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
不过只是下午四点半,他已经坐在同上一次相同的位置上喝完了一杯香茅柠檬茶。前一夜他几乎一夜未眠,姑且相信那个电话,通过最具偶然因素且最不可信的人间传输通道。他乖乖地坐着,尽量表现得自然随意,不时故作好奇却不紧不慢地看向窗外的街景——对着近二十多年没变化的马路、人行道、楼房外墙、电线杆、树木、垃圾桶流新奇的神色,在真情之中悠闲地等待某个进门时同样在四下张望的家伙,那人尴尬地咳嗽一声,将他拉回现实世界。事实上他带着这套表演坐了十五分钟便再也无可忍受,他根本坐不住,焦躁地用吸管戳弄着杯底潮湿的柠檬草,眼睛绝望地盯着门口,样子既可怜又糟糕。那个给他打电话的家伙,那个神秘人没有说“五点见”,而是说“五点左右见”。好了,好的,好吧……相信那个电话,相信最具偶然因素且最不可信的人间传输通道。
这太难做到了,自如、从容、不紧不慢的等待。每次有人影闪过他都能惊跳起来,看到来的人视线并未过多在他身上停留,失望与焦躁便重新心安理得地找上门;那么不妨再看看餐厅坐在里的人吧,首先排除所有女——等等,慢一点,如果那个男人临时变卦,不得不委托他的女性朋友、同事、家人…好吧,他还是再观察一下这些女人。首先排除那个昏昏欲睡、穿着纽约大学文化衫的女孩,她课程表上的负担已经足够多了,不必再有其他额外的继续事情找上门来;其次是靠窗边的办公室女郎,这已经是她在打的第…好吧即将是第四个电话,她没有时间做兼职;再一个被排除掉的是那名旁若无人只顾低头安静享用晚饭的中年女人;然后排除是在收银台后面一脸不耐烦地核对票据、至始至终都没有抬眼看任何一名顾客的女招待;最后是刚刚拄着拐进门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连菜单都看不清,恐怕让她接受委托的概率也很低。好的,谢谢各位女士们,你们可以继续做各自先前忙碌的事情了。好吧——让我们看看各位先生们。
第一先排除那位坐在门口长凳上打瞌睡的厨师,他几乎是一从后厨走出来倒头而睡,对于一个正在等人的人来说这样的状态过于放松;第二是自从进门以来从未正眼看过自己的另一名侍者。第三是——柜台旁边那张桌子会有人在吗?不,算了。也许和他的手机一起度过周末的那个神秘人只是单纯的迟到了。又或者他们弄错了其中的意思。见面时间其实是第二天,要么就是第三天,可能还会是下周。冷静下来,不妨从头开始…是的,我们再喝一杯,您好,你们这里的…——看看菜单,冷静,深呼吸,别再让自己看上去更狼狈——罗望子汁?———为什么你的声音在颤抖?你需要表现得这样慌张吗?———是的,请给我来一杯,谢谢。——连你的笑都变得这么蠢。
但是这次侍者却没有急着往那个沾满油污的笔记本上写他的订单。而是问:
“需要先给你来一杯水吗?”
“哦,不;不了…不用…不需要了,谢谢你。”他连连摇头,侍者一动不动,“我没有…嗯,我没有那么渴。”
侍者的笔悬停在纸上,就那样看着他,好像再看一道
令人费解的饭菜。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大脑想要让他说什么,而他就只是不管不顾地径直将它倾吐而出。他本可以停下说话,闭上嘴,继续在这里等,“事实上我在等一个人。”
侍者瞥了他一眼。“那个手机,是吗?”
是的,亲爱的,没错!就是那部手机!他猜他已经大声把这句话喊出来了,因为侍者的神情有些尴尬。
他的脸烫得好像有一万只蚂蚁在上面爬。“嗯…他还没走,是吧?”
