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2
02
维也纳国立歌剧院发生枪杀案的那个晚上,莱拉.埃尔法乌尔正在一个街区外的布里斯托酒店。那是家豪华五星级酒店,外观保留了上世纪的风格,门口砌着闪亮的大理石,铺着厚厚的红地毯。
她走到门口,门童立刻替她拉开门,请她进去。酒店内部的吧台在接待处左手边,有着装要求。侍者上下打量片刻,请她出示房卡或报出房间号。莱拉微微点头,从旧风衣的内兜里掏出国际刑警的证件,然后说:“我是来找人的。”侍者连忙放她进去,半个字都没多问。
穿过门廊,里面是间格调雅致的酒吧,空气中浮着轻缓的古典乐。临近十点,客人已经不多,全都穿着考究,喝着上楼睡觉前的最后一杯酒。莱拉站在门口扫视片刻,没有找到要见的人,于是上前两步,才发现对方选了个巧妙的位置。沙发离门很近,靠近落地窗,既能观察到整间酒吧和外面的街道,必要时还可迅速离开。深绿色漆皮沙发被一丛装饰用的散尾葵遮挡,不仔细看很难注意到。一个男人背对她坐在沙发上,手里装模作样地拿着一本杂志,正用其中夹着的小镜子偷偷观察她。
莱拉走过去,坐在男人对面。对方放下杂志,扫了眼她身上的灯芯绒裤子和深咖色外套,面露嫌弃,“做了警察就是不一样,穿成这样也能被放进来。”
“少说废话,”莱拉翻了个白眼,“我穿成什么样用不着你管。既然你有拿镜子照我的本事,不如把自己的活干利索点。那痕迹多得跟狗撒尿滋出来似的,抓你我都嫌丢脸。”
鹈鹕咧开嘴笑了,招手叫来侍者,莱拉点了杯黑咖啡。她面前的矮个子荷兰人穿着灰色暗条纹西装,嘴唇上方留着修剪得当的短胡子,头发整齐地向后梳,抹了发蜡,好像套了层保鲜膜。如果只看外表,他很难让人联想到贼,更像是出差的高级商务人士。但莱拉对他了如指掌,因此十分看不上他。鹈鹕最早靠伪造证件起家,但随着电子化档案的建立,这项业务逐渐没什么市场,他便转行投身艺术品造假。不得不说,做假证练就的手艺很精湛,他的生意红火,很快,买家开始不满足于只欣赏伪造的赝品,他们想要真正的画挂在自己的卧室,而以假乱真的仿品摆在博物馆展出。于是鹈鹕就成了盗贼。他把真的艺术品偷来,换成自己画的赝品,再将真迹高价出售。运气好的话,几乎就是空手套白狼,比投资基金赚钱多了。
可惜,鹈鹕是个优秀的造假艺术家,但做盗贼还差点意思。要说这行真正的高手,那还得数莱拉。两年前,她突然宣布金盆洗手,摇身变成了国际刑警的走狗,负责追踪跨国艺术品盗窃案。这下好了,欧洲网络上的盗贼全都夹起尾巴,销声匿迹,试图避开这位前同行。关于这个顶尖盗贼从良的原因有很多猜测,莱拉从不解释,少数知情者闭口不谈,因此始终没有定论。
侍者送上咖啡,莱拉抿了一口,稳稳地放下杯子,问道:“我的东西呢?”
鹈鹕满脸苦相,“圣鹮,大家朋友一场,没必要做这么绝吧。”
“这儿没有什么圣鹮,”莱拉回答,“你可以叫我埃尔法乌尔女士。我现在用真名出行,代号已经是过去时了。”
“真的不能再商量一下?”
莱拉笑了笑,她的五官没太多女人味,反而显得英气勃勃,眉毛浓黑上挑,额头饱满,一双金褐色的眼睛很有精神。她向后靠在沙发上,腿翘起来,“你应该知道,这行不是慈善市场,都是各凭本事吃饭的。你倒了,其他人高兴还来不及呢,不从你身上啃下块肉,吸出点血来是不会罢休的。”
鹈鹕瞪着她不说话了。莱拉慢悠悠地继续道:“被这帮人抓住,可比被我抓住要惨得多。再说了,你要是干活的时候谨慎一点,也不至于让国际刑警闻到味追过来。我本来就是戴罪上岗,累死累活一分工钱都没有,还天天被怀疑来猜忌去的,也很不好过啊。不抓你本人也行,那我总得抓点什么别的东西回去交差。所以,这不是很简单吗,我们互相帮助一下。我放过你,但我要你手里那幅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除此之外,我知道你还有两幅科布拉的画,出手之后我四你六。”
鹈鹕心痛得脸都扭曲了,张口骂道:“连科布拉这么小众的流派你都惦记,还四六分,你可真不要脸!”
