待史蒂夫——这会让他变红吗?他想埋到史蒂夫的腿间,用舌头逗弄他、舔舐他—噢他会知道史蒂夫是不是天生的金发的,他想用口腔裹住——这会让他变得更红吗?史蒂夫漂亮的大家伙——他知道它是。他要慢条斯理地舔舐它,从根部到冠部,然后含住它,吞吐它,直到史蒂夫一遍又一遍依赖又渴望地叫他名字,直到他尝到来自史蒂夫的滚烫,咽下史蒂夫给予他的白浊。

他的记忆和第二天清早的呕吐物一样不堪。他没有和任何人做,因为他醉得根本硬不起来。他不知道史蒂夫最后怎么离开的,什么时候离开的;最后的最后,他连爬回自己房间的力气都没有,是他自己一个人,像个死狗一样,睡就在一摊垃圾里,在第二天清晨被一堆呕吐物呛醒。

 











 

他没能那么频繁地见到史蒂夫,这让他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这至少让他能够不那么快地再次陷入彷徨、无助、失措与恐惧中;他就像像一条浑身生疮、骨瘦嶙峋的死狗,虫卵和跳蚤爬满他的全身。他害怕那些镜头,他更害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从那事之后他再也没看过玻璃和任何反射面,一切能让他看清自己样貌的东西都绝对不会在这个屋里出现。

他不知道史蒂夫怎么看待自己。事实上他不常和史蒂夫说话,他们的交流仅限于史蒂夫对他露出的笑容,和一句简短的“嗨”。他知道史蒂夫会在身后悄悄打量他,和打量他惨不忍睹的手臂;他试图忽略这些目光,每个人都他妈的想问他怎么了,他还好吗,他经历了什么。你不应该这样对自己,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你不一定要经历这些你可以走你可以离开你可以反抗你一定要反抗你怎么不去求救呢去找什么人帮你你一定能找到的你去了吗你活该你就是这样的人这是你应得的你妈妈是个吸毒的婊子卖淫的娼妇连你心心念念的亲爸也是她的客人他干了她几次他做得爽吗我也愿意花钱干她因为她就是干这个的你知道是因为你才让她染上的瘾吗嘿你还干这活儿吗什么你从来没有过别开玩笑了你怎么可能你和你妈干一样的行当吗不过你是和男人你也收钱吗我当然不是说你应该免费事实上你确实应该收钱你喜欢这样吗我知道你爱死这个了因为你和你妈被同一个男人干过。

但史蒂夫只是看着他。

再见,巴基。他说,下次见。

史蒂夫的笑容令他感到悲伤。

 

 




尽管克林特告诉史蒂夫,他随时都可以来,但最终,史蒂夫只会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现。他狡猾的小脑瓜是不是能够预料到什么时候他们四个会互相把对方揍出屎来,什么时候他们又会像小姑娘抱在一起一样哭成一团,什么时候醉成一摊烂泥,什么时候又“飞”得不知道在哪?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史蒂薇,他的宝贝、他的蜜糖、他的小柑橘、漂亮娃娃,他的爱。

史蒂夫不会错过每一场正常的排练——没有打架、没有争吵,没有毒虫和醉鬼。他们整个下午都在唱歌,The Rolling Stone、Megadeath、Slash、Blacksabbath、Alice Cooper…只要他们能想到的,他们都能摸索出来。戴维给出几个和弦,每个人跟在后面试唱几句,然后开始。

照片拍够了的时候,史蒂夫就会坐在下面看着他们,看着克林特像个猴子一样在台上又蹦又跳,看着兰迪和戴维给克林特唱和声,最后再看向他自己。有时他会好好地唱完一首歌,有时从不知道哪个地方开始跟着其他三个人一起嚎——取决于戴兰迪的贝斯和戴维的电子琴把他们带到哪,以及戴维是否发出像狒狒一样的笑叫声;但多数时候他只是沉默地打鼓,一首接着一首。当史蒂夫看向自己时,那挂在脸上的笑容逐渐脸上放大、放大、再放大,最后像一朵烟花一样在史蒂夫的脸上里炸开;他的小糖饼又红透了。他发誓自己看到史蒂夫咬着自己的下嘴唇,弯着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但是他不确定这是否是真的,他身体里残留的那堆狗屎玩意让他连最根本的现实和虚幻都分不清。

唱到尽兴的时候,克林特开始对着史蒂夫的镜头挤眉弄眼,他模仿米克·贾格尔、雷·戴维斯,但最喜欢的还是模仿兰迪和巴基自己——在这之后他一定会把克林特揍进墙里,再扯下他的几根头发,他根本就是再学一只呲牙咧嘴、手舞足蹈的猩猩!兰迪自顾自地摆弄他的贝斯,在史蒂夫向他示意时对着镜头抛去一个温和的笑容,他什么时候都像他妈个诗人;到后面,克林特开始用屁股撞兰迪,直到兰迪一脚踹在他的小腿上;戴维的笑得像个打鼾的肥猪,在不“飞”的时候看他们闹成一团或许是戴维最大的乐趣,他的手在键盘上飞舞。

有时他们也唱自己写的。戴维和他将所有的和弦组合全部在键盘上摸索一遍,最后挑出最贴合旋律的那一个;兰迪练着即兴片段,一段最平白的、随处可见的旋律在他的指尖下变成雷鬼、布鲁斯风格;克林特蹲在地上最后一遍检查歌词,琢磨着如何能让它变得更好——对对对我知道,哥们。听我说!哥们,但是‘pharmacy’的开头字母真不是他妈的F!每到这个时候克林特就会对他开火,到最后巴基只想杀到克林特家里把那张社区大学的毕业证撕碎,再放把火将那些碎末彻底烧干净。

这些时刻,史蒂夫都会在一旁咯咯笑着。他还是发着光,他就坐在这么一间破屋子里的破箱子上,招摇着他的翅膀。什么都能逗他笑,他们唱的任何一首歌,不管能不能入耳——他们原本没想让史蒂夫觉得他身处于动物园;克林特那个从他15岁讲到现在的荤段子——他他妈的是怎么连续讲了9年还不觉得烦的?;兰迪列出的“别惹娜塔莎的十三个原因”——他觉得远不止十三条,而且这屋里除了兰迪和史蒂夫没人能笑得出来,因为其他人都被她亲切友好地接待过;戴维弹奏过瘾时发出的像豪猪打呼噜一样的笑声;甚至是他自己随手弹的、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你还会弹吉他?”

似乎这真的是什么值得史蒂夫如此欣喜的事情,他全身发光的小天使扇动着翅膀降临到他身边。噢,他的小娃娃!史蒂夫透过像小扇子一样的睫毛,痴痴地看着自己。甜心!史蒂夫又对他挂着那副嘴角咧到耳根的傻兮兮的笑,眨着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噢,他的灯塔、他的烛光,巴基·巴恩斯可悲的蓝色的梦。

“我是说...我知道你会打鼓,你是鼓手,当然。你也会弹贝斯、吉他和钢琴…呃电子琴…但是他们应该是一回事…”史蒂夫做了个吞咽的动作,而他只想用嘴唇去感受它的滚动,“但是…这一切…我是说…哇!”

史蒂夫又一次红透了,阳光将他的金发照得晃眼。史蒂夫用略带期待的目光盯着自己,等待着;那一刻史蒂夫的世界似乎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知道史蒂夫像这样看了多久,或者说,自己凝视了史蒂夫有多久。

随后,史蒂夫的身子向前探去,将两只手掌撑在椅凳上。史蒂夫前倾着身子,微微皱起眉,将视线调整到和他一样的高度。几乎是在这下一秒,冰冷的海水灌满他的肺部,他在蓝色的深渊中不断下坠,徒劳地挣扎、喘息着,连呼吸都带上刺骨的疼痛。他发不出声音。

于是史蒂夫又一次向前探了几寸,努了努嘴,似乎对他的反应不太满意。他能够闻到史蒂夫白衬衫上那股干燥而温暖的洗衣粉味;史蒂夫离得他太近了,近得他可以看清史蒂夫抖动着的金色睫毛,近得他能够看到星星点点的浅棕色雀斑是如何吻在史蒂夫的颧骨上,他能闻到史蒂夫皮肤的味道,闻起来像肥皂、亚麻籽油和香柠檬的混合物。他没办法不去想史蒂夫的嘴唇,它离自己只有10英寸,它饱满而鲜红,一道细小的伤口印在下唇内侧,史蒂夫探出粉红色的舌尖舔掉溢出的血珠。

“你总是这样瞪着人吗?”

