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月骑】哑弹出膛

Moon Knight (TV 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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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月骑】哑弹出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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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mary
Fire the Duda fanfic of Moon Knight by AbysSuS. summary:“月光骑士”是冷血、专业、从不失误的合约杀手,这很酷,但和史蒂文没关系,全是马克的工作。有一天,马克在执行任务的中途消失了,再没出现。现在轮到史蒂文趴在狙击枪的瞄准镜后面。而史蒂文,众所周知,根本不会杀人。 note:主史蒂文/马克,斜线有含义。可能包含杰克&史蒂文,莱拉&史蒂文&马克,孔苏&马克等各种混沌邪恶暗示。三人格共享一副躯体,这点不会更改。
Note
摄入大量侦探小说后的产物。有背景故事捏造,和人物个人解读。中篇左右。欢迎各种评论,我会很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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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3

03

与大多数人对合约杀手的想象不同,马克和史蒂文的家非常普通,位于伦敦布里克斯顿区一栋公寓的顶楼。大楼是在二战空袭之后重建的,现在已经非常老旧,没有电梯,热水管道也时常罢工,因此房租十分低廉,顶层的阁楼更是在此基础上又打了个对折。楼里塞满了短租客,有时一间公寓里能凑出三个不同国籍的穷鬼。他们挨着冬天暖气不足、窗户漏风的痛苦,暗中祈祷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飞黄腾达。到那时,他们所遭遇的困难只不过是饭后的谈资罢了。

理所当然地,大楼底层的门禁毫无作用。如果有人进不去,那他就在门铃上乱按一通,总有哪家不堪其扰替他开门。更多的时候,一块砖头卡在门缝之间,连门口拖着板车卖拖鞋和鸡毛掸子的商贩都能拉开大门随意走进去。

进门之后,正对面是一截楼梯,上面并排摆放着四个巨大的绿皮垃圾桶。如果顶住这些散发异味的“安保人员”的震慑,再往上走个半层,就能抵达一楼。史蒂文住在七楼,整个阁楼被打通成大平层,只有他们单独一户,很多住户甚至不知道六楼上面还有一层。七楼的房客非常安静,平日不声不响,因此没人发现门板被加厚加固过,换成了指纹密码锁,地板也全都铺了吸音材料,窗户贴了防窥膜,从外面看永远漆黑一片。

史蒂文回到家,连衣服都没换,倒在床上昏睡了两天。中间只醒过一次,他站在鱼缸边,迷迷糊糊地给古斯喂鱼食。古斯是史蒂文养的一只单鳍小金鱼,马克从来不喂它。

鱼缸边上贴着很多明信片,印着俗套的欧洲城市景观。马克允许史蒂文在每次任务完成之后买一张明信片留念。此外还有一张速洗的照片,画面曝光过度,除了正中央两张一模一样的人脸之外什么都看不清楚。那是去年圣诞节他们拍的合影。史蒂文念叨了半个月,马克被他烦得不行,捏着鼻子答应了。说是合影,其实就是马克把镜子倾斜成一个角度,然后用相机自拍。严格来说,镜里镜外都只有马克一人,但史蒂文还是很开心,他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总觉得他的表情更柔和,眼睛更明亮,连额头耷拉下来的碎发也更卷。倒影微微歪过头,和真人的脑袋搭在一起。闪光灯模糊了镜子边缘的那条线,把他们拍得好像一对真正的孪生兄弟。

第三天夜里,他醒来,口干舌燥,饿得再也睡不着了。马克始终没有出现。史蒂文喝了点水管里的水,突然疯狂想吃马克做的博洛尼亚肉酱面。主人格不当杀手的时候,是一个很不错的厨子,并且没有太多口腹之欲,做饭只是他无聊时锻炼手部稳定的一种方式,因此享受美食的好差事全都落到了副人格身上。

史蒂文咽了咽口水,开始寻找食材。他翻出几个番茄罐头,一只白洋葱和半块黄油。没有肉,他蹲在冰箱前面咬着袖口琢磨,最后从速冻披萨上扣下来几块意大利红肠和培根充数。他回忆马克做饭的步骤,把食材切碎,放进平底锅里翻炒。中途他尝了一口,味道很不对劲,和马克做的差了十万八千里,这让他十分沮丧。肉酱快要炒熟他才想起来没准备面,于是另起一锅烧水,手忙脚乱地在头顶的橱柜里搜刮意面。

意面塞在柜子最深处,扯出来时噼里啪啦带下来一串东西。厨房里只亮着盏小灯,史蒂文蹲在地上摸索,把麦片和压缩汤包扒拉到边上,拿起装意面的袋子。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掉在脚边的地上,史蒂文捡起来,发现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他对这个本子没有任何印象,说明这是马克特意避开他藏起来的。史蒂文从来不知道马克还会偷偷写日记,他立刻把本子打开。

里面的内容令人失望。这不是马克的日记,而是他的杀手备忘录。最开始的几页,马克用非常工整的字迹罗列了所有银行卡账号和密码,还在旁边备注了账户内金额、开户银行名称、注册地点,以及他应该使用哪套假身份去取钱。史蒂文感到疑惑,这些信息马克都牢牢记在脑子里,写下来反而风险更大。他写得如此认真,好像不是害怕自己会遗忘,而是要给别的什么人做指南似的。