“讲真的,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谁在收藏这种东西。这些巴黎前卫艺术分子活跃了不到五年就把自己搞没了。”莱拉说,“你很喜欢模仿这种儿童简笔画一样的东西吗?我对此不做评价。”
“人家那是抛弃做作的超自然主义,回归原始艺术形式的尝试。”鹈鹕反驳道,发现莱拉不为所动,很快败下阵来,“有一个买家致力于集齐这个流派的所有作品,出价很大方。”
“那我们这是谈妥了?”莱拉挑眉。
“不妥的话,我是不是就得戴着手铐出去了?”鹈鹕叹气,“你既然需要钱,干嘛退出不干。既然做了警察,又干嘛给我们通风报信,同时还勒索我们。”
“我当然有自己的理由。”莱拉从沙发上坐直,端起咖啡几口喝完,轻轻放在茶几上。她把十根手指交叉,开始活动手腕,“拿来吧,我验一下。”
鹈鹕从盆栽旁边拿起一个黑色细长条的东西,递给莱拉。那是只轻巧的不锈钢筒,长约一米,两端用树脂封死,外观很像装高尔夫球杆的支架包。莱拉的手里不知何时冒出一把折叠小刀,在手指间灵活地翻动,像条银色的鱼。她用刀尖撬开树脂,筒内是卷起来放置的油画画布,她伸手进去摸了摸,又在边缘处闻了片刻,最后,她把画布抽出半截,展开一个角,盯着上面树叶的笔触仔细观察。半晌过后,她满意地笑了,将画布放回钢筒,用茶几上的香薰蜡烛烧软树脂,重新封好开口。
“是真的吗?”鹈鹕挑衅她。
“你那点水平,”莱拉好笑地看着他,“仿康斯太勃尔还是差了口气。”她伸手在餐巾纸上写下一串数字,推给鹈鹕。五星级酒店的餐纸质量都比普通的好,写字很丝滑。“出货之后打到这个账号,这事就算过去了。最近躲躲风头吧,下次小心点,别当警察是傻子。”
说完,她招来侍者,结清自己那杯咖啡钱。她的钱包很旧,边缘磨得起了皮,打开的时候还掉了两个渣。鹈鹕看着她,没办法将这个拮据的女人和印象里的圣鹮联系起来。他第一次遇到对方已经是很多年前,在罗马,也是类似的豪华酒店。她穿着条红裙子,浓密的黑卷发披在肩膀上,像是刚从狂欢归来,锁骨上还贴着金箔纸屑。她抽出一张纸币,递给门童做小费,然后笑着朝他看过来,那笑容很张扬,也很明亮,好像整个世界都不被她放在眼里。
鹈鹕注视她拎着画筒站起来,突然问道:“你还在找那个人吗?暗杀你父亲的那个‘月光骑士’,你还没放弃?”
莱拉停顿片刻,面无表情地垂头看他。他们之间凝滞了半分钟,谁也没有率先开口说话。就在这时,落地窗外传来尖锐的警笛声,红蓝光芒打碎了酒店内柔和的氛围灯。莱拉回过神来,短促地笑了一下,说道:“提前祝你圣诞快乐。再见。”然后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鹈鹕等待她的身影重新出现在大街上,她背着价值两百万美元的油画,仿佛那只是个超市赠送的塑料袋。她在街口驻足片刻,拉警戒线的奥地利警察正在驱赶行人,她争辩了几句,拿出证件放到对方鼻子下面。警察最终屈服于这个固执的外国女人,没有注意到她属于“艺术品管理”部门,而不是“刑侦凶杀”。她越过警戒线,往歌剧院的方向走,纤细高挑的背影逐渐融进灿烂的灯火里。鹈鹕收回视线,把那张写了字的餐巾纸塞进兜里,起身上楼。他走回酒店顶楼的套房,躺在双人床上,开始查看机票。既然盗来的画已被拿走充公,那就没有坐火车离开的必要,他定了明早第一班回阿姆斯特丹的飞机。
凌晨刚过一点,莱拉重新站在街上。这次是被两个奥地利警察客气但不容拒绝地请出来的,他们总算反应过来她不具备参与办案的资格。莱拉留下她的邮箱和手机号码,拜托他们将进一步消息同步给她,但她知道,这是不会发生的。
她在路口徘徊片刻,奥地利十二月份的寒风立刻说服她尽快做出决定。歌剧院附近全是高档宾馆,莱拉点开手机地图,比对国际刑警手册里“推荐入住”的廉价住宿,发现最近的在两公里开外。她叹了口气,直接打车到机场附近,找到按小时计费的旅馆开了间房。
房间很旧,墙纸透出潮气,花纹已经模糊不清。莱拉把画筒放在床上,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然后穿着浴衣走出来,靠在床头开始写邮件。她简单汇报了任务的进度,告知上司名画已取回,需要特殊批准通过海关。如今想要合法地携带艺术品跨越国境,冗杂的手续是避免不了的。她这么想着,忽然笑起来,这不是她撕开行李箱内衬,在薄薄的夹层里藏画,或者用粗糙制作的旅游纪念品内部携带珠宝的时候了,她现在是守法的公民,是法律的拥戴者。莱拉点击发送,估计明天早上能收到回复,然后她开始巡视房间里的小吧台。没有酒,台子上只有一个脏兮兮的烧水壶,两只倒扣的马克杯,几条标注着“此项收费”的速溶咖啡和奶粉。
莱拉兴意阑珊地移开视线,盯着昏暗的房顶发呆。过了一会,她爬起来,拿过床脚的画筒,重新用小刀撬开封口的树脂,从中抽出整张画布。油画边缘被处理过,四角齐整,鹈鹕这点做的还算内行,没有把画直接从画框上割下来,损害夹在边框里的那部分画布(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名画被反复盗窃后会变得越来越小)。她展开这幅康斯太勃尔的风景画,平放在床垫上,没有触碰,只是静静地欣赏。画家一生创作了数量巨大的室外风景画,这不是他最有名的那几幅,但依然很美,那些被称为“康斯太勃尔光斑”的白色点状笔触跳跃在深绿色的树叶上,好像浓烈的盛夏降临在冬日里。莱拉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曲起双腿,下巴放在膝盖上。成为国际刑警后,只有这样的片刻时光能让她重新体验盗贼圣鹮的快乐。她并不后悔做出的决定,她只是偶尔非常想念。