你会习惯的。

——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真奇怪,巴基。”他被迫又一次坠入深海,史蒂夫皱皱鼻子,视线落在他的唇上,然后短暂撞上他的视线,继而又是嘴唇,最后史蒂夫长久地注视他的眼睛。

“但是你很可爱。”

他的嘴唇一点也不干燥。

史蒂夫退开,垂着眼睛望着他:“它叫什么?”

什么?

“你的歌。你唱的歌。”

我不知道。

“它没有名字?”

没有。我想。

“那就取一个。”

史蒂夫的脸上有种脆弱的坚定。他本想拒绝的,但他不想毁掉它。

“它唱的是什么?”史蒂夫问。

它还没有…完成,我想。事实上它什么都不是,没有名字,没有词,只是旋律,还有一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别在意。

它什么都不是。

“但是我很喜欢。”史蒂夫轻声说,话语中流露出的试探仿佛一经触碰就会破碎,“你可以再唱一遍吗?”

落在眉间的刘海令他发痒,他不得不摆头将它甩到一边去。但是史蒂夫显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使用狗狗眼的机会,他把手掌放在大腿下,向前探着身子。

“拜托。”

他没有回应,他的喉咙里有一股强烈灼烧感带来的疼痛。

他曾经有过一条小狗,那时他6岁吗?还是7岁?他和薇妮还在住在公园坡。他在一个雨夜捡到它,那时它缩在垃圾堆旁的一个脏兮兮的盒子里,像一只乱蓬蓬的白色毛线球。他把它抱回家,它在他的怀里止不住地发抖,就像得了伤寒的人那样。他把它藏在门廊台阶下的空档里,等乔治睡着时把它抱进自己的房间,用自己的毛巾擦干它的身体,再用薇妮弗雷德的旧梳子为它梳毛,它的口水让他的手掌变得湿润温热。然后他和它一起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他用毯子把他们两个都裹起来。他们就这样度过了两个白天和两个夜晚,直到乔治上楼找到他,直到他被打掉一颗牙,小指也被弄成了骨裂。他不知道那只小狗后来去了哪,它还有干净的纸箱可以睡吗?如果下雨了它躲到哪?冬天呢?它那么小,它连走路都不会,会有人带它回家吗?他希望有什么人可以留下它,他希望它过得好。

“可以吗?噢,巴基,别这样。拜托你了。”

史蒂夫也像一只耷着耳朵的小狗。

于是他开始唱。这仍然是他先前弹奏的吉他曲,但是一切都烂透了,也糟糕透了。他不知道自己在唱什么,他也从没在任何一首歌里听过这样的和弦组合,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弹些什么。这早就不是他先前弹的那段旋律了,烟、酒、药物滥用、du品撕烂了他的声带,他的声音喑哑干涩,这让他唱到某些音时只能发出如垂死前般的气喘,他还在唱,像一头呜咽的狼。他像行尸走肉一般唱下去,他动不了,他根本没办法控制自己。

他的世界里充满死一样的寂静。

曾经他也说过拜托吗?求你了,拜托。他说过,多到他根本记不清次数,多到他根本就不知道有哪些场合。从自己嘴里说出的、一个令人作呕的词,充满了软弱和失败,像呕吐物一样粘在他的喉咙后面。没有人会听他的话,他们从不这样做。薇妮,不要,看看我薇妮,妈妈,求你了妈妈;别走,薇妮,拜托了薇妮,和我呆在一起,妈妈;不要,乔治,求你了别这样,停下来——告诉我你有多想要这个。他耳边传来恶心的咕噜声,炙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太阳穴上;拜托求你了别打我别赶我走我不会再这样了你说什么我都会做的我绝对不会再惹你生气的求求你让我吸吧让我打一针吧就一针拜托了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拜托求你了求你救救我让我再来一针谁来救救我妈妈薇妮求你了帮帮我别再让我一个人了妈妈薇妮妈妈拜托求你了薇妮别丢下我。无数次,又无数次;从薇妮满是针孔的胳膊滑出尸袋那天,从乔治开始把手伸向他的裤裆那天,从乔治开始教他割自己那天,从他自己也终于变成薇妮的那天,从他举着两条溃烂生疮的胳膊那天从他用刀刃划过自己的皮肤在胸骨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垂直切口从他像牲畜一样因为犯瘾在地上打在地上爬只求那些人给自己最后一针那天从......

然后他不唱了。脑海中的画面从过去的闪光灯记忆发展到可能是未来的也可能是过去的、当下的、不断税化的宝丽来图像,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同一个死胡同,交通工具是刀、药片、粉末和针头。他开始想象那些刀片,镊子、指甲刀。都不够好,电动剃须刀的发明糟透了,但参差不齐的指甲却是那么有效。它们顺着他的大腿向下,直到肉变成一条由粗红线组成的凸起铁轨,顺着他的股动脉形成路径。想象自己吞下剃刀刀片,想象它们又一次割在自己身上的感觉,一下,一下,又一下,绽开的皮肉发白,刀片继续往深处走。他开始越来越详细地想象这一切——动脉血会喷出多远,他失去知觉需要多长时间,如果他将手指伸入吞咽的伤口并扭动它会是什么感觉。他会让刀片往深处走,直到他痛得再也发不出声音,直到他开始发冷,直到他的意识开始退散——现在他都想起来了,以至于他很惊讶自己真的做了这些事情,只为了让大脑安静下来。脱落下的厚实坚硬的皮肉像一条扭曲的肥虫,扭动着,变干,剥落成条状,他想他明白了,连他自己的皮肤都不愿意靠近他。

 

 




 

到处都是人。每个人都在他耳边叫嚷,每个人都“飞”得能让脑浆像鼻涕一样顺着鼻孔流出来,每个人都醉得像一摊烂泥,扭曲着四肢伴随吵到不行的音乐互相推搡着。

他非常不喜欢这种环境。但实际上,内心的声音告诉他,他应该回去。

“我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史蒂夫对身后的人说。他的耳膜很疼,他的心脏也不舒服,里面的气味让他想吐,浑浊的空气可能会让他的哮喘发作。他本以为在里面一直待着很糟糕,但当他回到在安静的环境中,身体的不适才开始成百倍的迅速放大,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扯住他的神经,捣碎他的耳膜,狠狠扼住他的气管。

“我会回去的,巴基。”他很想喝水,他的嘴里发酸,他还想吐。

“你不喜欢这里。”

“不,实际上我喜欢。”他打断巴基的话,现在他的语气听上去刻薄极了。

“没有人喜欢这里。”巴基嗤笑,语气僵硬。

“哦,你确定里面的人听到这些话不会出来揍你吗?”史蒂夫挑高了音调,一股无名火在他胸腔里炸开,他听不见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 随他们便,我不在乎。”巴基很快地回应,没有因这句话产生任何动容。

“好的。”他深吐一口气,“好的,巴基。”

“你不一定非要回去,”巴基站在原地,拧起眉头的样子就好像自己在说一个愚蠢至极的梦话,“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回到那个地方,你可以就在这里待着。”巴基那副理所应当的语气令他感到恼火。每个人都告诉他应该怎样,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相信我,你不会想和同性恋性病扯上关系的他们看见洞就干他们才不管这些都是什么成群的女人往上扑而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都不会被注意到什么这就是会传染你在开玩笑吗你不这样觉得你难道不想阻止人们再一次变成垮掉的一代吗是的我就是这么认为的事实上艾滋病的传播可也有这些人的功劳你也开始和这类人厮混一气了吗别把你的时间浪费在瘾君子和妓女身上你可是和他们不一样你认为他们是被迫的天哪你真的相信这些鬼话吗你怎么知道那个‘我不知道叫什么’先生不是皮条客什么你他妈疯了吗史蒂夫罗杰斯你弄伤了我的脸好的好的那我祝你保持‘干净’以及我的律师一定会通知你的。

“事实上,你为什么一定要来呢?”

“那么,我为什么不能来呢?”巴基语气中的不耐烦彻底将他点燃;他也随之提高音量,他很生气,他不明白为什么巴基总是想把他推走;巴基总是在拒绝,总是把自己推到别的地方。“要听实话吗?我喜欢这里,我喜欢这里的一切!我不需要任何人来告诉我我应该喜欢什么,我有自己的脑子,我能够独立思考!”

“就靠拍这些垃圾堆来毕业吗?”巴基哼笑。

“我不在乎这些!”他又一次提高音量,他几乎是在喊叫了,怒火燃烧得令他眼眶发疼。不是这些,从来都不是这样。他恨自己正在颤抖,“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事实上你什么都不懂!”

“哦,成熟点,小宝宝。你成年了吗?”身后人勾起润泽而殷红的唇,他从没听过巴基用这样颇具嘲讽的语气说话。“需要我给你讲个甜甜的童话故事,替你盖上被子,最后再给你一个晚安吻吗?或者你想要别的安抚?”

