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01
史蒂文浮上来时,十点刚过三刻,歌剧正好演到第三幕的尾声。女高音站在舞台中央,双臂延展下垂,哀婉地独唱。
这幕剧史蒂文很熟悉,几个月来他听了数次,是一位奥地利剧作家改编的《费德拉》。临近圣诞,欧洲巡演即将画上尾声,因此最后几次演出落回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然而,此时女高音饰演的并非费德拉,而是她的姐姐阿里阿德涅。命运女神刚刚告知大英雄忒修斯,他们的爱情不被祝福,于是忒修斯一言未发,在纳克索斯岛抛弃了阿里阿德涅,趁着黎明曙光未亮出海离开。等到第四幕,忒修斯将会迎娶她的妹妹费德拉,因为她出落得妩媚动人,肖似被抛弃的姐姐。史蒂文喜欢这段独唱,阿里阿德涅在清晨醒来,昨日温存的情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天地间只剩海浪撞击岩石的声响。她伤心欲绝,歌声乘着海浪追到忒修斯的船尾。
马克也喜欢这段独唱。原因很简单,这是阿里阿德涅最长的独唱,足足持续了四分半。在这二百七十秒里,女高音的位置保持不动,没有任何头部的突然动作。他的所有计划都围绕这二百七十秒展开,可以说,这段独唱奠定了任务顺利完成的基础。至于女高音本人或她的演唱,他丝毫不感兴趣。
为了不出差错,马克还是做了例行的调查。这个奥地利女人四十出头,演费德拉有些老了,因此才领了阿里阿德涅的角色。她是个勉强挤进一线的歌剧演员,一个失败的母亲和妻子,以及一个优秀的情人。她通过剧团巡演,和中欧以及部分西欧的一些权贵搭上桃色丝线,花蝴蝶似的辗转在他们中间。每当她需要资金周转,便会请几位老总到她的后台化妆间坐坐。她在十余年间筹集了数目巨大的金额,去向未知,但那是孔苏需要烦恼的事情。马克很确定,如果她把这笔钱全用在自己脸上,那么此时唱费德拉的就该是她了。
史蒂文听女高音唱了两句,一个明显的颤音标志着独唱已经进入第三分钟。还剩一分半,留给马克的时间不多了。他眨眨眼,感到疑惑,但一动未动,因为此时身体摆出的姿势十分专业。
和所有旧时代熬过来的歌剧院一样,维也纳国立歌剧院保留了二层的包厢,每间都是独立的,用厚重的绣面帘子做格挡。其中有一间属于某位冯.霍亨索伦爵士,这是他们的家族包厢,但老爵士疾病缠身,年轻一代则对歌剧完全不感兴趣,正盘算着把包厢卖掉换成新款跑车。此时,无人出席的包厢帘子闭合,微微露出一道缝隙,掩盖内部完全移位的装饰。黑暗的包厢里,沙发堆到房间角落,两张桌子合并成一张,摆在中央,高度正合适,只比看台栏杆高出十几厘米。马克消失之前就趴在那上面,一腿伸直,另一只腿曲起呈直角,肩膀下沉,和胸腔组成稳固的三角形。他的身前是一只完整组装的改良狙击枪。
为了把狙击枪带进剧院,马克煞费苦心,而史蒂文则在几个星期内享受了数场高质量歌剧演出。他每次只带一部分零件,脚架伪装成摄影支架,准镜则冒充单筒望远镜,金属枪筒稍微麻烦一些,马克是从员工通道偷偷带进来的。这些东西裹上防水布,全都藏进爵士包厢的沙发里面。作为前期准备的关键环节,马克负责以上的一切,史蒂文只管把豁开个大洞的沙发回填棉絮缝起来。
时间又过去十几秒,现在不足一分钟了。女高音昂扬的质询告一段落,开始如泣如诉地唱副段。马克从来不在工作的时候把他放出来,这很奇怪。史蒂文在脑子里轻轻喊他,像雾气沉进湖水里,什么回应也没有。
“马克,赶快出来!”史蒂文开始着急,又狠狠眨了下眼睛,希望再睁眼的时候已经把杀手人格换回来。除此之外,他不敢挪动其他部位。每个角度都是固定的、精准的,狙击枪成为身体的延伸,他的眼睛透过准镜,看到女高音仿古的发髻和颤动的胸脯,比坐在最前排的观众还清晰。他的右手食指搭在扳机上,那个小巧的金属弹片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阻力。