接下来的几页全是已完成的任务,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月光骑士”的每一次暗杀,以地点和时间为关键词排列。马克细致地描述了前期踩点、安全屋、使用的武器口径、狙击距离,季节和天气,最后则是暗杀是否完成和酬金数目。最开始的五个任务都没有钱拿,分别是一名考古学教授、一名政府公务员、一位知名外科医生、一位成功的投资企业家和他的结发妻子。这是孔苏分配给马克的任务,他没有拒绝的权利,而孔苏除了目标信息,只提供很少的行动资金。他总是宣称他已经为马克投入了太多,现在该是杀手回报他的时候了。马克和孔苏大吵一架,从第六个任务开始,有赏金进账了,他开始暗中接私活。史蒂文看着这份名单,清楚地认识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想要某个人去死,并且有足够的金钱和人脉使之成为现实。马克的报价并不过分,起码不像电影里演的那么离谱。有时,一条人命,不论轻重贵贱,在死亡面前就只值这么一点钱。

他在名单的最后看到了维也纳,没有赏金,也没有记录是否完成。但史蒂文知道任务完成了。他想起被自己杀死的女高音,还有那个歌剧院的清洁工,他发现自己有点回忆不起他们的面容,或许是大脑为了减轻负罪感而主动遗忘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任务正在进行中。这是个私人委托,只标注了“因特拉肯,十二月十五日前交付”,没有其他信息。在这一页的右下角,马克写道:“孔苏??”两个问号,名字用黑色圆珠笔重重打了几个圈。

“好吧,”史蒂文喃喃道,“你最好快点结束休假,从我们的脑子里蹦出来,马克,因为我可不会再替你杀人了。”

接下来的几页全是空白,史蒂文继续往后翻,很快翻到电话簿的位置。标题用稍大的字体写着“观鸟协会”,另附一串电话号码,以及一条提示:观鸟拨1,联系指定鸟类专家拨2,鸟类观察报告拨3。马克在空白处留的账号是随机乱码,通行口令为“狂欢节”。紧接着是长长的鸟类名单,大多数都很陌生,只看名称根本无法和鸟的形象对号入座。史蒂文认出第一行写着“圣鹮”,一种曾在埃及繁衍生息的美丽鸟类,备注为“艺术品盗窃、鉴定”,结尾画着一个特殊符号。史蒂文认得这个标记,代表马克不接暗杀这个人的单。第二行则是“鹈鹕”,擅长身份造假。再往下,繁杂的鸟类名称后面都附着相应的职业和技能,从盗贼到假体制造师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人提供整容服务。

这显然不是真正的鸟类爱好者协会。史蒂文知道马克有秘密获得非法信息和道具的渠道,比如以假乱真的护照和驾驶证,或者打开维也纳国立歌剧院员工通道的那张门卡。服务并不全是违法的,有时只是无人监管的灰色地带,而一些想要赚点外快的“手艺人”愿意为亡命之徒提供休憩的站点。这一切都让史蒂文感到陌生又新奇,他其实从未如此完整地操纵这具身体这么长时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了解马克。绝大多数时候,作为副人格的人生由无数个互不粘连的碎片组成,仿佛破损的电影胶卷,上一秒他还在伦敦的家中,下一刻他就出现在某个未知城市的街道里。

笔记本很快翻到尽头,没有任何写给他的信息。史蒂文坐在厨房的地板上安静地发了会呆,思考马克藏起这个本子有什么含义。他心里隐隐升起某种不妙的预感,这太像一个不怎么贴心的嘱托了,马克似乎知道自己将会消失一段时间,因此他需要手把手教会史蒂文在他缺席期间如何生存。可如果马克早有预料,为什么不和他说呢?天知道他恐慌发作起来能把事情搞得有多砸。

史蒂文把所有内容翻来覆去又看了几遍,然后他摸了摸本子的封皮,把包在里面的硬卡纸扯了出来。扉页上果然还有文字,而且绝对是留给他的,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给史蒂文”。他急切地扫视内容,突然间凝固了,两只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几乎抓不住本子。马克的字迹比以往更认真,更仔细,每一笔都像是用尽了全力。他写道:

给史蒂文,
圣诞快乐。拥有自己的身体感觉如何?它现在完全属于你了。如果你看到这个本子,那我应该已经完成了我的计划。不要害怕,不要为此感到抱歉,也不要想念我。我没有什么能为你做的,自由是我唯一能给你的。
马克

水开了,蒸汽顶着锅盖发出尖锐地鸣叫。史蒂文猛地从地板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关闭锅炉。沸腾的水扑出来,溅到他的手背上,他疼得喊了一声,飞快地把手放在水龙头下面用冷水冲洗。那个瞬间他什么都没想,身体越过思维本能地行动起来,直到手背的灼烧感减轻,他才缓缓松了口气。马克的手绝对不能烫伤,哪怕是最轻微的损伤都有可能断送狙击手的职业生涯。

然后,他想到,这双手不再是马克的手了。手的主人不要它了。现在它是史蒂文的手。可他不是马克,不是狙击手,他精心维护这双手有什么意义呢。

史蒂文扒着水池边缘,耸起肩膀沉默片刻。水还在哗哗流淌,掩盖了他拼命吸鼻子的动静。最后,眼泪还是没憋住,噼里啪啦落在水池里,顺着下水管道消失不见了。他哭得蜷缩起来,用力咬住下唇把声音咽回去,整个世界都模糊不清,与此同时却令人恐惧地隆隆作响。

