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月骑】哑弹出膛

Moon Knight (TV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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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月骑】哑弹出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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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Fire the Duda fanfic of Moon Knight by AbysSuS. summary:“月光骑士”是冷血、专业、从不失误的合约杀手,这很酷,但和史蒂文没关系,全是马克的工作。有一天,马克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消失了,再没出现。现在轮到史蒂文趴在狙击枪的瞄准镜后面。而史蒂文,众所周知,根本不会杀人。 note:主史蒂文/马克,斜线有含义。可能包含杰克&史蒂文,莱拉&史蒂文&马克,孔苏&马克等各种混沌邪恶暗示。三人格共享一副躯体,这点不会更改。
Note
摄入大量侦探小说后的产物。有背景故事捏造,和人物个人解读。中篇左右。欢迎各种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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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5

05

 

巴黎是史蒂文拜访次数最多的城市,但说实话,他一点也不了解巴黎。

通常来讲,这里只是马克淌进欧洲内陆的前哨阵地,流动的宴席和史蒂文没什么关系,他的职责就是把所有地铁线路背得滚瓜烂熟。他们会选择一家靠近交通枢纽的高级旅馆,办理几日入住,挂上“请勿打扰”的牌子,倒掉几瓶赠送的矿泉水,拆开几袋咖啡和沐浴露,往垃圾桶里丢一些纸团。然后,史蒂文这个身份就融化在璀璨的灯火里,取而代之的是刺破夜幕的“月光骑士”。

在博物馆遇到莱拉的同一个下午,史蒂文乘坐欧洲之星列车,穿过英吉利海峡的地下隧道前往巴黎。进入法国的瞬间下雨了,灰色雨滴蜿蜒在车窗外,极远的天际线边缘闪着微弱的橘黄色光芒。史蒂文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脑袋搭在玻璃上,睁着眼睛定定看向远方。车窗上的倒影被雨水模糊了,看不分明。两小时十五分钟后,他在巴黎北站下车,积雨云没跟来,傍晚的天空是洁净的靛蓝色。他在车站对面找了家星级旅馆,预定四晚,十五号退房,用现金结账。

接下来还有很多准备工作需要完成。他把手提包放在旅馆床上,用小刀划开夹层内侧,从中拿出一整卷一百欧元,数出十张塞进兜里,剩下的放回原位,又把包锁进保险柜。他走下楼,在纪念品商店买了顶鸭舌帽,上面印着“我爱巴黎”和一颗蓝白红三色的爱心。随后他坐上臭名昭著的B线地铁,来到塞纳河左岸,有条街被称作“老露营者”,聚集着众多户外用品商店。

史蒂文随便挑了家店走进去,柜台后面的年轻店员抬起头,用法语问候他。史蒂文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用英语回道:“你好,我想买滑雪板。”

“我们各种样式都有,”店员很热心,且英语说的还不错,“你要单板还是双板?”

“单板。”史蒂文回答。

“软的还是硬的?”

“硬的。”

“噢,”店员点点头,“要去山地?”

史蒂文其实并没有滑过雪,但还是努力露出一副“我是行家”的表情。

“你要多长的?”

“必须超过一米四。”这个问题史蒂文倒是回答的很肯定。

店员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没有把“单板几乎都是超过一米四的”这句话说出口,转身在墙上挂的一排雪板中翻找。

很快,他取出一只黑白两色的单板,高度大约到史蒂文肩膀,板面上画着很多抽象的花纹和一双野兽的黄眼睛。“这个怎么样?”店员得意地说,“长度合适,还带边刃,能适应各种地形。我们店提供免费打蜡。”

顾客对它的品质毫不关心,把雪板拿在手里,手指从左到右轻轻摸了一遍,又用指关节敲击片刻。然后他抬起头,满意地笑了,说:“就要这个。有没有配套的滑雪包?”店员立刻回答有。

史蒂文爽快地掏出现金付款,店员做成笔生意,态度殷勤了许多,请顾客稍等片刻,好让他给雪板打蜡。他们约好半小时后见,史蒂文回到街上,在不同的店里分别买了滑雪服、雪靴和护具,赠品是一双羊毛厚袜子,全部用现金支付。最后,他在一家二手露营店淘到一顶轻便的徒步帐篷和一只睡袋。买完这些,雪板正好完成护理,史蒂文背着滑雪包,手里拎着三四个袋子返回旅馆。

此时已临近七点,杰克坚持要吃饭,所以他们在楼下的餐厅点了份肉酱面。吃饭的时候,史蒂文让出身体,在餐具的反光里看杰克吃得风生水起,有滋有味。意面味道普通,但新人格吃什么都很香,连装饰用的橄榄也吞进肚里。史蒂文一点胃口都没有,在心底反复盘算行动的每个细节,生怕哪里出了差错。突然之间,他意识到为什么过去总是他在快乐地吃饭、看剧、观光,而马克从不享受。那些副人格被放出来尽情撒欢的时刻,主人格都在想什么?他在想如何才能保护好他。他在想怎样才能让他们全身而退。他在想,等做完最后的任务,这副身体就能完全属于史蒂文了。