史蒂文在心里呼喊了无数遍,全都石沉大海。最后十秒,他意识到,马克不会出现了。现在必须由他做出决定。摆在面前的有两个选择:放弃暗杀,灰溜溜地离开,之后再做打算,或者由他来完成马克做了半截的工作。考虑到圣诞巡演已是年底最后几场演出,此时不动手,再想等到女高音登台势必要明年春天,那时所有的情况都会产生变化。况且,马克已经替他做好万全的铺垫,就像运动员刚要起跑,结果发现屁股底下是辆摩托车,他只需要轻扣扳机,一切就会顺理成章地完成。但问题是,马克是冷血、专业、从不失误的合约杀手,史蒂文不是。从他作为分裂人格出现的第一天起,他的脑门上就写着“不是做杀手的料”,而幸好马克也从来没指望过他,独自就把所有事情料理的干净利索。简单来说,他是马克养在脑子里的宠物小精灵,主人不在,你不能指望小精灵拿着狙击枪大开杀戒。
还有五秒。史蒂文尝试感知这具不熟悉的身体。所有关节都很僵硬,似乎并不情愿从完美的杀手姿势中移位。想要呕吐的罪恶感涌上心头,史蒂文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把“自己”和“马克”划得泾渭分明。看歌剧的是史蒂文的身体,杀人的是马克的身体。马克的手上有鲜血,但马克的手不是史蒂文的手,史蒂文的手从来都柔软、干净,只捏过剧院的宣传单。可真是这样吗?他不是独立的存在,他是一个精神分裂者的副人格,他们共享一个身体,就像被迫住在同个屋檐下的房客。马克精心筹划暗杀时,他就在脑海后方、枪口边缘的反光处安静地看着。
三秒。最后一句唱词,最后一个转音。女高音的身体微微前倾,双臂随着音乐抬起,准备做谢幕的动作。
两秒。一秒。
史蒂文轻轻哆嗦了一下。僵死的手指关节因这个动作幅度微弱地抽搐。扳机拨动,像烧热的刀子陷入黄油般顺滑。狙击位置离舞台有一百五十米的直线距离,子弹在半空行进两秒不到,跨越整个维也纳国立歌剧院,笔直地打进女高音的额头正中央。马克的射击准度就有这么厉害,只要不动他的准星,换成五岁小孩也能完成这了不起的一枪。
女高音在原地站立半秒,然后额头才渗出血来。她安静地向后仰,栽倒在自己制造的血泊里不动了。前排观众发出惊恐的尖叫,而后排那些付不起高昂票价的人还什么都没看清楚,以为到了谢幕的欢呼时刻,犹犹豫豫地喝彩几声,因此逃过精神上的冲击,可以算作某种贫穷的幸运。
安保人员冲进来,与此同时警铃大作。史蒂文浑身冰冷地趴在原地,愣愣看着准镜里自己的作品。几秒之后,他从桌子上蹿起来,把枪往沙发底下一扔,什么也没拿就从包厢门口逃了出去。他穿着马克为了混进剧院准备的正装,领结勒得让人喘不上气,他扯出左胸口袋里的手帕,胡乱搓揉自己的手掌。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但他就是感觉有黏腻的液体从指缝间滴下来。
万幸,二层走廊十分混乱,到处都是惊慌失措的贵宾,没人注意到冯.霍亨索伦爵士的包厢里走出一个陌生年轻人。史蒂文顺着人群走下楼梯,进入检票大厅,跟随安保人员的指示,穿过几排金属探测门,从剧院的正门走了出去。维也纳十二月的寒风吹在脸上,刀割似的疼痛,史蒂文踩着细鹅卵石路,夹在观众和两侧漆黑的矮灌木之间,一次也没有回头。人群很惊慌,但还没到恐惧的地步,他们边往外走,边带着和平年代里特有的好奇心,用德语快速交换各种稀奇古怪的猜测。
没人怀疑杀手就走在他们中间。史蒂文垂着头,告诉自己不要表现得太害怕,最好从其他观众的害怕里取个平均值,然后挂在脸上。他不想因为四肢瘫软,无法行走,而被路边两排警卫搀扶起来。那样,警卫很可能会说,先生,您还好吗,您是否有什么基础疾病,救护车马上就到,请您同我们在原地稍等片刻。只是想象那个场面,史蒂文就开始发抖。他抿紧嘴唇,含住一口气闷头前进,直到彻底走出歌剧院。散场的观众纷纷往左拐,去搭附近的轻轨或打车离开,史蒂文往右,前方灯火稀疏,夜幕里有排高耸巨大的黑影。他走过一个街区,拐进霍夫堡前面的小型公园,径直走到一座喷泉雕塑前才停住脚步。
公园里没有路灯,只有喷泉水底亮着几盏景观灯,随着水流旋转、碎裂,不断变换颜色。史蒂文盯着喷泉看,那些光斑越来越大,在他的整个视网膜上跳跃。他伸手抹脸,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满脸都是眼泪,鼻涕也淌下来。他默默地又哭泣了一会,哭到在寒冬腊月流眼泪变成件痛苦的事情才停止,然后他用手帕擤鼻涕,捏着西装袖口擦干泪水。