小时候,父亲会把两个一模一样的物品放在她的左手和右手,让她辨别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她总是能答对。她咯咯笑着说,这个是假的,我昨天偷看到你给它上色,你看,颜料抠一下就掉了。父亲问,如果你不能抠呢,你还能认出来吗。小莱拉皱着眉想了想,说,应该可以吧。父亲回答,为什么不自信了呢,你明明不需要触摸就已经知道答案。因为我不能确定呀,如果不能摸,不能闻,不能听,甚至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这样怎么能判断真假呢?父亲看着她大笑起来,从桌边站起来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指着自己和墙上的照片,问,你会把爸爸和爸爸的照片认错吗?小莱拉摇摇头。父亲说,真品和赝品很容易区分,你要学会用心去看。
她歪倒在风景画旁边,缓慢地睡着了。五点半,手机提示音将她吵醒,上司回复相关审批已经通过。她下楼,和旅馆前台拉扯了十五分钟,终于被允许使用他们的打印机接收传真。纸张一棱一棱地从机器里吐出来,最上端印着国际刑警伦敦分部的公章,右下角有负责人的签名。她将授权书对折,贴身放好。
六点五十五分,她坐上维也纳飞慕尼黑的航班。穷酸的外勤补贴甚至不允许她直飞,她在慕尼黑机场里等候了四个小时,期间没有吃东西,也没去洗手间,装着画的金属筒片刻不曾离身。十二点,她从慕尼黑飞往伦敦,于伦敦时间下午一点抵达希思罗机场。过海关时,她走进“特殊物品申报”的通道,接受了漫长的盘问、核对和审查。出站时已经两点,航站楼外有人接她,为她拉开车门,问候道,埃尔法乌尔女士。莱拉连点点头的力气都没有,直接坐进车后座,抱着画筒开始打瞌睡。
四十分钟后,汽车停在泰晤士河边的一座不起眼的灰色建筑物旁。莱拉下车,走进去,出示身份卡。安检员立刻将她和画筒分开,那架势仿佛多让她拿两秒钟,这画就会变成假的。通常来说,追回的艺术品要经过三道检查,但如果是莱拉带回来的,要再过三遍。莱拉耸耸肩,不是很在意,刷卡上到五层,发现她的上司就站在电梯门口等她。
“太隆重了吧。”莱拉吓了一跳。
上司是个雷厉风行的英国女人,四十多岁,正是施展抱负的年纪。她穿着铁灰色职业套裙,黑色高跟鞋,伸出两根手指点点莱拉,然后转身向办公室走去。
等上司在桌子后面坐定,发现莱拉正蹲在门口的饮水机旁边,拿不足半指深的待客纸杯接水喝。在上司的注视下,她面不改色地连喝三杯,还觉得不解渴,抬头问道:“能不能借我个杯子?”
上司沉默片刻,打开抽屉,递给她一瓶矿泉水。莱拉喝了半瓶,这才拉开办公桌前面的万向轮椅子坐下。她笑了笑,“上一次喝水还是在奥地利。为了把东西带回来,我可是片刻不敢耽搁。”
上司对苦情戏并不买账,从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埃尔法乌尔女士,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关于这次维也纳的任务,我有几个疑问。”她拿过旁边的文件,戴上眼镜仔细阅读,“在你发给我的报告里,我引用,‘与鹈鹕接触,并取得目标KS476。已安全回收,无损。请指示,需要特殊批准。’”
“有什么问题吗?”莱拉问。
“首先,我还是要恭喜你顺利追回艺术品,你的效率很令人惊讶。”莱拉受用地点点头,“但是,请解释‘与鹈鹕接触’,你是否亲自见到了他?”
“没错。”
“那你为何没有立刻实施逮捕?”
莱拉镇定地看着上司,回答道:“鹈鹕是国际艺术品犯罪的红牌通缉犯,而我是个连配枪都没有的挂名警探,当场逮捕他并不是个明智的决定。况且,”她微微一笑,“出发之前我向您询问过,当抓捕盗贼和追回艺术品发生冲突时,我应该怎么选择。您的指示是艺术品更重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取回。所以,您看,康斯太勃尔的画现在就好好地存放在我们大楼里,不日就能通过检验,返还给心急如焚的博物馆。”
“我希望你是个遵守约定的人,”上司警告她,“如果你不能很好地完成你的部分,那我也不能保证我的部分。不要忘了当初是你找上我们,寻求庇护。”
“我没忘。”莱拉回答道,“那我也和您实话实说好了,您把我这个前盗贼招安,除了看重我的技能,更主要的是我在欧洲艺术品市场的人脉。盗贼并不是杀手,我们通常以和为贵,所以很多事情可以互惠互利地解决。如果您想要追回艺术品,这很好办,他们凭本事偷盗,我凭本事追查,谁也怨不得谁。如果您的目的是把他们一网打尽,不仅会让我寸步难行,最终的结果就是,老家伙们都送进监狱,冒出更多不入流的新人。这些人我既不认识,也不了解,不仅抓不到人,连艺术品也难以追踪。”
莱拉把剩下半瓶水喝完,塑料瓶捏在手里嘎吱嘎吱响。办公室里安静了几分钟,上司将文件放到一边,摘下眼镜。自从莱拉加入她的部门,艺术品追回的比率在同部门间遥遥领先,她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圣鹮的消失本身就是对欧洲盗贼网络的一个震慑。所以她不再揪住这茬不放,转而问道:“你在维也纳还做了什么?我收到了奥地利警方的投诉,说你擅自闯入凶案现场。”
“噢,”莱拉在心里骂了两句,这些人竟然真投诉她!“没什么,有个女高音被枪杀了,我怀疑是月光骑士做的。”
“你还在追查那个所谓的杀手?”
