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如果宝宝们在子宫中可以相互通话,他们会说什么?他们会认为人生是什么样?”
“他们会认为人生只有九个月长,然后活板门打开,他们再也听不到彼此的消息。”
“生命远比你预想的长。”
——神秘博士
他可以感受到阳光透过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落下的那片模糊的玫瑰色光晕,独属于这个城市的喧嚣流水般涌入他的耳朵。熟悉的钝痛如影随形,摧枯拉朽地敲击着他的大脑。
他到底是怎么晕过去的?啊,对,齐塔瑞人入侵。他们正在打扫战场,他瞥见一只外星巨兽的尾巴正在向一个在废墟中哭泣的小女孩拍去,他拿起盾牌冲了过去将她护在身下,余光看见破碎的天空向下塌陷,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史蒂夫猛地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纯白色的病房,和三个奇怪的女人。
病床右边站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穿着肥大的病号服,上衣的扣子有几颗没有系上,露出胸口贴着的几根不知名仪器的管线和点点青斑。病床左边站着一个鼻青脸肿的黑发中年妇女,头发凌乱,衣领和袖口下裸露的皮肤遍布伤痕。而病床正对面则立着一个面容憔悴的黑人女人,没有穿裤子,毫不羞耻地光着两腿站在那里盯着他。
总而言之,这三个女人,看上去要多惨有多惨。
这不是史蒂夫第一次在医院醒来然后完全搞不清状况了,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思绪清晰些,希望自己这含蓄的暗示能让三位奇怪的探病者知趣地离开。
然而他再睁开眼睛,这三个女人还站在这里。
床尾的黑人女人最先发现了不对劲,她试探性地伸出手指在史蒂夫的眼前晃了晃,史蒂夫的眼睛也跟着她的手指从左边转到右边,又从右边转到左边。
她愣住了。“你能看见我们?”
史蒂夫觉得这个问题简直莫名其妙。“当然。”
那老太太一拍脑袋。“我们真笨!原来他早就已经死了!”
什么?史蒂夫听见自己大脑内部某根神经罢工的声音。
“你好,我叫珊妮。” 那老妇人说,“心脏病死的。”
“你好,我叫露易莎。” 黑发女人说,“死于家暴。”
“叫我毕蒂好了。” 黑人女人说,“产后大出血。”
接着这三个女人带着种八卦的热情同时向他转过头来。“所以你是怎么死的?”
什么?美国队长再次害怕地往被子里瑟缩了一点。“我没……没死啊。”
他的脉搏还在跳动,他的胸腔还有心跳,他浑身上下每一处酸痛的肌肉都在叫嚣着提醒他他还活着的这个事实。自巴基在那个萧瑟的冬天从那列呼啸的火车上坠落之后的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无比痛恨的这个事实。
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老太太问出了那个她们谁都想不通的问题。
“那你为什么还能看见我们?”
托尼·斯塔克正在医院的走廊里打着哈欠查看自家公司的股价涨势,同时热切地祈祷老冰棍能快点醒过来。被外星怪物的尾巴扫中后脑即使对超级士兵来说也是重伤一件,自史蒂夫昏迷已经过去十天了,他和他无所不能的金钱已经尝试了所有可能的办法,眼下一切都要看老冰棍的造化了。
然后病房的门开了,老冰棍以救火的速度从里面冲了出来。
“鬼——”
托尼噌地一声跳了起来,“老冰棍你怎么了你刚刚苏醒不能这么折腾的!”
“可是有鬼——” 史蒂夫抓着他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尖叫,“在我的病房里有三个女鬼,一个叫珊妮死于心脏病一个叫露易莎死于家暴还有一个叫毕蒂死于——产后大出血——”
钢铁侠看着眼前这个曾经在无数人的历史课本上挽救过二战战局的美国队长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吓得差点缺氧,将信将疑地探头往开着的病房门里看了一眼。房间里空空荡荡的,除了孤零零的病床和被史蒂夫搅乱的被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走,跟我去看精神科。”
两分钟后被钢铁侠按在精神科诊室里的美国队长看着面前坐着的医生,开始了惊魂未定的讲述。
“您好医生,您可能不知道我是谁,我的名字是史蒂夫·罗杰斯。我曾经接受过一个德国科学家的实验,注射血清成为了第一个超级士兵,后来我参加了二战,领导咆哮突击队追击纳粹九头蛇,再后来我亲眼目睹我最好的朋友死在我面前,然后我还开着载满炸弹的飞机把自己坠入了北冰洋……您觉得会不会是我的这些特殊的经历让我的精神变得有些不正常,我觉得我能看见鬼……”
头顶秃成一片环形山的老医生和蔼地笑着,“为什么要质疑自己呢,我亲爱的队长?我们都很了解你的经历。亚伯拉罕·厄斯金博士的血清理论上可以治愈你所有的疾病,身体的和精神的,不是吗?”