他认出了喷泉中央的雕塑。身材健美的大力士牢牢抓住手中的猎物,两只手撑开狮子大张的嘴,教它无处可逃,只能从嘴里屈辱地吐出一股竖直向上的水流。这是希腊神话里赫拉克勒斯的第一项任务,猎取涅墨亚狮子,并剥下它的兽皮。史蒂文同情那只狮子,以至于有点恨起赫拉克勒斯来,因为他刚做了相同的事情,猎杀一个人类女性,用狙击子弹打穿了她的头骨。大力士共有十二项任务,每次完成都让他更英勇,更无畏,而他只做了一件就筋疲力尽,只想缩回头脑深处长睡不醒。他从来没像此刻这般需要马克出现,立刻、马上出现,把脱轨的人生强硬地拖回原位。
“喂,我说你。”一个声音用德语说。
史蒂文吓了一跳,惊讶地转过头,发现这个漆黑的小公园里不止有他一人。远处的灌木丛里三三两两站着几个人,有些在亲吻,有些则不知道在谈些什么。站到他面前的是个年轻奥地利人,二十多岁,只听声音的话是个男人,但看他身上的打扮,史蒂文又不确定了。
男人穿着黑色长外套,底下露出两条赤裸包裹渔网袜的腿。见面前的人不说话,他微微敞开衣领,问道:“要烟么?”他涂了眼影和睫毛膏,喷泉底部的彩色灯光把眼皮中央照得亮晶晶的。
史蒂文听不懂,于是用他唯一会的句子作答:“不,我不说德语。谢谢你。”
对方盯着他,只是笑,史蒂文又用英语补充道:“我不是同性恋。”
男人翻了个很大的白眼,换成奥地利口音浓重的英语回答:“没人关心你喜欢什么,亲爱的。我是问你要不要烟,我这里有些能让人开心的好东西。”说着,他把厚外套打开条缝隙,露出内兜贴着的自制烟草卷,每根长短都不完全相同。显然,他是卖违禁大麻的。
“不,我不要。”
“好吧,”生意没做成,男人没有灰心,反而饶有兴趣地打量他,“甜心,这么晚了,你打着领结要去哪?”
史蒂文蔫蔫地看着男人,意识到不消费点什么很难把他打发走。他很快就会猜到,一个半夜穿着昂贵正装游荡的人,多半是从旁边的国立歌剧院走出来的。等到第二天新闻登报,他就会在心里面嘀咕,昨天晚上,我在这个漆黑的小公园里遇到了个古怪的人,衣冠楚楚,失魂落魄,半夜不回家,还在一堆偷情和抽大麻的人面前哭了半天鼻子。这个人会不会和女高音被暗杀有什么联系?他要是这么想,那史蒂文就完蛋了。
“我改主意了,我要烟。”史蒂文说,“多少钱一根?”
“五欧一根。保证都填充满。”
史蒂文掏了掏裤兜,马克原本的计划是打车到最近的车站,坐火车离开。行李已经提前锁在寄存处,小票就放在兜里,除此之外还有几张小面额纸币。那些零钱只是用来装装样子,真正的撤离资金全都缝在衬衫口袋背面,紧贴皮肤,共二十张薄薄的纸币,十张一百欧,十张五十英镑,必要时可以换成欧元,足够逃到欧洲任何通铁路的城市。
他把零钱全都拿出来,一共三十欧,递给烟贩。男人舔舔手指,在防伪线上捻了捻,满意地收起来,从大衣内侧数出七根烟,连带一盒火柴放进他手里。
史蒂文犹豫地说:“多了一根。”
“那一根是送给你的,甜心。”男人回答,眨眨眼睛,“如果你之后还想要,记得来找我,我通常都在这片。”
史蒂文点点头,心里却想着没有下次了。他把六根烟放进裤兜,一根叼在嘴巴里。男人自觉地擦亮火柴替他点烟,史蒂文看着淡蓝色的烟雾从他鼻子上面飘起来,吸了一口,差点把肺咳出来。大麻的味道是臭的,糊在嗓子里像口痰,想吐却吐不出来。烟贩咯咯笑起来,说,你没抽过么。史蒂文用两根手指夹住烟,眼睛呛得潮湿了,嘴里一股酸涩的苦味。没有,我没抽过。那你得适应适应,慢点吸,含在嘴里,然后从鼻子吐出去,这样就不会太刺激。
史蒂文按照指示又吸了两口,这次反响良好,没有咳嗽。孔苏对马克做过严苛的药物脱敏训练,所以直到快抽完这根烟,史蒂文才从恶心和难闻中咂摸出点别的感受。开枪之后始终抖个不停的手指安静下来,冻僵的身体也回暖了,透过烟雾,男人浓妆艳抹的脸不再那么让人不适。史蒂文露出一个非常“史蒂文”的柔软笑容,安安静静地把烟抽完,在鞋底摁灭,烟头塞进另一边裤兜里。他问烟贩:“对不起,但你有镜子么?我想借一下,很快就还给你。”
男人注视他片刻,像在琢磨他的意图。然后他拿起手腕上的女士手包,从中找出一盒化妆品,翻开盒盖,粉扑上方有一面脏兮兮的小镜子。
“这样的?”