每个人提起这件事,都会用同样的语气询问她。是的。她当然还在追查“月光骑士”,因为那是她的父亲被置于暗杀的阴影之下。两年前,这个杀手在一千两百二十五米外的屋顶上射出一枪,正中父亲左胸的位置,也打碎了她潇洒自由的盗贼生涯。万幸的是,父亲的心脏先天畸形,长在胸口偏右侧,因此勉强躲过一劫。她在重症监护室里守了整整三个月。第四个月的一个清晨,她走进国际刑警伦敦分部的大门,带着这些年偷盗的全部艺术品名单。现在的上司接见了她,她们在隔音室里交谈了整个上午,走出来时,她成了戴罪证人,而她的父亲则换来一份匿名保护协议。
从那以后,除了做国际刑警任劳任怨的走狗,她便在追查杀手的线索。试问,如何寻找一个杀手?坏消息是,这不是随便找个普通公民或者正在求职的大学生,合约杀手并不会在领英投简历。更坏的消息是,她要找的杀手还是行业里的个中翘楚。对方做杀手的合格程度堪比她做盗贼。如果不是她自投罗网,警察想要锁定圣鹮的身份几乎没有可能。最后,对杀手的追踪变成在整个欧洲大陆范围内收集暗杀事件。时间久了,她的坚持被外人理解为某种“坚信尼斯湖里一定有水怪”或者“雪山里必然存在大脚怪”之类的猎奇爱好。
她被迫转回盗贼网络寻求信息,有人隐晦地递给她“月光骑士”这个语焉不详的称谓。盗贼的消息很贵,父亲的医药费和护理费也很贵,所以莱拉干起了边通风报信,边勒索同行的双面行当。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信息助理探头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维也纳那边来了消息,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和埃尔法乌尔女士视频面谈。”
“放下吧,我来处理。”上司说。
信息助理利索地放下平板,打开视频界面,然后轻轻咳嗽一声,提示双方画面和通话内容都将被记录。莱拉凑近屏幕,对面坐着一群奥地利警察,为首的那个看上去胖胖的,满脸严肃。
“关于这个人,您能提供什么信息?”
胖警督没有寒暄,直接放出监控视频。一个穿着清洁工服装,戴棒球帽的高个男人推着四轮清洁车从走廊经过。画面转换,很快变成这个男人换了身衣服,提着两只黑色垃圾袋从相反的方向离开。他的脸始终隐藏在监控的阴影里。
莱拉眯起眼睛,简单扼要地讲述了她在歌剧院的经历。然后问道:“这个人怎么了?”
胖警督回答:“我们需要你尽可能地回忆他的面容,配合绘图师画出他的大致长相。我们认为他是本案的嫌疑人。”
莱拉想了想,随即露出惊讶的表情。她突然发现,对方的面容在她脑海里十分模糊。从始至终,这个清洁工没有露出完整的正脸,她只能勉强回想起下巴和嘴唇的大致轮廓。她说:“我自己就可以充当绘图师。但我能提供的信息十分有限,您为什么说他是嫌疑人?”
胖警督无视了她的问题,继续说道:“女士,我的一名下属向我汇报,您在案发现场非常笃定地说,这是专业的暗杀活动。您可以说明一下原因吗?”
莱拉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所以这确实是暗杀。会是他吗?她有没有可能和杀手擦肩而过?她尽力稳住表情,“我想,不能只有我在回答问题,双方必须交换信息,这样才算有诚意吧?”
上司坐在桌子后面,全程没有插话,闻言伸出食指关节在平板边缘敲击两下。警督瞥到她的身影,客气地问候道,莱顿总负责人,随后他示意旁边的年轻警察拿出文件。几张图片依次排列,胖警督解释:“弹道检验显示开枪的位置正是这个包厢,所有痕迹均被清理;嫌疑人并非剧院的员工,为了混进来,在更衣室勒死一名男清洁工;我们在两个街区外找到了其中一个垃圾袋,里面有他更换的服装和使用过的清洁用品。”
莱拉只是简单扫了一眼文件,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份监控录像上。她问:“清洁工的死亡时间是?”
“午夜十二点到十二点半之间。”
“所以清洁工是在女高音之后死的。”莱拉思索片刻,“干嘛多此一举呢?杀手完全可以通过观众的身份进入包厢,在女高音歌唱过程中实施暗杀,最后趁乱离开。这不是一拍脑门就上的买卖,需要大量的前期准备。他不会无缘无故在员工更衣室里勒死一个清洁工。”
“您似乎对杀手十分了解?”
上司在屏幕外面瞪她,警告她不要信口雌黄没有根据的情报。严格来说,警察系统内部并不存在“月光骑士”这么一号危险人物,而那些未侦破的散乱案件之间也没有明显的联系。但莱拉对她的瞪视完全免疫,甚至把脸扭向另一边,自顾自地说道:“警督先生,您是否觉得这起暗杀有自相矛盾地方呢?”
“怎么说?”