杰克放下餐刀:“你能不能别想了,搞得我吃什么嘴里都一股苦味。”

史蒂文闷闷地说:“对不起。”

吃完饭,史蒂文重新接过身体,背上雪板,打车到郊区的仓库。他用马克留下的钥匙打开集装箱的铁皮门,内部装了感应灯,惨白的光线渐次照亮室内:一张落了灰的行军折叠床,几个长条形大箱子,还有五六个袋子堆在角落。

史蒂文搬出其中一个箱子,指纹解锁,翻开箱盖,里面躺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狙击枪。他把枪拿出来,比对雪板的位置画上几个记号,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拆卸消音器、倍镜、脚架和弹匣。枪管长度超过一米二,除了滑雪板,史蒂文真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能把狙击枪神不知鬼不觉地伪装起来。感谢老天,现在是十二月,正值滑雪的旺季,欧洲街头随处可见腿上打着夹板,拄着拐杖,刚从阿尔卑斯山回来的滑雪客。

他把枪管用软胶固定在雪板背面,其余零件均匀地分部在周围,最后裁下一块大小合适的泡沫棉,用打火机烧出几个凹槽,小心地覆盖在狙击枪零件上面。成品看上去像个过度保护的滑雪用具,被胶带捆得牢固,装在配套的黑色尼龙包里很不起眼。史蒂文把藏着枪的雪板扛在肩上,扭着脖子端详片刻,自觉没什么破绽,于是再次打车返回旅馆。他把装备放进衣柜里,累得两眼发昏,爬上床倒头就睡。火车站的钟表轻柔地敲响几声,十二月十二号就这样结束了。

第二天,史蒂文起了个大早,收拾好所有行李,换上滑雪服,背上雪板和露营包,去城市另一头的里昂火车站坐车。七点四十分只有两班火车停靠在站台,一班去北部诺曼底大区,另一班则去东南部的第戎。史蒂文买了一张去诺曼底的车票,刷票走进站台,然后上了对面去第戎的车。两趟火车先后发车,很快在岔道口分开,朝着各自的方向背道而驰。史蒂文把露营包堆在行李架上,抱着雪板钻进卫生间躲避查票。

厕所里有股怪味,杰克困在狭窄的镜子里唉声叹气,史蒂文坐在马桶盖上查看监视莱拉的软件。国际刑警的手机比电话客服还热闹,噼里啪啦地弹出来自世界各地的消息。手头的线索既杂且乱,莱拉索性暂时把杀手放在一边,专心致志地追查“阿米特”。她相信这个人(或组织)与她父亲有联系,甚至可能是父亲遭遇刺杀的直接原因。但商业调查显然不是她的长项,她很快就在一堆空壳公司和海外资本中迷失了。

史蒂文在她的相册里找到了那张手绘图片的扫描件。对于他来说,这幅图没有那么难以解读,尤其是底下呈跪拜姿态的七个小人。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他们穿的并非古埃及服饰,相反颇为现代,既有穿礼服的女性小人,也有穿西装或白大褂的男性小人。这些人的身份职业也不难猜测,前六个分别对应一名考古学教授、一名公务员、一名外科医生、一对企业家夫妇和一名女歌剧演员。最后一个有些难分辨,史蒂文端详片刻,杰克替他说道,这估计就是那个亚瑟.哈罗德,他是个心理医生。

七个人,七个任务,六人已经死了,全部都是“月光骑士”杀的。如果他们听命行事,第七人也活不长久。史蒂文注视着小人上方两个神明的高大形象,轻轻打了个寒颤。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欣赏孔苏。”杰克从镜子里说,“不管他和鳄鱼头有什么恩怨,复仇就是要赶尽杀绝才对。”

“那他应该找到阿米特杀掉,而不是残杀无辜的普通人。”史蒂文回答。

“漂亮话谁都会说,但我们不是也要为了找到孔苏而杀死其他人吗?”

史蒂文不说话了。

杰克看他一眼,咂咂嘴:“不过,你要知道,没有普通人死于暗杀,他们最好的结果是刚买完保险就被车撞死。所以,要是一个人招来杀手,那他最好先努力反省反省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你这是在安慰我吗?”史蒂文笑了,两只眼睛柔软地弯起来。

“你恐慌发作对我又没好处,”杰克说,“万一你想不开自首了怎么办。”

“我不会自首的。”

“那可说不准。”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临阵退缩?”

“是啊。”

“噢,”史蒂文慢吞吞地应道,他看着镜子,倒影的一只眼睛暗红如血。这是杰克的眼睛,但也是他的眼睛。半晌,他轻声说,“我不在乎。”

“什么不在乎?”