“没错,这个就行。谢谢,帮大忙了。”史蒂文接过粉盒,看到喷泉对面有条长椅,迈开腿往那边走。他的舌头有点发麻,说话含含糊糊的,脑袋也晕乎,身体走出去好几步,头还转向烟贩说着:“我去那边呆会。不要跟过来。谢谢,很快还给你。”
男人耸耸肩膀,转身走开了。史蒂文坐在冰凉的长椅上,从屁股到胸口全都冷飕飕的。他裹紧西装上衣,拿出镜子,放在自己的左边大腿上。然后,他给自己又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完,紧接着点上第三根。他接连抽了五根,视线没有片刻离开镜子,始终注视着镜内漆黑的倒影。直到烟雾在脑袋附近聚集了一大团,好像他是根擦着的火柴头似的,他才挥手驱散烟气,深深地、重重地叹了口气。马克不会出现了。他的大脑快活地得出结论,飘在半空似的没有实感。马克没理由抛下他。他们是一个圆割成两半,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他首先回忆自己是不是惹马克生气了,他确信没有。他从来不对马克的工作指手画脚,马克也一直很满意他的识趣,尽可能用其他事情回报他,比如,当马克完成对剧院的侦查,就换他出来欣赏演出。史蒂文在脑海里喋喋不休地评价歌剧时,主人格偶尔还会噙着丝微笑。
现在,没有任何征兆地,马克消失了,再没出现,什么嘱咐也没有,只留给他遍地烂摊子。没有“最近太累了我想要休息休息”,没有“孔苏太烦人我要躲两天清净”,更没有“女高音是我的暗恋对象,我不想杀她于是消极怠工”。史蒂文想要发火,但他其实内心深处非常害怕,人格分裂是微妙的精神疾病,他害怕马克从此真的不存在了。
不。他不能这么想。必须想点别的。想象他们的大脑是间公寓,其中一位房客突然离开,另一位要怎么做才合理?留下的房客应该耐心等待,并在此期间把家务事料理得井井有条,等待对方归来。这么想就舒服多了,史蒂文点上第六根烟,没有抽,只是安静地看着竖直升起的烟雾。他从混乱的大脑里拎出一条清晰的线,那就是做好马克留下的工作,等他回来,把身体交还给他。
他从头开始思考。首先,也是最要紧的是,任务完成了吗?史蒂文强迫自己在脑海里回放暗杀的每个细节,尽管任务中途捅出个天大的篓子,但他确定女高音死透了,没有丝毫抢救的可能性。工作既然顺利完成,接下来就是撤离。他扫干净所有痕迹了吗?警察会不会追查到他?这一部分全是漏洞,想想就头痛得要命。史蒂文控制身体想要吸第六根大麻的冲动,全神贯注地盯着烟雾。他在包厢里慌了神,留下太多生物痕迹。枪也没有处理掉,那上面有他和马克的指纹。虽然他们俩没在任何国家的警察系统里烙下印记,但不排除有什么偏执狂探员给那些无主的指纹立了个档案。要想回到英国,必须得通过边检(都怪该死的英国脱欧,早几年他们在欧洲流窜要方便得多),他不敢冒任何风险让自己的指纹引起海关的注意。
好。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取回那只狙击枪。虽然史蒂文的每个细胞,每寸灵魂都在叫嚣着远离暗杀现场。孔苏说过,不入流的杀手才会返回案发地,作为他调教出的一流杀手,“月光骑士”必须做到在警察还没搞清情况之前,就已越过国界线,消失在人海之中。去他妈的孔苏吧。史蒂文叹了口气,开始翻兜,左边裤兜里是五个烟屁股和一张行李寄存小票,右边则是一根整烟,和一张硬塑料卡片。史蒂文把卡片掏出来,借着喷泉彩灯仔细打量,发现那是歌剧院员工通道的门卡。接下来必须冷静地思考,谨慎地行动。烟快燃尽了,烫到他的手指头,史蒂文最后吸了一大口,在长椅上摁灭,放进左侧裤兜里。
他在冷风里站了十分钟,等到大麻的味道不那么刺鼻,重新走到喷泉前面,找到那个涂眼影的烟贩。他把化妆镜还给对方,男人微微笑了,斜着眼睛看他。
“爽快一点了吗?”奥地利人说,“别为男人的事情烦心,他们不值得。”
“什么?”史蒂文没懂。
“你在等人,对不对?这种事情我见多了。大概率是个英俊的男人,和你约好了见面,结果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男人用德语嘟囔两句,又换成英语,“放鸽子,你被放鸽子了。”
史蒂文笑了,两只眼睛柔软地眨了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被一个男人放了鸽子,那个人就是他自己的另一重化身,他的主人格,他在这世界上唯一能够全心信赖的马克.斯佩克特。
史蒂文说道:“谢谢你的烟。我还有件事想拜托你。”他指指自己的西装外套,“我可以和你交换外衣吗,外面太冷了,我走不到车站就会冻僵。我没有钱了,但这件衣服很不错,你或者你的朋友感兴趣吗?”