“操你,詹姆斯·巴恩斯。”史蒂夫低吼,将手中揉碎的纸狠狠地扔在巴基脸上。

“你会吗,史蒂薇?”身后,巴基明亮得近乎可憎的笑容和亲昵的称呼都令他心烦意乱。





一切都解决了。他知道那些刀片下一秒就会来,他等待着。但一切都解决了、和解了,消除了。没有疑惑,没有争辩,不再有恐惧,不再绝望,不再有楚痛,知道那些刀片下一秒就会来,他等待着,他忆着刀片划落四肢时的轻快。

他竭力想象着在阳光之下行走的感觉,他忆着刀片带给他的轻快。



 

 

当他出来的时候,史蒂夫在先前的位置等待着。

“嘿…”史蒂夫说。他看上去很疲惫,眼眶发红,面色苍白,

…嗨。

那只像在猪圈里滚过一圈的乐器箱沉甸甸地坠在他的身侧,裤腿上多了几块浅色的污渍,他不愿回想自己是在哪蹭上的。他很累,他感觉很不好。

“…都结束了吗?”史蒂夫咬着嘴唇,手指绞在一起,僵硬地架在大腿前。

是。

他非常累,他的太阳穴很疼,他还想吐,他真的感觉很不好。

“巴基,”他叫住巴基,松开绞在一起的手指,“我想和你谈谈。”

这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不应该说...”史蒂夫咬住下唇,阻止那个单词再一次脱口而出,“我很抱歉,巴基;我也不应该把纸扔到你的脸上...对不起,我失控了。”

表现得像个混蛋的是我,我对你说了很过分的话。

“不…你没…我…我真的很抱歉,这些都不是我的本意。”史蒂夫听上去像快要哭了

我不在乎这些,好吗?我不在乎。

——他的喉咙也肿得发疼。

“我觉得我...”

你不是第一个对我这么说的人,而你也不是第一个朝我扔东西的人。所以,别放在心上。

更何况我也对你说了非常过分的话,只因为我不想…

史蒂夫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他将头低下,拒绝这个话题的延续。

“我们难道要一直像这样下去吗?”良久的沉默过后,史蒂夫抬头。他不知道史蒂夫是不是…他的眼眶发红。

“我不想,巴基。”天哪,瞧瞧他都做了什么,他怎么会…他不应该…他本不该…

“我不想要任何…照顾或者保护,”这是史蒂夫第一次如此坚定地凝视着自己,一汪蓝色的镜面生出裂痕,产出分支,向四周蔓延、攀爬、生长、扩散,变得摇摇欲坠。“我不喜欢这样,巴基。”史蒂夫的声音近乎呻吟,但这就是发生了,不…不不不瞧瞧他做了什么…

史蒂夫的脸是真诚的、充满希望的和悲伤的。裂痕继续生长,扩大,随之而来的是细小的碎片在脱落,一片,又一片。“你就是忍不住这样做,是不是?”史蒂夫试图扯出一个笑容,但在这样一张苍白的脸上,这笑容更像无声的哭泣,如同教堂圣像图中那些悲悯恸容的面庞。

“但你不能总想着如何把我藏在你的尾巴底下,小鳄鱼。”

 

史蒂夫挨在他的身侧,偏头抵在车窗上。

停车场的最后,克林特和戴维从屋里出来,“吵着”要看照片,将史蒂夫拉到一旁;兰迪借口丢了东西叫走了自己,两人一言不发,分别坐在后门的楼梯台阶和废旧轮胎上。直到克林特把车开过来,像赶一匹马一样将兰迪赶到后座,让他挤在一堆箱子和行李的一角,然后又将他塞进后备箱,排在史蒂夫的身旁。

他们束手束脚地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史蒂夫抱着膝盖,紧贴在左侧的车壁上,他则贴在右边。他们背靠着前排的座椅,就这样僵在原地,二人之间三指宽的距离是如此空洞遥远,他们像一架被拦腰砍断的断桥。在左边,在右边。

“所以现在轮到你了吗?”

不知过了多久,史蒂夫开口。他朝自己转着眼珠,太阳穴仍然抵在侧壁上,细长的手臂往回弯,像一只被收进玩具箱里的提线木偶。

他意识到自己张开了嘴,他的嘴唇在嗫嚅,一股微小的气流拂过口腔,他分辨不了这是什么;忽地,那股微小的气流又一次流经齿间,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对不起。

我很抱歉,史蒂夫。

“第二次。”史蒂夫的头又向他偏了一点,“我们又要开始循环这个吗?”

…我…

我不知道。

史蒂夫把手指搭在额头上,遮住自己的眼睛,他的头小幅度摆动,像是在摇头。月光透过狭小的车窗投射在史蒂夫的面庞上,史蒂夫眼底的颜色是他只能在诗歌描述中见过的那样无与伦比的蓝色阴影,这是他所有光芒的棱镜——在黑暗来临前的时刻。

“你从来都不笑,巴基。”

他对此毫无印象。他茫然地看着史蒂夫,摇头。

“小鳄鱼。”

棱镜偏折角度,光影与颜色调转,史蒂夫抽回视线,将目光转向窗外无边的黑暗。史蒂夫的声音有些干哑,他不知多久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声音是从史蒂夫抿紧的嘴唇里传来,说话时,史蒂夫的嘴唇仍呈一条直线,仿佛这样就能够抑制住向上翘起的唇角。

史蒂夫垂下的手臂填满了三指宽的空隙,他的指尖抵在史蒂夫温热的手腕内侧,轻柔的触感令他难过得想要哭泣。

 

 

它又来了——胸中的肿胀。一种难以捉摸的感觉,一种轻浮的压力,推挤着他的肺和心脏。

这不是他习惯的那种沉重;它不是即时的、压倒性的、反复性的——它复杂、纠结、令人困惑。他讨厌被看不见的东西纠缠,因为这意味着他不知道自己在对抗什么。这种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让他震惊,也让他变得无措。

皎洁的月光从他们仅有的一扇窗户里透进来。好似连睡梦中,史蒂夫的眉头都不曾舒展开,他不经去猜测史蒂夫在想些什么,也许仍在倔强地和什么人理论,固执地坚持自己认为正确的观点。他的心因这样的窥测发疼,因为他根本无法阻止分离时刻的脚步近一步逼近。他认定自己史蒂夫的每一分钟都来自于借来的时间,而且总有一天它们会为此钉死他;也许不是现在,也许不会持续很长时间时间——但这一天总会到来。对于但它们没有这样做的每一天,他都抱有罪恶感

他只能用视线贪婪地汲取着史蒂夫侧脸的轮廓。史蒂夫的名字,卷曲在他的舌头下,尝起来既熟悉又不可避免。他半睁着眼睛看着史蒂夫,他看着他;从他在那个破烂不堪的屋子里遇见史蒂夫的那一刻,他们的分别时刻就已经在残忍地矗立在前方。在这些向上帝偷过来的时光中,他除了注视着史蒂夫以外别无他法。几缕散落的发丝扫在史蒂夫的眼皮上,他曲起的食指停在史蒂夫发梢的上方,继而是凸起的颧骨,他的大拇指逐渐贴近史蒂夫的嘴角,最后长久地悬停在那里。

他几乎从未触碰过史蒂夫。

他收回手,指尖的灼热令他全身颤抖。史蒂夫在睡梦中偏转头部,他能感觉到左心室内某处一阵搏动般的疼痛,明显地让他渴望离史蒂夫更近一些。史蒂夫在睡梦中发出轻柔的声音,几乎是一声叹息,他的左手臂贴在自己的右侧。他祈求这份温热能永远融进自己的皮肤;他对他们身体之间这种不自然的纵深感深感不安,因为他是清楚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某样东西,与之,他又如此害怕自己需要采取必要的行动来实现它。他害怕他自己。他很熟悉那股无法相信自己的不安感,这种不安总是与他不想做的事情有关,而非他真正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失控带给他无止境的愤怒和恐惧。但与此同时他知道,如果纵深感与之俱来的轰鸣声消失,空间变小,他会变得更加不安。

也许它并没有那么不同——它指轰鸣。这是他内心经历过的无数次微小的死亡,在它真正成形之前就彻底被恐惧污染和扭曲;它甚至不让他认清所那些能够给他带来快乐和安慰的东西。一场没有尸体可埋的葬礼。举行葬礼意味着接受了死亡这一事实,但事实是,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