侍者哼了一声。在内心深处,他跪在地上祈祷不要再出什么岔子——主啊,在这个令人不安的时刻,请倾听我卑微的求助,请用您的恩典和慈悲充满我们。如果出了什么意外,他宁可张着嘴死去,侍者绕过他,冲着一张几乎快被柜台挡住的、不起眼的角落里的一张桌子喊道:
“嘿,杰克·雷彻,醒醒!你的人来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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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异常尴尬。他通常以自己是一个相对观察力强的人而自豪。一想到那个人竟然在离自己那么近的地方待了那么久,蜷缩着身体,埋伏在黑暗里,也许暗中观察着他,心里甚至觉得有些受到羞辱。他怎么会在进门的时候忽略对这几名本就为数不多的观察?如果他的观察能够再细致一点,如果他能够多探出几寸身子往那个角落看一眼,如果……不。
那个男人在睡觉,最后……不,他没有在睡觉,因为他正冲自己微笑。
男人微眯着双眼,冲他微笑。好像一头正在休憩的狮子。——因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因为那从鬓角开始向下生长的、能够完全遮住足够硬朗的下颌与下巴且半垂在嘴唇上的胡子;因为那双不加掩饰、饶有兴趣地扫视着他的、没有温度的蓝眼睛。
他妈的。
“好了,我只能陪你到这儿了…因为你瞧,他一直在那里等着你。”侍者说完就离开了。
真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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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要永远冻结在此刻的几秒钟终于过去了,但这也给了他一个能够好好地观察一下这个男人的机会:眼睛深陷在粗厚的鼻梁里,眼眶下方青紫色的黑眼圈看得出他睡眠不足,几乎遮住下半张脸的胡须的边缘显然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细心整理过,唇角处向下延伸的胡须尖端也泛着星点白色;一头向后梳的金棕色头发,额角上方的发际线隐约显示出向后退去的迹象,鬓角和耳廓上方夹着些许灰白色的发丝,发尾拂过后颈,两边各留出一缕头发塞在耳朵后面;额头、鼻侧和眼尾爬着皱纹。男人的年龄比他想象中要大得多,看上去可能已经有四十多岁了。这样的结论在他心底引起某种奇怪的感觉。
一分钟过去,男人一动不动,未吐露只言片语。男人微微抬起眼皮,以一种相当古怪的方式望着他。好像下定决心打算和他较劲,亦或者是正在暗暗向他发起挑战。凝视着。怒视着。研究着。他觉得自己像个猎物。 他觉得自己正被一个准备射击的猎人打量着。好了,他该走了,他的手机依旧下落不明,唯一有关联的人物却是个惜字如金、圭角不露的怪人。他不打算继续待在这里,望着这张阴沉的脸、青色的黑眼圈,数着这个人内心世界里可能存在的某类创伤。他想着自己从座位上起身,转头离去,无视男人紧追不放的目光,无视身后发生的一切——但他没有这么做。他没有足够的胆量,所以他一步未动,依旧定定地坐在原地。
一直到什么时候?一直到对面的男人稍稍偏过头,抬起一只手,他顺着这个动作看过去,在柔软的金色发丝下,一个助听器挂在男人的左耳上。男人伸出指间拨动它。
“你是詹姆斯吗?”