男人露出惊讶的表情,但他很快注意到翻领的内衬上印着阿玛尼的标志。他立刻同意了,生怕对方反悔,迫不及待地把身上的黑色旧大衣脱下来。他里面穿着豹纹吊带衣,冻得瑟瑟发抖,伸手去抓面前冤大头的外套。一抓之下,男人有点意外,他习惯性地揩两下油,没想到这个看上去不谙世事的外国人有副结实的身材,摸上去十分有料。烟贩的手在胸肌中间流连片刻,史蒂文躲了一下,没有躲开,不自在地耸起肩膀。
“你要围巾吗?”奥地利人问。
史蒂文点点头,男人把脖子上的灰色针织围巾摘下来也递给他。史蒂文系好围巾,最外层从脑袋顶上绕过去,像兜帽似的挡住了他的头发和大半张脸。他朝烟贩颔首笑笑,小声道谢,说话间呼出的白气飘散在维也纳的夜空。然后他跺跺脚,转身朝公园出口走去,很快消失在浓黑的树木阴影之间。
马克说过,史蒂文这点水平想要在杀手届有所建树基本上不可能,最多只会让他辛苦打拼的杀手名号身败名裂。但他也说过,史蒂文的记性不错,脑子也还算好使。一直以来,史蒂文都非常乐意被马克当做离线地图和备忘录使唤,虽然他知道,涉及到任务,每个细节马克记得清清楚楚。但宠物小精灵要有小精灵的自觉,出发之前,史蒂文背了维也纳的地图,和主要的对外交通路径。
他走回之前路过的街口,不远处就是国立歌剧院的正门,灯火通明地围着一大圈警车。此时已经临近午夜,街上没什么行人,几个警察站在路口警戒。他向左拐,贴着公园一侧的阴影往前走,避开沿途的摄像头,直到歌剧院的边墙已经被抛到身后。他在冷清的主街道间穿行,路过一间夜店,里面漏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他拐进狭窄倾斜的小路,等他从夜店的背面饶回来,歌剧院重新出现在面前。这次是后门,门上挂着一个刷磁卡才能进入的电子锁。
史蒂文掏出卡片,刷开门,悄无声息地回到歌剧院内部。灰白色的走廊亮着灯,一个人也没有。他走到员工更衣室,再次刷卡进入,里面还是没有人。
史蒂文松了口气,心脏不再跳得像是要从胸口蹦出来。更衣室总共两排柜子,中间有几张矮凳。他把换来的黑色大衣和围巾脱下来放在上面,从衬衫的两枚袖扣上拆出两根细铁丝。马克开锁的时候很轻松,轮到他就有点捉襟见肘,连试了三个更衣柜都没打开,最后发现有一个柜门没关严,轻轻一拉就打开了。
他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衬衫外面直接套上灰绿色清洁工上衣,下身也换成同色带白色侧线的裤子。他把自己的衣服藏进柜子里,翻了翻,发现一顶棒球帽,拿出来扣在脑袋上遮挡面容。他戴上胶皮手套,把四轮清洁车从角落里拖出来,检查上面的工具是否齐全。正当他准备推车出门时,门禁滴地响了,一个男人推门走进来。
那人刚开始并没察觉出异常,用德语说了句什么,见没有回应,便抬头看向同事。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映入眼帘,没有任何表情地站在清洁车后面。
清洁工吓得尖叫一声,面前的男人迅速从推车后面冲出来,手里拿着绞成一股的毛巾。事实上,想要拿毛巾勒晕一个成年男人是非常费劲的,谁试谁知道,史蒂文刚出手就立马后悔了。男人在他手里扑腾得像条搁浅的鲨鱼,挣扎间打翻了矮凳,砸在史蒂文背上生疼。别动,史蒂文用英语命令,但没有效果。胶皮手套不断打滑,男人胡乱挥舞手臂,正好砸中他的太阳穴,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史蒂文倒在地上,两只手开始泄力,他很害怕,他不想伤害任何人。
可是马克。马克。马克怎么办。
史蒂文陷入恍惚,意识往脑后沉,那感觉很像人格切换前的征兆,但现在大脑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主人格消失了,只留下他孤零零地呆在原地。陌生的力量接管了他的身体,抖成筛糠的手腕稳定下来,强硬地固定在原地。他把毛巾塞进清洁工嘴里,左臂穿过对方下巴,握住另一只手的大臂,两只手肘同时向内侧挤压,做出标准的锁喉技。紧接着,他用双腿锁住男人的腰部,猛地向后仰身,颈骨发出恐怖的声响。整个动作持续不到十秒钟就结束了。史蒂文瞪着眼睛,喘不上气,好像他才是被勒住颈动脉的那个。手臂间的躯体早就没了声响,头歪向一边,四肢软绵绵地摊开。