这无数次的细小死亡,他曾经称之为希望。

希望就是死亡的半成品。

他将整个心灵深深地埋在偷来的时光中。如果他能够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回自己的眼泪,他会为这样的悸动而流泪。

他站在屋里的台阶上,史蒂夫在门边。

他看着史蒂夫依次装好纸巾、水杯、笔记本、钢笔,拆下镜头,将它和相机分开装到相机包里。他依次拉上拉链、系上搭扣,最后将他们挂到瘦削的肩膀上。

“噢…嘿!”史蒂夫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呆滞,当他察觉到时,史蒂夫已经换上往日那般柔亮笑容。

“巴基。”

史蒂夫被阳光和害羞的阴影包围着,手指紧勾着背包肩带,史蒂夫非常安静地念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做出任何靠近的动作。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史蒂夫的眼角皱了一下,他又一次感受到同那天晚上一样的,左心室里某处的抽动。

“我要走了。”

那双蓝眼睛,那双他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蓝眼睛,它们就在门廊的阴影之下凝视着他。

史蒂夫的一只手已抓住了房门把手,另一只手扶在门框上。他慢慢地拉上门,目光却不曾从他的脸上移开一丝。他的唇角掠过笑意,但声音奇怪地毫无温度,他说:

“再见,巴基。”

他以为史蒂夫就要关上门走了。可是,没有。史蒂夫的蒂夫完全静止在原地,他凝视着自己,一切就这样持续、持续——持续了多久?一直持续到他察觉自己嘴唇的嗫嚅。

再见,史蒂夫。

他根本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但是史蒂夫听见了,笑容在他的脸上放大,再放大,以至于那留在他心中的最后的面庞都是微笑的。门关上了,史蒂夫的脚步声消失在房子的深处。

这就是他最后的一句话,因为大概这时候,史蒂夫就无影无踪了。

詹米,亲爱的;有时,你只需要笑一笑,宝贝。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我的小太阳。他记得有一次薇妮对他说。在另一条小巷,另一条胡同,她歪歪扭扭的走在他身边,咧嘴笑得浑身通红。

他尝试过。一次又一次。

没有一次有用。

但他仍然决定再试一次。

这是6月底,一个98华氏度的午后,他却觉得自己浑身发冷得像是要死掉了。

他再也没有见过史蒂夫。他没有他的联系方式,他也不愿意向克林特打听这件事情——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嗨,你有史蒂夫的联系方式吗?——不,这不合适,这太蠢了。或者,你知道他去哪了吗?——当然,他走了;离开了。他现在在做什么?———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系?他还好吗?——他当然他妈的非常好,不再跟这摊垃圾窝扯上关系就是他生命中最好的事情。我还能见到他吗?——别问这么多,别像个甩都甩不掉的鼻涕虫。 他有说下一次什么时候来吗?

他还会回来吗?

但是他不用再被这个问题困扰了,因为有一天,克林特主动找上他,和他说:“史蒂夫不会再来了。”

6月剩下的时光就在这样一片静止中结束。7月,他们去了水牛城、底特律、格林斯伯勒、波特兰、梅德福,还有其他城市,他们比先前有了更多的演出。他尽量不让自己去想这一趟旅行中少了什么,但他做不到。他试图在无数个跳脱分裂的黑影白点中寻找那一抹金,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里什么都没有。

一天又一天,时间来到了8月。这段时间,他们和一直娜塔莎的仓库呆在一起,他们搬走那些堆放超过20年的废旧家具和杂物,重新修缮了屋顶、加固外墙,改出窗户、门,在深夜的时候潜入附近的大学,偷走摆在空地上的旧桌椅。她计划把它改造成一间酒吧已经很久了。虽然他们的酒吧建造计划在中途差点因一次飓风流产,好在第二次加固立柱后,一切开始慢慢往正确的方向发展。

但在这期间,他们不得不把戴维送到戒毒所。

“这不仅仅只是瘾的问题!”克林特站在戒毒所门口叫嚷,“‘我很想念我的诺拉。’他说了那么多次,一遍又一遍。我们居然从来没有放在心上。0.1ml of Heroin,he tried to commit suicide!”

因此他们不得不更改计划:如果没有演出,他们就继续进行仓库改造,并且定时去看戴维。如果有演出,兰迪接替戴维的键盘手位置,他们想让娜塔莎来弹贝斯。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她努力保持平白的声线中出现一丝裂痕,“伊万死后我再也没碰过它。”

巴基感到掌下的肩膀的在微微颤抖。他使了点劲握住她,但娜塔莎很快挣脱开他的手,起身曲起手肘抵向兰迪的肋骨。

“比他的死更让我愤怒的是,他居然把它给了你!”她试图摆出一副凶相,但结果却更像是女孩的嗔责。兰迪轻柔地托住她,将她拉进怀抱,她允许自己将下巴短暂地支在他的肩头。 “我不能和他说'不',因为整个年级里你是他最喜欢的学生。”

“所以,”娜塔莎轻轻推开兰迪。 重新恢复往日的里那副坚不可摧的模样,她将身子转过来面对所有人,“男孩们,我们什么时候开始?”

8月时光过半,酒吧计划和演出同时进行。排练有了娜塔莎的正式加入,他们进行得顺利了很多,她是一位优秀的贝斯手,而更让他们感到惊喜的是,她的和声能够将歌曲变得更加丰满立体。娜塔莎会让他教自己敲一些简单的鼓点,她很乐意学,她学什么都很快,于是他们开始尝试更多新的东西。一切都在朝新的方向发展。

他依旧竭力想象阳光照在自己身上的感觉,即使那些蛆虫从来没有想要放过他,他的指甲缝中永远存着干涸的血肉碎屑。

 

当所有人都离开,当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他时,他的思绪总是会飘向史蒂夫。史蒂夫、史蒂夫;音节在舌尖徘徊,步履缓慢,从舌尖移到干裂的唇边,再从唇边移到心底。他喜欢这个嘶嘶作响的音节,听起来是那么温柔悦耳,就像衣衫之间的摩挲,但它又是那么悲伤。心掌握着思想,继而掌控全身,他没法不去想着他。

他认不清这些场景,他不认识这里的图像。但他在这里,他看着史蒂夫的小公寓——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认定是这些场景 ,但这一切他能看到:狭窄的开放式厨房,低矮的冰箱,窄小的饭桌铺着亚麻色桌布,窗外可以看见城市的高楼,窗户下的床上铺着干净整洁的灰色床品——他甚至可以闻到那上面干燥的洗衣粉味,同史蒂夫衬衫上的味道一样。如果他有史蒂夫的地址,他就可以给史蒂夫写信。他可以终年不断地写,至少这样,他能够寄希望于那些只言片语能够被史蒂夫看到,那些残破不堪的余音能够被史蒂夫听到。

但他不能写信,他只能像现在这样看着史蒂夫。他还是那么漂亮,穿着一件他从未见过的浅蓝色衬衫,史蒂夫换下鞋,走到厨房,接一杯凉水喝下,然后在关着灯的房间里来回走动,一圈,又一圈,步伐沉缓却静然;从一面墙走到另一面墙,每一个音节都能在墙壁上形成空洞的回音。史蒂夫低垂着头,任细碎的金发塌落下来,蓬乱地扫在眉前、额间。他看不清史蒂夫的表情,但在他印象中它总是那样温和,又那么严肃。他不知道史蒂夫的一天过得如何,他收起了翅膀,疲倦地回到家中。他看着史蒂夫长久地定在那里,黯淡的光圈浮在轮廓外缘,史蒂夫在黑暗中静止着,最后穿着整齐的衣裤倒在床上。

他依旧站在那里。他看着史蒂夫在睡梦中辗转,想象着衣衫下史蒂夫瘦长的四肢,肋骨下的凹陷,还有两只瘦棱棱的膝盖骨,它们都曾经离他那么近。史蒂夫将脸掩在松软的枕头里,金发凌乱地盖住他的面庞,四肢蜷缩着陷进柔软的床单里。他渴望伸手拨开史蒂夫的头发,他想伸出手去触摸它。

于是他真的伸手,够向扭曲的空间和时间,试图穿过那些意识和图画。他向虚无低诉这个名宇,这三贞洁的音节。当他的手指落在史蒂夫的发梢上时,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就好像站在太阳系的中央,整个星系中未探索的的可能性都在他们周围旋转,形成明亮的星团。他融入了史蒂夫的存在,融入了他记忆中的蓝色眼睛和他的手如羽毛般轻盈的触摸方式。但,如果他能更专注一点,而不是还沉浸在神经能量给予最后嗡嗡声中,他就会意识到这似乎是他生活中无处不在的主题——他没办法获得他想拥有的任何东西———身体和思想的控制权、支配权,甚至是抽象的事物:他的思想所占据的时间、空间、爱。