“可我真的觉得我看见了一些不该看见的东西……”
“那是因为啊,超级血清的存在让你的感官比常人更加敏感。而最近的一次在任务中重伤接近死亡的经历又使得你的大脑突破了常人的极限,使得你能够越过生与死的界限而看到死亡的世界。”
史蒂夫愣住了。“医生,您相信我的话?”
秃顶老医生笑得如同三月的春风。
“当然,我亲爱的队长。我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四百年了,一个人有没有疯我还是看得出来的。”
“什么——”
然后诊室的门开了,托尼领着一个年轻的医生走了进来,“老冰棍不要担心这是他们医院最专业的精神科医生有什么事就跟医生说相信他一定能解决你的问题……”
只见年轻医生向他礼貌地微笑致意,走到书桌前拉开椅子坐下,坐在刚刚一直与他谈话的那位秃顶老医生化为的一团烟雾中。
纽约市某家市立医院的精神科诊室中,传来美国队长雄壮的尖叫声。
又两分钟后刚从复仇者基地吃完午饭来找托尼换班的娜塔莎看见托尼正一边爆粗口一边召唤战甲,而美国队长穿着几乎兜不住胸肌的病号服在医院的走廊上横冲直撞地满地逃跑。他跑着离奇的Z字形路线,像是喝醉了酒,她哪里知道史蒂夫是在躲避随处可见的死状各异的鬼魂。
“等等我们啊史蒂夫!危险!”
史蒂夫一句都没听见,他只觉得这世界喧嚣得可怕。不断有穿着打扮复古得不可思议的人经过他身边用着不知道哪个时代的口音关切地问他先生你还好吗,史蒂夫心不在焉地敷衍着,然后在看到对方咽喉插着的利剑或眉心放射性的枪伤后绝望地进入下一轮的逃亡。
两分钟后他踢倒一整个走廊的输液架躲进了杂物间里。
这些都不是真的这些都不是真的……他们都不存在他们都不存在……史蒂夫把门在身后狠狠关上,靠着墙慢慢蹲了下来。
他不能再想这件事了。二十一世纪从里到外都怪透了。
史蒂夫默念着“不是真的”闭上眼睛,努力调整呼吸,试图在眼前勾勒出巴基的模样。他需要这个。那个来自布鲁克林的总是在最艰难和危险的时刻陪伴在他身边的棕发青年,那个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保护着他的坚定的战士,老天,如果巴基在这里他不会这么害怕,如果巴基在这里,他会怎么说,怎么做……
“别怕,史蒂夫,没事了。”
这么想着,他恍惚真的能听见巴基温柔的声音。
“我在这儿呢,我会陪着你,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瞧,我才离开了多久,你怎么又惹了一堆大麻烦啊。”
史蒂夫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
巴基的声音,听起来,是不是太逼真了一点?
史蒂夫猛地睁开眼,瞪着阳光下明晃晃蹲在自己身边的人。
“——巴基?!”
托尼和娜塔莎跑得肺都要烧起来了,终于赶到了杂物间的门口。二人交换了一个“这叫什么事儿”的眼神,托尼无奈地叹了声命苦,然后敲了敲门。
与此同时,屋内,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追逐。
“史蒂夫你能看见我?你为什么能看见我!你怎么可能能看见我!——你不许再追我了听见没有啊!” 巴基慌乱地在各个柜子之间飘来飘去。
“巴基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一直都在这儿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巴基你停下让我好好看看你不行吗!” 史蒂夫穷追不舍地从四面八方包抄巴基。
巴基被他追得没办法了,眼看着史蒂夫已经要朝自己飞扑过来,他眼一闭心一横,飘到门口,从门板中穿了过去。
史蒂夫情急之下完全忘记了巴基是个鬼而他是个大活人这件事,紧跟着巴基的脚步焦急地冲向那扇门。
砰!
