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4
04
史蒂文醒来时,首先惊讶于他还活着,其次惊讶于那个新人格竟然把身体的控制权还给了他。他还以为自己下一次出现肯定已经是几年后,面目全非,在牙买加的某条渔船上躲避通缉什么的。
视线尽头有两个模糊的人影,见他醒了,便将灯光调亮。史蒂文发现自己躺在一辆标准制式的英国救护车内,胳膊上打着吊瓶,旁边垒着几个输空的血袋。割伤的手掌缠着厚纱布,凭感觉应该缝了几针。站在他面前的两个陌生人都穿着急救员的制服,男人刚给他量完血压,正忙着把仪器从他大臂上解下来,女人则在检查点滴的流速。救护车不在行驶中,窗户也都贴着深色胶布,从内部无法看清外面的环境。
史蒂文哼哼两声,试图从嗓子里挤出诸如“我在哪”“你们是谁”的问题来。
两个陌生人交换一下视线,女人清清喉咙,说道:“我们是燕雀。”
史蒂文沉默了,这绝对不是正常救护员该有的自我介绍。燕雀是一种广泛分部在英格兰的小型鸟类,严格遵守一夫一妻制度,会共同抚养子女,以胸口明亮的橘色绒羽而受到鸟类观察者的喜爱。显然,他们是“观鸟协会”的成员。
见他不说话,男人补充道:“我们两人共用一个代号,我是护士,我妻子是医生。我们接到了协会的委托,赶到惠特斯通接治你,已经有人付过款了。”
“你的情况不严重,只是看着有些吓人而已,”雄鸟露出安抚的笑脸,雌鸟则双手抱胸,沉默地站在旁边,“我们为你输了万能O型血,给你手上的伤口做了缝合。你当时正处在深度昏迷中,所以没有使用任何麻药,雇主告诉我们大部分麻醉类药物对你都不起作用。”
“谢谢。”史蒂文虚弱地说,心中暗想孔苏总算良心发现办了件人事。
“我们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你也没有兴趣。”女人说,语气隐含警告,“我们拿钱办事,必然守口如瓶。”
“我明白,”史蒂文点点头,幅度微弱地笑了一下,这副安全无害的模样让燕雀两人松了口气,“我中途醒过吗?”
“没有。”
“我的手有留下后遗症吗?”
“没有。刀口只割伤了肌腱,不影响什么,差不多几个星期就能恢复。如果你介意疤痕,可以用激光手术去除。”
“好的。”史蒂文最后问道,“不好意思,你们有镜子吗?我想借用一下。”
男人露出迷惑的表情,但他没有多嘴,在医疗箱里寻找片刻,掏出一只没拆封的牙科口腔镜。史蒂文看着不足指甲盖大的迷你小镜子,纠结片刻,又问,有没有大一点的。女人把装着碘酒棉球和染血纱布的不锈钢托盘清空,翻过底面递给他。这样可以么?可以,谢谢你。史蒂文想要接过,却发现一只手插着针头,另一只手缠着绷带,他只好把托盘立在胸口,用两边胳膊费劲地挤住它。
不锈钢盘底很光滑,清晰地倒影着他的面孔:脸色苍白,眼底乌青,额头上的紫色血管鼓凸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被汗水浸湿又蒸干,一缕一缕地结成块。他看上去像是死了半月的尸体复活了。
“我想和自己单独待一会,可以吗?”史蒂文低声说,忽然间觉得好笑,没人知道他的脑袋里有多拥挤不堪。
那对燕雀点点头。医生把输液袋和担架车固定在车厢内,护士拆掉他胸口处心电监护仪的垫片,并贴心地替他将头部垫高,方便他揽镜自照。做完这些,男人问道:“你有什么地方落脚吗?”
史蒂文想了想,没有说出自己的地址,而是回答:“泰晤士河附近,能看到伦敦眼的地方。不要太惹人注意就好。”
“好的。”
他们不像真正的医护人员那样啰嗦,拉开车厢门直接离开了。很快,史蒂文感觉到引擎震颤,随后救护车驶上马路。他不得不承认,“观鸟协会”的成员都精通隐蔽之道,这种游医式的接诊能最大限度地保证医患双方的安全。史蒂文试图回忆马克笔记本上的内容,发现燕雀除了擅长医疗援助,还提供尸体搬运和销毁服务。他轻轻打了个寒颤。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举着托盘,安静地发呆,脑袋里什么都没想。有时候能什么都不想也是一种幸福,否则,他的意识就得无休止地和“马克不存在了”这个事实抗争。他知道过去的日子不会永远持续下去,既然从奥林匹斯神山上盗来火种,就必定会有挂在悬崖上,内脏被秃鹫啃食的那一天。只不过,当时他以为消失的人格会是他自己。
救护车颠簸一下,史蒂文回过神来,叹了口气。现在还有更棘手的事情亟待解决。他得把杰克叫出来,并且不能被对方抢走身体的控制权。他屏息凝神,注视着托盘里的倒影,把思绪往脑后沉,想象一团烟雾融进温水里,与此同时,他拼尽全力感知自己的指尖和脚趾头。
“杰克。”他小声喊道。
话音刚落,影子突然不同步地移动起来,垂下头,夸张地转动肩膀和脖子连接处的关节。等他再抬起头时,神情已经变了,那只不对称的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红光。
“史蒂文。”新人格礼貌地颔首,然后咧开嘴笑了,“孔苏真叫了救护车?”
“算是吧。”
“我喜欢坐救护车。”和冷漠的眼神不同,杰克用堪称快活的语气说道,“不过,我希望这样的事情只此一次,你觉得呢?我们不是竞争关系,只是被科学怪人塞进同一具身体里的两个倒霉蛋而已,没必要搞自相残杀那一套。如果我们之中有谁需要用身体,完全可以互相商量,对不对?”