男人的脸色稍作缓和,像面对一个孩子那样带有询问的引导意味对他点了下头。他跟着男人后面重复这个动作。男人将那根紧绷的弦再次松开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
“詹姆斯·巴恩斯?巴基?”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在这样的嗓音里迷失了片刻。低沉、沙哑,语调平和轻柔。他再次点头,正当他犹豫是否要对自己的名字作出解释的时候,男人拉开了夹克拉链,他看见自己的手机就被放进靠近身侧的口袋里。男人把它掏出来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他的面前,看了看它,男人抬起下巴,径直望向他的双眼。
“抱歉,我让你多等了三天……。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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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面前这张小桌子相比,男人的身材看起来相当魁梧,那对肩膀宽阔甚至能够在桌面上投下一片阴影;抱在身体两侧,与躯干衔接的的手臂粗得像树干。那双手,手掌宽厚,骨节突出,皮肤干燥而粗砺,指尖有几处切割伤口,右手虎口有一处褐色的烫伤蜕皮的痕迹,指甲剪得又短又干净。
“请原谅我对多数人都心存怀疑。”
男人把手机递给他。
手机的外壳上残留着夹克里和贴在身侧的余温。他将它紧紧攥在手里……他的生命又回来了。看着他的手指,男人慢慢地张开嘴。
“我…嗯,在翻开你的通讯录前,我给你的手机充了电。”
说话声音不大,吐字有一些含糊,一边斟酌字眼,一边观察着他的反应。他知道男人的意思是想表明自己没有随意翻动他的手机。凭借他的直觉,他想要相信眼前这名陌生人。从放置这部手机的位置,从耐心地拨打他母亲、父亲的电话,继而又找到贝卡的办事方式,从审慎地观察自己的方式,甚至从虎口处那块看起来像一片陆地的棕色伤口,他便知道男人从未翻看过他的个人信息。很多年之后,当他已然处于另一个时空、另一个生活与另一个世界中的时候,回看过往,他意识到那时令自己苦恼万分的并不是只有丢失的手机,还有他对人类之间摇摇欲坠的信任和希望。他迎面所受的所有打击。但是此刻,他只是坐在那里,什么都没有说。
“你还想喝一杯罗望子汁吗?”
男人帮他点了饮料,他们再次面面相觑。他的两只手绞在桌下,一只手掐住另一只手的手背。
“你的真名就是杰克·雷彻?”他问。
“并不是。”
“哦。”
“我叫史蒂夫·罗杰斯。”
“噢——”
史蒂夫板着面孔一脸严肃:“让你失望了吗?”
“哦…。哦不!并没有。”
多么有趣的一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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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点的饮料来了,他的罗望子汁,史蒂夫的双份浓缩咖啡。不放一块糖,也没有牛奶。他小口喝着那杯浅褐色的液体,史蒂夫拿过一旁褪色的茶匙,认真地在自己的杯中搅拌了一下。茶匙那狮掌般的手中滑稽得就像小孩用来玩过家家的玩具。
“你需要咖啡因来帮你打起精神吗?”
“是的。”
然后他们不作声地喝着饮料。
他又瞧了瞧史蒂夫:暗绿色条纹交织款式的抓绒衬衫;你能在那些不苟言笑、固执、深沉的老爷爷的衣柜里看见它。棕色的猎装夹克,闻起来像动物的皮肤;两个口袋、两个硬朗的肩章设计,明晃晃的金属扣。好吧,他确定老巴恩斯衣柜里曾经有一件类似的夹克。他悄悄向后靠,想要往下瞥一眼史蒂夫是不是还穿了一条卡其裤……啊哈,当然,当然了,卡其裤。鞋子,一双破旧的登山靴,棕黄色,陆军款式。噢……粗壮的大腿。嗯,当然,大块头。好吧,即使对面的男人看上去像四十岁了,那些泛白的胡须,缠着银丝的脏金色的头发,面庞上的皱纹,左耳上还戴着一个助听器——也许是一场意外造成的。穿衣打扮像五十岁——但是瞧瞧那胸部隆起的肌肉,几乎把衣襟扯平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史蒂夫扬起眉毛,带着轻蔑、刻薄的嗤笑,对他说:“我让你想起某个人吗?”
“不!”