他伸出手,用指尖缓慢地,迟滞地拨开史蒂夫额角的金发,继而静止地、长久地凝视着那张睡颜,凝视那张紧抿的嘴唇和眉心簇起的褶皱,他平静却并不松弛的睡颜。

我爱你。他听见自己这样说。

我爱你,史蒂夫。

最后,一切图像、空间皆消褪离去,对着漫长与虚无,他最后一次和史蒂夫说,我爱你。

他充满希望又绝望地爱着他。

在某个时候,当一颗种子根深蒂固到无法拔出时,他才注意到,那颗种子甚至在他的脑子里播下了它自己的种子。

一开始,它表现为一种看似无害的不适,以一种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无伤大雅的微妙方式,让他感觉有点不对劲。可种子继续生长,他再也无法摆脱某种可怕的事情即将发生的感觉,或者他还没有弄清楚的、某种已经发生可怕的事情。充满紧张和噪音的刺耳日子穿插着一段段沉默的失去的时间。也许是为了从承受的巨大压力中恢复过来,他的大脑几乎停止运转了。有时他的身体会随之停止运转,当他醒来时,他不记得自己做过任何事情。他被困在他脑海中的其他时间和地点,其中的一个他确实活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伴随着所有的记忆闪回以及它所带来的尖叫和颠簸。

他喘着粗气伴随着窒息醒来,弯下腰,一只手托在唇前,寄希望能撬开自己的牙齿拯救自己快被咬断的舌头,但他唯一得到的是一把自己的呕吐物,酸臭的液体在他的手指间滴落,弄得床单上到处都是。他无法呼吸。胃酸灼伤了他的喉咙和鼻子,他颤抖得如此厉害,以至于他很惊讶没有和他一起颤抖。他用指甲狠狠地抓脖子和脸上的肉,试图擦去像海鸥羽毛上的油一样光滑地覆盖在他身上的尸虫。太多的手,无数双手试图把他压入冰冷的金属或坚硬的床垫。

他挣扎着,他不能让它们带走他。因为史蒂夫在这里,他看见了他。史蒂夫在,史带夫在那儿,看起来圣瑕而美丽,站在他的门口,又一次被柔和的阳光和害羞的阴影包围着。

“嗨。”他打招呼,“喜欢你看到的吗?”

他的视线早已被深红色的血肉模糊掉。他的思绪越来越远,骨锯的嗡嗡声变成了电击机的噼啪声,他试图告诉自己他没事,因为直到现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割自己,“只是用美好的回忆替代那些操蛋事,史蒂薇。”没撕扯自己——噢他还没开始。这更像是一个血淋淋的幻灯片在他脑海中播放,他知道它们只不过是卷轴上的图像,但它们是如此生动,而且它们从来不会停止。

史蒂夫的脸在他们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皱了起来,他非常安静地念着他的名字,但没有做出任何靠近的动作。

“你为什么就是不走呢?”

史蒂夫的手进入了他的余光,似乎是忍不住伸出手试图让他停止抓伤自己。当史蒂夫靠近时,他身体里的某种东西以某种方式让一切都消失了,就好像史蒂夫身体的温暖抵消了自己血液中肆虐的灼烧和难忍的疼痛,为他提供安慰和力量让他知道折磨会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何时能够停息。

“我很好。”他试图挤出一个微笑,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地陷进手掌,直到史蒂夫走上前,伸手轻轻地松开他指节发白、指尖沾满鲜血的手指。“瞧瞧现在谁才是长尾巴的小鳄鱼。”他低头看着伤口。他不知道一旦史蒂夫松开他的手后他该怎么办,所以他只是看着它,看着它重新地落到他的腿上。

史蒂夫总是远远地望着他,站在房间的尽头、门边,簇起眉头,似乎这次是对他的状态表示担忧——他不止一次看见史蒂夫站在那里,同一个位置,远远地观察着他,像观察一团如何被开膛破肚、暴晒在98华氏度下爬满绿蝇的死肉。有时史蒂夫面无表情,有时史蒂夫面露担忧,这通常是他结束解剖自己之后;有时史蒂夫会对他微笑,悲悯而哀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呕吐、痉挛、划着自己、扯下自己一块又一块头皮,不上前,也不后退,就站在原地。

“操蛋极了,是吧?”他继续维持笑脸,疼痛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窒息堵塞后的作呕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会呼吸的、有感觉的东西。他放下手臂向后靠去,喘着粗气,感觉筋疲力尽。

“你可以过来吗?”

史蒂夫什么都没有说,这些情况下他从来都不会回应他。史蒂夫连表情都没有做——凝固的脸,没有愤怒,没有嗤笑,没有厌恶,这是福尔马林浸泡过后的人皮面具。

“别走。”他的指尖蜷缩张开,伸向史蒂夫。 “别走,史蒂夫。”

他想知道如果现在有人安全地向他伸出手,他会作何反应。他保持沉默,等待着,在所有公寓窗户都打开的炎热夏季里蜷缩在床上、地板上、浴室里心甘情愿地等待着。别走,别走。别走。等待着失血后的眩晕带走他,他知道那无数双扼住他喉咙的手总会将他压入冰冷的地板或床垫、掐断他的气管抽出他的食道,带走他的所有知觉。别走,别走。让他再一次在一摊呕吐物中醒来。等待史蒂夫的回答——他像握住誓言那样紧攥着它不放,这于他而言是重要的东西,没人能够从他身边将它带走。

史蒂夫伸出了手。史蒂夫的手,每次他想起它们时,它们都有点不同一一有时小,有时大。一个干净的、温暖而干燥的拳头或张开的手掌,他总能以某种方式认出它们,并推而广之,认出他自己。

“是你吗,史蒂夫?”

他仍在名为恐慌的飓风中心,在尖锐、紧抓它不放、如潮水般涌动名为恐惧的深渊中。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史蒂夫握住了他的手,他真的不记得这样温柔的触摸是怎样的感觉,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对待他。他向上握住史蒂夫的手,将食指放在手腕内侧,在史蒂夫的脉搏上寻找皮肤下跳动的生命。

然后,史蒂夫松开了他的手。

随即他的潜意识肆虐,像钢笔尖摩梭纸张,恶毒地拖过页面,撕碎他的思想。他在声音中看到,在气味中听到,在颜色中品尝,感觉透明和暴露,就像那些通过玻璃般透明的皮肤可以看到器官的鱼。他吞下了麻雀般四散的恐怖分子,每一个分子都从中间分裂开来钻入他的脑髓。荒謬的变形虫在他胃里繁殖,悬垂着裂开的尸体;他在泡满福尔马林的罐子里游泳,在血和冰上奔跑的咆哮的火车。而且,在这些所有幻觉之间是可怕的、栩栩如生的、清晰的叫喊,大片冒血泡的灼伤和爆裂开的缝合线。

史蒂夫的声音。他通过在颅骨中回荡的许多不同音调的和声来区分这一点。他像溺水者紧紧抓住救生圈一样绝望地抓住它,但这个声音无法与他记忆中的相提并论,他能感觉到自己被吸进去了。他试图回忆有关史蒂夫声音的片段,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不是什么人让他大声数出每次鞭打的次数,十一十二十三十…但十四时他发出尖叫声,他必须从头开始——

够了!他听见史蒂夫这样说。够了,巴基!

那张灰白色的尸脸开始溶解。停下来!史蒂夫的声音听起来像鬼魂的哭嚎,别这样!

我做不到他咬下了口腔里的一块肉,现在他满嘴都是那股腥臭的血味,我做不到,史蒂夫。

他想对史蒂夫大喊,他想告诉他停下来——求求你——就他妈的停下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你是谁,我们是什么,为什么我不能离开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想要你,这几个月来我一直爱着你。告诉我你他妈的爱我,求求你……但这根本不是他能够控制的,他不能,他做不到。他把手伸进他的运动裤,开始抓他的大腿根部,用指甲尽可能深地抠,沿着同一条路线一遍又一遍地拖,直到皮肤完全裂开,腐臭味的血液涌出浸透裤管。触摸和言语都不再能为这种可怕的压力提供宣泄方式,所以他不得不自己创造一个能够释放所有无法忍受的灼烧的方式,将他的血液冷却、沉淀。够了,巴基!我说够了!———让他像漂浮在水面上的浮石一样轻盈飘逸。他觉得像这样的抓挠越来越累,于是他开始翻找更好的工具。镊子、指甲刀、裁纸刀、剪刀、剃刀。他一刀又一刀地划着,重新将愈合的伤口打开-----停下来,巴基!刀片刺入骨髓,身体上处处刀片刺入。这是他的声音吗?那是一世界天翻地覆,膨胀,渐去,他的意识开始破碎,他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抓不到。他满脑子都是自己死亡时的景象,眼球爆裂,身体垂死的鱼一样抽动,他想象自己吞下剃刀刀片,或自焚,或折断所有手指或从上到下彻底切开自己。他的大脑感觉像是被如此恶毒地抛入现实又抛出现实,他筋疲力尽了,这是他第无数次不得不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挣扎着固定住自己。

我怎样才能留下你,史蒂夫?