“我不觉得我们是这种关系。”史蒂文回答,嘴角绷紧了。
杰克笑得更开怀了。“你没办法跟我抗衡,这是事实,况且你还得指着我做那些脏活累活。下次你要是再敢这么做,那就提前做好余生只能用另一只手吃饭的准备吧。对此我是不介意的。”
身体感受到如有实质的威胁,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史蒂文想把杰克逼回脑海深处,但他失败了。一个副人格对另一个副人格没有丝毫震慑力,而主人格已经永远消失,不会再出现了。意识里那间井井有条的同居公寓逐渐垮塌,取而代之的是残破的罗马斗兽场,角斗士早已死去多时,赛场上只余两只猎物在徒劳地对峙、吼叫、试图撕碎对方。
“你知道吗,”杰克又道,“在你昏迷之前,孔苏还说了别的。他要我杀了米琳达来证明自己。你记得她对吧,每次都是她把你绑在椅子上。我说好啊,这很容易,把她叫进来,我用手里的小刀就能办成这件事。”
史蒂文瞪大眼睛,抖得更厉害了。他像犯了哮喘似的剧烈抽气,“告诉我你没杀人,求你……告诉我你没这么做。”
杰克注视他片刻,然后笑了:“我骗你的。孔苏没说这个。我当时只比死人多半口气,想杀谁也杀不成。”史蒂文显然完全无法理解他独特的冷幽默,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杰克也隔着镜面回看对方,心中觉得十分有趣。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笨蛋,一个连真话假话都无法区分的白痴,但他的恐惧如此真实,如此悲伤,几乎带着能够颠倒黑白的无辜。
“那个叫马克的家伙,”杰克平静地说,“他把你保护的很好吧。”
“不许你提他的名字。”史蒂文尖锐地反驳,“从最开始你就不该出现。”
“说的好像我是自愿报名的一样,”新人格翻了翻眼睛,“不管你接不接受,事实就是如此。我在这,并且我会不择手段地使用这具身体杀人。如果你想要阻止我,那你就不能只靠乞求。你要知道,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是白白就能得到的,如果你得到了,那么肯定是有人替你争抢了。你不是什么圣人,你不用杀人,是因为马克替你杀了。”
史蒂文凝固了,愤怒的双眼缓缓黯淡下来。从来没有人这样指责过他,马克没有,就连孔苏也没有,他通常只会用废物的身份羞辱他,然后对他视而不见。这些话像尖刀似的,把他从主人格筑成的纯白蚕茧里剖出来,血淋淋地放置在真相面前。是的,他就是这么一个软弱的人,用逃避来解决一切,以为只要闭上眼睛,堵住耳朵,他就既不是持刀的猎人,也不是血泊里的猎物。他甚至为那点微末的安抚作用而洋洋自得,以为自己真成了帮助马克的宠物小精灵。他算什么承担痛苦的副人格!他本该用尽力量保护马克不受伤害,可他就这么任由对方伤痕累累地独自拖着他们前进!
眼底仿佛有两块通红的炭火在燃烧,可他一滴眼泪也没流出来。他瞪着胸前的铁盘,瞪着杰克,直到那片倒影逐渐模糊,重新变回他的模样。他用同样恶狠狠的视线瞪着自己,憋着一口气,用力到手指都在痉挛,血液顺着输液管向上回流。突然,他脱手把铁盘砸在车厢里,躺在担架床上嘶哑地大吼一声。
车停了,燕雀打开车门检查他的情况。史蒂文狼狈地看着他们,身上的汗把无菌床单都打湿了,冷风吹进来,他打了个哆嗦。伦敦的纬度不低,冬季下午四点半天就已经黑透了,几盏射灯照亮不远处一座高大建筑物的轮廓。雌雀爬进车厢内,替他拔掉左手的针头,皱着眉头给他贴上止血胶布。雄雀递给他一件干净的淡蓝色套头棉毛衫,并指挥他把湿透的上衣换下来。你没事吧,男人问,史蒂文摇摇头,沉默地套上靴子,系好鞋带,最后穿上马克的羽绒服。
两个人扶着他从救护车里挪出来,双脚稳当地踩在地面上。史蒂文缓了缓神,抬起头,看到了夜色里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洁白的墙面,对称的棱面和浮雕像死去巨人的骨骼。此时教堂已经关闭,门口的小广场十分冷清,救护车熄灭车灯,躲藏在它的阴影里。不远处能隐约看见大本钟金黄色的尖顶,过了河,对岸就是闪着紫色和粉色艳光的伦敦眼。
“我们就送你到这儿。”女人说。
“谢谢。”史蒂文点点头,把受伤的那只手插进羽绒服兜里,站在路边目送燕雀离开。直到救护车混入车流中,他才收回视线,沿着教堂边墙往河岸走。
他走得很慢,身体还没从一整天的打击中恢复力气。他挤在游客堆里,慢吞吞地路过大本钟和议会宫,顺势走上威斯敏斯特桥。那是条四车道的大桥,而泰晤士河又委实是条宽阔的河,史蒂文走到一半走不动了,挂在栏杆上看着滚动的漆黑河水。他想起他们刚搬到伦敦时,自己嚷着要参观景点,而马克觉得没这个必要。这多难得啊,史蒂文试图动之以情,我们两个从来没一起旅游过!他不知道是哪个词打动了主人格,可能“难得”或“一起”中的一个,总之马克给他买了旅游通票,包括即停即走的巴士和游船。他站在露天甲板上大呼小叫,马克就戴着墨镜,无聊地数沿途路过了多少个监控摄像头。大本钟敲响了,此时正值晚上七点整。一对情侣请他帮忙拍照,史蒂文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笨拙地摁下相机快门键。两个年轻人注意到他手上有伤,一边道谢一边道歉,模样很滑稽,史蒂文缓缓笑了,说,没关系的。接下来的半小时,他靠在桥上发呆,直到路边警察怀疑他有轻生的迹象,开始小心翼翼地驱赶他。
二十分钟后,史蒂文到了河对岸,沿王后大道走到伦敦眼底下。巨型摩天轮周末开到晚上八点半,他无事可做,于是在售票处排队。轮到他时,他用现金买了两张票,然后把票让给了后面的人。疲倦的母亲拉着小孩,惊讶地看着他,没有立刻接过。史蒂文说,提前祝你们圣诞快乐,把票塞给她就离开了。
他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一会,最终裹紧外套,走下台阶,坐在冰凉的河堤上。这里离主路有点距离,游客愉快的笑声隐约飘来,嗡嗡的,听不分明。稍远处,伦敦眼的彩灯倒映在水面上,被往来船只搅碎成粼粼波光。
史蒂文静静注视着这景色,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十二月的夜晚很冷,他把手指缩进袖子里,鼻尖和耳朵冻得通红。时间过去了很久,他哈出一口气,喊道:“杰克.洛克利。”
“干什么,”脑袋里有个声音懒洋洋地回应,“这次是打算投河吗?”