门外的两位复仇者听见一声钝响,美国队长应声倒地。
托尼火急火燎地从外面踹开了门。
“老冰棍你没事吧!——哦,你这又是在玩什么把戏?”
史蒂夫躺在地上眼冒金星,眼睁睁看着巴基沿着走廊跑了好远然后又折返回来,他的身体堪堪然从娜塔莎的身体中穿了过去,而世界顶尖的女特工对此毫无察觉。
看来其他人的确看不见这一切,史蒂夫绝望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托尼正在七手八脚地把史蒂夫扶起来。
钢铁侠怨声载道地表示这些年我们家也算把你当作亲人了,45年你坠机,我家老爷子花了半辈子时间去找你,直到70年代终于找到了后来又因为当时解冻技术不成熟的原因只能让你在冷冻舱内沉睡,为这事老爷子临去世都放不下心,现在好不容易你醒过来了咱俩还成了复仇者联盟的战友,你这要是组队后第一次执行任务就疯了我可怎么跟他老人家交代……
史蒂夫脑子仍懵懵的,只是摇头。“我没事。”
“你刚刚在和谁说话?” 娜塔莎说,“我们听见你在喊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叫巴基。”
“不会是我爸每年平均要提三十遍的那个巴基吧。” 托尼道。
“我没事……” 史蒂夫说,“我只是,刚刚醒来有些迷茫罢了。我只是忽然很想念他,你们知道的,他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对我很重要。”
于是托尼和娜塔莎又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好吧,你大概还需要一点时间我们就不打扰了。” 托尼站起来说,“过会儿哈皮会来接你出院。”
在仍然什么情况都搞不清楚的娜塔莎被托尼拖走后,小小的杂物间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史蒂夫呆呆地站着,看见巴基的脑袋从墙里探进来,又缩了回去。
“所以,你一直在这里。” 史蒂夫说。
巴基的脸有些尴尬地浮现在墙壁上。“可以这么说吧。你受伤了之后我就在这儿陪你,病房里那三个女鬼都是我刚认识的朋友,我刚刚只是出去晒个太阳就拜托她们帮我看着你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等我回来你就突然能看见我们了。”
史蒂夫忽然很想哭,比当年巴基死去的那天晚上还想哭。
“别走,巴基。” 他向着惨白的墙壁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已经没有实体的人,“别再离开我了。”
巴基难堪地往那堵墙后面拼命躲。
“史蒂夫,你不会想看到我现在的样子的。”
“我很想你。” 史蒂夫的声音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巴基能听出来他正在情绪崩溃的边缘。
来自上个世纪的鬼魂叹了口气,从墙壁后慢慢地飘了回来。
于是,他终于在那里了,真切而清晰地站在史蒂夫面前。阳光从高高的小窗中透进来,巴基站在这属于活人世界的温暖中局促地低着头,不敢看史蒂夫的眼睛。现在史蒂夫看清,巴基的额角有一道很深的伤口,紫红色的血痂已经凝结,他身上到处是血,那件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巴基穿的深蓝色棉衣已经几乎被鲜血浸透,巴基的左肩残缺着,肩膀以下什么都没有。
“老天。” 史蒂夫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的语言,只是说,“老天。”
巴基用右手无意识地搓着裤子的边线,紧张得没话找话。
“别为我难过,史蒂夫,死亡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傍晚时分托尼的助手哈皮开着豪车来接史蒂夫出院,巴基也跟着他坐上了车。娜塔莎和托尼表情极度复杂,他们当然不会知道,为什么美国队长自上车以后就局促地坐在后座的右边,而把左侧留出好大一块空当,时不时朝着那里望一眼,眼睛温柔得仿佛那里有他三辈子的恋人。
史蒂夫被接回了复仇者基地,在大门前下车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这里较往日热闹了些。有几个穿着独立战争时期军服的年轻人在基地草坪上走来走去,互相聊着天,而且他们看起来个个都认识巴基。“其实复仇者基地原来是霍华德家的度假别墅和实验基地,而再之前这里是一片乱葬岗。” 巴基说,“他们都是在这儿住了很久的鬼了。”
说完他又自言自语地念叨,“其实我也是在这儿住了很久的鬼。自从你从冰里醒来之后,我就跟着你住在这儿了。”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巴基用“鬼”来称呼自己,史蒂夫的心又疼了起来。
入夜,史蒂夫平躺在床上,而巴基和衣坐在他床头,大大咧咧地把那双沾满了阿尔卑斯山的雪和泥的靴子翘在他的被子上。
巴基其实不像个他根据小说和电影的常规描述可以想象出来的幽灵。在史蒂夫不伸手触碰他的时候,巴基看起来就像一个普普通通的活人,他可以安安稳稳地靠在史蒂夫床头和他扯闲篇。只有当史蒂夫向他伸出手去而亲眼看见自己的五指从巴基的身体里穿了出去时才能意识到,巴基此刻,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疼吗?”