孔苏曾经问过史蒂文一个问题:为了保护马克,他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当时他的答案让孔苏很不满意,因此他们受到了惩罚。现在他可以回答了,为了马克他可以亲手杀人。史蒂文仰躺在地上,头晕目眩地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半晌没有动,直到他的裤脚被温热的液体打湿,他才把清洁工从身上推下去。尸体的小便失禁了,流出淡黄色尿液。
史蒂文站起来,两只膝盖发软。他的手又开始抖,于是从右边裤兜里拿出最后那根大麻,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烟草的臭味让他头脑平静下来,他知道,从此刻开始,他才真正与马克站在一起。之前的他没有资格。
清洁工的尸体被拖到更衣室角落,用杂物遮掩起来,起码做到不会被人一眼发现端倪。史蒂文打湿拖把,把地上的尿液擦干净,柠檬味消毒水盖住了所有怪异的气味。然后他把清洁车推出去,小心地关好更衣室门,压低棒球帽的帽檐,从员工货梯直接升入歌剧院二楼。
电梯门发出清脆的提示音,缓缓向两侧打开。二层走廊空无一人,史蒂文轻缓地推着清洁车向前走,深红色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他数到第六间包厢,停下来,将包厢门打开一条缝,望进静默的黑暗里。屋内没有人,所有物品都维持着他逃离时的样子。他把门完全打开,将清洁车推进去,然后倒退着关上门。
包厢帘子依旧漏着一条缝,不到两小时前,那里是射击的窗口。楼下很热闹,奥地利警察全都集中在舞台附近,检查尸体和楼下前排的座椅。马克使用了特殊的狙击子弹,如果不做弹道检测,很容易被当做近距离开枪造成的伤痕,因此警察正在寻找附近是否有凶器或火药残留的痕迹。实则,暗杀发生在一百五十米之外,十几米高的看台上,由一只装了消音器和倍镜的专业狙击枪完成。
现在,这只狙击枪又回到了杀手的手里。史蒂文戴上胶皮手套,擦干净上面的生物痕迹,把枪托、前后两道脚架、弹匣、倍镜和消音器卸下来,装进一个黑色不透明的垃圾袋里,埋在清洁车内斗的最底下。他零碎掌握的拆卸步骤到此为止,枪管和机匣怎么分开,马克没有教给他,他也从来没留意过。这两个部分最长,放在哪里都很显眼,史蒂文想了想,把它挂在清洁车侧面,和几根长柄拖布放在一起。然后,他开始快速准确地复原家具。桌子抬起来,小心地贴墙放置,沙发太沉,会在木地板上拖出声响,史蒂文把坐垫和靠背都拿下来,两只手抓住沙发中央的金属骨架往上拎,后背肌肉透过清洁工服装鼓起来。这一下竟然真让他拎动了,他连忙走了两步,绷着劲让沙发落到合适的位置,再安静地将其他装饰原样放回。最后,他用消毒液浸湿抹布,在所有可见的表面上仔细擦了一个来回。
做到这个地步,对于他这样的不入流杀手已经算得上缜密。史蒂文站在原地复盘片刻,抬起头,看向最后一个漏洞。窗帘上有块不明显的黑斑,那是子弹经过时留下的火药痕迹。这种痕迹没法立刻消除,他也不敢冒险触碰窗帘,以免惊动楼下的警察。
就在这时,他听到走廊另一头传来声响,有人顺着楼下观众席走了上来。史蒂文焦灼地站起来,又赶紧蹲下,半边身体缩在清洁车后面。此时出去会被堵个正着,但藏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地毯吸附脚步声,他不知道来了几个人,但能听到包厢门正被一间一间打开检查。
不然,就像对待那个清洁工一样,把他们都杀了吧。
史蒂文被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吓到了,他发现自己的手正抓在抹布底下的枪管上。现在把狙击枪装回去,还有不少子弹,近距离射击的话,干掉几个警察不成问题。但之后呢?往哪逃?怎么离开歌剧院,怎么逃出维也纳城区?他会不会死在半路?