“不在乎是不是要杀死普通人,不在乎他有没有真的做了错事。这些我其实都不在乎。如果他的死能把我带到孔苏面前,那我就会去杀他。就是这么回事。”史蒂文说,“我也不在乎孔苏和阿米特,不在乎他们之间的狗屎陈年旧事。我的人生里只在乎过一个人,而这个人被夺走了,再也不存在了。”

突然间,杰克开始用全新的目光注视他,咧开嘴露出一个笑容来,好像恶魔引诱羔羊,结果却发现对方也是披着羊皮的恶魔。他愉快地说:“现在你有点像‘月光骑士’了。”史蒂文没理他。

第戎站到了,卫生间的门打开,背着滑雪板的男人拎起行李,顺着人群走到月台上。他在车站外观察片刻,选定了一班长途公交,三个半小时后,抵达法瑞边境一座叫费内的小城。这里距离日内瓦不到十公里,经常有瑞士居民开车进入法国境内购买便宜的日常用品。史蒂文在超市门口等了等,帮一位上了点年纪的女士把东西搬进车后备箱,然后,他顺理成章地搭上了顺风车,很快就看见了日内瓦湖上的巨型喷泉。女士笑眯眯地祝他滑雪愉快,史蒂文也笑着感谢她,目送汽车重新驶上马路。

他在日内瓦火车站把滑雪外衣反过来穿,带上帽子,买了一张去因特拉肯的单程票,用的是杰克.洛克利的证件。终于不用躲卫生间了,杰克很满意,史蒂文把身体交给他,缩进意识深处休息。杰克戴上墨镜,拆开一包坚果往嘴里扔,车厢里有几个年轻女孩偷瞄他,杰克对所有人平等地视而不见。

傍晚五点半,火车轻缓地滑进站台。因特拉肯很小,夹在山湖中央,两泊狭长的冰川湖像眼镜的两只镜片,四周围着雪山,城镇就坐落在两湖连接处,也就是眼镜鼻梁架的位置。雪地反射光线,整座小镇笼罩在一层宁静的淡蓝色里。

木屋旅馆位于左侧图恩湖畔,离城镇有段距离,公交车每整点才来一趟。杰克走上车站二楼的中餐馆,尝到了有史以来最好吃的洋葱炒牛肉配米饭。吃饱喝足,他却没有立即离开,手臂挂在滑雪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把雪靴伸到暖气底下烘烤鞋面。透过落地窗能直接俯看整个车站,半融化的积雪被轮胎搅碎,压出几道泥泞的车辙。他懒散地等待着,直到天暗下来,一辆黑色宝马停下,中年男人走下车,拉开车门,邀请妆容漂亮的女伴坐进后排座椅。

“宾果。”杰克说,比了个手指枪,吹了吹不存在的硝烟,然后起身结账。

到旅馆时天已经黑透了,除了两座木屋的灯光和停车场的射灯,附近什么照明也没有。前台是个友善的中年女人,交给他一把写着数字3的钥匙,告诉他房间在旁边那栋木屋的二楼,左手第一间。

杰克故作惊讶地问:“不能住在这个木屋吗?”

女人抱歉地摇摇头,“这栋已经被人包下来了。”

杰克又问:“每栋木屋有几个房间?”

“各有三个。都在二层。”

“我明天很早退房,可以吗?”杰克指指雪板,很多滑雪的人都把因特拉肯当做中转站,只在这里落脚歇一晚上。

“前台全天都有人在,”女人说,“你可以摇铃喊我。”

“谢谢。”杰克问完就离开了。

他把行李放在房间,转头就绕回被包场的木屋后面。他先在停车场找到了那辆黑色奥迪,围着转了一圈,又扒着深色车窗往里看了看。木屋背侧浸在黑暗中,只有三个房间的窗户透出亮光。每间房都有凸出来的阳台,底下竖立着一排覆盖塑料布的皮划艇。徒手爬二楼对杰克来说轻而易举,木质建筑的外墙很不平整,他壁虎似的游上去,贴着阳台边缘,单手吊在排水管道上观察屋内。

史蒂文醒了,浮上来,在脑海里尖叫一声,差点没当场晕过去。

杰克故意摇晃身体,假装要掉下去,然后问:“好玩吗?”

“不好玩。”史蒂文虚弱地回答。

“一个司机,一个保镖,”杰克压低声音,用下巴点点左右两间房,“中间是我们的肉靶子和肉靶子的情妇。”

“好的。”史蒂文说,满怀期待地等着杰克把他们的身体送回地面。然后他发现对方往阳台内侧又挤了两寸。

“你不觉得我们现在摸进去,明天就能回巴黎了吗?”杰克贴着墙说,“在他的小兄弟还风光的时候送他去死,谁说杀手没有浪漫之心和人道主义关怀。”

“这和我们的计划不一样。”

“只要有用都是好计划。”

“听着,”史蒂文叹了口气,“我们当然可以现在杀了他,然后呢,你要杀了这栋房子里的所有人脱身吗?”