“嗯?” 史蒂夫扭头,“你指什么?”
“开着飞机撞进北冰洋。”
“一点点吧。” 史蒂夫说。
在这个快节奏的现代有很多人都曾问过他有没有受伤是否需要帮助,可只有巴基,在亲眼看见他没事了以后,还会执着地问他一句疼不疼。
“那你呢?” 他在枕上翻了个身,让自己面对着巴基,“你疼吗?”
巴基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说实话,史蒂夫,我不记得了。” 他最后说,“这七十年我都是在没有感知中度过的,我已经记不清疼是一种什么感觉了。”
可是在你还是一个活人的时候呢,怎么可能不疼。史蒂夫想。
“对不起。”
“那不是你的错,史蒂夫。” 巴基说,“我们生活在战争中,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该把所有的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史蒂夫仍倔强地盯着天花板。
“可是如果那天我能再努力一点,也许你就不会死了。”
巴基却摇头,笑了起来。
“史蒂夫,你得学着像鬼魂一样看待生命和死亡。” 他说着拍拍史蒂夫的手,“我有个东西给你看,你把眼睛眯起来。”
史蒂夫不解地照做了。巴基坐直起身子,右手比划着指导他:“对,再眯一点,再来一点,努力让自己的视线放空,——好了,你现在能看见我的衣服上开满了紫色的花吗?”
史蒂夫惊奇地愣住了。细细打量下,只见巴基身穿着那件蓝棉衣,布料已被殷红的鲜血染透,俨然却变成了大片的紫色,从巴基的下腹部开始,一路蜿蜒向上,来到两肋和胸口,最后停在左肩,一丛丛浓烈而浪漫的色彩,仿佛在巴基的身体上开满了茂盛的紫罗兰花似的。
那具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凋亡了的身体,此刻竟是繁花似锦,美得令人动容。
“你瞧,这就是鬼魂世界的规则。” 巴基说,“不论喜不喜欢,每个鬼都会永远保持着他死去时的样子。所以一个人生命结束时的模样,同时也就是他鬼生开始时从造物得到的第一笔资本……我们留在这个世上,不是为了缅怀自己生前的悲惨遭遇,而是作为鬼好好地度过我们的鬼生,而我们总是有办法让自己的鬼生看起来更好些……我认识一个殉情死了的姑娘,她永远是衣不蔽体的,但是当她晃着一对雪白的酥//胸在我们身边转来转去的时候她总是很坦然,就是从她那儿我学会了与自己的死亡和解。”
“史蒂夫,我们来做个约定。现在,你闭上眼睛睡觉,等明天你醒来的时候,不许再为了曾经发生的事而伤心难过了。我会带你去认识我的世界,你会有很多新的快乐的。”
史蒂夫觉得自己心中的那个伤口仍被那年阿尔卑斯山的冰雪浸泡得湿漉漉地痛,而巴基嬉笑怒骂地提起一桶柴火倒在那堆冰雪上,强行蒸发了他的所有泪水。
史蒂夫点点头,压下在喉咙翻腾着的悲伤,扯出一个微笑。“好。”
这感觉真的很奇怪,他正在和一个如假包换的鬼同居。
史蒂夫听不到巴基的呼吸和心跳声,但这个七十年前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的家伙现在就真真切切地坐在他的床头。他们曾多少次在生死攸关的场合不合时宜地四目相对,而现在,史蒂夫又能感受到巴基那双眼睛了。
在尽量心无杂念地平躺了五分钟后史蒂夫终于忍不住偷偷把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巴基正四平八稳地靠在自己床头,健全的右手垫在脑后,仰着头望向天花板发呆。
怕巴基发现自己在偷看,他翻了个身又睡了。
又过了五分钟他还是睡不着,再次偷偷眯起眼,只见这次巴基盘腿坐在床上,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床头柜上的一只夜光闹钟发呆。老天,他是什么时候换了姿势的,他们鬼的行动都这么悄无声息的吗。
巴基向他扫了一眼。“快点睡吧。”
“哦。” 史蒂夫又闭上眼睛,努力把脑子里徘徊着的那些十六岁的小心思吹灭。
过了大概……五分钟,还是两分钟?他觉得他已经完全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史蒂夫再次忍不住睁开眼,这次他看见了巴基趴在他枕边往他睫毛上吹气的一张大脸。
巴基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显然他没有想到作为一个鬼自己的恶作剧还有被人发现的一天。
史蒂夫皱着眉,“你在这儿我睡不着。”
巴基被他气笑了。
“史蒂夫你认真的?那之前你看不见我的时候,我看你晚上也没睡着过啊?”