“暗杀的前半场,也就是针对女高音的枪杀,冷静、克制、有条不紊。如果他伪装成观众混进来,那他必然提前将枪械藏在歌剧院内,如果他伪装成员工,那么门卡和制服也肯定早已准备妥当。他从剧场二楼,大约一百五十米的距离开了一枪,正中目标眉心。这样的杀手必须具备专业的能力,冷酷的内心,和对行动的绝佳掌控。
“而暗杀的后半场,一个被草草勒死的清洁工,就显得没那么从容了。即使他没能第一时间销毁证据,也不需要选个到处都是警察的时候返回,还被我在包厢里堵了个正着。我和他对话时,能感觉到这是个没有主见,且容易慌乱的人。您仔细观察录像,走路重心不稳,也没有受过训练的痕迹,我甚至怀疑他是如何将人勒死的。这种人在大街上让小姑娘殴打都没有还手之力。
“所以,我说的合约杀手,是前者。至于后者,很可能是替他扫尾的人。当然,这只是我的推论,还存在很多漏洞。月光骑士几乎没有与人合作的先例,但我认为这是个不错的突破点。”
“月光骑士?”
“嗯……我认为,这可能是杀手的代号。我一直在追查这个人。”
胖警督点点头,在纸上记录了什么。然后他说道:“后者我们会尽快搜寻。至于前者,您对月光骑士了解多少?”
这次,莱拉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缓慢地回答:“通常来说,杀手的职业寿命并不长久,而且动机都很明显,要么为钱,要么为某个目标,例如政治理念或帮派斗争。但月光骑士十分特殊,他很有可能是近几年来欧洲范围内数起暗杀的主谋,案件却没有明显的指向性,受害者之间也没有关联。他们的国籍和职业各不相同,可能是企业家,歌唱家……大学教授,”说到这,她不自然地停顿片刻,“这是一个以某种无法理解的逻辑行事的杀手。”
“很精彩的分析,女士,但这不能算做可以追查的线索。”胖警督说,“从我的角度来看,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职业杀手都有官方军事训练的背景,狙击枪并不是谁捡到都能使用的。我将优先在欧洲的军事名单上搜索,寻找失踪、退役或失联的狙击手。这可能需要国际刑警的协助,莱顿总负责人。”
上司点点头,表示稍后会整理信息发给维也纳警方。莱拉犹豫片刻,小声补充道:“月光骑士不一定在这个系统里,或者他当时的记录并不起眼。他的风格很古怪,我说不上来,请您仅将这条作为不准确的参考吧。”胖警督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在这些无主的刺杀案件里,通常的射击距离为一百到五百米,在这个范围内,他几乎从未失手。但当距离扩大到一千米以上,他失误过。”
“一千两百二十五米,”莱拉说,“月光骑士本可以射中我父亲的额头,但他打偏了,子弹打在左胸口上。那一枪让我父亲活了下来。”
史蒂文的飞机降落在伦敦时,莱拉正准备起飞。航班晚点了,她蹭机场的无线网给维也纳发送嫌疑犯的素描。一路上,她都在琢磨歌剧院里那张模糊的面容:胡须剃得很干净,薄嘴唇,宽下巴,鼻梁高且挺直……她不得不停止回忆,因为她的记忆开始与想象混合,这是人像侧写的大忌。她下意识地在脑海里为这张不完整的脸增添细节,比如深凹的眼窝,眼睛很可能是深色,头发也是。颧骨呢?他有锐利还是平滑的面部骨骼?最后,她晃晃脑袋,把这张脸从脑海里清除。她上交的素描很简单,甚至可以称之为简陋,大半面容都是空白的,被压低的棒球棒遮挡,只有嘴唇和下巴线条清晰。除此之外,她还画了几张全身,标注对方站立和走路的姿态。
六个半小时后,她抵达开罗国际机场。在与维也纳警方视频通话后,“月光骑士”已正式在欧洲系统内部建立档案。上司准许她回到埃及探望父亲,并向他询问关于两年前暗杀的一切必要信息。
时隔多年,开罗已经不是记忆中的模样,机场做了现代化设计,人流密集且嘈杂。对于莱拉来说,故乡的概念十分模糊。父亲在美国攻读第二个博士学位时,遇到了母亲,很快他们结婚生子,莱拉的童年是在纽约度过的。中学毕业,母亲因车祸去世,父亲急于逃离心碎之地,接受美国大学开罗分校的聘请,担任古埃及历史及考古专业的教授。她被父亲领着,提着小小的行李箱,头一次踏上埃及的土地。出机场时,外面是空旷的赤红色沙地,很远的地方矗立着黄色的三角形建筑,父亲指着其中一个尖角说,那是胡夫金字塔,吉萨金字塔群里最大的一座。
在从大学退学,成为盗贼之后,莱拉与父亲的关系变得疏远,好几年都没有交流,她将倒卖艺术品赚来的钱打给父亲,也都被原封不动地退还。父亲不愿承认一名考古学家的后裔是个窃贼。莱拉像只被栖息地驱逐的鸟,借此机会展翅高飞,再也没有回头。她在欧洲自由潇洒了好几年,直到那场暗杀把她拉回现实。那天是母亲的忌日,莱拉风尘仆仆地赶回家,父亲站在客厅,已经变成完全陌生的模样。他们隔着一张茶几对视,父亲的眼神冷淡、疏离,既没有悼念亡妻的悲伤,也没有许久未见女儿的欣喜。那道近乎于仇恨的视线刺痛了莱拉,她决定转身离开。就在那刻,玻璃发出轻微碎裂声,然后父亲倒了下去。她扑上前,大脑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本能地用自己身体挡住父亲。父亲吐出泡沫状的血液,一言不发,双眼瞪得凸起,两手抓住她的衣服领口。