他蜷缩着跪在史蒂夫脚边,那张灰白色的面孔没有一丝波动。告诉我,史蒂夫。他哀求着,我要怎么办?求求你告诉我。没有声音,除了他自己濒死前的喘息。

别走。

他跪在地上,将手伸进胸膛,掏出一整颗心;他跪着,匍匐蜷缩在地上,在无止尽的喜悦与平静之中,将那颗跳动的心献给史蒂夫。他等待着,等待着史蒂夫将它接过去。

求你了。

 

 








 

 

他在客厅地板上醒来。

在厨房桌子底下。

在浴缸里。

在脏兮兮的床垫上。

他醒来时指甲下有肉屑,大腿上有深深的血痕。

他独自一人。

他不想再醒来了。

 

 

 

“他没和你说吗?”娜塔莎在翻一本VOGUE杂志。

“谁?说什么?”直到现在他的喉咙里还是胃液那股灼热的臭味。

“史蒂夫。他晚上要把之前的照片全部带过来。”娜塔莎停止了翻页的动作,抬起头,疑惑的打量着他。

“史蒂夫告诉了克林特,我以为他也...”

她将杂志扣在桌面上。是了,他本应该注意到她在10月份翻看今年11月的杂志,未发行的刊本,她自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买到它,不出意外的话先前娜塔莎手中的另一本也是同样的。

他一无所知。

他的身体仿佛被蜡塞住了,疲倦得一动不动。


又是同遇见史蒂夫那晚的一群人,又是他们的房子里,同样的嘈杂和混乱,每个人都在叫嚷。他发觉自己从未认真注意到过这一切,那时他看每个人都是一片鬼影;他不曾注意到除了娜塔莎克林特一行人之外的任何一人,即使他们和他打招呼、上来拉扯他——但,他对所有人都毫无印象。寄生虫的肠道,肠壁之外是不停蠕动沉浮于电子音乐中的倒毙的男男女女,反拍贝斯听上去像呕吐时胸腔腹腔的共鸣;泥泞中的残肢、尸体,爬满蠕虫的躯干、反刍而出的腐肉与渣滓。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他数不清这是第几波加入进来的人。娜塔莎在逼一群人喝酒,期间还锤了一个寻衅者的脑袋,音乐越来越响,每个人挂着空洞的躯壳游荡。这是他的生活吗?他不记得,他不知道。当他不得不为他所坚持的每一寸理智而对抗自己的意志时,他似乎没有太多时间去考虑这些,他需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记起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也许现在这样才是最好的,他们回——当他从克林特那里知道的时候他由衷为史蒂夫感到高兴——史蒂夫回到了自己的生活。他从大学毕业,去了一家艺术类期刊杂志社,租来一间自己的小公寓,工作和闲暇期间都能与真正的艺术家们打交道——音乐家、插画家、漫画家、歌手,也有摄影师,这再好不过了。他为他感到骄傲,这都是史蒂夫原本就应得的一切。

他等待着,他在仓库旁边的消防楼梯等待着。他就是在这条走廊上遇见的史蒂夫,他就站在这里等,一直等,他坚信史蒂夫一定会来,他会在这个地方见到史蒂夫。就像他4岁那年在一间俱乐部门口等待薇妮,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数不清的晚上;他就是知道薇妮总会出来。尽管所有人都说他神经质、但他已经习惯了他那让他和周围所有人都发狂的情绪旋转木马,以至于所有人都对此无能为力,只能祈祷现实会重重地砸在他的面前。

所以,他等待着。在现实彻底击垮他的前一秒,史蒂夫来到他的面前。

他又变得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他的注意力,除了史蒂夫。史蒂夫看上去非常好,比他记忆中、比4个月前都要好;他穿着棕色格纹的长绒棉衬衫和卡其色裤子,落在额角的碎发长长了一些,能够让他在低头时把害羞的蓝眼睛藏到后面。

“嗨,巴基。”他的嘴角向左抹开,眼皮向下弯,“好久不见。”

他开始颤抖,他像“吸食”诱发的气喘那样大张着嘴。这么久,久到他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史蒂夫。他的身体仿佛又被蜡封闭了,他感受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脚下传来的音乐声、桌椅的碰撞声,全部变成了电流经过时的白噪音。他想问他,他过得怎么样,他还好吗?离开之后他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他的新生活是怎么样的,他的工作如何,他的生活中都发生了什么...太多了,有太多太多太多他想问起的事情,他想知道所有关于史蒂夫的事情。

“我的意思是…你好吗?”笑脸一寸一寸下沉,史蒂夫凝视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和他说,“你好吗,巴基?”

他不好。戒断的后遗症还在乐此不疲地折磨他,享受慢性地杀死他的乐趣,眼泪和呕吐物不足以冲洗掉他体内所有腐烂的东西,就像无法从昆虫腐烂的肉体中剔除它的骨骼一样。他忍住没有用刀割自己,但是他的指甲断得厉害,黑色、褐色、暗红色的血痂布满他的指尖。他的心空洞地流着污血。

往日时光如同一把破碎不堪的玻璃渣碾在他的心上;借来的时光,他现在依旧在向其乞讨。所有他无法言说的事情像火山喷发前的岩浆一样在他体内积聚,在他脆弱的皮肤下嘶嘶作响,涌动,消失在视线之外,令他根本无法逃脱。 看似轻松的日子的表面下潜伏着无数暗礁,他还没有天真到认为他的生活会真正像他妄想中的那样好,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不可触及的暂时性的事物永远都如它定义那般决绝——此刻也暂时还在发光,而这已经是他所奢求的全部,不可能再多得一分仅仅只是触摸已经不够了,它带来的感觉太过转瞬即逝。他渴望安全感,渴望持久性的温暖。他对能够以这种方式在某人的身体中找到庇护所是什么感觉感到难以置信的好奇。并不是说拥有这些就能让他不会如此不安,但他更害怕重新跌入没有一丝的温度的黑暗。他意识到他一直在如此努力地想要沉浸在他被它吞噬的那一刻——心甘情愿地、怀揣着自主蒙蔽性地被困在那个地方,而不是让自己随波逐流。也许是第一次,永远无法体验另一个人存在的温暖的想法也让他的胸口剧烈地痉挛,

你知道吗,我真想念这里。”史蒂夫试图扯出一个笑容,鼻音让史蒂夫的声音变得奇怪,“我是真心的,巴基。尽管我怎么说你都不会相信我。”

不,不是的。

他自私地想要让史蒂夫留下,他想得近乎绝望。

但是他不能。

因为史蒂夫值得更好的

史蒂夫抽动鼻子,有些刻意地仰起头,压下喉中发出的奇怪哽咽,换上那副好奇的视线,扫向他藏在身后的左手。

“所以…那是给我的吗?”

他竭力把手往后藏。一堆垃圾,公园街垃圾桶里的花都比它更精致。茎管流出的透明血液黏在底部,花瓣愕然地僵直身体——他尽最大的可能让它们看起来像“花束”,他撕走兰迪桌上的几页报纸,拿走了克林特的一根彩带;他只想让它看起来像一份“礼物”,但…他做不到:报纸太软,重叠着歪曲扭在一起,彩带太宽又太短,系成松散的蝴蝶结随时都会散开。花?花就像断头台前的尸体。

“你给我带了什么,巴基?”