他话一出口,史蒂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僵住了。
“你……”
“我……” 巴基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多暧昧的一件事,眼神飘忽起来,“做鬼的生活很无聊,我只是经常在这儿观察你。你有时候会做梦,梦里喊着我的名字,还有……”
前士兵看着美国队长越来越红的脸不好意思说下去了,史蒂夫在心里把他那没说完的后半句补充了出来:我还经常在睡不着的夜晚看着你的相片哭。
来个人救救我吧,史蒂夫想,我怎么知道自己做这些的时候巴基全都能看见。
“没关系的史蒂夫。” 巴基用右手支撑着身体趴在床上,“我不告诉别人。”
史蒂夫觉得好像有人在他理智的最后一根弦上跳舞。他仿佛看见十六岁的自己手里握着那朵已经枯萎的花在布鲁克林大桥上游荡,责怪着自己:那可是巴基,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些呢?接着是和咆哮突击队在小酒馆的那一晚,他望着巴基与战友们谈笑风生的背影默默给自己灌下第三杯壮胆的酒,再然后他看见巴基坠落的那天夜晚,看见自己坐在被炮弹炸毁的废墟中,流着泪看向怀表中那张被藏了太久的照片,喃喃道:我就快要告诉他了,可是一切都晚了。
可是也许还不算太晚。
史蒂夫突然坐了起来。
“巴基,我有事要和你说。”
巴基看起来似乎被他突然的严肃吓住了,“怎么了?”
“有一句话我很久很久之前就应该告诉你,可是那时的我太幼稚了,总是被一点也不重要的事情分心,我从来不敢真的让你知道,直到失去你的那天我才意识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别这样,史蒂夫,其实我做鬼也挺开心的。”
“不,别打断我,巴基。” 史蒂夫紧张得声音都在颤抖,眼睛却是难得的熠熠闪光,“巴基,对不起,我是个胆小鬼,当你活着的时候我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可是现在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可以看见你,这就是上天给我的第二次机会,我想我一定要告诉你,其实我……”
史蒂夫突然停下,只见从墙壁里突兀地钻出半个身体,一个长发及腰衣衫不整的女鬼笑眯眯地说:“詹姆斯,隔壁房间的克林特刚刚开了电视,你要不要一起来看?”
“啊?” 巴基愣了一下,还没有从被打断的深情氛围中切换回来,“我不去了,你自己看吧,我和我朋友还有话要说……”
那女鬼的目光刀子般在史蒂夫身上绕了一圈。“他能看见你了?算他还有点良心。”
“你快去吧,今晚克林特可能会看你最喜欢的脱口秀哦。” 巴基说。
女鬼撇了撇嘴,忙不迭地走了,史蒂夫瞪着她从自己墙壁中缓缓渗出去的背影,努力收起自己全身的寒意。“不是,她是谁啊?”
“那是我的朋友塞西莉亚。” 巴基难堪地笑笑,“就是殉情的那个,她脾气不太好,你别惹她。”
“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我?”
“我也不清楚,可能她活着的时候过得不太开心吧。算了,别管她,继续吧史蒂夫,你刚刚想说什么?” 巴基问,眼中有掩藏不住的期待。
于是史蒂夫再次鼓起勇气。“我是想说,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对你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其实我一直……”
然后只见一个身材高大装束复古满头滴血的大个子黑人从墙壁里露出半个头,“巴恩斯老爷,我正和地下室乱葬岗的那些鬼聊天,你想不想听我参加南北战争的故事?”