“该死的,”他小声说,“该死的,马克。我们当初不是这么约定的。你答应过我,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我们和其他人不一样,我们永远一体。”

在他们没被孔苏带走之前,偶尔还能享受两天清闲日子。通常是体检过后,马克被喂了药,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小房间里等待副作用出现。运气好的话,屋里会摆放一台小电视和几张影碟。史蒂文抓住一切机会看电影,而马克则兴致缺缺,沉默地缩在角落里 ,忍耐数种药物在他体内横冲直撞。看到一半,马克的瞳孔散了,看不清画面,冷汗打湿衣服,手和脚也开始痉挛。他把后脑磕在墙上,仰头注视天花板在视野里旋转。奇怪的是,这些副作用从来不会影响到史蒂文。他在脑海里转来转去,试图寻找替主人格缓解痛苦的方法。过了一会,他发现听力还在,于是根据听到的电影台词编造情节讲给马克听。马克破天荒地没嫌他烦,身体稍微放松下来。

如果实在太难受,就把我换出来吧,史蒂文轻声说。电影演到高潮处,侠盗罗宾汉式的男主角试图在激烈的战斗中保护女主。闭嘴,马克抖着嗓子回答。我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你。我不……我不需要你在这种时候帮我。马克感到胃酸翻涌,因此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嘴。电影还在播放,女主喊道,别管我了,你快走!男主则坚定地回道,不,我绝不抛下你独自离开,离开你我无法独活。史蒂文咧开嘴,无声地笑了,说,他们好傻啊。马克哼了一声。史蒂文又说,我们和他们不一样,对不对?咱们两个不用拉拉扯扯谁先走谁后走,如果你死了,那我在同一个瞬间也死去了。马克没说话,只是粗重地喘息着。所以,保护好你自己,就是保护好我;同样的,我保护你,也是保护我自己。

歪理,马克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声音。

那你答不答应我,史蒂文说,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烦你,让你吐都吐得闹心。

电影快要结束,听声音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男女主逃出生天,在遍地废墟里拥抱亲吻。马克摸索着爬到房间角落,抓起垃圾桶开始呕吐。他其实早就忍不住了,但如果不把吃下去的药片消化掉再吐,孔苏还会摁着他吃第二遍。吐完之后,痉挛和盗汗立刻得到缓解,屋子里弥漫着胃液的酸臭味。马克虚弱地靠在垃圾桶边,两只眼睛还是看不清楚。我答应你,半晌过后,他缓慢地说,我答应你,我们同生共死,互为整体。

史蒂文擦干眼泪,把意面倒进热水里,泡软之后盛出来放在失败的肉酱上。他端着盘子回到卧室,坐在书桌前把食物小口小口地吃干净。然后他打开桌子下方的抽屉,从隔板间隙取出一支手枪。他废了点力气才弄明白怎么打开弹匣,子弹是满的,不过他只需要一颗就行。他合上弹匣,拇指摁下保险栓,食指扣在扳机上,然后把枪口放进嘴里。

“马克,”他含糊不清地说,“出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说这句话。”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身体在反抗他的决定,但史蒂文没有移动。很快,那股力量消退了,脑海里仍然寂静无声。

史蒂文笑了,浅棕色眼睛亮晶晶地弯起来。他想,马克,既然你不出来,那我来找你了,我们同生共死,谁也别想抛下谁。他弯曲手指,枪在手掌里弹跳一下,发出卡壳的咔哒声。马克给枪上了两道保险,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

突然,桌上的电脑屏幕亮起来,仿佛一道迟来的神谕。死亡的愿景像被狂风撕扯的云絮,倏地略过,再也无法追回。史蒂文把枪从嘴里拿出来,放回抽屉,解开电脑锁屏,上面显示有封新邮件。伦敦郊区的一间小型马场正在不遗余力地为自己打广告,只要注册会员即可享受四折优惠。史蒂文把邮件拉到底,边缘用细细的小字写着:“我们新进了一匹冠军小马‘维也纳’,正在寻找它的专属骑手,欢迎致电或到现场体验!”

这是孔苏在召唤他的月光骑士。

 

接下来的后半夜,史蒂文没有睡觉,坐在书桌前静静注视着漆黑的窗外。新的危机出现了,针扎似的在他后颈神经里搅动,催促他思考孔苏对于这副身体的现状了解多少。

一直以来,他都十分清楚自己不是孔苏想要的产物。他是失败品,而马克才是有用的那个,一个被不断打碎又重新拼凑起来的,坚韧,沉稳,冷血无情且听令行事的杀手。如果被孔苏发现,精心栽培的人格已经消失,等待他们的命运想来不会太愉快。但同时,史蒂文又对孔苏抱有微末的希冀。若说谁对人格分裂有最深的研究,那肯定非孔苏莫属,或许他有办法将马克重新唤醒。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孔苏重新拥有他的杀手,而史蒂文则重新拥有他的主人格。

他强迫自己忽视内心深处的尖叫,要是马克不想再醒来了呢?他甚至把身体留下了。他什么也不要了。他已经太苦,太疲惫,濒临崩溃的边缘,像一张达到使用次数的弓,刚把箭搭上就静悄悄地折断了。他知道,马克从来没有立志成为杀手,他只是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还有史蒂文指望着他。他是帮助马克减轻痛苦的宠物小精灵,但他也是将马克钉在这片苦难深渊里的船锚。