“差不多吧。”杰克懒洋洋地说。

“……你真是天才。”史蒂文恨不得起立替他鼓掌,“我们的雇主会发现原本简单的商业暗杀变成了一场血腥屠杀,他们肯定会非常高兴把尾款那一半信息交给我们。除此之外,大概整个欧洲的警察都会来抓我们。这计划太妙了,我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反驳的。”

杰克刚要唱反调,突然静止了。屋内传来脚步声,紧接着阳台门打开,暗杀目标穿着浴袍探出半个身子,左右张望。女人娇柔的声音紧随而来,好冷呀,干嘛突然到阳台上。副总裁回答,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此时杰克就趴在离他两臂远的阴影里,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男人观察片刻,很快被寒冷赶回屋内。他没有想过一个合约杀手近在咫尺,正伺机暗杀他。在他的世界里,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狗仔的相机和妻子的电话。

杰克顺着水管滑到地上,贴着墙边往回走。史蒂文说:“太危险了。”

杰克却说:“忘带枪了。”

他们回到旅馆房间,在床上支起徒步帐篷,把睡袋展开塞进里面。杰克嘲讽他是豌豆公主,史蒂文试图解释其中的原理,比如可以阻挡隐形摄像机,还有防止留下生物痕迹,并不是认为他们的身体一定会脱发。帐篷内很宽敞,史蒂文钻进去,把雪板也拖进来,解开包装检查其中隐藏的枪械。

所有零件都完好无损,史蒂文借着昏暗的光线把它们组装起来,狙击枪沉甸甸地压在手里,他一颗一颗往弹匣里填子弹。不知为何,手腕突然颤抖起来,子弹噼里啪啦掉落在帐篷四角。史蒂文弓着背,把它们挨个捡起来,黄铜外壳在他的手掌里弹跳,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原来这就是主动谋划杀人的感觉,好像身体在本能地反抗,劝说他这是一条开弓没有回头箭的残忍道路。这不是维也纳歌剧院里动动手指就能完成的暗杀,他准备的每一件物品,登上的每一辆车,靠近因特拉肯的每一步路,都是为了把这颗子弹送进一个人的脑袋里。如今,他的手终于也要染上鲜血了。

这曾经是马克最后的坚持,现在也要被他打破了。

史蒂文记得两年前,埃及开罗,孔苏交给“月光骑士”的第一个任务,目标是位考古系的大学教授。行动前一晚,天气热得要命,屋里没有空调,只能用装了冷水的盆放在墙壁四角降温。马克把上衣脱了,打着赤膊,手指上缠着防止出汗的拳击绷带,坐在靠窗的桌子前给火药称重。他计划在一千米以外的距离开枪,因此子弹必须减轻重量,才能速度更快、精度更准。他填了三颗,到第四颗的时候手腕突然开始发抖,把小秤上的铁盘打翻了,连带着填好的三颗子弹也掉在地上。史蒂文浮上来,问他怎么了,马克没有回答,沉默地从地板上捡子弹。颤动越来越剧烈,他用左手握住右手手腕,跪在床边,像忏悔的罪人似的把头埋在床单里。到后来,整条脊背都在颤抖,但他咬着牙一声不吭。

史蒂文尝试接管身体控制权,但失败了,最终只能勉强抬起半条胳膊,摸了摸他们的脸。如果不是摸到了潮湿的眼眶,没人会认为马克在哭泣。马克哭的时候总是非常安静,因为孔苏不喜欢他的实验品大喊大叫,歇斯底里。主人格对副人格的触碰反应剧烈,近乎惊惧地从地上弹起来,翻到床上蜷缩在角落。别……别碰我,马克说,史蒂文能听到他的牙齿互相磕碰的动静。你怎么了,史蒂文小心地问,是哪里不舒服吗?别碰我,别碰我,别碰我,马克神经质地反复念叨。史蒂文试图把手抬起来一点,马克立刻迸出带着泣音的挣扎,拼命往后躲,似乎在害怕自己的身体部件。手指上的绷带已经散开大半,边缘晕开暗红色,散发出淡淡的铁锈味。史蒂文吓了一跳,以为他划伤了手,随即发现那是火药在汗水里晕开的痕迹,里面或许有含氧化铁的化合物,才产生类似血液的颜色。他把绷带全部拆下来,张开五指展示给马克,你看,没有流血,你的手没事,不要害怕。

别碰我,马克依然这样重复。

史蒂文想了想,控制手臂拽过靠近床边的散热水盆,把手掌整个浸在水里。黑色的火药灰和一点红色浮上来,马克抖得盆里的水都在摇晃,一滴又一滴滚烫的眼泪掉进冷水里。

半晌过后,他小声说,对不起。

史蒂文替他擦干双手,马克坐在床沿,没再反抗,看上去冷静了一点。史蒂文把干净的手掌摊开放在他的大腿上,轻声道,你永远不需要对我道歉,马克,但你愿意告诉我刚才发生了什么吗?