“我想要杀了孔苏。”史蒂文轻声说。
他等待着,等待对方嘲笑他的异想天开,或者指出他的不自量力。然而杰克非常开心地笑了,笑声回荡在史蒂文脑海里,越来越响亮,且出乎意料的真诚。他听到杰克带着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说道:“好巧,我也想杀了孔苏。”
“为什么?”
“为什么重要吗?”杰克反问他。
“你说的对,不重要。”史蒂文回答,“很高兴我们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但你不觉得它稍微有点难以实现吗?”
“有想法总比没有强,”杰克说,“如果你的愿望是‘我想让马克永远幸福快乐’那才难办。有时候杀人挺简单的,人们之所以不乱杀,只是因为他们害怕紧随而来的惩罚。但我们是合约杀手,杀个人对我们来说再平常不过了。”
“好吧,”史蒂文不想和他大谈杀手心得,他发现杰克谈到这类话题总是异乎寻常的激动,“那我们该怎么做?”
杰克叹气,似乎无语到了极点,“你是不是从来没把自己当成个人?”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该做个大孩子了,别遇到什么事就指望别人。我是一个诞生不超过24小时的新人格,连坐公交怎么买票都还没搞清楚,而你是存在时间最久的副人格,亲眼目睹了主人格的每一次暗杀行动。你凭什么认为你能依靠我?马克消失了,你就急切地抱住随便什么人的大腿,唯他马首是瞻吗?”
“你的性格真是该死的差劲。”史蒂文劈头盖脸挨了顿骂,也没生气,坐在河边用脚扒拉附近的小石子。杰克的话很刺耳,但他说的是对的。要想干掉孔苏,他就不能再像维也纳似的,缩在狙击镜后面瞻前顾后,被任务推着往前走,他必须主动开始思考。
“……英国公交可以刷信用卡,”他最后还是没忍住,进行了“史蒂文式”的小小反击,“地铁也是,每天凌晨自动结算。现在没人买票了。”
接下来的一周里,史蒂文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整理马克留下的东西。马克其实根本没留下什么东西。史蒂文把他的衣服原样挂起来,那些穿过的没有再洗,仿佛这样就能把对方的痕迹保留得久一点。然后,他花了半天时间,将笔记本上的内容全部背下来,又把本子整个烧掉。他必须确保这些关乎他们的信息不会落入他人之手。但扉页的那段话他实在舍不得烧,每读一次都会感到心脏被捶打似的酸痛,最后他保留了这页纸,仔细地叠好收在钱包夹层里。
第二件事要复杂得多,想要杀孔苏,首先得知道孔苏是谁。一个带着鸟骨面具,通过视频和药物远程操控代理杀手的雇主,对自身匿名性的重视程度简直登峰造极,用偏执狂来形容毫不过分。他以铁腕手段控制了马克和史蒂文多年,而他俩对孔苏的了解却几乎为零。
史蒂文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拿咖啡当饭吃,睁着眼睛,注视公寓的天花板,把自己作为副人格的所有记忆掰开揉碎了琢磨。笔记本上的一个内容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个待完成的私人委托,“因特拉肯,十二月十五日前交付”;旁边着重划上“孔苏??”两个问号。马克干嘛接这个任务呢?他很少一个月内接两单,暗杀不是在超市买菜,需要大量的准备和缜密的计划,那些追求速度的杀手大多都早早亡命了。十二月初,马克决意执行孔苏的任务,在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狙杀女高音,他没道理在不足半月的间隔里,又马不停蹄地赶到瑞士去杀另一人。这只能说明,这个人非常重要,马克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时间和日期很关键。已知:主人格将在十二月一日完成孔苏最后的指示,在那之后,他心愿已了,并将重获自由。他给副人格留下圣诞礼物,也就是他们的身体,不管是孔苏用药抹除他,还是他主动放弃存在,这件事必然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或二十四日平安夜?)之前完成。奇怪地是,在这段堪称道别的时间里,突兀地插入了一个不相干的私人委托,且必须在十五日之前办成。
为什么?
孔苏。这肯定和孔苏有关系。史蒂文坐在地板上,后背贴着床沿,突然无声地笑了,笑容比哭还要难看。他明白了马克的意图。他的主人格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消失,唯一掌握“月光骑士”的内幕,能够威胁到史蒂文安全的只有孔苏。原来马克才是他们当中第一个想要杀死孔苏的人。为了交给史蒂文一个干净、普通的人生,他要最后一次为他铺路,铲平路上可能存在的任何障碍。
史蒂文爬起来,坐到桌边打开电脑,登陆每一个银行账号查询流水。他在其中一张信用卡上发现了预定旅馆的费用,自己常用的卡里则支出了往返巴黎的机票。这是他们的老办法,先通过史蒂文的合法身份从英国海关眼皮底下离开,再用各路假身份混迹欧洲各国。除此之外,他还在巴黎郊区租了一间小仓库。所有付款均使用不同身份、不同银行的账户,彼此之间毫无联系。史蒂文在网上搜索了那家旅馆,位于因特拉肯,经营着两座湖边小木屋。房间非常抢手,只定了十二月十三日一晚。
时间、地点都有了,杀谁?史蒂文咬着袖口,把电脑磁盘翻了个底朝天,一无所获,最后只好尝试恢复邮箱里已删除的邮件。感谢互联网,现在没什么东西能真正做到完全消失。他找到一封标题为“鸟类观察报告”的邮件,内容是对某家私人医药公司的详细调查。公司主要提供高端医疗服务,针对部分罕见疾病有独立研发的药物。报告重点关注了公司的行政副总裁,董事会决定辞退他,但又不想支付天价赔偿金,在对方做着拿钱跳槽的美梦时,公司已经暗中雇佣了专业杀手。毕竟,死了也算某种意义上的“离职”。副总裁人到中年,桃色关系能织条围巾,其中一位情妇最受宠爱,由于每年圣诞节必须经营顾家好男人的形象,为了补偿情妇,他会提前与之幽会。地点总是固定的,就在因特拉肯湖边一座浪漫的木屋旅馆里。
文件另附副总裁的照片,史蒂文看着那张被酒色掏空的委顿面容,很难把他和孔苏联系起来。可他如果不是孔苏,马克为何要费尽心思杀他?更奇怪的是,史蒂文没找到任何定金入帐,但有一张半面损毁的表格,重要信息全被涂黑,只能辨认出一串编码和药品专有名词。
事情变得越来越复杂,好像一个园丁最开始只想拔根野草,结果却发现那是棵根须发达的榕树苗。史蒂文叹了口气,爬到床上摊开四肢,抓起一件马克的衣服盖在脸上。他在熟悉的气味里缓慢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家土耳其烤肉店里,面前摆着卷饼和两盘牛肉。挂钟显示凌晨两点,店内空无一人,灯光惨白,老板缩在柜台后面打瞌睡。
“杰克!”史蒂文压低声音喊道。
“干嘛那么小声说话,”身体回答,舔舔嘴角,抓起烤肉卷饼又咬了一大口,“那老板聋得什么都听不见。”
“你把我们搞到哪儿来了?”