他能不能活到把身体交还给马克?
史蒂文垂着头蹲在地上,侧脸淌下几滴水珠,他伸手去擦,以为自己又不争气地哭了,结果发现那是汗。开门的动静在隔壁包厢停了下来,隐约传来交谈声。史蒂文把上半身完全贴在地上,竖起耳朵听,声音像隔着厚重的水体似的听不真切,连是男是女,有几个人在说话都分辨不清。但他听着听着,突然咧开嘴笑了,他想到个一举两得的主意。
冯.霍亨索伦爵士的包厢门被猛地打开时,史蒂文刚刚好点上烟,夹在左手食指和中指中间。来人打着手电筒,突然扫到屋内有个大活人,吓了一跳,厉声质问道:“谁在那?”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沙沙哑哑的,听不出年龄。最重要的是,她脱口而出的是英语,而不是德语。之前她在走廊里与人交谈时也用的英语。马克和史蒂文都是英语母语者,主人格是美国人,副人格则是英格兰人。拜马克所赐,史蒂文对美式英语的腔调十分熟悉。
他没有完全抬起头,帽檐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他立刻把两只手举到半空中,示意对方他没有武器,只有一根点着的大麻。史蒂文模仿奥地利口音,用英语含糊地回答:“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别举报我!”
女人用手电狐疑地扫他几下,“你躲在这干什么呢?”
史蒂文露出清洁工的衣服,慌乱中他的手向后扬起,烟头不小心戳在窗帘上。他连忙把手收回来,小心翼翼地蹲在原地不敢动弹。“女士,对不起,我再也不抽了。求你别告诉领班。”他嘟囔,“都是因为……因为今天晚上发生了那么可怕的事情,我才想要冷静冷静。”
“所以你就在禁烟的歌剧院里抽烟。”女人闻了闻包厢内的空气,冷笑一声,“抽的还是大麻。”
“我再也不敢了。”史蒂文的声音抖得很真实,他此时紧张得要命。
“我不管这个。”女人回答,“你在案发前后有没有看到什么不寻常的事情,或者古怪的人?枪响的时候你在哪?”
“我什么都没看到,女士。歌剧开演时我们这些清洁工是不能随意走动的。”
女人不置可否,又问:“你听说过‘月光骑士’这个名字么?”她用英语说了一遍,然后缓慢翻译成不熟练的德语。
“没有,女士。”史蒂文回答,努力压制住惊讶的表情。这个闯进来的女人直接念出了马克的杀手名号,她知道的比整个歌剧院的警察加起来还要多。他不能再停留了。“对不起……我可以离开了吗。我绝对不会再抽了。对不起。”
当史蒂文诚心诚意、可怜兮兮地道歉时,效果是显著的。女人用手电最后照了他一下,示意他可以滚了。史蒂文把烟熄灭,烟屁股塞进裤兜里,推着清洁车往外走。包厢外还站着两个奥地利警察,满脸不耐烦的表情,见史蒂文走出来,对他说道:“工作人员都要到一楼做笔录。别磨蹭。”史蒂文乖巧地点点头。他们又转向屋内的女人,不客气地问:“看完没有?你算哪门子警察,放你进来已经违反了规定,没有上头的命令,你不能再随意走动。”
史蒂文心想,原来这个女人和奥地利警方不是一伙的。就听女人回道:“国际刑警怎么不算警察了。我告诉你,你们的方向完全错了。这是专业的暗杀,做案的是个顶尖的合约杀手。”
两个奥地利警察嘲讽地笑了。史蒂文越过他们,离员工电梯越来越近。就在他等电梯的时候,女人突然从包厢里走出来,隔着一小段走廊对他说:“那个清洁工,让我看看你的车。”
史蒂文背对她停下,电梯到了,他用脚卡住电梯门,缓慢地转过身。国际刑警三步并做两步跨过来,打开清洁车内斗,低头在里面翻了翻,垃圾袋里全是散发怪味的垃圾,隐约还有股尿味。她嫌恶地移开脸,在车的外围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发现,于是说:“走吧。”
史蒂文走进电梯,女人没跟上来,站在门口打量他。那是史蒂文第二煎熬的几秒钟,仅次于开枪的那几秒。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如果真是马克站在这里,那他肯定会被识破。这个女人有锐利到足以刺痛皮肉的眼神,在所有调查人员里,只有她是为了“月光骑士”而来。