马克沉默了很久,垂着头,幅度轻微地前后晃动身体。然后他说,我很害怕,史蒂文,我真的很害怕。

他笑了笑,在赤裸的肩膀上蹭掉眼泪,说,很可笑吧,一个杀手害怕杀人。那个考古学教授,他有女儿,明天是他妻子的忌日,所以这天他不管在哪都会回到家里。他不是什么坏人,就是再平凡不过的一个普通人。他明天就要死了。

史蒂文没有说话。他没说“我很抱歉”,也没说“这不是你的错”,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有时共享一副身体也有坏处,比如此时此刻他甚至没办法给马克一个拥抱,这让他的心脏痛得发酸。

我看到手上的……血,马克艰难地挤出这个词来,我以为是血。我有时候,很难分清……我不知道。有时是那只狗的血,有时是人的血。我的手上沾满了……我没办法……

他止住,咬着嘴唇,又在静默无声地流眼泪。史蒂文把一只手掌放在马克肩膀上,他哆嗦了一下,沙哑地乞求,别碰我,别用……别用我的手碰我,求你了。

史蒂文回道,这不是你的手,马克,这不是马克.斯佩克特的手;现在触碰你的是我的手,是史蒂文.格兰特的手。他把这句话重复了很多遍,耐心地、温柔地、翻来覆去地说给马克听。主人格渐渐止住哭泣,身体缓慢地放松下来。隔了很久,他偏过头,把脸贴在史蒂文的手背上,轻轻蹭了蹭。

答应我好吗,马克低声说。

答应你什么?史蒂文问。

不要让史蒂文.格兰特的手也染上血。

我答应你。

马克露出一个单薄的笑容,眼尾通红,睫毛颤抖着,深色眼珠闪着亮光。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二个约定。史蒂文说我们永远不分开,马克说不要让你的手染上血,到最后这两个约定一个也没完成。

但那时的史蒂文幸福地笑了,说,既然这是我的手,那你就控制不了它们了,你想知道我的手接下来要做什么吗?

马克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史蒂文推着仰面倒在床垫上。那只手滑过他的颈侧,在汗津津的胸肌之间停留片刻,随后滚到结实的小腹上,顺着裤腰往下钻。马克在床上弹了一下,想要阻止,但两只手臂全都不听使唤,一只手圈住他,另一只手掰开他的大腿内侧,隔着衣物轻柔地抚摸他。别……马克想说,但喉咙间只剩急促换气的喘息声。你不想要吗?史蒂文用令人恼火的无辜语气问他,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就停下。马克勉强喘上一口气,溺水似的仰着头,压下羞耻说,……不是。那就是想咯?主人格无言以对,试图把腿并拢,但史蒂文的手卡在中间,只能半侧过身蜷起来。刺激变得越来越难以忍耐,他咬住床单,把脑袋埋在颈窝里,狼狈地呜咽着,从头到脚都在颤抖。但这颤抖不是恐惧的颤抖,他在史蒂文的手掌里感到安全,他发自内心地信任着对方。

史蒂文。他的史蒂文。他发誓要保护他,除了史蒂文他一无所有。

喘息声猛地拔高,马克脊背反弓撑起身体,随后又重重跌回去。史蒂文沾染潮湿的手指没有放过他,悄悄往更后方的位置移动。屋子里热得空气都蒸发了,马克蹬掉裤子,汗水顺着胸口的肌肉线条往下淌,他的脸也湿漉漉的,分不清究竟是汗液还是眼泪。你觉得难受吗?史蒂文在脑袋里小声问道。他摇摇头,顺从地放松肌肉,缓了一会说,现在可以了。史蒂文轻轻地喘息,呼吸和心跳都与他同频,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体。

所有感觉都是陌生的,马克不知道史蒂文的手会触到哪里、以什么样的方式触碰他,因此他只是闭上眼睛,咬紧牙关,不让哼声从喉咙里泄露出来。每个轻微的动作都能让他内部痉挛,腿根控制不住地发抖,热汗涔涔地顺着眉骨打湿睫毛。突然,史蒂文的另一只手摸上他的脸,用两根手指撬开他的嘴唇,阻止他把声音吞回去。他害怕咬到史蒂文,立刻卸了力气,含着不敢乱动,任由手指在口腔里搅动,夹着舌头往外扯。呻吟和呜咽争先恐后地涌出来,马克茫然地流着泪,不明白这泪水从何而来,又为何能让他绞紧的心脏舒张,腹腔深处的钝痛减弱。他模糊地喊道,史蒂文……。副人格柔和地回应,我在,你觉得难受吗?马克摇摇头。手指向上勾,他绷紧腿,勾起身体,头埋在胸口闷闷地笑了。史蒂文?他又轻轻喊他。我在。史蒂文?我在呢,马克。对话来来回回进行了好多遍,他终于被几根手指送上了顶点。眼前一阵摇晃的白,他耸起肩膀往上窜,脑袋差点撞上床头。有好一会,他们俩谁也没说出一句话来,马克甚至连呼吸声都听不见了。他屏着气,几秒钟后才猛地吐出来,像深潜的人从海底浮上水面时的第一口气。

史蒂文安静地裹着他,用手抚摸他仍在轻微颤抖的身体。半晌过后,马克张开嘴,嗓子哑得厉害,只余一点气音,他小声说,可以把手臂……还给我了吗?