“放心吧,我们还在伦敦,离应许之地还远着呢。”杰克说,“你知道这家店吗?他们的烤肉很不错,而且开到半夜。想在这儿找顿夜宵可真费劲。”
史蒂文头痛地呻吟一声,“你非得现在吃东西吗,我还有事情要做。”
“喂,喂,家里只剩鱼食,而我需要吃饭。重磅消息,人不吃饭就会死。况且这是我应得的,”杰克开始飞快地嚼第二块饼,“否则你以为我们的胸肌和腹肌都是靠什么维持的?”
“……总不能是靠卷饼维持的吧。”史蒂文沉默了片刻说。
杰克被他蠢笑了。“夜跑。我刚结束夜跑。在你躺在地板上消耗脂肪的时候,是我在做力量训练维持体能。你以为这样的身材只靠睡前许愿就能得来?”
一想到身体在他睡着之后又神采奕奕地爬起来跑步,史蒂文就浑身不自在。他决定之后在家里安几个监控摄像头。他等待杰克把餐盘扫荡干净,依次舔净每根手指,皱着眉头准备掏钱结账。他刚摸到内兜就把手猛地抽了回来,从牙缝里挤出质问:“你夜跑为什么带枪?”
杰克耸耸肩膀,“以防万一。如果我付不起帐,那我就把老板打死。”
“苍天啊,每次和你说话都得折寿。”史蒂文嘟囔道,他总是分不清杰克到底是在开玩笑还是真有此意,于是立刻不由分说地抢夺身体控制权。杰克吃饱喝足,没什么斗争精神地让位了。史蒂文拿回身体,灯光刺得他眯起眼睛,桌上的盐罐是金属质地,他把罐子摆在桌面正中央,注视着其中小小的倒影。
“关于孔苏,我遇到了一些困难。”史蒂文深吸口气,把自己的调查进度共享给杰克,“我无法确认孔苏的真实身份,但我认为因特拉肯的委托十分重要,马克肯定有他的打算。我猜测他想用暗杀换取信息,那半张表格就是预付的报酬。所以,要想知道更多,我们可能得接替马克完成这个任务。”
出乎他的意料,杰克没有马上高举双手,欢欣鼓舞地赞成杀人行动,而是问道:“那张表格上有什么?”
“一些医疗记录,药品名称什么的,但我不知道它们的具体用途都是什么。”
盐罐表面凹凸不平,把杰克的脸扭曲得十分滑稽,显得那只不对称的红眼更加恐怖。他沉思了一会,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觉得孔苏有可能是病人吗?”
“什么意思?”史蒂文被问懵了。
“字面意思。你觉得孔苏有没有可能病入膏肓,在这家公司接受治疗?”杰克的口吻很平淡,仿佛这个惊天动地的观点不是从他嘴里冒出来似的,“有时候人们会错把隐蔽当做实力的象征,但事实往往相反。一个人隐藏身份并非由于他的强大,而是由于他的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会让他遭受灭顶之灾。你仔细想想,戴面具还能勉强解释,可身上的绷带?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从我们认识孔苏的那天起,他就是这副模样。”史蒂文犹疑地反驳道。
“你知道马戏团里的大象么,从小被栓在木桩旁边,长大后,即便木桩根本抵挡不住它的力气,它也不会逃跑。”杰克嗤笑两声,“你和马克被孔苏控制了太久,已经忘记自由是什么滋味了。”
史蒂文想要反驳,又停顿了,在心中默默咂摸对方的话。新人格没那么多耐心等他顿悟,翻了个白眼:“我有一些猜测,但也只是猜测,如果你不是非得放他妈的血,让我晕得那么快,兴许我能更确定一点。”
“什么猜测?”
“孔苏的耳朵有问题,”杰克眯起眼睛,愉快地说,“他要么聋了,要么听力严重受损。每次回答都有短暂的停顿,而且,我说西班牙语的时候,他听不懂,视线一直放在视频窗口底端。我猜那里有翻译器,能把我们说的话转换成文字显示出来。
“你注意过他操纵鼠标的样子吗,什么样的人打开电脑文件时,只有手指在点击,肩膀却纹丝不动?正常人就算做最微小的动作,也需要整个身体的配合。我猜他身上的肌肉也萎缩得厉害。
“他露出来的上半身很高大,就算有双超级短腿,个子也绝对不会太矮。但看他手臂的粗细,体重明显低于平均值。这样的身高配上这样的体重,基本上就是一具骷髅绷了层皮。所以,一个又高又瘦,身体孱弱,耳背,肌肉毫不发达的中年男人,藏头露尾,浑身裹得像个刚出土的木乃伊似的,就算没病,看上去也很容易被打趴下。”
“你把孔苏形容得好像踹一脚就会散架一样。”史蒂文说。
“他总不可能真是什么埃及神吧,”杰克回答,“只要是人都好办。”
史蒂文在烤肉店安静地坐了一会,最终下定了决心。他要完成因特拉肯的委托。他掏出一张纸币放在油乎乎的桌子上,起身从正门离开。老板在他身后幸福地打着呼噜,对店内发生的事情无知无觉,只有灯光下的烤肉柱还在不知疲倦地旋转着。史蒂文走到马路边,辨认出路牌,绝望地发现此地离家至少有十公里远。杰克半声招呼没打就缩回了意识深处,史蒂文又困又累,肚子里却很饱足,于是迈步开始行走。到家时刚过六点,天还没亮,道路上有洒水车经过。天边挂着一弦弯月,勾起两个锋利的尖角。史蒂文披着月光走入大楼内。
确定了目标,第三件事变得按部就班。新人格需要一套身份证明。他们在卧室里架起拍照设备,不管怎么拍,杰克都像是个红牌通缉犯,最终只能由画了妆的史蒂文代替他。之后,史蒂文头一次打给“观鸟协会”,等待的间隙里,他紧张得心脏嘭嘭乱跳。
电话咔地接通了,一个机械女声说道:“欢迎致电观鸟协会,我们是热爱鸟类的使者。本协会采取会员制,请输入您的账号,以井号键结束。”
史蒂文一字一顿地打下那串乱码。
机械音停顿片刻,又道:“通行口令?”