他慌慌张张地张开嘴,被抓住的感觉让他浑身发烫,“不…不是这样的……。没有!没什么。”
他恨自己的舌头让他变成了一个结巴。
史蒂夫拖长声音哼了一声,继而不紧不慢地用那只褪色的勺搅动着杯中的咖啡。
“好吧。”
他知道史蒂夫在笑,尽管那张脸上依旧挂着冷冰冰的不屑和戏谑的嘲讽,但是那副得意洋洋又心满意足的语气…操,妈的。他意识到自己被这个混蛋戏弄了。那就让这个二百磅的老混蛋现在得意去吧!(40岁。他在心底默念,史蒂夫绝对有40岁。用'老'形容他并不能算是一个很过分的行为。)至少别再不依不饶地死死盯住他不放了,就好像能用那副眼神把他的全身看个遍似的。去他妈的穿着老爷爷衣服的老混蛋,去他妈自以为是的冷幽默,去他妈的胡子和金发蓝眼睛和……他妈的……!该死的布鲁克林拖腔!——他已经到了能当叔叔的年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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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他们的见面有多令么的耗尽心力。他什么话题都试过了:最近天气真糟糕,看看前几天刮的那股风;纽约可真不小,观光客到处都是;中央公园的鸽子越来越贪婪……诸如此类的万能话题,但是史蒂夫就是不搭话。那两双灼灼的蓝眼睛几乎能把他的整颗头颅烧出洞来,他感觉史蒂夫在用心地研究他,就如同在做某种风险评估,这让他坐立不安。他究竟遇见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另一个时空里的约翰·威克?背负人命但已然退休许久、过着市井生活的前国际犯罪组织杀手?某位对手或者敌人弄聋了他的左耳。而他及时让这个做出错误决定的人偿命。雇佣兵?只用那个小得可笑的茶匙便能轻轻松松地让一个人丧命;也许还知道拿花生酱合成炸药炸掉毁了他左耳的人的老巢。再看看手腕上的那块表,金属表带已经变成镍银色,表盘发黄,氧化的厉害,覆盖在玻璃面上的划痕像浓雾一样模糊了数字外缘。究竟是处于什么样的工作强度里的人才会把手表戴成这个样子?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个很可能是全球通缉令上的人物正在陷入令自己感到心满意足的人类观察计划中,无心更新他的猎杀名单。
那双蓝眼睛看着他时是如此的专注,感觉房间里的所有空气都突然从窗户里被吸走了。他不明白那种目光,一个眼神就能让他的身体同时感到冰冷和炎热。他彻底闭上嘴,把脸埋在已经见底的杯子里——这个杯子见鬼的小!他又开始戳着酸角壳,尔后,他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史蒂夫从自己潜心研究的读心术中清醒过来,但是到了某个时刻,史蒂夫突然抖了抖身体,看了看手表,摸索自己的钱包:“我该走了。
“噢……”
他只来得及说说出这一个音节,因为显然他们之间还没完事。史蒂夫突然问他:
〝你看到这只小箱子了吗?”
不,他没有看到它,但事实上一只浅色的木行李箱正放在史蒂夫的右腿边。
“看。就是它。”
史蒂夫把一条连住箱子提手和锁头的链子指给他看。“箱子里的东西可能没有那么值钱,但是,好吧,对我来说,它们花了我几个月的薪水……”
史蒂夫稍作停顿,望着他,“你可以猜猜看是什么。”
“尸体?”
史蒂夫没有被逗笑。或者应该说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金发男人把自己的箱子放在桌上,打开密码锁,把箱子转向他,慢慢打开箱盖。
“噢…嗯。哇……”
他承认自己完全没有猜到。他盯着箱子里的东
西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史蒂夫合上箱子,站起身。
好吧……呃……该如何描述他所看到的呢?这个身材高大壮硕、面容阴郁、死气沉沉、词汇贫乏的男人,带着一个满是刀的箱子就这样在大街小巷漫游着。
然后史蒂夫停了下来,继续望着他,他想他应该是忘了自己想说什么,或者在等待、思索,但史蒂夫那看着他的方式忽然变了,眼神里带上了⋯⋯带上了一种更为沉着于心底的严肃,就连声音也变得更加低哑,那双蓝眼睛事实上正拉着他一步一步走进的一个他所不知道的世界:
“你知道的,詹姆斯,如果在生活中你真的非常珍重某一件东西,那就不要把它弄丢。”