史蒂文也小声回道,再让我抱一会。

于是马克没说话,默默躺回去,等待身上的汗水凉下来,被灼热的空气烘烤干。当他再次坐到窗边时,手已经不抖了,他稳定地、决绝地把三颗子弹压进枪膛,从准镜里注视着月亮落下,朝阳从吉萨金字塔的尖顶上升起来。他的眼神很冷,眼眶的红却还没褪去。他要从一千两百二十五米外的屋顶上开出一枪,这一枪过后,那个被史蒂文拥抱着的马克.斯佩克特将不复存在。

 

凌晨三点半,史蒂文按铃退房,背着行李站在漆黑的湖水边。他抬起头,瑞士的天空很干净,夜色清朗,月亮躲在山脊后面,因此星星格外的亮。他沿着湖岸向前走,木屋的灯光很快被他甩在身后。四周越黑,那些星星就显得越亮、越密集,仿佛悬浮在他的身旁,围成一个闪烁的半弧形。他张大嘴,惊叹地呆住了,背着雪板的肩膀也塌下来。

原来宇宙如此拥挤且瑰丽,他想,而他和马克穿行其中,从未抬头仰望过。

杰克啧了一声:“全世界有那么多人,你就非得爱上一个蠢货不成?”

“马克不是蠢货,”史蒂文立刻反驳,随后他又轻声补充道,“而且,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的世界也没有很多人,只有彼此。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算不算爱。马克从来不和我谈论这个。但我猜,他可能只是习惯了我的存在。”

杰克微妙地沉默了,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可以在很多方面看不起史蒂文,认为他胆小、废柴、啰哩巴嗦,但唯独爱这件事,他没有资格嘲笑对方。在脑海中翻腾从主人格那里继承来的零散记忆让他头疼,而且大多数都不太愉快,所以自从孔苏把他创造出来,他鲜少这么做。不过他也曾好奇地窥探过。有史蒂文存在的记忆总是更明亮些:大大的笑容,沾着意面酱料的嘴角;光线摇晃,那是一个暖和的下午;餐具叮当响,声音说,好好吃!他听到自己笑了,但那不是他的笑声。倏地,所有感官都消失了,归于寂静。

他在巴黎吃到了意面,说实话,味道差强人意。他以为那段记忆是关于美味的意面,但意面并没有解答他的疑惑。他为什么要笑?马克为什么要笑?人感到开心才会笑。那马克为什么开心?意面很普通,没什么值得夸奖的,而史蒂文吃饭的样子像野猪拱石槽。

……史蒂文。杰克恍然大悟,马克因为看到史蒂文开心而开心。史蒂文是马克的外置开心按钮,他自己的早就丢掉了,所以史蒂文的快乐就是他的快乐。这算爱么?如果算的话那也太可悲了,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还有别的解释。

史蒂文还在絮叨:“你知道吗,他留给我的信里,开头甚至不愿意写上‘亲爱的史蒂文’,而是‘给史蒂文’。”

“有什么不同?”杰克问。

“当然有不同!‘给史蒂文’好像在完成任务,把一个急于摆脱的东西交给我,然后他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了。他觉得自己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好事,他以为我一直以来就只想要他的身体。”

“呃,从某种角度来讲,你也确实得到了,”杰克说,“他的身体。”

史蒂文琢磨了一会,突然明白了杰克指的是什么,脸颊开始发烫,“你怎么老是偷看我在想什么。你不能这么做。”

“我还以为你是故意让我看到的呢。”杰克翻了个白眼,“你们做那事的时候……还挺有创意的。”

“闭嘴啊!”史蒂文捂住脸。

“不闭,”杰克哈哈笑了,“我只是觉得,如果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但他还是把他觉得珍贵的东西全都给了你,就算不是爱,那也是类似的东西吧。”

“你错了,”史蒂文回答他,“一样东西珍不珍贵,要收到的人说了算。舍己为人不是爱,满足欲望也不是爱。马克根本不明白这点。只要他觉得这是我想要的,他就会自顾自地给。”

“他给的不是你想要的么?”杰克挑眉,“我以为做了就算爱了。”

“……不是。”

“好吧,挑剔的爱情大师,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我想要他活着的时候自由快乐,死去的时候有我陪伴。就这样。”

杰克发出怪声,好像被口水呛到了。

“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要了。”史蒂文面无表情地说完,然后他们都安静下来。

执行任务的地点到了。他们沿湖走出去几百米,平滑的岸边突然向内延伸出一个平台,这里曾经是个小码头,现在已经荒废了,被改造成一间装杂物的木头平房。房子背后是逐渐耸起的大山,一条公路缓慢竖直爬升,然后猛地弯折成直角,从左向右倾斜地上挑,直到拐入山的背面看不见了。从这个距离望回去,木屋的灯光比天上的星星还摇曳。

史蒂文撬开杂物房的锁,里面有一股潮湿的臭味。他听到某种活物的声响,吓了一跳,摸黑走过去,发现尽头有个隔间,拴着一只惊醒的马。史蒂文想起木屋旅馆的宣传册上有湖边骑马的项目。他圈住马嘴不让它发出叫声,马很镇定,长期圈养让它心生倦怠,任由偷偷闯入的陌生人捋着它的鬃毛。