是不是当时她挡住了父亲的要害,“月光骑士”摸不准位置,所以放弃了,没有再开第二枪?两年过去了,莱拉依然这样猜测着。如果她没有回家,她的父亲就会躺在血泊里静悄悄地死去。
从机场航站楼出来,莱拉又累又热。十二月初的埃及干燥暖和,没有欧洲冬天那么阴冷,也没有圣诞节的气氛。埃及人普遍不参与基督教节日,如果非要庆祝,那也是在一月份。莱拉戴上墨镜,用纱巾将浓黑的卷发包裹严实,然后走到路边,拦住一辆出租车坐进去。司机用阿拉伯语问,去哪里,女士,莱拉则用英语回答,十月六日城。见她说英语,司机不再招惹她,收回上下打量的视线,脚踩油门开上高速。路上,车载音响不停地播放鼓点劲爆的歌曲,莱拉靠着车窗闭上眼睛。开到市中心时堵车了,骆驼横在马路中央不肯挪动,一个半小时之后他们才抵达目的地。
父亲住在十月六日城一个安静且昂贵的街区,位于尼罗河的西侧,离达尔福阿德医院只有不到五分钟的车程,该医院以高端的医疗服务和心脏专科闻名。原本莱拉想劝他远离开罗,换个城市居住,但父亲坚持要住在能看到金字塔的地方。天气好的时候,从楼顶能直接远眺到胡夫金字塔的塔尖。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转动两圈,又输入密码,这才把门打开。此时刚过下午两点,屋内寂静无声,明亮的阳光滚在浅色木地板上。莱拉喊道,爸爸?没有回答。她在屋内溜达一圈,书房的门开着,她走进去,父亲正坐在桌子后面,没有看书,手里拿着一面小巧的镜子。听到莱拉走进来的动静,彼得.埃尔法乌尔放下镜子抬起头,用手指将散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父亲很久没有理发,而且头发全都灰白了。
莱拉心里涌起酸涩,而彼得对她的突然到访并不惊讶,用熟悉的冷淡目光注视她,问道:“回来做什么?”
“最近身体怎么样?”莱拉问。
“还是老样子,没什么事就走吧。”
书房内安静了片刻,父亲重新拿起镜子端详自己。莱拉说:“爸爸,维也纳发生了一起暗杀,是月光骑士做的。我这么多年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关于两年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彼得毫无波澜地回答:“不记得了。对我来说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暗杀事件之后,父亲开始宣称原本的他已经死亡,现在的他是新生的他。这也确实贴切。他现在的所有信息都被国际刑警更改,彼得.埃尔法乌尔这个人在法律层面已经不存在了,他的过去除了自己和莱拉,再也无人知晓。
莱拉又问:“你当时有什么敌人吗,爸爸,有人威胁你吗?”
彼得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维也纳的那场暗杀,死的是什么人?”
“一个女高音歌唱家。”
“噢,”彼得露出寡淡的笑容,点点头,“他还没有放弃啊。”
“谁没有放弃?”
“杀手。我是说那个杀手。”父亲敷衍道,神色阴沉。这个表情吓到了莱拉,那一瞬间,父亲仿佛离她非常遥远,他竭力控制面部肌肉,但怨毒的恨意还是泄露出来,仿佛变了个人。莱拉注视着父亲隐藏在背光阴影里的脸,在灿烂的阳光里打了个冷颤。
那表情很快收起,恢复平日里面无表情的模样。彼得说:“他的代号……‘月光骑士’对吗?”莱拉点点头。“很有意思。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选择这个代号?一般来说,杀手不都应该起一些凶狠的名字吗,比如老鹰或者豺狼。”
“我不明白,爸爸,这个代号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
“在古埃及,九柱神之前,还存在着三柱神。阿蒙,姆特,和他们的儿子、最初的月神孔苏。提起月亮,我总是联想到它。与智慧神托特打赌输了以后,孔苏被剥夺了对月光的掌控,只有满月时才能展现神力。月光骑士,听起来像是有人成为孔苏的代理人,替它行驶权利。”
莱拉摸不准父亲的意思,还想再问,彼得却从椅子上站起来,表示自己要回卧室休息了。莱拉连忙走过去搀扶他,父亲步履缓慢,走几步就要停下休息,以免破损的心脏承受过大的压力。移动到门口时,他们又一次停顿,这一次彼得缓了很久,抬起头来时面露茫然,好像忽然忘记卧室在哪个方向似的。他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莱拉紧紧抓住他的手臂,把耳朵凑近去听。“书……”父亲用气声喃喃念叨,“书……”
“什么书?”莱拉问,“我一会就去给你拿来。”
“不在这儿……不能忘……莱拉……”