已经晚了,太晚了。不,不应该是这样,什么事情都不应该这样。

不能是这样。

他想给史蒂夫送一个礼物,他觉得自己应该给他送点什么东西。他希望是摄影相关的,但是那些设备、用具、器材他连最便宜的都一个都买不起;那么他应该带来的是真正的花束,有精致的包装,漂亮的彩带,包裹向日葵、百合、黄英、栀子叶,还有各种颜色的玫瑰;花束的外缘夹着精美的卡片,用钢笔写下祝福。但是每一个花店都告诉他,所有的供货全部都用于一个商人的婚礼——史塔克·他妈的·军火商,他们连一天前的存货都清理走了。他跑遍了所有的花店、市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每一个人都把那个军火商挂在嘴边,不知道也不想管叫什么·但他妈·姓史塔克,他害他找不到任何一件能够作为礼物的东西。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他妈的什么都他妈该死的没有!他没有任何一件东西可以送给史蒂夫,哪怕是花....花,对,对!花,花!他绕到娜塔莎的花园,折走了她——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他,来不及去研究,他猜这应该也是鸢尾的一种,黑色的鸢尾,就像森林女巫的黑眼睛。他没有找到娜塔莎,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他来不及亲自再去找娜塔莎解释这些,再获得她的允许。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他擅自折走她花园里的四枝鸢尾;他给她留了封手写信,他在开头写:'致我最亲爱的罗曼诺娃'。负罪感和羞愧已经能够替她杀死他,他向她解释了这一切,他在心底,在信中,一遍又一遍向她忏悔,祈求她的原谅,他愿意之后为她做任何事情以来弥补。

“天哪!巴基,你是给我带了花吗?”史蒂夫的睁大了眼睛,声音充满了惊奇,就像在老房子探险时发现了之前从未见过的家族旧照片。史蒂夫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带着期待又热切的目光看着他,就像一个参加惊喜派对回到家的孩子。

史蒂夫上前,从他无力的手掌中接过它们。

“噢,谢谢你!”史蒂夫欣喜地地接下,将这束奇形怪状的花束笼在怀里,他又露出了看到自己弹吉他时的笑容,一朵烟花,又一朵烟花。史蒂夫低下头将脸埋下去,嗅着花蕊的味道。

“我很喜欢。”史蒂夫轻声说,唇角害羞地向上弯着,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眼底的那抹矢车菊蓝。史蒂夫再一次拥紧这束花,“谢谢你,巴基。”

史蒂夫挑眉,第三次嗅着不存在的花香味,扬起眼角望着他。

“但我以为会是玫瑰。”

“没有玫瑰。”

“你是会拿玫瑰哄女生开心的那种男孩,巴基。”史蒂夫咧开嘴吃吃地笑着,挂两只粉红色的耳尖,小心翼翼地拥着这束滑稽的花。“或者任何什么花。你会带花给她们。”

“没有玫瑰,史蒂夫。”

“你会带上花,巴基——任何一种花。”史蒂夫坚持,“她会为你们的见面梳洗打扮。你在她家的门口等她,见到她之后,你把花送给她,然后——你们去约会。”

“没有花。没有任何人。”

“你会为她们唱歌吗?约会的的时候。就像你们在舞台上那样。”史蒂夫不再将蓝眼睛藏在头发后面,他咬着下唇,望着他。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打断史蒂夫,他的喉咙肿得连发声都困难。

“什么都没有。”他摇头,他用力吞咽着喉咙里突然冒出来的肿块,勉强笑出声来,尽管他感到非常难过。

“这里只有我,史蒂夫。”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仅仅是活着已经完全不能够满足他。他想要更多,他想要信任、触碰、安全。

还有爱。

史蒂夫升起的呼吸声让周围变得更加寂静。

“娜塔莎知道…”史蒂夫往前挪动一步靠近他。他瞥着那束花,“…这件事吗?”粉色从耳尖晕染到他的侧颊。

“不…她暂时还不知道。”

他抿起嘴唇,露出一个颤抖的微笑。他拼命地对抗着他那该死的大脑回路的电流,竭力将他能察觉到的任何离别痛楚换成他现在的感觉-一一史蒂夫此刻在他身边,他们共同的呼吸的节奏,他们脉搏的和谐音符。

“噢,天哪。”史蒂夫轻叹,抬起眼,笑声羽毛轻扫过他的心,他绝望地紧紧抓住那抹即将拥有从他生命中消逝的无与伦比的蓝色。 “她会杀了你的,巴基。”

“但我把它们给了你,她很喜欢你。”

“嗯,我知道。”史蒂夫有些害羞地缩缩肩膀。那样明亮的笑容令他整颗心都疼得拧在一起,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看到这张脸了。

我爱你,史蒂夫。

“我们都很喜欢你。”我爱你。

“我们都是,史蒂夫。”我爱你。

“我知道,”史蒂夫的笑容令他悲伤。不,你不知道,我爱你。“我都知道的,巴基。”你什么都不知道,史蒂夫,我爱你。

我爱你,史蒂夫·罗杰斯。

“你能不能…”别走。

他几乎是在呻吟了,嗫嚅着嘴唇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在颤抖,他想要大声说话但他不能,做出相应的口型都能耗尽全部力气。他全身都在颤抖,他很冷,非常冷;看着史蒂夫,史蒂夫低着头,逃避他的目光。他从来没有感受过如此剧烈的疼痛,整个身体似乎都在燃烧着某种无法辨认的能量,痛得好像一柄铅锤砸裂大脑,疼痛锥心到无可忍受。

留下来。

别走。

求求你。

他紧闭几次眼,用全部意志去抑制情绪的冲动与爆发,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一丝可能性能够让它停止翻腾——那足以令他轰然倒下、膝盖跪地的刺痛。他掏出了整颗心,他把整颗心掏出来献给了史蒂夫,此时那个散发着腐烂恶臭的伤口空洞地流着早该流尽的污血;他却又不得不忍耐——他做不到让史蒂夫留下来,他没有理由这样做,他不应该这样做。

求你。

留下来。

一只熟悉的手坚定而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指,他隐隐约约地想到这应该会让他感觉更安全、脚踏实地,但是他脑子里现在只有一片空白。

“嘿…巴基。”史蒂夫站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几根手指。他们之间只有一英寸的超负荷空间。史蒂夫拉过他的手,用温热的指腹轻轻环住它,柔声和他说:“你想要看看那些照片吗?”

他们回到了第一个晚上的那间屋子。

“哇…”史蒂夫停在门前,四下环顾。“这里不一样了。

是的。他重新翻新了地砖,铲掉了发霉的屋顶、墙皮,换了新的窗帘、地毯、墙纸,因为他想着,也许有一天史蒂夫又会来这里。

他不停地像这样告诉自己,一天,一天,又一天。

他们盘腿坐在地毯上,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史蒂夫坐在他的对面,将一沓冲洗出来的照片摊在他们周围散开。所有照片都是黑白的,像上个世纪50年代的纪实摄影。他们一张一张地翻着,最上面是一些场景:他们的房子、房子里的那些屋子、史蒂夫把他们经常活动的地方拍了个遍,墙外像寄生虫的楼梯和蟒蛇肠子的水管,转角重度白癜风般粉墙砖白墙皮下的涂鸦——娜塔莎画的。一个外形、身材都与她十分相似的红发女孩,趴在舞蹈教室的把杆上,没有脸,没有表情,融进模糊的深蓝色的背景。她说这是一个梦,算不上好,算不上坏,他对伊万把她带来这里之前的事情一无所知。他们的物品:兰迪的图书角,黑塞、尼采、罗素、杜威…虽然他俩总会因歌尔德蒙和荒原狼吵得不可开交,但他相信兰迪总有一天能够成为像伊万那样的老师;克林特的桌子和沙发椅,他在这度过了从克林特家的收容所里出来的第一个晚上,他是最混蛋的混蛋,但是克林特从来没放弃他。

戴维那只画满儿童画的箱子。

是诺拉,和戴维一样有着棕色头发棕色眼睛的小女孩。

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才9个月大,他记不起更多和她的相处细节,因为他那时正忙着让静脉注射将他的脑子搅成浆糊;但…她才是这里真正意义上第一个接受他的人。他记得她柔软的身子,像个带温度的布偶娃娃,她从房间的尽头跌跌撞撞跑过来紧紧拥住他的膝盖;一次又一次。再然后…脑癌带走了她。葬礼那天他看见了她的棺材,沉闷的黑色匣子,那么小,那么窄,他想把它漆成粉色,再在上面画些她最喜欢的卡通图案,他怎么能够忍心让她呆在这么冰冷的地方?她不能什么都没有,他想让她知道他会用其他方式一直陪伴她。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如果她害怕了怎么办?里面很黑,里面什么都没有,虽然她是个小战士,她很勇敢,但她那么小!她离开的时候才一岁多,她...他不忍心也不愿意让她独自一个人待在那样的黑暗中。他用dàmá烟换了商店里的一只小熊玩偶,他想让它陪着她,下葬时他将它放到她的棺材上面,这样她就不会孤单了。街景、场景,全部都是黑白的;时间烙印在此,凝固、静止、停滞。陈列、展示。压抑至极的寂静。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他形容不出来,他没办法形容。这抽空世间所有灵魂、生命之后的悚恧。

“你还想看看其他的吗?”史蒂夫轻声问。他仍然害怕看见自己的样子,但...或许,或许他可以试着去...克服?他不知道,但是他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史蒂夫发间淡淡的甜木头味不断钻入他的鼻腔,这令他感到安心。于是他点头。