“好乖。”史蒂文小声说,摸到马身上的马具,将水勒系紧,缰绳缠在柱子上。马的呼吸打在他脸上,不是很好闻,这是匹年老的母马,蹄铁生锈,僵硬的四肢很久没有腾跃奔跑了。

他返回门口,将屋门打开一条不宽不窄的缝隙,把雪板抵在门后,有条不紊地拆开睡袋铺在地上。然后,他将已经组装好的狙击枪从雪板背面取出来,俯趴在睡袋上,小心地展开前后两道脚架,拧紧消音器,竖起倍镜。他把眼睛凑近瞄准镜,在一片漆黑里寻找片刻,很快,一束射灯的光线出现在视野里。那是木屋旅馆停车场的灯光,正好照亮黑色奥迪的车前盖。距离约五百五十米。没有明显遮挡物。黑暗中的杀手思索片刻,如果目标站在车门边,那么从狙击枪口到他的脑袋只需要不到两秒钟。

他沉寂下来,等待着。这位副总裁不会与情妇温存太久,他定了今日上午的飞机,在此之前,他的司机需要开车将他送到苏黎世的机场。离日出还有不到三小时,但太阳会从雪山后面升起,因此光线会很暗淡,很长一段时间里将只有雪地朦胧反射的浅淡亮光。今夜没有雪,但会起风,湖面隐约翻起褶皱来。

“要我来么?”杰克问。

“不用。”杀手回答。

“口气不小啊,就你这点水平?”

“同一副身体,总该有点本能的肌肉记忆吧。”

“别到时候哭着求我。”

史蒂文哼了一声,没有回应。他趴在狙击枪后面,曲起一条腿,另一条腿保持伸直,和胸腔形成稳固的三角形空间。放在扳机旁边的手指很快冻僵了,他把手塞进脖子里取暖,冰得脊椎打颤。

“小心风,记得把准星往左上角抬。”

“知道了。”

“抬过头了。”杰克又说。

“你怎么判断的?”

“蠢货才看不出来。”杰克停顿,勉为其难地解释道,“看灯下的雪,风会把地上的积雪刮起来。”

六点四十五分,木屋里有人走出来。一共四个人,保镖把行李放进车后背箱,随后又尽职地回到雇主身边,司机坐进黑色奥迪的驾驶座,点着发动机热车。副总裁和情妇面对面站在车边,情妇拢着动物皮毛做的大衣,姿态娇柔,依偎在面前男人的胸口。从狙击枪的准镜看过去,女人、任务目标、保镖按照距离从近到远串成一条直线。

杀手决定等待,因为女人挡住了副总裁的半个脑袋。他发现女人没有带行李,她只是送别情人,之后还会返回旅馆内。他要等到告别谢幕的一刻。

他的耳边响起歌剧的声音,正是《费德拉》的第三幕,忒休斯的船已经扬帆起航,阿里阿德涅却被抛在岛上。大英雄注定要离去,却不敢直言出口,只好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灰溜溜地逃走。

他吸气,然后屏住。

三秒。女人温存够了,身体向一侧偏转。

两秒。一秒。

他看到了目标的头颅,于是扣动扳机,枪管内压缩的巨大能量猛地爆发出来,子弹如热刀切割黄油般出膛了,势如破竹,一往无前。就在那个瞬间,男人伸出手,挽留他以不正当的情感爱着的女人,低下头在她的嘴角处留下最后的轻吻。这是他最后一次吻她。他有了新的猎物,明年将有另一个女人在圣诞节前的木屋里等他。那一点留恋让他从死亡的夹缝里穿行,子弹擦过女人的耳朵和男人的颈侧,打进了身后保镖的额头中央。一秒钟过去,女人的耳坠、半个破损的耳垂和人的肉体同时砸在地面上。

杀手静静地吐出一口气,好像在叹息。准镜里乱成一团,声音传导不过来,像出滑稽的默剧。任务目标先是惊慌失措地摸了摸染血的脖子,然后一把推开女人,跨过死去的保镖尸体,绕到驾驶座那侧,打开车门把司机拽出来,换成自己坐进去。他没打算让任何人上车,满心只想逃命,油门一踩就从停车场冲了出去。杀手冷静地退膛,重新拉动枪栓,第二颗子弹打进黑色奥迪的右前轮胎,汽车晃动一下,歪斜着驶上公路。

这点折损不足以让车翻倒,到目前为止,这场精心谋划的暗杀已经可以宣告失败,史蒂文的内心却毫无波动。“月光骑士”是冷血、专业、从不失误的合约杀手,他不是。曾经的他会退缩,会失败,能力也欠缺,他的主人格为了他,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路,流了很多血和眼泪,才代替他成为了那个所谓的“月光骑士”。其实最开始应该成为杀手的人格不是马克,而是史蒂文。

此时必须冷静地思考,谨慎地……

不。

不不不。

史蒂文猛地跳起来,把狙击枪背在身后,冲到屋子最深处,两只手扣住马厩的栏杆,将那块木板硬生生地撕了下来。马受到惊吓,打了个响鼻,史蒂文在黑暗中摸索到马的缰绳,一只手向外扯,另一只手放在马鞍上往前推。马半推半就地走出杂物房,站住不动了。

史蒂文从靴子侧面抽出匕首,在马屁股上划了一刀,趁着马吃痛的间隙,踩着脚蹬翻身跃上马背。

“等一下,等一下!”杰克喊道,“有些东西你可以靠灵光一闪,比如射击,但有些东西不是从零开始可以速成的,比如骑马!”