父亲越说越激动,眼里迸发出昔日的光芒,那个曾经热情、爽朗、关心且爱着女儿的父亲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看着莱拉流出眼泪来。很快,彼得垂下头,声音越来越微弱,消失不见了。
“爸爸!”莱拉急切地喊道。
“你喊什么。”再抬起头时,彼得的双眼恢复了平淡。像盆冰水从头淋到脚,莱拉凝固了,任由父亲用怀疑的视线来回扫射她。
“我刚刚说了什么?”彼得追问道。
“没什么,爸爸。”莱拉回过神,笑了一下,“你说,我只戴一边耳环不好看,让我把另一只也打上耳洞。”
彼得看向莱拉的耳朵,靠近他的那侧光秃秃的,耳垂光滑圆润,而另一侧则戴了一只小小的钻石耳钉。他凝视片刻,认同道:“对称更好看。”
莱拉没有再说话,小心地扶着他走到卧室,给他盖上蚕丝的薄被子。她站在床边说,爸爸,我走了。彼得点点头,朝另一侧翻身,背对着莱拉,示意自己要午睡了。莱拉轻手轻脚地关上卧室门,从大门离开,走到楼下。她站在开罗午后的日光里,双手拢住手臂,感到冷似的上下搓动。她的左耳洞是在母亲去世那年打的,耳钉曾经是货真价实的1.5克拉老钻,将偷来的物品上缴之后,换成了廉价的人造钻石。她在打耳洞那年对父亲发誓,一个耳洞代表一个亲人,只有父亲去世,她才会把右耳打上对称的耳洞。爸爸不可能不记得这个。
她沉思着,在脑海里慢慢琢磨。书。父亲提到了一本书。这本书不在书房,也不在家里,那还能在哪儿呢?老屋里的东西都扔了。突然,她想到了学校,父亲的“死亡”十分仓促,美国大学开罗分校或许还保留着他办公室里的书籍。
她可以向上司汇报,申请搜查证或者其他什么文件,让校方配合调查,但她决定不这么做。这件事她不想让任何人察觉,甚至连父亲本人都不想告知。是时候换回老本行了。莱拉听到自己的内心深处传来雀跃欢呼,连忙深吸两口气,把这股冲动缓缓压制回去。对一个前顶级盗贼来说,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大学校园简直是新手级别的难度。
她拿出手机,搜索最近的租车行,然后租了一辆普通的黑色旧轿车,把租车协议和行李箱放进后备箱,约定好明天中午在机场还车。这次她坐驾驶座,头一件事便是把头巾摘掉,打开车窗,任由带着沙土味道的热风吹得头发上下飞舞。她沿着高速重新穿过市区,来到尼罗河对岸的新开罗城区。两个小时后,她把车拐进美国大学开罗分校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她熄火下车,此时不到五点,天还很亮堂,下课的学生从校园涌出,填满街道两旁的咖啡馆。
莱拉找到学校官方的纪念品店,买了一件印着字母AUC和学校标志的黑色兜帽衫,一只低调的亚麻帆布包和一个黑皮笔记本,封皮上印着“人文与社会科学院——世界永远比你想象的更广阔”。她走回车内,在后座把兜帽衫换上,用头绳将黑色卷发扎起来,对着车后视镜画了个学生常化的妆。她嘟起嘴唇,镜子里的女人依然年轻美貌,看上去和大学生没什么区别。最后,她把撬锁的工具藏在笔记本内,把它们全都扔进帆布包里。再次出现在街上时,盗贼摇身一变成了伪装的大学生。
她随机走进一家人满为患的咖啡馆,点了杯带走的冰美式。等待的间隙,她靠在柜台上观察座位上的顾客。很快她锁定了目标,拿着咖啡路过时,失手将整杯咖啡打翻在桌面上。那张桌子的三名学生全都跳起来,慌乱之中只顾得上把电脑举起来防止浸水。莱拉敏捷地帮他们拿起剩下的纸质教材,然后连声道歉,表示都是自己的失误,该由她来赔偿。几名学生很好说话,发现没有物品受到损害,立刻原谅了莱拉。学生们认出莱拉的帽衫,问道,你也是我们学校的?莱拉点点头,蹲下来捡掉在地上的杯盖,没人注意到她的手指从其中一名女学生的外套兜上划过,夹出一张卡片,手腕翻转将它藏进袖子里。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不到一秒钟时间,学生卡已经到手。莱拉冲学生们微笑,再次诚恳地道歉,然后迅速离开咖啡馆。
她顺畅地来到学校正门前。开罗分校非常漂亮,门口有块开阔的空地,两侧栽着棕榈树。地砖是巨大的正方形,五个一组排了六行,正中央则挖了一个长条形喷泉池。由于气候常年炎热干燥,教学楼外层都涂成浅色,和沙子的颜色近似,窗户也做成避光隔热的小方块。如果从高空俯瞰,整个校区就像用沙子堆成的城堡,全都方方正正、错落有致地排列着。
进入校园需要安检,莱拉拿出学生卡,打开薄薄的帆布包,保安只扫了一眼就让她进去了。进门右手边就是监控室兼失物招领处,有时也负责接待参观的游客。莱拉走进去,敲了敲玻璃窗,里面立刻探出一名男性保安黝黑的脸。
“对不起,”莱拉说,做出可怜兮兮的表情,“请问有人捡到我的钱包吗?”
“你的钱包长什么样?”保安问。
“很普通的钱包,黑色的,不是很贵重,里面只有一些零钱和一张银行卡。那张银行卡对我很重要。”
保安缩回脑袋,很快又重新出现,“没有你描述的钱包,但是有几张银行卡。你叫什么名字?”