“狂欢节。”
“认证通过。欢迎。观鸟者请拨1,鸟类专家请拨2。”
史蒂文摁下1。
“观鸟请拨1,联系指定鸟类专家请拨2,鸟类观察报告请拨3。”
史蒂文猜测它们分别指代发布赏金任务、联系指定人选和收取任务完成后的汇报。他在脑海里回忆马克记录的鸟类名单,然后谨慎地按下数字2。
“联系指定鸟类专家。为您转接人工,请等候。”听筒里传来舒缓的钢琴曲。
很快,史蒂文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英式发音,语调像在念莎士比亚的戏剧:“亲爱的观鸟者,我是本次服务的中间人,你可以称我为渡鸦。”渡鸦是一种非常聪明的鸟,会利用叫声引诱狼去猎杀大型动物,然后捡食狼吃剩下的肉。
“我想联系圣鹮。”史蒂文说。不知为何,他觉得马克信任这个人。
渡鸦夸张地咏叹一声:“噢,圣鹮!浑身洁白,只有飞羽略带黑色,展翼可超过一米。这是种美丽且凶猛的大型鸟类,是不是?她曾在古埃及被视为神圣的智慧之鸟,不幸的是,由于环境变化和人为活动,圣鹮在埃及已灭绝。”
“那她现在在哪儿?”
“大约七年前,圣鹮被引入欧洲部分地区,主要活跃在西欧和南欧的艺术品市场。”渡鸦回答,“不过,协会在两年前就失去了与她的联系,我们有理由相信她已经戴上了政府的脚环。哎!”他做作地叹息,“多么可悲,野生鸟类最怕被剪掉羽毛,打上标记。”
“好吧,”史蒂文消化了一会这些信息,“也就是说圣鹮已经被抓了,不再算做观鸟协会的成员?”
“就是这么回事。”渡鸦矜持地认同。
“你能不能接下来都用英语跟我沟通,”史蒂文说,“你那套国家地理的调调真的很难让人理解。”
渡鸦恼火地哼了一声,“总之,圣鹮已经不在名单上,你得换个人选。你需要什么类型的服务?”
“办假证。”
“那么我推荐鹈鹕。”
“好的,那就他了。”
渡鸦闭上嘴,专心联系鹈鹕。很快他短信发来一串链接,告知史蒂文对方喜欢文字联络,这个聊天窗口是安全的,受到观鸟协会的保护。等他们谈妥交易,定金和尾款将分批由协会保管,直到任务完成才会转交给鸟类专家。在全额的基础上,协会抽取百分之五的佣金。
史蒂文点开链接,对面甩来简单几句话:“数量,类型,使用时长,交货期限。”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他思索片刻,打字道:“一个人。我需要一张西班牙居留卡和一本驾照。”
“你要用多久?”鹈鹕问。
史蒂文没懂,于是沉默了。造假贩子似乎对这样的沉默十分熟悉,又发来一段话:“使用时长代表这张假证需要做得有多真。如果你要那种能拿着生活三十年不被识破的,抱歉我做不到。如果你只需要使用半天,途径一些无伤大雅的小关卡,那我马上就能给你做出来。”
史蒂文立刻回复道:“一个礼拜。”
“仅在欧洲地区活动?”
“仅在欧洲。”
“唔,”鹈鹕说,“你要去的目的地和途径的国家,包括爱尔兰、挪威、冰岛、瑞典、丹麦,和欧洲国家的海外行省,例如法属留尼旺或荷属加勒比吗?噢,还有瑞士,不过它比较特殊。”
“为什么特殊?”
“你要去瑞士,对不对?”鹈鹕识破了史蒂文的迂回,“这些国家都需要额外签证,但好消息是瑞士审查不严,如果你从其他申根国家,比如西班牙,做火车进入瑞士,那基本上畅通无阻。”
“人还是不要太聪明的好,”杰克浮上来,抢过控制权打字,“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能不能办到,最快需要多久。”
“当然能办。给我三天时间,还有这个数字,”鹈鹕报出一个金额,他看出雇主急需这份假证,因此把价格往上抬高了不少。果然,对面接受了。“除此之外,我还需要一份资料和一张照片。”
“事成之后,你要销毁所有底片。”
“这是肯定的。”
“最好如此,否则我会把枪伸进你那张大鸟嘴里打爆你的脑子。”杰克阴森森的威胁道,然后把身体还给史蒂文。
史蒂文觉得杰克很幼稚,但他没敢说出来,沉默地给鹈鹕发送资料。除了照片和名字是真的,其余信息都是瞎编的,接着他退出聊天,向渡鸦支付了两笔报酬。渡鸦向他保证,假证会经由协会检验,放到史蒂文指定的收货地点。三天后,他在惠特斯通镇邮局里领取了包裹,上面盖着一只渡鸦的邮戳。史蒂文坐在路边拆开包裹,拿出里面的两张证件,并排放在阳光下静静端详。杰克.洛克利,西班牙人,居住在马德里。鹈鹕手艺不错,油墨清晰,防伪标识闪闪发亮。史蒂文收好证件,返回伦敦,这一天是十二月十一日。
第二日是个晴天,史蒂文很早起床,洗澡,换上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同色西装裤和棕色翻领皮夹克。他和马克几乎从来不戴任何首饰,但今天他找出一条银色细链子,小心地戴在脖子上。项链由两部分组成,中央的吊坠做成可以旋转的镂空装置,只要适当转动吊坠,其形状就会从满月变为新月。两年前,史蒂文路过旧货市场时看到这条项链,当场把它买了下来,甚至没有讨价还价。从那天起,史蒂文坚称这是他们的幸运项链。马克没什么意见,只是表示出任务时不会佩戴,因为狙击手身上不能有任何反射光线暴露位置的物品。
他戴着这条幸运项链,按老办法坐地铁进入伦敦市区,中途数次换乘,最终在罗素广场站下车。出站口友善地贴着告示:“本楼梯共有175级台阶,请量力而行。非紧急情况请使用电梯。”史蒂文感觉到身体跃跃欲试地想要挑战楼梯,连忙迈开腿把自己挪进旁边的电梯里。出站之后就是罗素广场的花园,他从东北角沿斜线穿行,然后转向右侧大道。五分钟后,他站在两排高大的梧桐树中间,面前是大英博物馆的后门。
杰克在他们的脑袋里说:“能再给我解释一遍,你选择在这个节骨眼逛博物馆的原因吗?”