现在船终于开走了,只留船锚在原地。船锚不知道是该找回他的船,还是就这样看着对方远去。

七点四十分,冬日第一缕灰色光线渗进阁楼里,史蒂文站起来,走进浴室洗澡。他用肥皂洗净身体,站在镜子前面仔细地刮胡子。然后他擦干头发,抹上少量发胶,确保额头耷拉着的“史蒂文式”小卷毛全都服帖地梳上去。他挺直脊背,收起所有表情,镜子里的人脸也阴沉地回望他,看上去和马克已有八分像。他盯着倒影,眨了眨眼,伪装立刻破灭了,他又重新变回他自己。

史蒂文叹了口气,回到卧室,从马克的衣柜里找出一件灰衬衫,一条黑色工装裤和同色羽绒服。他没有拿枪,只在小腿处绑了一把折叠匕首,怎么使用他还没想好,可能是在有人袭击他时率先拔出自裁。最后他蹬上一双高帮马靴,抽紧鞋带,把绳结塞进靴口内侧,这样可以避免骑马时勾到异物跌落,对于随时准备逃跑的冒牌杀手也同样适用。

他锁好门,悄无声息地溜下楼,步行到离家稍远的地铁站,坐皮卡迪利线进入伦敦市区,在国王十字车站附近找了辆出租车。司机见他没拎着大包小包,很是新奇,问他要去哪里。史蒂文回答,往北走,到惠特斯通。你住在那边?史蒂文摇摇头,为了打消司机的疑惑,他解释道,那边有挺不错的马场,我有几张优惠券,再不用就要过期了。接下来他们都没再说话,出租车开上高速,很快两侧开始出现郊区的景色。

其实租车更方便,但史蒂文没有驾照,以免他违反交通规则在警察部门留下记录。马克为副人格的证件花费了大量心血和金钱,他打心底里希望史蒂文是安全的、干净的。英国护照和居留卡全都是真的,指纹录入也是他本人,因此能通过任何系统的联网搜索,就连海关也查不出异常。他按时报税,缴纳医疗保险,有固定资产,没有犯罪记录,简直就像好好公民史蒂文.格兰特真实存在似的。而马克自己的美国护照则扣押在孔苏手里,他失踪了很多年,说不定已经被判定死亡。马克从没提起过想要回美国,那里早就没人记得他了。

一个半小时后,出租车停在距离惠特斯通镇中心五公里远的岔道口。史蒂文用现金结清车费,表示天气不错,正好可以散散步。司机祝他度过愉快的一天,然后掉头开走了。史蒂文站在路边,目送出租车远去,直到看不见尾气,他才转身沿着土路开始步行。他并不担心迷路,附近的地图他背得一清二楚。

四十分钟后,他来到一片没有标记的乡村田地。四周种着几排山毛榉充当隔档,这是当地农民区分土地的常用做法,此时树叶已经脱落,看上去光秃秃的。史蒂文穿过树林,面前出现开阔平整的马场草地,围栏上写着“私人领土,禁止穿越”。马克一般直接翻过去,但史蒂文知道部分栏杆是通电的,换他上去可能就会散发烤肉的香气。

他站在监控下面等待片刻,马场尽头的小木屋里走出一个中年胖女人。米琳达挥舞着两条短腿,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替史蒂文打开围栏,邀请他进来。

“斯佩克特先生,好久不见呀。”她热情地问候道,“往常你都直接进来,这次怎么等在外面?”

史蒂文知道她把自己错认成了马克。米琳达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也不知道她在为谁工作。她五十多岁,年纪轻轻就成了寡妇,身边也没有孩子,原本在惠特斯通教堂做义工,现在她受雇于某位出手阔绰的老板,替他照料私人马场。她被告知偶尔会有一位斯佩克特先生前来拜访,届时她需要严格按照指令行事。那些命令全都透出古怪和神秘,但她喜欢这个英俊话少的年轻人。

“偶尔走一回大门也不错。”史蒂文笑了笑,模仿马克的美式口音回答,“我收到了消息,还是老样子。”

“是的,是的,”米琳达连声说,“都已经准备好了。”她领史蒂文走向小木屋,旁边还有几间联排马厩,能听到马匹踢踏脚步和打响鼻的清脆声音。

他们在马厩尽头的杂物间停下,米琳达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然后取出钥匙,打开门,露出内部不足五平米的狭小空间。屋里打扫的很干净,没有窗,地板和墙壁都用水泥砌成,和乡下的木质结构格格不入。正中央放着一张固定在地面的金属椅子,正对最里端墙壁上挂着的白色投影屏幕。

史蒂文走进小屋,脱下羽绒服和马靴交给米琳达保管。女人举起一支手持金属探测器,沿着他的身体轮廓仔细扫过。她在胸口处停顿片刻,伸手拍了拍,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好像很满意衣物下的结实手感。她并不轻浮,只是会偶尔捉弄年轻人,这是她表达喜爱的方式。马克每次都礼貌地避开,但这回史蒂文没有躲,反而上前半步,单手摁住对方的手腕,将她扯向自己。史蒂文深吸口气,再次加固心理建设,然后小声问道,感觉如何?米琳达震惊地抬头看他,脸涨红了,急着把手抽回来,因此没注意到史蒂文向后曲起小腿,另一只手飞快夹出折叠刀藏进袖子里。他并不打算用这把武器伤害任何人,这只是某种身体自我保护的本能。感谢马克的胸肌,米琳达没敢再正眼瞧他的上半身,转而向下检查。仪器全程没有响,她和史蒂文都松了口气。