“闭嘴然后看我的!”史蒂文也喊。

黑色奥迪已经窜上公路,蛇一样在柏油路上漂移,即将拐上倾斜的坡道。那段路将持续两三分钟,然后汽车就会躲入山的背侧,再也无法追上。与山路平行的地面是一片被雪覆盖的田地,靠近公路的那侧竖起了一道半人高的围栏。

史蒂文压低身体,摆出标准的竞技马术姿势。他牢牢抓着缰绳,夹紧双腿,马在惊吓和疼痛中如箭一般冲了出去,飞快地略过杂物房,穿过公路,直直向围栏撞去。史蒂文从马背上站起来,上半身伏低,单手拎起缰绳,另一只手则握住匕首,时刻准备给马脖子处的神经来上一刀。这匹年老的母马比他想象得还要训练有素,或许年轻时也曾是马场上的明星,它在围栏面前短暂地恢复了片刻荣光,后蹄狠踏地面,前踢高高扬起,带着背上的杀手越过了障碍物,随后沉重地落地,溅起一片雪沫。史蒂文反手在马身上又划了一刀,它在空旷的雪地上撒开四蹄,发狂地奔跑,嘶鸣,沿着与汽车平行的方向奋力冲刺。

“所以你会骑马?!”杰克拔高声音。

“不然你以为我每次去伦敦郊区的马场干什么?”史蒂文用更大的声音吼他。

杰克大笑起来,笑声比任何一次都要畅快,几乎在脑海里隆隆作响。然后他收起笑声,说:“我需要三秒钟。”

“你只有一次机会。”

“足够了,我要一个稳定静止的三秒和清晰的射击视野。”

“好。”

杰克因为这句话里的笃定和冷漠而笑得更加开怀,“你比我最开始以为的要有趣得多,史蒂文.格兰特,有趣得多!”

“彼此彼此。”史蒂文说,凌冽寒风吹得他眯起眼睛。从始至终,他的表情没有太大变化,声音也很稳定,风把表面柔软的草苔吹开,露出底下坚硬锐利的岩石来。他现在一点也不像马克了。

他说:“准备好。”

马全速冲出一公里,此时已经与汽车隔着海拔高度齐头并进。很少有人意识到,马奔跑的速度能达到六十到七十公里每小时,而山路上的汽车,哪怕是再贵的品牌,也很难在短时间甩开距离。天逐渐亮了,积雪晶莹洁白,奥迪的反光镜在很远的地方反射了一下光线。

史蒂文把狙击枪用力扔向斜前方的雪地,站在马背上勒紧缰绳,马被迫急停,扬起两只前蹄在空中挥舞。他顺着力道从马背上翻下去,落地滚了两圈,手在雪堆里摸索到狙击枪,再起身时已经换成了杰克。新人格单膝跪在雪里,把狙击枪端平,手肘撑在立起的膝盖上,微微笑了,猩红的那只眼睛探到准镜后面。

他开枪,后坐力被他用枪托顶着肩膀抵消了。山道上传来车轮打滑的刺耳声响,奥迪撞上山体,轰的一声,车头瘪进去,安全气囊徒劳地弹出。前排车窗有两个对称的小圆孔,子弹以刁钻的角度穿过副驾驶的窗户,打进人的大脑,又从驾驶座的窗户穿出。尸体仰着头,脑浆横流,到死也没明白谁要杀他,子弹从哪里飞来,以及杀手如何透过高速移动的不透明车窗捕捉到他。

杰克收起枪,自觉发挥得不错,伸脚踢起一大膨雪。杀人让他兴奋得发抖,他能嗅到远处那团钢铁里死亡的气味。而最让他得意的是,这无人欣赏的美现在有了一个观众。史蒂文和他一起,站在原地静静欣赏了片刻这副景象,然后他说:“谢谢你。”杰克没有说“不客气”,只是嗤笑一下,把身体还给他。

黎明姗姗来迟,一点光线从山脊后面缓慢渗出,浸透所过之处的一切事物。月亮和星星都隐退了,天空呈现出寂静的钴蓝色,被雪覆盖的山峰闪着金光。马没有继续奔跑,拖着伤口走了一段,竟然又返回史蒂文身边,隔着点距离望着他。史蒂文这时才发觉它是一匹白马,腿部和腹部点缀着灰色的斑点,当它在黑夜中奔袭时,重似一道撕开天幕的闪电,轻似融化的冰水汇入湖泊。附近很快就要有人来探查车祸了,史蒂文用雪擦去狙击枪表面的生物痕迹,把枪挂在马的脖子上。他拍拍马,马喷了个响鼻,转头离开了。开始它只是走,然后是小跑,到最后,它如来时那般奔腾起来,在陌生的雪地上飞驰、跨越,将万物都抛在身后。或许它会累,或许它会被主人重新圈禁,或许它会死亡!但那又如何呢,此刻它是自由的。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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