“我要去看刘易斯棋子。”史蒂文耐心地回答,“每次在马克做任务之前,我们都会来参观这副棋,它让我感觉到内心的平静和力量。如果因特拉肯的委托出了差错,我可能就再也看不到它了,因此我觉得很有必要来和它道别。况且,”他笑了一下,“我有预感这副棋子会给我们带来一些运气。”
“行吧,”杰克似乎有些无语,“到时候记得求那些棋子保佑你。”
“它们当然得保佑我,”史蒂文说,“我每年都给大英博物馆捐款呢。”
“捐款有什么好处?”杰克问。
“没什么好处。博物馆是免费的。”
“那你为什么这么做?这太蠢了。”
“想让自己喜欢的东西受到更好的保护又没错。再说了,你就没有特别喜欢的艺术品吗?”史蒂文排队靠近博物馆后门,他没有带包,两手空空,安检人员只是扫了一眼就放他进去了。
杰克沉默良久,史蒂文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却听到他说:“《被拖去解体的战舰无畏号》。”
“噢,”史蒂文有点惊讶,主要是惊讶于杰克竟然真的说出了一个不是瞎编乱造的作品名称,“你喜欢透纳?”
“我不喜欢透纳,我只喜欢那副画。”杰克的声音里有种挑衅的意味,他是故意的,且为此十分得意,像吃饱的野兽戏弄猎物。“怎么,我不能有点艺术常识?我喜欢这幅画选择的场景。传统帆船被新式蒸汽船拖走拆解,旧事物注定要被新事物淘汰、消灭,直至不复存在,然后从它的尸体上生出更新、更强大的东西。你不觉得这很耳熟吗?”
显然,他在暗指人格间的更替,这让史蒂文心里很难受。马克不是旧的,也不是理所应当被抹消的那个,对史蒂文而言,马克曾是他的整个世界。那个世界或许虚假,却明亮,温馨,让他感到安稳和踏实;如今他走了出来,站在赤裸真实的世界面前,这里没什么好的,只是睁开眼睛就已经让他筋疲力尽。但他不能踌躇止步,他必须前进。他必须迈开双腿,把情感和眼泪当做累赘抛在身后,就算是爬也要爬到复仇的终点。这条路上他没有朋友,杰克不是他的朋友,而是马克消失——事到如今他依然拒绝使用“死亡”这个词——的证明,仅凭这点史蒂文就无法轻易原谅他。
“等我杀死孔苏,”史蒂文说,“我再来算算我们两个之间的账。”
杰克笑得开怀:“好啊,我等着。”
大英博物馆的中庭是个完整的椭圆形,顶棚全部由玻璃搭成,正中央围着著名的穹顶阅览室,两段宽敞的白色大理石台阶像手臂似的环抱住它,如果从半空俯瞰,大约是个甜甜圈的形状。史蒂文绕过半个中庭,从南侧楼梯上到三层,右手边第一间展厅就摆放着刘易斯棋子。经过楼梯平台的边缘时,史蒂文下意识地低头扫视一眼,突然间凝固了。
那个在维也纳追踪“月光骑士”的国际刑警急匆匆地穿过人群,目标明确地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明亮的日光透过天顶洒落,史蒂文终于看清了这个女人的模样。 很年轻,至多不超过三十岁,健康的麦色皮肤,一头浓密的黑卷发搭在肩膀上,随着步伐轻盈地前后摆动。
“该死的,她来这儿干什么?”史蒂文侧过身体,贴着柱子站立,把自己隐藏在视野盲区内。留给他的反应时间不多了,女人已经拾级而上,逐渐逼近。
“我就说应该带枪。”杰克浮上来,指挥手臂去摸脚上绑的折叠刀,“来吧,是时候把身体让给专业人士了。”
“没人在博物馆里械斗!”史蒂文飞快地反对,“那太亵渎了,就像在胡夫金字塔里高唱哈利路亚一样亵渎。”
话虽如此,他一时也想不出能有什么解决办法。底线是不能落入警方手中,就算是没有证据的盘问也不行,他不能被困在英国,否则因特拉肯的任务就会全面崩盘。现在没空懊恼维也纳的行动到底哪里出了差错,以至于让国际刑警嗅到了血腥味,他必须马上、立刻作出决定。要把身体交给杰克吗?要让这个女人再也无法开口吗?在博物馆里杀人并不是件容易事,这里眼睛太多,而留给他的时间又太少。史蒂文最后看了一眼楼梯上的人影,选择站在原地没有动。
国际刑警三步并作两步踏上最后一级台阶,目不斜视地越过杀手所在的柱子,径直穿过几个展厅,很快看不见了。史蒂文又等了一会,才从藏身处走出来, 楼梯平台对侧是博物馆内部的咖啡厅兼咨询台,他拿了一份英文地图,展开挡住自己的脸,缓慢走进最近的展厅里。
刘易斯棋子前面围着很多小孩,史蒂文安静地站在他们身后,看着那些油乎乎的小手在玻璃挡板上印出手印。象牙雕刻的棋子摆成一副残局,王后只需一步即可将军,但不知哪方先手,对面的国王或许还有逃出生天的机会。棋局定格在这无声但惊险的一幕,生死的位置随时可能发生翻转:赢家可能变成输家,猎人也可能变成猎物。
杰克问:“为什么?”
史蒂文回答:“她身上带着博物馆的讲解器,如果你要来逮捕罪犯,会有那个闲心花钱租仪器听讲解吗?”