“没问题了。请坐吧,斯佩克特先生。”胖女人指着那张椅子说。

史蒂文点点头,坐到椅子上,脚踩在脚蹬上,手臂则搭在扶手两侧。米琳达将绑带依次缠绕在他的双手双脚上,扣紧固定住,史蒂文偷偷蜷起手掌,留出可供活动的狭窄缝隙。额头上也有一条绑带,确保他的脑袋无法移动,只能目视前方,看向墙壁上的投影。准备工作已就绪,米琳达打开投影仪,说道,结束后请按铃叫我,然后就离开了。史蒂文听到门落锁的声音。

屋内没有灯,投影仪是唯一的光源。史蒂文在寂静中等待片刻,屏幕上出现一个视频通话的窗口。孔苏当然不会面对面召见他们,那太危险了,这套复杂的流程只为了能远程操控“月光骑士”。

视频里的人形有副可怕的长相。马克和史蒂文从未见过孔苏真正的脸,他们的雇主兼主人总是戴着一张巨大的鸟骨面具,两只幽蓝的眼睛透过骨头的孔隙注视他们。他通常身穿纯白西装,且裸露在外的身体部位全都用白色绷带缠绕遮盖住,连一丝皮肤也没有露出来。这种谨慎是毫无必要的,简直达到了偏执狂的地步。史蒂文只能认为孔苏或许被毁了容,要么就是长得奇丑无比。

有十几秒钟,他们就这样静静地凝视对方。马克从来不会主动开口和孔苏说话,因此史蒂文也牢牢闭上嘴巴。

最后是孔苏率先说道:“你好。”

史蒂文回答:“你好,孔苏。”

“史蒂文,对吗?”鸟骨头笑了,语气很悠闲。史蒂文的心猛地下沉。

“不,我是马克。”

“别费劲了,我当然分得清你们谁是谁。皮格马利翁难道会认不出他亲手雕刻的伽拉忒亚?马克是我最满意的作品,我的月光骑士。我不会认错你们,史蒂文,你那点把戏对我不起作用。”

“好吧,”史蒂文沉默片刻,在绑带允许的范围内耸耸肩膀,“原本也没打算骗过你。事实上,马克不见了,他拒绝出现。维也纳的任务是我做的。”

“从一个废物的角度来看,做得还算可以。”孔苏刻薄地点评道,“就是留下了太多痕迹,我不喜欢这样。你不该杀那个清洁工,而且你现在已经处在奥地利警方和国际刑警的双重雷达之下。”

“所以呢,”史蒂文说,“你要在谷歌上给我打差评吗?”

孔苏嘶哑地哈哈笑了两声,随后史蒂文感觉到金属椅子内传来微弱的电流。四肢肌肉开始痉挛,控制不住地想要蜷缩起来,史蒂文瞪大眼睛,张开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

“马克从来不敢这么对我说话,”鸟骨面具晃动两下,“别忘了你的身份。”

什么身份?史蒂文差点笑出声来,但电击让他抓不住自己的舌头。月光骑士是月神孔苏的奴仆,他和马克没有任何身份,就像两道石头缝里的阴影。他们被剥夺了原本的生活,放置在孔苏创造的世界里,成为一件合格且称手的工具,然后按其主人的意愿杀戮。

“把马克还给我。”他努力从发麻的腮帮子里挤出声音来,“我不会再为你杀人了。你听到了吗,他妈的孔苏,我们不会再为你杀人了。”

孔苏半晌没有回答,他放在视频界面外的双手操作了什么,那张椅子发出机械运转的声音。很快,一根针头对准史蒂文的颈侧,将药剂打了进去。冰凉的液体顺着脊椎进入身体,史蒂文打了个哆嗦,手脚松弛下来,瞳孔微微放大,呆滞地看着前方。他很少直观地体验孔苏下药的过程,马克通常是承受的那个,而且他拒绝共享感官给史蒂文。他只是隐约记得,最开始的时候,孔苏的药十分不稳定,副作用也五花八门,马克好几次服药过量差点死了。后来,孔苏不得不先对他进行严格的脱敏训练,因为马克对其中几种精神类药物产生了成瘾性。那次事故险些让孔苏放弃了他们。瘾君子时期的记忆非常模糊,强制戒断的痛苦被身体本能地稀释、封存起来。好处就是,现在他们的身体对绝大多数药物都拥有极高的耐药性,孔苏必须不断改良配方,以便能够继续操控他们。

“你知道吗,史蒂文,”鸟骨头放松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十根缠着绷带的细长手指轻轻交叉放在胸前,“这话马克也对我说过,就在我交给他维也纳的任务时,就在这个房间里。‘我不会再为你杀人了’,一模一样。他说这是最后一次,做完这单他就不干了。”

“我答应了他,他向我保证圣诞节之前交付。那是我第一次见他那么高兴,几乎不像我认识的马克了。”史蒂文愣愣地看着他,眼眶发红,好像明白了什么。孔苏注视着他涣散的眼睛,和脸上浮现的急切神情,惋惜地笑了。