他站在原地,回味着这句话,而史蒂夫已经转身去吧台边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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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夫帮他扶住门,一条手臂在外撑住玻璃,一侧身子在内,另一只手拎着箱子,让他从自己的身前走过。他们之间的身高差令他再一次感到惊讶,他的头顶只能到史蒂夫的下巴上方,这让他在经过那道狭窄的门时几乎是站进了史蒂夫的怀里。他不免地被那件皮衣的动物气味、衣服上的肥皂味,贴近皮肤的、淡淡的除臭剂的气味包裹。也许史蒂夫出门前洗过澡,至少他闻上去并不糟糕。
然后史蒂夫松开扶在玻璃上的手,没过太久,两秒钟,三秒钟,那扇门便要向内打回原位。差不多,差不多就是一瞬间,史蒂夫抽出站在门轴旁的身子和提着箱子的手。他还没来得及从史蒂夫的空间里抽身,史蒂夫便撞到他的身上。
他的后背短暂地记住了史蒂夫夹克上的温度。
磕磕巴巴的互相道歉,忙不迭地互相说'没关系',他们已经站到了外面的街道上。然后是同样尴尬、转折生硬,带着不少语气助词的'再见',接着是谁也没有挪动的脚在地面蹭来蹭去,更多无意义的语气词,在某个时刻他们共同决定一起闭上嘴,就只是转身离开。
但……
“史蒂夫?”他叫住年长的男人,在这天第一次认真地对他说:“我想说,'谢谢你'。”
史蒂夫弯了弯嘴角。“没什么。”
他吐出一口气,手指紧紧抓住口袋里的手机,他能察觉到史蒂夫又一次开始读着他的脸,二十分钟前坐在咖啡厅里那种尖刻的审视被一种与之相比来说颇为平和的嗅闻所替代。有些事情史蒂夫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但他觉得无论如何,自己需要给这个第一时间费心联系他的家人并替他妥善保管三天手机的人做出一个解释。
“这部手机,它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渴望着与之相配的专注目光,史蒂夫眼中的冰冷慢慢融化,“我妈妈在我上大学的前一天买给我的,里面有她这些年来发给我的每一条短信、每一条语音留言和我们的每一次通话记录。”肿块慢慢在他的喉咙里酝酿,“三年前,她去世了。”
“噢…”
这就像是被扼住气管的人一样发出一个微弱的声音,他甚至能够听见胸骨之下咯咯作响的气音。史蒂夫的表情此刻却变了。一张漠然、审慎、近乎模式化板起的面孔抖动着,出现了一条裂痕,第二条,继而是第三条。直到露出一张苍白、凝重、忧伤又无所适从的脸。史蒂夫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抬起眼晴。这是史蒂夫第一次看向他。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深沉的情感,也许是领悟、同情……怜悯。悲伤。他不想要他的怜悯。他不想让任何人为他感到难过。他为自己感到难过就足够了。他得把目光从史蒂夫身上移开;从那胡子、那双眼睛,那双伤痕累累的手上移开。但——不,他没有动。他依旧望着史蒂夫,就像对方凝视着自己那样。
“我完全知道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受…我想……我想让……我希望你能够知道,你并不是孤单一人…我…”
史蒂夫看上去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那么悲伤的眼睛,紧紧蹙在一起的眉头,扭曲的唇角,同样因抓紧某样东西而泛白的手指关节,强撑着端起的肩膀。他看着史蒂夫没有提箱子的那只手,手臂弯曲,向上抬,缓慢地、缓慢地。僵硬地弯成一个弧度。他察觉到半个小时前那个距离自己似乎千里之外陌生人此时此刻的真情流露几乎快要翻涌而上,再一次将这个年长的男人吞噬。他们有相同的经历和感受。那只手臂继续向上抬,史蒂夫半张开双唇,却什么都没说出来。那只手肘高抬着,手臂却迟迟没有往前再伸一寸。
我可以触碰你吗?无声的请求。
史蒂夫凝视着他,眼底的蓝色融化成两汪闪闪发亮的水池。手臂举得几乎和他的肩膀一样高。有那么一瞬间他开始恍惚,以为史蒂夫会抬起手托住他的脸,以为那粗糙的手掌会擦过他的颧骨,拇指会放在他的眼角。他希望史蒂夫会这样做,这样的话他便可以靠在那只手掌上休息一会儿,他可以在另一个不怜悯、同情他而是真正感同身受的人的身边短暂地、安静地呆上一会儿。他点头。于是那只手臂笨拙地、犹豫地向前伸,那双压抑着悲伤的眼睛凝视着他的脸、他的眼睛、描绘着唇角、下颌,那只手掌迟滞地张开,慢慢地向外翻,直到虎口张得可以贴合他的颧骨。然后那只手掌向下,再向下,落到了他的肩膀。