史蒂文下楼,重新走进更衣室。他没有换回烟贩的衣服,而是从衣柜里掏出清洁工的常服换上,牛仔裤和深色卫衣,外搭布料廉价的黑色长款冲锋衣。鸭舌帽换了顶,又额外罩了层卫衣的兜帽。他把所有换下来的衣物都装进垃圾袋里,狙击枪的配件单独一小包拎在手上,枪管夹在腋下,用长外衣做遮挡。他两手各拎一袋垃圾,刷开大门,从歌剧院后门走出去。维也纳的夜晚依然寒冷,他却浑身冒出热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风一吹,整个人像结了层霜。
他笔直走过两个街区,扔掉装衣服的垃圾袋。然后他开始曲折前进,迈着打颤的腿走了二十分钟后,他看到了一大片浮动的漆黑河水。
史蒂文从台阶下到河堤,站在多瑙运河前愣愣地发了会呆,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他开始摸黑捡石头,每十五米往河里丟一块枪械零件。扔到只剩枪管时,他停下来,过了桥继续往前走。有好几次他不得不蹲在地上,让冻僵的脚血液回流。这次他足足走了四十分钟,来到真正的多瑙河面前,河面更宽,水流也更急。马克在调查初期对他说,他喜欢维也纳,他喜欢一切水源丰富的城市,史蒂文不解地问,为什么,马克静了一会,回答,河流可以带走所有的阴谋和证据。史蒂文把枪管丢进多瑙河里。
他实在走不动了,发现河岸边是个挺大的轻轨枢纽。此时已经凌晨一点多,站台空荡荡的,他将将踩上末班车,脑袋搭在玻璃窗上一路坐到终点站。火车站就在这条线的尽头,史蒂文拿出寄存小票,取回行李箱,在火车站的卫生间又换了身衣服。马克的衣服很朴素,但每件用料都很扎实,暖和又抗风。重新穿上马克的衣服让史蒂文放松下来,他坐在马桶盖上打了会瞌睡。
醒来已经快要三点,火车站后半夜没有班次发车。史蒂文走出车站,好不容易抓到一个营业的出租车司机。他拿出两百欧,司机的双眼立刻放光,态度也殷勤起来,用英语问道,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史蒂文回答,布尔诺。司机噢了一声,挂档起步,车子驶入城际公路,两个方向四条车道只有他们这一辆车。
“年轻人,你没遇到什么事吧?”司机说得很犹豫,但语气还不算怀疑,“布尔诺可是在捷克,都出了奥地利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最早的一班火车?”
史蒂文的脑袋被车内暖风搅成一坨浆糊,他愣了好一会,才缓慢地说:“我亲人突然去世了,我得……赶过去。”
“抱歉。”司机回答,半晌没再说话。
车内安静了十分钟,出租车司机又问:“出城有两条路,一条走高速,要收过路费。另一条不收,但是要慢一点。”
“不走高速。”史蒂文说。
“可是高速要快一点,你不是着急见亲人最后一面吗?”
“我说了不走高速。”史蒂文提起声音重复。
可能是他太累、太困了,以至于说出口的声音不像他自己,反而像马克。他窝在驾驶座后面,探出半个头,借着车内的反光镜端详自己。眼尾阴沉地耷拉着,眼下乌青,脸色苍白,汗津津的头发从兜帽下面支楞出来,末端打着卷。他现在可真像马克,像得让他恍惚以为马克苏醒了,现在是他在操纵身体。司机没再说话,似乎被吓到了,车里只有暖风呼呼吹出的噪音。史蒂文缩回脑袋,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天亮时分,出租车驶入布尔诺城,史蒂文搭最早的火车到布拉格,再转飞机到巴黎。马克习惯“三三原则”:更换三种交通方式,途径三个主要城市。
第二天,他飞回伦敦。过海关时,他用的是“史蒂文.格兰特”的护照,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庇护的子民,签章页上只有伦敦和巴黎的出入境记录。海关用英语问他:“您在巴黎旅行愉快吗?”史蒂文笑了笑,用伦敦腔回答:“非常愉快。”然后他就这样合法地走入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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