“长久以来,我始终有一个疑惑,皮格马利翁究竟是爱他的雕塑,还是爱他能够创造完美的能力?他既然能造出一个伽拉忒亚,那他就能造出第二个,第三个。干嘛要让雕像活过来呢,她最终可能会爱上别的人。噢,史蒂文,别哭哭啼啼的,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对吗?”他像个造物主似的宽和地说,“马克爱你,他愿意为你付出一切,甚至打算离开我,这是我所不允许的。所以我换了药,决定抹消他的存在。这决定对我来说同样心痛,但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完成的。现在你注射的是第二针,从此往后,马克不存在了,但别担心,你会拥有一个新的人格作伴。”

史蒂文在椅子上静止片刻,然后开始疯狂挣扎,发出受伤动物般的抽泣,额头和四肢的绑带被扯得嘎吱作响。“好了,”孔苏等了一会,发现挣动没有平息,逐渐感到厌烦,“让我们都接受这个现实,开始接下来的工作吧。”

孔苏的脸缩小到窗口左上角,他打开一个视频文件,点击播放。史蒂文很快用光力气,瘫在座椅上睁着眼睛喘气。他想要消极反抗,但绑带固定住他的脑袋,他没办法逃避屏幕。他感到轻微的眩晕,视线边缘跳动着扭动的光斑,很像人格切换前的征兆。恐惧浸入骨髓,让他的心脏狂乱地在胸腔里跳动。接下来必须冷静地思考,谨慎地行动。

可是马克。马克。马克不存在了。

很少有人知道,史蒂文除了啰嗦、胆小、帮倒忙,他最擅长的事情是忍耐。他比马克更擅长够忍受极端的痛苦和非人的折磨。这是他最初作为副人格存在的意义,那就是帮马克分担痛苦。当主人格已经濒临崩溃时,就该轮到他接手身体,让对方陷入意识深处疗养休息。但马克总是把他想象得太脆弱,强硬地将他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为了不让他受到伤害而咬牙硬撑着。其实史蒂文并不需要保护,他就是保护本身。

他在逐渐融化坍塌的意识里艰难地思考,孔苏想要培养新的人格,必定需要他交出身体的控制权,进入到沉睡的状态中。那么他要做的就很明确了:尽可能保持清醒,当清醒无法维持时,使身体不具备行动的能力。史蒂文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弓起手腕,让袖子里的折叠刀滑落到手心。开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费劲,手指快抽筋了也没把折叠刀展开。他发誓如果他能活着走出这个房间,第一件事就是把马克的所有折叠刀都换成弹刃的。刀片最终还是被他抠了出来,史蒂文眯起眼睛,尽可能隐蔽自己的动作,然后他把锋利的一侧对准手心握了上去。血缓慢流出来,顺着攥紧的手掌缝隙滴到裤子上,索性裤子是深色的,看不出变化来。他没有割得太深,有意控制出血速度,差不多三个小时以上他才会因为失血而昏迷。

做完这些,他勉强把注意力移到孔苏播放的视频上。每个视频都很短,第一个已经播放完,开始自动连播下一个。史蒂文看到了马克。那是很多年前的马克,穿着棉质的白色短袖衫,席地坐在水泥地板上。四面墙壁也都是水泥砌成的,其中一面墙上开了个不足人的脑袋通过的正方形开口。马克面前摆放着一堆金属零件,他勾着后背,一动不动,直到画面外传来孔苏的指令,开始,他才像从睡梦中惊醒般快速行动起来。史蒂文看着他飞快地组装起枪管、支架,调整好准镜,最后装上消音器。一只完整的狙击枪出现在马克手中,全程不超过三分钟。子弹只有一颗,马克小心地将它填进弹匣里,然后端起枪站到有洞的墙边,把前端支架立在洞口,枪尾则抵着自己的肩膀充当固定。视频画面拍不到目标,只能看到马克沉默地吸气,吐气,再吸气,手指扣动扳机。

六点五环,800米。画外音孔苏说道。

马克置若罔闻,重新坐回水泥屋中央,以同样的速度将狙击枪拆卸成零件。视频结束了,下一个继续播放。同样的屋子,同样的棉质白短袖,同样的组装、射击、拆卸。同样的马克。这次是八环,800米。紧接着又一个视频。八点五环。九环。十环。当环数稳定下来,距离开始产生变化。先是850米,然后是900米,1000米。1200米几乎是极限了。

视频里的马克有时状态好,有时状态差,但总是面无表情,也不说话,动作精准而呆滞,像上了发条的玩偶。偶尔孔苏夸奖他,他也只是沉默地点点头。

每次只有一颗子弹意味着他经常失误,他必须学会自己判断风速和风向,评估可能对射击造成干扰的项目。失败和受罚的画面都被剪去了,因此这些视频看上去像个充满励志意味的记录:他的准度越来越高,射击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可马克并不是一个天生的狙击手,他早年在军队里的记录平平无奇,很快就因为精神疾病而强制退伍了。孔苏把这个残次品捡走,洗洗干净,重新组装起来,他说马克要成为顶尖的狙击手,那马克就必须成为顶尖的狙击手。

史蒂文不知道看了多久,那些视频好像永无止境似的。中间伤口凝固了几次,又被他重新划开,血把裤子浸湿了,结块之后硬邦邦的。史蒂文感觉到冷,心脏越跳越快,说不清是药物的作用还是失血的代价。他看着视频里的马克,五脏六腑像块洗碗棉一样皱巴巴的挤成一团,酸甜苦辣全都涌了上来。