史蒂夫收好这一沓照片,拿出第二份。

“朋友之夜。”史蒂夫眨眼,将照片放到他手上。

依旧是黑白的照片,数量众多。他能看见的是,史蒂夫不会每时每刻都拿起相机拍个不停,他每次都试图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只是坐在角落里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们;事实上,直到他翻看史蒂夫冲洗出来的那些照片时,他都不记得某些时候有看见史蒂夫举起相机。首先是娜塔莎——几乎都是肖像照。有的她低垂着面庞、有的她径直看向镜头、有的她大笑、有的她面无表情。她美得像个谜,他猜测这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与这些谜打交道,所以她也成了其中的一部分。很多弹贝斯的兰迪,很多弹琴的戴维,很多摆弄吉他的克林特。一群影子。一团火,燃烧、燃烧,不屈地、燃不尽的火。混乱中的秩序。detașat(超脱)。定格在镜头中的是他们的灵魂。——噢,他记得这个,这是兰迪拍的,像是滑稽家庭剧里的合照。“我重了5磅——我很感谢你的招待,你的蛋糕、甜甜圈还有披萨之类的。我是真心的,戴维。但事实上我吃不下了。”戴维总喜欢塞给史蒂夫各种吃的。毒瘾转变而成食欲过激会让他吃个不停。他记得史蒂夫坐在桌前,戴维大笑着把手放在他的背后;空气里弥漫着他从未感受过的暖意。还有这张,他和克林特又因为什么——算了,只要他们愿意,什么原因都能让他们吵起来;兰迪上前分开他俩,他们像三条呲牙的斑鬣狗,史蒂夫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他不知道史蒂夫是什么时候将它拍下来的,但史蒂夫那张傻呆呆的脸令他的心快溢出来了,他就是这么爱他。很多很多张其他三个人打闹的照片,他对这些场面都有印象,但那时他在哪?他继续翻着,试图寻找自己,但没有。兰迪、克林特、戴维,兰迪戴维,兰迪克林特、兰迪戴维克林特,一张,一张,一张,一张,又一张。到最后,他看到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退到角落里的自己,只有四张他的照片,全身照,他背对着镜头,蹲在房间的一角,白墙,他的黑影,即使是这样的距离都能看见他不堪的手臂和皮肤。他的尸体。

他翻完了所有,关于他的只有这些。

“你喜欢吗?”史蒂夫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的...我喜欢。”他扯出一张笑脸,但是他知道这实际效果更像是哭。

史蒂夫望着他,没有说话。他望着他好一会儿,最后在花办般的嘴唇上绽放出谨慎、试探性微笑,就像一朵经过漫长、无情的冬天后开放的花朵。

“事实上,我今天想给你看的是这个。”

史蒂夫拉开背包的最里层的拉链,拿出最后一沓照片。他们膝盖触碰在一起,史蒂夫没有将腿挪开,他的衬衫上有秋日阳光、植物和果实的味道,干燥而温暖。

“这是我今晚来这里的理由。”史蒂夫将照片轻轻放到他的怀里。

千万种声音在照片上尖叫,太多种声音,许许多多的声音,他已经不再能区分这许多声音,它们全都混杂在一起,充满痛苦地鸣响。知情的诉说、愤怒的叫喊和垂死的呻吟,全都浑然一体、相互交织和相互连接,千百次地缠绕纠结在一起淹没在奇形怪状的尸体堆中。

这是他吗?

全是他的照片。

几乎都是特写。没有一张里他直视,或面向镜头,事实上他对史蒂夫何时将镜头对准他都毫无印象。所有的面孔都在恸哭,发出濒死动物的嘶吼,惊恐、彷徨、失措…千万个紧张而又暴怒的面孔向着墙猛撞,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手指、手掌、手臂,他身体的所有沟壑、纹路。每一张的他,一动不动地耸立着、沉默着,毫无畏葸之意。从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是蒙眬的、暗淡的,也是肃穆镇静的。在史蒂夫的镜头下,他像一头失去方向、狼狈、愤怒、疲倦、伤痕累累又无助的狼。

他第一次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两条手臂,审视扭曲丑陋的纹身之下一道又一道深深的伤疤。

他看到了许多张脸。

他在手臂上割了许多张脸。

愚蠢地缠绕在一起的脸。

许多张脸。

男人、女人、老人、男孩、女孩,眉头、鬓角、嘴唇、牙齿、头颅,头颅割得威严而残忍,仿佛矗立众人之上的圣主。颅骨上长出苔藓、爬虫蠕虫,衰老的牙齿歪歪斜斜,灰褐色的皮肤绽开裂缝、裂缝里长出鳞片和霉菌,腐肉与新生皮夫交媾。燃烧的—有时是一种安静的、只是在表面之下燃烧,有些则是熊熊燃烧的大火,轰然作响、穷尽生命般的燃烧;贪婪的、狂热的、垂死的、渴望死的,因每一个憧憬而神经过敏的,恶习累累、衰退的,服从命运和痛苦,比如耽于他孤独的、空虚的…这一切定格在史蒂夫镜头之下成为了一个故事。一种永恒的转变。但无论这些感觉以何种形式出现,它们始终存在。

残留哮喘,

却依旧竭力燃烧的,

生命。

“你的躯壳被伤透了。”

史蒂夫轻声说。慢慢抽走了他手中的照片,指尖始终慢慢落到他左臂的伤疤上。史蒂夫抚摸着他,就好像通过这样轻柔的抚摸在感受着划在身体上的每一刀的是如何的疼痛难忍。

“那我的心呢?”

他前倾着身子靠近史蒂夫,几乎是在哀求;湿冷的恐惧与疼痛灌入他的肺部,令他连呼吸都困难。他的手掌撑在地上,探过头,用鼻尖摩挲着史蒂夫的鼻梁和鼻头,这引起了史蒂夫的一阵细小的颤栗,湿漉漉的蓝眼睛大睁着,显然这一切都令他十分震惊。史蒂夫没有躲,他的唇悬停在史蒂夫唇瓣的上方,他用下唇掠过史蒂夫脸上的细小绒毛,他不停地缩短与史蒂夫间的距离,史蒂夫的喘息声令人尴尬地能够听得见。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和马路上没人要的、脏兮兮又浑身生疮的流浪狗一样,用鼻子蹭过路人以求得一丝施舍的爱。他只想要史蒂夫,他想要史蒂夫想得绝望。

他现在就是一条浑身生疮、没有人要的流浪狗。但他不在乎,他想要史蒂夫,他什么都不在乎。史蒂夫睁开眼睛,他没有错过里面划过的一丝惊慌,他蹭过史蒂夫的唇珠,他的泪水令史蒂夫的脸颊变得黏腻冰冷。

几乎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史蒂夫仰起下巴。起初他们只是将唇压在一起,史蒂夫尝起来像一颗酸涩的柠檬,他情不自禁地含住史蒂夫的唇开始舔弄,品尝着它的味道。但史蒂夫很快加深了它,他的手指深陷进自己的头发,史蒂夫将他噙回来,指尖按在他下巴上的浅坑,继而就像用牙尖划过一块柔软的棉花糖那样,轻轻衔住,继而舔舐、玩弄他的下唇,诱哄他张开唇瓣慢慢回吻。

“我爱你。”他向后退去,分开他们之间的下一个吻。他不想再忍耐了,他没办法再压抑它。他捧起史蒂夫的脸,长久地凝视着那双令他魂牵梦萦的蓝眼睛,他告诉他想要让史蒂夫知道的一切:

“我爱你,史蒂夫。”

随即这个吻变得热切而疯狂,史蒂夫勾过他的狗牌,狠狠地咬住他的下唇,迫使他吃痛地张开嘴。史蒂夫探出舌头,有些野蛮地撬开齿贝,湿润滚烫的舌头细细舔过他口腔中的每一寸,将散漏的颤栗与呻吟一并吻去;史蒂夫的吻里有一种他认为自己从末尝过的渴望,一种狂野的、生生吞咽的绝望,他和自己一样渴求着。他开始颤抖、眩晕,因为他的世界中有了一个全新的维度;他更加热烈地吻回去,但这个时候史蒂夫放开了他。

“你知道吗?”史蒂夫的吐息模糊,绵长又粗鲁的吻令史蒂夫连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他伸出舌尖缓慢地地舔舐着巴基被吻得鲜红的唇,还有上面细小的伤口。他凝视着他灰色的眼睛,声音粗哑如燃烧的灰烬,说:“我就是来确认这个的。”

然后史蒂夫起身,关上他们身后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