杰克似乎陷入了迷思,史蒂文也静止片刻,然后继续说道:“现在轮到我们调查她了,我想知道她来博物馆做什么。我猜这不是普通的旅游观光,她肯定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这里的。”他摊开地图,展厅呈长条状排列,以棋子所在的展厅为原点,前方依次排列着欧洲铁器时代、凯尔特首饰,和古埃及文物。史蒂文至今也没想明白博物馆把古埃及展厅放在这个位置究竟是出于什么心理。
“有时候,”杰克沙哑地笑了,换成西班牙语,但史蒂文奇异地能听懂,“想要了解阴影就必须站在阴影旁边。”
“别打哑谜了,有话快说。”
杰克没有解释,而是直接拿过身体,迅速扫视整个空间。每个展厅都配备一个巡视员,穿着靛蓝色西服坐在靠近出入口的凳子上。很快他找到了一个和他们身高体型差不多,但上了点年纪的巡视员。他一瘸一拐地走过去,用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对着老头说了一大串话,巡视员听得头昏脑胀,请他讲慢些,但杰克根本不管,语气更激烈了。最终,可怜的巡视员只抓住了“厕所”这个关键词。两分钟后,杰克就顺理成章地把手臂搭在对方肩膀上,拖着脚步被搀扶到了最近的厕所里。男厕所没人排队,大理石地面光滑洁净,杰克脚下一滑,夹着老头踉跄进了其中一个隔间。很快,冲水的声音响起,并且连着摁了数次。随后隔间门打开,杰克穿着巡视员的外套走出来,慢条斯理地调整工牌的位置。身后的门板被反锁了,只能从底端缝隙里隐约看见一个人形趴在马桶上。
“你确定他真的只是晕了?”史蒂文这次表现良好,没有尖叫,透过厕所的镜子冷静地发问。
“非常确定。我犯不着把他掐死,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杰克翻了翻眼睛,装模作样地洗手,然后把两只湿漉漉地手掌撑在洗手台边缘。他左右晃动脖子,肩背完全舒展开,肌肉滚动起伏,“你有没有发现,人就像垃圾袋,如果你抽紧系绳,他们就会立刻变得安静。”
史蒂文拒绝对这个比喻发表任何评价,他重重叹了口气,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所以,你的计划就是冒充巡视员接近她?事先声明,这位国际刑警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在歌剧院见过我,还说出了‘月光骑士’的名号。虽然我当时很小心,但她可能对我的脸有印象。”他看出杰克不以为意,强调道,“换句话说,我们的脸不安全。”
“放屁,”杰克回道,“我们的脸当然安全。谁是月光骑士?你是吗?反正我不是什么劳什子月光骑士。与其在这杞人忧天,不如让我擦干手,走出去,和那位女士活泼俏皮地聊上几句,问点诸如‘你来这儿干什么呀’‘你最喜欢的展品是哪个呀’之类的无聊问题。”
“就凭你这副吓人的模样?”史蒂文打量杰克那只散发着森然红光的眼睛。
“要不然你来。”
“我说了我不行。她和我说过话,我一开口就得露馅。”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杰克烦了,“不如我现在就把那老头晃醒,衣服还给他,告诉他厕所地滑,他刚把自己摔晕过去了。”
史蒂文闭上嘴不说话了。他在镜子里来回踱步,眉头紧锁,无意识地咬着嘴唇。杰克等了一会,发现他光在原地转圈,耐心立刻售罄了,“还有一个办法。你模仿马克能模仿到什么程度?”
史蒂文茫然地抬起头,愣愣注视着他。半晌过后,他半是悲伤,半是释然地张开了嘴。杰克的话像道闪电般划过他的意识,紧随而来的是一声沉重的雷鸣。突然之间,他意识到,其实并没有人真的见过马克.斯佩克特。没有人真的见过不是合约杀手,不是孔苏的走狗,也不是挣扎在层层恐惧中的多重人格试验品的马克。除了史蒂文。除了他,没有人见过马克放松的笑容,听过马克做饭时偶尔哼唱的调子,触摸过真实的马克,同时因为这样真实的他而发自内心地感到幸福。一个副人格能模仿主人格到什么程度?这太可笑了。一个副人格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从无数个破碎的反光棱面里注视主人格。史蒂文就是这样注视着马克、爱着马克的。
双手接触大理石台面的冰凉触感传来,史蒂文垂着头,没有注意到镜子里杰克耐人寻味的视线。感应水龙头察觉到使用者的移动,重新哗啦啦地冲出水来。史蒂文把手浸湿,插进头发里捋到脑后,露出额头和整张脸。他站直身体,微微侧过头,嘴角耷拉着,睫毛阴沉地压在深色眼珠上。突然,他的脸滑向光线那一侧,锋利的棱角消失了,只露出一张略显疲惫的英俊面容。幸运项链的吊坠旋转两圈,最终停在满月的位置上。身体的动作和神态已经完全脱离了史蒂文,杰克没见过主人格,但他觉得如果马克存在,必然是此刻这副模样。
“愿不管他妈的什么保佑我。”身体简单地冲镜子颔首,然后走出了厕所。
莱拉站在《阿尼纸莎草》面前,展厅里的参观者不多,往来匆匆,几乎没人在这副巨型插图面前过多停留。游客都赶着去看前面的凯特贝特木乃伊,这位古埃及新王朝时期的女性在死后三千年依然光彩照人、美誉世界。
讲解器的耳机还在喋喋不休:“……我们可以看到,位于画面中央的是一座天秤,死者阿尼的心脏被放在左侧,右侧则是玛特女神代表真理和正义的羽毛。如若天秤平衡,代表这个人通过死后考验,可以进入永恒的芦苇原;若不平衡……”莱拉已经听了太多遍,在心里漫不经心地附和:“若不平衡,看到后面那只鳄鱼头、狮子身的怪物了吗,她会把恶人一口吞掉。那就是阿米特。”
自她从开罗回来,就一头扎进这些埃及小科普里恶补知识。父亲留下的两条线索非常关键,但条条都是死胡同。她先查了名片上的电话号码,+1的区号显示来自美国,和世界上最不懂得分享的美国联邦调查局拉扯了好几天,她得到了简短的答复:这个手机号在爱荷华州注册,早就停止使用了,没有注册用户的信息。她换了个思路,既然这个“阿米特”给父亲留下名片,很有可能父亲联系过对方。她又开始调查父亲的通话记录,拿着亲属关系证明、死亡证明等一摞文书折腾了半天,由于“彼得.埃尔法乌尔”两年前就已登记死亡,很多信息不完整,要么就是被国际刑警按照匿名保护协议抹消了。最终恢复的通话记录只有两条有用:一条是十年前,阿米特拨打,未接通;另一条是五年前,那时她刚刚作为“圣鹮”站稳脚跟,这一封电话父亲接了,通话时间十二分钟。
至于另一张父亲所画的图像,则更加难以解读。莱拉不是古埃及学的专家,但也在耳濡目染下辨认出其中两个主要人物,月神孔苏和阿米特。他们之间毫无联系,甚至都不在同一套神话体系里。最终,盗贼的思路占据上风,她倾斜泛黄发脆的纸张,发现上面有前一页留下的痕迹,她想办法把划痕拓印下来,那是一句话:我最深的罪孽。什么罪?父亲将一生奉献给考古和埃及学,与人为善,无冤无仇,他能有什么罪孽?