听到马克声音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终于产生了幻听。他恍惚地看着屏幕,马克已经组装好狙击枪,但没有射击,站在监控下面仰起头,脸色苍白如纸,嘴唇颤抖着。他轻轻喊道,孔苏?没有回答。犹豫了一会,他又说,可不可以不要……不要是这个,求你了。

史蒂文记得这一次。研究所最初设立在美国中部,可能是爱荷华州某处地广人稀的大平原,史蒂文只能回忆起那里有很多金黄色的草垛子。在孔苏与研究所,尤其是与阿米特决裂之后,他将马克带到了欧洲,躲藏在英格兰南部的沿海地带。那时他们住在悬崖边上,崖壁是白色的,在灰色的海岸线边缘闪着亮光。方圆几里全是牧场,除了奶牛和黑脸绵羊以外什么都没有。最近的小镇在十公里开外,居民不超过两百人,没有公共交通,镇中心只有一家咖啡馆。每天清晨,马克从悬崖边出发,跑步到镇子里,把史蒂文换出来,喝一杯咖啡或者买些补给,然后再跑步返回。孔苏并不担心马克逃走,他带着定位器和电击手环,除此之外,马克还被登记为具有攻击性的精神病人,任何警察或医院收治他都必须联系“监护人”孔苏。

晨跑途径牧场,农场主往往还没起床,他们的狗却闲不住。总有一只黑白两色的牧羊犬从小路溜达出来,跟着马克一起跑步。主人格费解许久,不明白这狗为什么总缠着他不放,真相则是史蒂文会偷偷在咖啡馆买小香肠喂它。牧羊犬热情且馋嘴,每天风雨无阻地蹲守马克,后来马克就不再管它了。下雨的时候,马克会把防水外套脱下来罩在狗身上,自己湿漉漉地迎着雨丝。

他们的跑步友谊持续了小半年,直到孔苏把狗放到马克狙击准镜的另一头。这甚至不能算一个惩罚,只是马克的训练该进入下个阶段了。孔苏不是在培养奥林匹克射击金牌,他要的是合约杀手,而合约杀手不能只会打靶而不会杀生。

监控里寂静无声,马克哆嗦得越来越厉害,他抱着狙击枪,像淋了场暴雨似的缩着肩膀。最后他还是回到窗口开了一枪,没中。孔苏警告性地电了他一下,又给了他一颗子弹。马克依然没有射中。月神和他不服从的骑士较上了劲,并且轻松取得了胜利。狗绑在原地饿了五天,马克也跟各种惩罚抗争了五天。

这五天里他没得到一滴水一粒米,孔苏熬鹰似的耗着他,等待他垮塌的时刻,而马克直到昏迷依然没有屈服。史蒂文代替他坐在牢房角落,双手抱着膝盖,尽可能减少失温和失水。食物不是必须的,但没有水很难存活。每天清晨和傍晚,温差最剧烈的时候,史蒂文把脸贴在水泥墙上,伸出舌头舔舐上面凝结的水汽。第五天早上短暂地下雨了,史蒂文把上衣脱下来,从洞口伸出去浸湿雨水,挤进嘴里疯狂地喝水。那时他已经有点神志不清,隐约听到孔苏问他,为了保护马克,你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我什么都可以做,他嗫嚅着回答,干裂的嘴角流出血来。好啊,孔苏说,那你替马克开这一枪。史蒂文踉跄着爬到狙击枪边上,端起枪架在洞口。他在准镜后面看到了同样奄奄一息的牧羊犬,他们俩都到了极限,此时必须决出个你死我活来。史蒂文的手因为脱水而抖个不停,他只好把一只手搭在肩膀上,用肘弯的三角空间固定枪托。雨停了,云层透出一点阳光撒在海面上,悬崖边难得无风无浪,是个狙击的好时机。

史蒂文扣动扳机,枪管在他手里发出巨大一声闷响。这是个哑弹。子弹受了潮,出膛后笔直地掉落在地上。孔苏为这罕见的废物场面笑了两声,史蒂文放下枪,呆立片刻,然后缩回角落重新埋头抱住膝盖。马克被枪响惊动,从意识深处浮上来,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小声说,对不起。史蒂文摇摇头,发丝柔软地擦过手臂,你回去吧,我还能坚持。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害怕,马克,还有我在这儿呢。

第六天,孔苏提供了新的子弹,马克一声不吭地拿回身体,开枪射中了狗的后腿,不致命,但它再也跑不了了。孔苏没说什么,送上食物和水,似乎放过了他们,这让马克筋疲力尽地松了口气。

夜里,马克缩在水泥房一角睡得正熟,牢门打开条缝隙,带着温度的液体淋到他脸上。马克跳起来,发现砸在他身上的是白天那条狗。牧羊犬的腿伤没有得到任何治疗,甚至还被恶意撒上阻止凝血的药粉。一条狗能有多少血液?马克抱住它的时候,它已经快要死了,滚烫的鲜血汩汩淋在马克臂弯,把他的白衣服染成红色。狗认出了马克,丝毫不知面前就是伤害它的凶手,微微抬起脑袋,在人类的脖颈侧面舔了舔。马克疯了似的爬起来,冲到门边,声嘶力竭地喊孔苏的名字,沾了血的手在墙壁上印出数不清的手印。没有回应。马克开始用肩膀撞门,门也是水泥做的,焊在原地纹丝不动。狗瘫在地上,气息越来越微弱,漆黑的眼睛倒映着马克困兽般在牢房里尖叫,抽搐,隐约夹杂啜泣。