史蒂夫的眼睛没动,所以他的也没有。他意识到比起自己,更需要被什么人轻柔又坚定地触碰安慰的是史蒂夫。无论史蒂夫经历过什么,那些经历曾经同样也快要摧毁他。起初他感受到的只是指尖,接着是中指的指节;继而十指,无名指,小指,拇指指节;犹豫地、长久地,最终那只手掌也颤抖着落到肩上,最终停住,慢慢地、慢慢地轻柔又坚定地向下压,直到它整个都贴在他肩胛的轮廓上。他感受着那只手掌的压力,继而是史蒂夫整颗心的重量都落到那一小块皮肤上的压力。拇指还停留在他的颈边。史蒂夫的重量。但史蒂夫随即像触电一样兀地松开手,那只手掌也随即抽出他的身体。
“我…”史蒂夫窘迫地涨红脸,支支吾吾地和他道歉,“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我……”那张嘴动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史蒂夫开始摇头,不住地摇头。“其实,”史蒂夫嗫嚅着说,“呃……嗯……我想再次见到你。”
他们之间的氛围够悲伤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有种感觉你早就知道我的号码。”
倏地,史蒂夫的脸因难为情和困窘变得更红了,“是的…我…呃,其实…”看着这样一个大个子缩着肩膀、磕磕巴巴地绞着手,抖动嘴唇说话令他感到惊讶。“我之前可以有……当然,但是我……我现在没有了,因为我刚刚把你的手机还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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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抓起放在室外菜单台上的那支油性笔,然后在一张从兜里掏出来的餐巾纸上写下自己的电话,把它递过去。
那双朦胧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欢快的光芒,尽管转瞬即逝。史蒂夫久久地盯着那张纸,用眼睛扫视着,读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想要确认号码是否有效,如同握住一份誓言那样握住这张纸。然后他把这张皱皱巴巴的纸放进钱包最里侧的包的夹层,再放入夹克内衬里那个靠近身侧的口袋。同先前放置他的手机的地方一样。随后史蒂夫最后望了他一下,对他点点头,向着反方向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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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这就是结束了。也许晚些时候他会收到一条短信,也许永远不会。或许他们会打上一通电话,亦或者这事从此之后石沉大海,杳无音讯。他在最后一次停住脚转身之前,又向前走了三步。
“嘿…!呃…史蒂夫?”
史蒂夫转过身。
“谢谢你。”
史蒂夫点点头,第一次对他微笑,第一次对他发出微弱的、惊讶的、可能有点紧张的笑声。那道蓝色的目光从他的鞋子移回头顶,最终落入他的眼睛,几缕贴在耳侧的发丝随着城市的风飘荡在他的脸上。最后的一瞥、最后的微笑,这家伙的表情比别人更紧张。最后一次耸肩,表示'不客气’或者'快走',然后史蒂夫站定,和他说:“很
高兴认识你,巴克。”
他远远地望着史蒂夫,看着史蒂夫穿着那件棕色的鹿皮外套,微微向内收着宽阔的肩膀,看着他一手提着箱子,一手揣进夹克的口袋里,看着他消失在第七大街第二个路口的转角。尽管史蒂夫体型庞大,却没有表现出压迫性的威胁气息;他看起来大多时候都很孤独,在与人交往的个别时候会有点害羞。一个位于纽约市里的再平常不过的路口,一个人将手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触碰,又收回手。这便是他们最亲近的时刻。他站在原地,想着那张悲痛的、白色的脸,想着史蒂夫最后称呼他的方式,那个亲昵的、昵称式的名字。不是詹姆斯。想着史蒂夫脸上浅短笑容,融化在黑暗中。切断。从头到脚、扑面而来的小心谨镇,当最终,史蒂夫和他说再见时候的神情。他被抽走了所有的思考能力。
证据就是,他一直等到回到家才打开手机,清点所有的数据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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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呢?然后生活继续按照它原有的轨道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