莱拉沉浸在思绪里,没注意到身旁多出了一个人。那人礼貌地陪她站了几分钟,然后开口道:“很少有人看这副作品看得这么入迷。”他的发音很美式。
莱拉惊讶地摘下耳机,转过头,身旁站着个陌生男人,高个子,三十岁出头,看上去很年轻,深色短发全部向后梳,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他有一双非常有神的棕眼睛。莱拉向下扫视,对方穿着博物馆巡视员的外套,工牌插进胸前的口袋里,只露出一道边缘。
“你在搭讪我?”莱拉问。
“抱歉,”男人半侧过脸,毫无尴尬之情,小幅度地笑了,“我是负责这个展厅的工作人员。我打扰到你了吗?”
“没有,”莱拉回答,“我只是没想到英国的博物馆里还招美国人。”
“我的口音早就被污染了,”对方耸耸肩膀,“但我还是不后悔来到这里,这是我毕生的愿望。《阿尼纸莎草》是我最喜欢的作品,它简直太美了。”
“是啊,”莱拉微笑起来,觉得这个巡视员挺有意思,熟悉的美式口音让她本能地感到放松,“就是完全搞不懂它在讲些什么。”
“你想了解哪个部分?”
“讲解器说的挺清楚了。只不过,我对阿米特很好奇。”
“噢……阿米特。阿米特也被称为‘吞噬者’,或者‘死亡之兽’。她的名字来源十分有趣,其中一种说法是,这是动物喝水或吃东西时吧唧嘴发出的声音。”男人惟妙惟肖地模仿了一下,把莱拉逗乐了。“阿米特不是神,也不是受崇拜的动物。你看,她脖子上缠着铁链,拴在拉的身旁。这是个杂交的怪物,她的功能就是吃掉所有心脏没有通过审判的罪人。”
“这么说,她喜欢吃坏人?”莱拉问。
“我们不知道,”巡视员笑了,“她可能喜欢吃,可能不喜欢。你可以理解为这是阿米特在古埃及的工作。”
“不是什么最好的工作,是吧?”
“是啊。”男人回答,“我叫马克。”
“莱拉。”
他们简单地握手,很快分开了。展厅内灯光昏暗,力图营造出某种古朴神秘的氛围。莱拉打量马克,光线越过他的头顶,将下半张脸融进阴影里。莫名的,她觉得这副脸孔有些眼熟,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对方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抬起头,迎着光眨了眨眼睛,睫毛在眼睑下方打下一道细长的斜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长得很合莱拉胃口。
“所以,”国际刑警肯定地说,“你就是在搭讪。”
男人稍作思索,认同道:“是这样的。你想喝杯咖啡吗?”
“现在?”
“我可以挪用午休时间。”
他们穿过凯尔特首饰和欧洲铁器时代的区域,返回南侧楼梯平台,在咖啡厅点了两杯热美式,然后找了个站立式小桌靠在上面。他们的胳膊互相挨着,马克把巡视员的外套脱了拎在手上。咖啡很快送上来,莱拉喝了一口,问他对埃及月神有多少了解。马克似乎愣了一下,很快调整好表情,反问,哪个月神?莱拉震惊,有很多月神吗?当然了,托特、伊西斯、哈索尔……还有孔苏。
莱拉蘸着咖啡,用木质搅拌棒在餐纸上简单勾勒出父亲的画。她没有告诉马克这画从哪里取得的,也没有说出作者是谁,但对方显然已经完全被图像本身吸引住,皱着眉头陷入沉思。那七个围绕着孔苏和阿米特跪拜的小人似乎格外使他感兴趣。马克凝视餐纸的时候,莱拉就静静凝视他。脱去外衣后,他只着黑色高领毛衣,胸肌之间挂着一个吊坠,正在轻柔地打转,时而锋利时而圆润。莱拉盯着那个吊坠,入迷了,新月、满月、新月、月亮……月光……
男人抬起头,打断她的思绪,略显歉意地表示,他不知道这幅图里孔苏和阿米特之间有什么联系。说这话时,他的表情很诚恳,发觉莱拉一直盯着自己看,他偏过头,不自然地咳嗽一声。
隔了半晌,他拿出手机,轻声说:“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又补充道,“关于古埃及神,我有一些朋友或许知道的更多,我可以帮你问问他们。”
莱拉想了想,同意了。她输入手机号,对方保存,并发来一个表情包,一只很可爱的大狗叼着一个盒子。莱拉存下他的号码,看了眼时间,她还有工作要忙,不可能整日翘班泡在博物馆里,于是准备告辞。马克猛地抓住她的手腕,这个动作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莱拉皱起眉,把手往回抽,对方立刻松开钳制,垂着眼睛说道:“那个表情包会动,你想点开看看吗?”
莱拉拗不过他,重新摁亮手机,点击那只狗,盒子砰地炸开,从里面弹出“祝你拥有美好一天”的文字。两个人都笑了,莱拉说,好幼稚啊。马克没说话,但是笑容很明亮,目送她走下楼梯。
莱拉走出大英博物馆时,男人还站在咖啡厅的小桌旁边没动,手里抓着那张晕开咖啡渍的餐纸,好像成了一座雕塑。突然,他的肩膀塌下去,疲惫地长舒了口气。他打开手机,进入一个隐藏程序,上面显示“同步已完成”。莱拉点开表情包的同时,一个蠕虫软件已被允许植入她的手机,从现在开始,她的每条短信、每段通话都将与史蒂文共享。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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