史蒂夫目瞪口呆,巴基无奈地摆了摆手:“今天就算了,我和我朋友还有话要说,哦对了,能不能拜托你去跟其他的鬼说一声,我的朋友突然能看到我们了,最近我可能有点忙,请大家都先别来打扰我,——哦,还有请他们收敛些,别吓到我朋友。”
“遵命,巴恩斯老爷!” 那黑人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昂首阔步离开了。
“那又是谁?” 史蒂夫再次问出了这个令人崩溃的问题。
“呃,那是我的另一个朋友,我们都叫他大个子马丁。” 巴基说,“他以前是个黑奴,内战的时候在暴动中被误伤死的,他有时候会忘了自己已经被解放了这个事实,如果他逮住你叫你罗杰斯老爷的话……就顺着他吧。”
史蒂夫拼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试图让自己消化巴基不仅变成了一个无实体的鬼魂还认识了一群来自不同时代的鬼的事实,而巴基再次把热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所以你刚才到底想说什么?”
“好吧。” 史蒂夫抹了把脸,“我刚才想说其实我一直对你……”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复仇者基地固若金汤的墙壁里,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亚洲面孔飘了出来,脑后还垂着一条长长的辫子。“詹姆斯,#$^&*…%@%^*+&?”
“不行,出去,懂?” 巴基言简意赅。
那亚洲鬼又飘了出去。史蒂夫震惊得嘴都快合不上了。“这位又是?”
巴基满脸写着抱歉,“那是老王,是个大清国来的劳工,命挺苦,在咱们这儿被活活累死的,他英语不太好,不过人不错,他还教过我一句中文。”
“我能继续了吗?” 史蒂夫一边问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快萎掉了。
“当然!” 巴基做了个请的手势,兴奋地坐得离史蒂夫更近了些,“你刚才想说?”
史蒂夫艰难地重新组织好语言,第N次鼓起勇气。“我是想说,其实你对我远比你想象的更重要,我——”
他说了一半突然停下,有点害怕地盯着那堵墙。
巴基立刻翻身跳下床,跑到墙边,半个身子探出墙去,留给史蒂夫一个颇为滑稽的屁股,冲着空空荡荡的走廊大喊:“这栋房子里所有的鬼给我听着!今天晚上谁要是敢打扰我和我的朋友叙旧,我就再也不和他说话了!”
喊完他兴冲冲地跑了回来,迫不及待地飞身跳上床。“好了,现在没鬼会来了,你说吧史蒂夫。”
美国队长满脸委屈。“你确定一个鬼都不会再来了?”
“我保证!”
于是史蒂夫认命地叹了口气,“好吧,我只是想说其实我一直……”
然后一个赤裸着上身的无头鬼双臂向前伸出,摸索着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
史蒂夫仰天长叹,绝望地向前一扑把自己埋到了枕头下面,耳中只听见巴基抓狂的声音:“哦天哪,我怎么把他给忘了,真的对不起史蒂夫,他没有头所以他听不见我刚刚的话这倒也不能怪他……上帝啊他的头又被搞到哪里去了……”
等操透了心的巴恩斯中士终于搀扶着那个无头鬼魂把他送出去后,他再回到房间,只见数次吐露心声未果的史蒂夫已经是一副随时都要哭出来但是因为剧情过于离奇又实在哭不下去的表情。巴基尴尬地解释:“那是我的另一个朋友,他的名字的发音我有点发不出来,我们平时都叫他酋长,如你所见,他是一个被我们的祖先屠杀的印第安人……”
“我的上帝啊!” 史蒂夫哭笑不得。其实他真的应该为巴基即使是做鬼也能拥有这么多古今中外的朋友开心的,可是天知道那些笨拙的表白在他的心里徘徊了多少年,他一点都不想在今天这个充满了戏剧性的日子里猝不及防地被鬼打断N次。
巴基倒是还有些兴致,半跪在床沿上柔声喊他:“喂,既然这里鬼多眼杂,不如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吧。我知道外面的那片树林里绝对没有鬼。”
史蒂夫于是再一次打起了精神。
没办法,那毕竟是巴基。
二十分钟后他们坐在复仇者基地外围的树林里。已经是深夜了,一轮圆月高悬在遥远的树梢,正是更深露重的时候,史蒂夫披了一件厚厚的夹克外套,而巴基仍然被迫保持着他死时的装扮,用来抵御阿尔卑斯山的严寒的加厚棉服用在这里,倒也不错。
他们肩并肩坐在一棵倒下的枯木树干上,巴基先笑了起来。
“对不起史蒂夫,今晚真的太滑稽了一点。”
史蒂夫在一片微不可闻的虫鸣中扭头看向他,月光下,巴基的身体透着幽蓝色的光。