莱拉双手合十,仰起头说道:“我能自己看一眼吗,求您了,那张卡是我父亲的,弄丢了他就不给我打生活费了。”
保安很吃这套,他打开监控室的门,请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女学生进来。莱拉一边翻看那些无人认领的银行卡,一边快速扫视所有监控摄像头的位置。保安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对讲机,莱拉暗中记下无线电波的频率。做完这些,她抬起头,沮丧地说:“真的没有。对不起,先生,耽误您的时间了,太感谢您。”
“没关系,我会帮你留意。”保安回答,目送莱拉走出监控室。他很少收到感谢,也很少有学生称他“先生”。
进入校园后,右手边第一栋方块建筑就是人文与社会科学院的大楼。莱拉避开摄像头,轻车熟路地走上三层,站在父亲曾经的办公室面前敲了敲门。里面传来声音,说,请进。莱拉扭动门把手,探进去半个头,“请问穆汗穆德教授在吗?”在埃及的大街上扔块板砖,砸中的五个男人里有三个都叫这名字。
父亲的办公桌后面坐着个陌生男人,头顶有些地中海,看上去很和善。他回答道:“你找谁?这是考古系办公室。”
“我是历史系的。”莱拉说,“对不起,老师,打扰您了。”
“历史系在二层。”
她赶忙道谢,然后关上办公室门。接下来的时间里,她躲在走廊尽头的女卫生间等待。六点三刻,传来办公室锁门的声音,男人和其他老师寒暄两句,下班准备回家。莱拉又等待了十五分钟,七点刚过,她溜回走廊里,从笔记本夹页掏出撬锁的工具。开这种老式锁孔对她来说简直大材小用,五秒钟不到,从未受过此等重视的门锁便受宠若惊地打开,邀请盗贼入内。
莱拉轻轻关上门,从内部上锁。她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软件,将无线电波频率调整为与保安的对讲机吻合,然后戴上耳机。学校马上就要关闭,保安会在八点钟逐层检查,确保没有学生逗留。窗外夕阳渐斜,室内逐渐浸入黑暗里。莱拉从撬锁包底层抽出一双轻薄的橡胶手套,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充当照明。
父亲的书还都留在书架上,莱拉站在原地,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分区搜寻。她从最底层开始,从左至右将每本书抽出来打开,很多书都留着父亲的笔记,还有一些是学生送给他的,扉页写着“致,我们永远的好教授,彼得.埃尔法乌尔”。莱拉不由自主地笑起来,手指轻轻摩挲书页的边缘。
搜到最顶层时,已经快到九点,她听到耳机里传出保安的声音,表示人文楼三层有灯光,需要二次检查。很快,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莱拉关闭手电筒,轻手轻脚地将书籍放回原位,自己则紧贴墙壁站在门边。保安拎着一串钥匙走过来,试了三把都没试对,莱拉屏住呼吸,百无聊赖地等待着。她无端地想,如果是“月光骑士”在这里会怎么做?他可能会直接打开门,把对方的脖子扭断,又或者,他不屑于干偷窃的活儿,只专心致志地杀人。
第四把钥匙终于打开了办公室大门,门向内侧滑动,停在离莱拉的鼻子只有一指远的位置。她没有动,盗贼最重要的就是手巧心稳。保安和只她隔着一张门板,打起手电四处乱照,屋里寂静无声,什么异常都没有,他骂了两句,关上门离开。
莱拉等保安走出大楼,才重新开始搜索。她轻巧地单脚踩在椅子上,抽出书架上的最后一本书,里面什么隐藏的信息都没有,她失望地把书放回原位。或许父亲指的并不是书,或许是她神经过敏、小题大做了。
突然,她的指尖触碰到了什么东西,原来书架顶端的板子上还放着一本书。她拿下来,发现这本书和办公室里的其他学术专业书都不一样,这是一本儿童画册。不妥善的保存让它四角翘起,纸张发脆,颜色早已褪去,莱拉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亲爱的莱拉,七岁生日快乐。爱你的爸爸”。她愣在原地,双眼渐渐潮湿。她的爸爸明明还活着,她却只能从他留下的物品里再次感受他的爱,仿佛他的心已经死去了似的。
她往后翻,书的中央夹着一张旧纸片。莱拉把它拿到手电筒的亮光下仔细观察,那是父亲的手迹,画的图案却很奇怪:整幅图明显采用了古埃及壁画的风格,人物却并不是常见的那些。最大的两个形象相对而立,左侧呈人形直立,长着隼头,头戴弧形冠冕,身上缠着木乃伊似的绷带;右侧则是兽型,头部酷似鳄鱼,身体则像狮子。它们表情愤怒,手臂向上伸展,做出对峙的姿态,脚下平行排列着七个小小的人物,做出跪拜或侍奉的姿态。画面上端是一个残缺的圆圈,被两个主要人物的手掌撕扯开,大的部分留在鳄鱼头手里,小的部分在隼头手里,形状肖似新月。
莱拉一头雾水,翻过父亲的画,发现背面还贴着一张名片。卡片颜色素雅,文字也很简单,正中央写着“阿米特”几个字,下方附着一串电话号码。
莱拉将儿童画册合上,连画带名片全都塞进帆布袋里,随后她把两张椅子拼在一起,躺在上面开始睡觉。埃及的夜晚还是有些冷,但她并不在意,做盗贼时她睡过更冷的。六点半,莱拉准时醒来,将办公室恢复原样,仔细打扫干净留下的痕迹,悄无声息地回到走廊。她锁好门,沿着消防通道爬到教学楼顶,坐在屋顶的水箱旁边等待太阳升起来。开罗的清晨是淡粉色的,月亮和几颗星星逐渐隐去光芒。八点钟,学校重新开放,上早课的学生满脸疲惫地涌进来。莱拉走下楼,逆着人群往外走,做出一副“早起赶课结果忘带东西了”的懊恼表情。八点半,她已经坐在租来的车里,副驾驶放着她找到的战利品。她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打开暖风,放平座椅开始补觉。
醒来时已经快到十二点,她打开车门,找到偷学生卡的那间咖啡馆,又点了杯冰美式,顺手把卡片插在自取糖包的盒子里。十二点半,她抵达开罗国际机场,在指定的地点还车,然后坐在候机室里打瞌睡。成为国际刑警之后,每一趟长途飞行都让她疲惫不堪。她怀抱着那个帆布包,安静地睡着了,什么梦也没做。她从未像此刻这般想要远离埃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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