最后,史蒂文接管了身体。他知道孔苏不会放他出去,也不会给狗治疗。他跪在牧羊犬旁边,把狗揽到怀里,鼻尖埋进被血糊住的打结毛发里,试图给这副逐渐冰凉的身体传递热量。别怪马克,好吗,别怪他,他小声说,眼泪流进狗的皮毛里。这不是他的本意,他是很好的人,你知道的对不对?他真的……真的努力了,求求你别怪他。你恨我吧,好吗,你要恨就恨我吧。狗睁着眼睛,喉咙里呜呜响,身体已经半僵硬了。史蒂文不知道应该祈祷血流快一点还是慢一点,他紧紧抱着狗,用手抚摸它的脑袋。我给你……我给你唱首歌,好吗?他鼻涕眼泪全都流出来,狼狈地抹着脸,但声音还是很温柔,和煦得像夏日的晚风。我给你唱狗儿歌,好吗?从前有个农场主,他有一只三条腿的小狗,他很爱很爱它的小狗,从小狗到大狗到老狗,他们从来不分开;可是有一……有一天,他的狗还是要走了,去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对狗儿说,下辈子你还要来找我,我化作一名独眼的水手,你化作一只单鳍的小金鱼,我们会再次重逢……重逢……

狗最后喘了一口气,静静地死了。史蒂文没有停下,继续唱着,后面没有歌词了,只有一串跳跃的调子。古斯古斯古斯古斯,古斯古斯……他哼着歌,边擦眼泪,边摇晃怀里牧羊犬的尸体。天亮之前,他力竭晕了过去,再醒来时狗已经不见了。从那天起,马克愿意杀生了,不管是动物还是人,永远都是干净利落地一枪毙命。

 

血在椅子下面缓慢聚集成一小摊,史蒂文四肢软绵绵的,使不上劲,也不觉得冷了,浑身像浸泡在热水中。孔苏还在视频里念叨着什么,他恍惚地听着,意识往脑袋后面沉,嘴角却微微翘起来。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失血性休克了。

就在这时,他听到耳边有个声音用西班牙语说:“能再放一遍吗?”

孔苏没有听懂,他停止讲话,专注地看着视频对面的人。“你是谁?”隔了半晌,他用英语沉稳地发问。

身体笑了笑,也换成英语,带着点外国口音:“能再放一遍那个视频吗?”

孔苏将视频倒带重放。那是马克最好的记录,十环,1200米,风很大,但子弹行进的路线很稳定。他等待视频完整地播放完,然后问道:“你能做到吗?”

“看着不难。”身体沉默一会,咧开嘴,饶有趣味地说,“他是谁?”

孔苏回答:“不重要,他现在是你了。”

“噢,”身体眯缝起视线,聚精会神地看着视频结尾处定格的那张侧脸。投影屏幕的反光照进他的瞳孔里,一边眼睛泛起不正常的红色暗光。“所以,什么入职仪式都没有,我就这么上岗了?顺便说,我的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喋喋不休地骂我。”

“那是史蒂文。不用管他。”

“你好,史蒂文。”身体说,“杰克.洛克利。我喜欢杀人和坐出租车。”

另一副表情浮现出来,皱着眉头高声尖叫:“该死的滚出这个身体——”

“不太友好,是不是?”杰克说。

孔苏咳嗽一声,轻轻晃动鸟骨头颅,试图宣告自己的权威。“我是孔苏,从今天开始,我是你的主人,而你是我的化身,我重生的‘月光骑士’。”

“我知道,”新人格说,“我有一部分记忆,虽然它们七零八落的。但我建议你别对我搞代号那套,杀人就是杀人,没有其他的含义。你想杀谁,为什么杀,我全都不关心。”

他四处转动眼珠,突然发觉自己正在流血,立刻新奇地打开手掌,盯着半凝固的血液顺着手腕淌下来。那把折叠刀在他手里灵活地一翻,夹在中指和无名指的第二指关节之间,向上挑开了绑带。他没有解开剩下的禁锢,只是把手举起来,五根手指张开,左右摇晃两下,给孔苏展示手心的几道血口子:“如果你还有别的想要说,我建议你快点,我差不多会在十分钟之后晕倒。”

孔苏打量杰克,缓缓笑了。新人格比马克更稳定,更冷漠,虽然满脸笑容,那双不对称的眼睛却闪着野兽似的光芒。他确信人格诱导成功了,甚至比马克还要成功,这不是个完全顺从的人格,但他知道自己想要的和孔苏并不冲突,他愿意为了找乐子而牺牲少许的自由。孔苏厌倦了马克死水般无波无澜的眼神,和他暗地里紧锣密鼓背叛他的行为。可他还是感到有些遗憾,杰克是把称手的刀,但这把刀不是他锻的。他在很多年前拾起过一把断刀,把他修好了,打磨锋利,见血封喉。他记得马克曾经依靠着他,就像再也没有别人可依靠那样。多年之后,这把刀又被他亲手折断了。

孔苏叹了口气,高大但瘦弱的身躯佝偻起来,像个被回忆压垮的老人。新的目标,新的任务。这是最后一个人了,马克其实离真正的解脱只有一步之遥。

他打开一个文档,上面写着:“亚瑟.哈罗德。”另附一张男人的照片。

“明白了,”杰克看了几秒钟,然后合上眼睛,“可以帮我叫辆救护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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