也许这状况百出的夜晚正是为他胆怯的前半生做出的一种补偿,史蒂夫想,曾经的他太过于天真,太过于理所当然地接受着巴基带来的一切美好,在他的心上人还活着的时候他没有能够说出那些潜藏的爱,于是这一切被辜负的好时光都要在七十年后的一个令人啼笑皆非的夜晚用四次出师不利的表白来弥补。
他愿意继续这样的表白,哪怕这意味着他可能再次受挫。这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无论生死,爱上巴基,都是一件太简单的事。
史蒂夫缓缓开口。
“巴基,这些话在我心里很久了。曾经的我总是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机会告诉你,小时候我想,等我病好了、可以回报你对我的好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后来我想,等我成功参军、可以和你一起上战场去保护你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再后来我想,等战争结束、等我们都平平安安地回家的时候再告诉你吧。可不知不觉,就在我胆怯的等待中你已经耗尽了一生,当我眼睁睁看着你在我面前坠落的那一刻我才恍然发现,说出那句话,其实是那么简单。”
“等等,史蒂夫。” 巴基却突然转过身来,按住了史蒂夫的手。他的手从史蒂夫的手中穿了过去,落入他们正坐着的树干里,巴基重新坐正,眼睛严肃而有一些慌张。
“别说。”
“为什么?”
“我没有告诉过你鬼魂世界的规矩。” 巴基叹道,“史蒂夫,你有没有疑惑过,从古至今死了那么多的人,为什么你看到的鬼魂世界,好像也并不拥挤?”
史蒂夫点点头,即使他一点都不明白这和巴基阻止他的表白有什么关系。
“其实不是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鬼的。有的人在死去的那一刻会直接上天堂,或者如果他是一个很坏的人就会立刻被拉下地狱去审判。只有那些在人间仍有未尽的愿望的灵魂会留在这个世界变成鬼,我就是这样的情况。”
史蒂夫仍不明白。
“你想听我死的那天发生了什么吗?” 巴基说,“这对于回答你的问题很重要,所以事先说好,我讲的时候你认真听,不许哭。”
1944年,阿尔卑斯山。
在巴恩斯中士的躯体坠落在遍布积雪的山谷的两分钟后,他发觉自己的灵魂在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角苏醒了。
他正漂浮在空中,向下看着雪地中的自己,他能看见殷红的血液从自己的脑后汩汩流出,而那具身体的左臂已经在下落中被撞碎了。躺在地上的那个人面色惨白浑身是伤,而他自己,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我也经历过那个。你会适应的。”
巴基猛地回头,看见一个背着一杆猎枪、身子被狼啃到只剩一半的男人正慢吞吞地朝自己跳过来。“你是谁?”
那人耸耸肩,“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经死了,就像我。”
他用猎枪漫不经心地指向头顶的天空。“如果你足够幸运的话很快那上面就会降下一道圣光来把你接走,然后你就可以去天堂了。——哦,对了,你是基督徒吧?”
“我是。”
“那就没问题了,除非你干过什么坏事,杀过人什么的。”
“最近活人的世界在打仗。” 巴基说,“我是个士兵。”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死的时候这里还连国家都没有呢,不过我想左右也不过是那两个选择,要么你去天堂,要么——你就和那个家伙一样。”
猎人说着用枪口轻蔑地点了点离他们不远的方向。
“我他妈的——” 巴基立刻火冒三丈地冲了上去。雪地里,一个在他之后一秒被扔下火车的九头蛇士兵正在拼命挣扎着,从洁白的雪中突然伸出许多只沾满鲜血的手,在可怖的嘶吼声中拉扯着他。
在巴基还没来得及骂他第二句之前,那个灵魂就被拖了下去。
猎人不解地看着他。“你们?”
“就是他害死的我。” 巴基道,抬头看看天,上方的铁轨已经空空荡荡的了,那列载着他最好的朋友的火车正在不知疲倦地驶向远方,他一点都不怀疑史蒂夫会为他报仇,只是现在他再也无法保护那个打起架来不知道跑的傻小子了。
峡谷的风吹得脸颊生疼,巴基低下头,回首望着雪地中孤零零站着的猎人。“这混蛋已经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了,我呢?什么时候会有人来接我?”
他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天堂,地狱,他不关心。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希望自己在的地方就是那列火车,那列他不得不留下史蒂夫孤军奋战的火车。
猎人面露难色。“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很少发生,一般死在这里的人都会很快离开去到下一个地方。但我想你大概会和我一样留下,这是因为我们在人间还有着执念。”
巴基皱眉。“什么意思?”
“它是你的心知道很重要而一直没有得到妥善解决的事情。在你解决这件事之前你的灵魂会一直留在这儿,直到你的灵魂准备好后才能上天堂。” 猎人说,“这么说吧,当你从那上面掉下来的那一瞬间,你在想什么?”
巴基痛苦地抿着嘴唇。“我在遗憾我还没有对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说我爱他。”
猎人的眉毛飞了起来,显然在他死去的那个年代听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我爱你是一件非常罕见的事。但他还是勉强说了下去。“那就是你的执念了,我想除非你能实现这件事,否则你就没法上天堂了。”
那倒无所谓,我正好不需要。巴基想。
他可不能上天堂,他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巴基抬头看着在峡谷呼啸的风中发出骇人的声响的铁轨,开始在心里计算一个鬼要顺着峭壁爬回悬崖顶端的可能性有多大。
七十年后,纽约复仇者基地外围的树林里,巴基偷工减料地讲完了这个故事,略去了那句“我爱你”和自己爬悬崖未果的悲惨战绩,他一口气说完,微微侧过头,偷偷观察史蒂夫,史蒂夫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向下耷拉着,看起来就像刚被人抓着领子打了一顿一样垂头丧气。
“所以,这就是我还留在这里的原因。” 巴基说,“史蒂夫,我知道你想对我说什么,而我也知道无论你想说什么,我的回答也是一样的。这让我总是忍不住害怕,我怕如果我真的听见你说那句话,或者我说出那句话,我的灵魂立刻就会离开这里快乐地去天堂。我不想那样。你在这个时代太孤单,我希望我能陪你走的路能再长些。”
他说完,史蒂夫还是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哭了?” 巴基从树干上飘下来,趴在地上看史蒂夫低着的头。
“别难过,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你瞧,小时候谁都没勇气捅破的那件事现在我们彼此都明了了。你能看见我,你知道我做鬼过得挺开心,我还可以用语言来宽慰你,如果你还要继续郁郁寡欢的话我只能认为你歧视我们鬼了?”
“不是的。” 史蒂夫终于抬起头来,露出一个比哭还勉强的笑。“我只是……”
“只是什么?” 巴基故意阴阳怪调地凑近。
史蒂夫白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只是不服气我措辞了这么久最后被你轻描淡写地抢先表了白!”
巴基笑了起来,像他还活着时一样大大咧咧地举起右臂落在史蒂夫肩上。如果他现在有实体有力气的话他一定会用胳膊狠狠地箍住史蒂夫再揉一揉他的头的。
“别生气,小史蒂夫。你要知道,你只是措辞了今天一晚上,这些话我才是反反复复地在心里想了七十年啊。你还在冰里的时候我就在排练这些了,你被我抢了先不奇怪。”
于是史蒂夫也终于开怀地笑了起来。他配合地向巴基的肩上靠去,小心紧绷着肌肉,像巴基还活着时一样让自己靠在他怀中。“老天,我真怀念这个,和你贴在一起说着毫无营养的话。”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那遥远的他们已再回不去的布鲁克林,年幼的他们也曾经像今天这样,在夜色朦胧下并坐着看星星。他们顺着消防楼梯爬到公寓的楼顶,巴基把从家里偷的沙发垫铺在冰凉的天台上,他们挤挤挨挨地凑在一处,听千家万户吵闹的声音,听夏夜的虫鸣,听巴基每讲一遍情节都不一样的故事,后来他们听巴基读报纸,读战争的消息,再后来他一个人坐在SSR的地下堡垒中听佩吉读巴基战场失踪的报告。可星星从来都没有变。而直到今日史蒂夫才发觉,原来自己身边的人,也一直都在。
“谢谢你巴基。直到你回来我才敢抬头看星空,我忽然发现,它们真的很美。”
“是啊,是很美。” 巴基叹道,“我曾经在一个地方也看到过最美丽的星空。”
史蒂夫偏过头去。“在哪里?”
“在一个,你不知道的地方。”
“你这些年有很多冒险吗?”
“当然,史蒂夫。”
“你会讲给我听吗?”
“如果你想听的话。好了,现在快点回去睡觉吧。我不用睡觉但是你明天会困的。”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