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8
“小睦这是在报复我吗?”
把宽大的鸭舌帽摘了,露出来的是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小脸上满是身体蔓延上来的僵直,眉毛无辜地扬起,眼睛睁的大大的,金色的湖泊澄净,散漫着纯真的茫然。
“以后小睦不能随便开车了,知道吗?”素世压着嗓子,说出过分约束的话。
祥也是这么说的。这句话越说越小声,直至淹没在阵阵不适的呕音中。
小祥说的对。素世手扶着车,深深呼吸好几下,才把那股恶心压下去,坐自己的车还晕车了,被乐队的成员们知道了岂不是要被笑掉大牙?但是小睦……没想到她会开车,更没想到她会把车开得那样快,简直有点不管不顾的意思了!
真是……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情!
“小睦的证件该不会是假的吧?”素世腹诽。
“是真的。”睦认真回答。
……
小小一套翻新的二居室经济型公寓,一眼就能望尽,没有太多余的装饰,墙壁被刷得白亮,一条灰色长沙发横在客厅中间,上面躺着几个A团周边抱枕。睦拉开窗帘,橙黄的夕阳就喷洒进来,使她的头发沾上金色的余晖。
素世在传说中的若麦送的巨好坐沙发上坐下了,拉开茶几的抽屉,里面有几包薯片,有一盒UNO,一盒没收好的扑克。墙上有几张挂画,储物柜上面摆放着一些胶带,架子摆了几个小盆栽,窗帘是大方的鎏金色,一条毛巾搭在窗沿。
接过装着芒果汁的马克杯,素世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在这样小的房子里,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感觉,来自遥远的过去,一种名为生活的感觉。
很好,她确信这位“温室里的孩子”真的开始独居生活了。
“你想给我看什么呢,小睦?”一直不说话也怪尴尬的,素世主动挑起了话题。
睦似乎在放空。
她微张着嘴巴的样子呆呆的,两手贴在腿侧,站得青葱笔直,像电视上介绍的正在检索指令的新型保安机器人,在小睦小睦的呼唤后,才如梦初醒,小声地开口,“对不起,素世。”
“什么,怎么了?”素世莫名有些紧张。
“初华说,对喜欢的人要体贴,要更加更加地考虑她的感受。”睦的脸上一片愧疚,“素世信任我,才会让我开车,我却让素世晕车了。”
就这个?素世松了一口气。她起身抓住睦不安的双手,对她喊停,“我没有因为这个生气,我只是担心小睦的安全……”
我只是不想失去小睦,这句话突兀从心里冒出,素世顿了一下,“这样下去就要在法治频道看到小睦了,会打破粉丝的期待喔,这也是小睦想要的吗?”她换了一种说法。
可是Mortis就是这种角色呀,睦眨眨眼,直觉告诉她不能这句话说出来。
略微低头,就能看见金瞳里浮动着某种显而易见的感情,素世这才反应过来她们的距离已经有这么近,抓着睦的手开始发热,这些热量大胆地凭空跳到脸上。
……睦刚才咬了嘴唇吗?不然为什么素世会觉得睦的唇瓣会泛着亮色……
又为什么,她会想让睦的唇色浸染得更深些?
“素世?”
啊。素世回过神来,漂亮的“温室里的孩子”歪着头问她。
“到吃饭的时间了,素世想吃咖喱饭还是蛋包饭?”
“蛋包饭……”其实不是很想吃东西,但素世不忍心拒绝。
松开手,睦走向开放式厨房,系上她的淡绿色菠菜围裙,趿着小碎步哒哒去冰箱拿食材,然后又在处理区剁剁地切菜。素世想要帮忙,但是那个位置实在不算宽敞,不免会碰到对方,这样犹豫着,平底锅里就已经煎上蛋皮了。
并没有预想中的手忙脚乱,睦一个人也能做得很好。
这里是睦的家,睦的私人空间,而睦正在为她做饭。
在今天之前,素世不会想到这样的情景。舒缓的音乐在素世脑海中演奏,让她有点措手不及,她想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想她的坏心还在活跃,不能这么轻易地就安定下来。
所以,现在要尽可能地去寻找关于睦的“不和谐音”。
这不就是睦邀请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吗?
公寓有两个房间。素世走到靠近门厅的一间,她问睦这个房间是小睦的卧室吗,睦回答说是。那另一个房间呢?睦没有回答。蛋包饭在锅里翻腾的时候,素世站在门前,尝试拧动把手——
——门是锁住的。素世回头看了睦一眼。
看来,“不和谐音”就在这里。
“素世想要番茄酱,还是沙拉酱?”
“沙拉酱吧。”
睦点点头,给一份金黄的蛋皮挤下弯弯绕绕的白色沙拉酱,再拿起另一瓶调味料,给自己的那份投放酸酸甜甜的番茄酱。
一如既往地取向不同呢。素世抽动嘴角。看睦放番茄酱都看得牙酸。
做足礼节,双手合十,说“我开动了”,银色勺子划开蛋皮,碰到饱满的内陷,培根、玉米、胡萝卜丝、青豆伴着米饭,外圈盘了绿油油的新鲜生菜……材料算得上丰富,显出厨师的用心。
“小睦也能独当一面了。”素世说。
睦的脸微微红了,她嗯了一声,小腿在空中晃荡。
为了合理使用空间,连餐桌都要设计成吧台的样式,“说实话,我有点惊讶,小睦会住在这里。”娇贵,这是过去素世对睦的看法,她犹豫问道,“小睦明明可以选择更好的不是吗?”
“租赁的房子是由我的收入决定的,这里离我的大学不远,价格也合适。”睦直白地说,“每个月的收入,一部分定期存款,一部分租房等固定支出,一部分自己花销。”
“这样啊。”素世尴尬地笑笑,她还住在母亲出资的高档公寓里,“小睦真厉害。”
好吧,可以预想到会被揪着耳朵大声质问你是傻瓜吗,但这样很酷,也很金属,睦想。她趁着她认为的好氛围,拿出自己的工资卡,递给素世。
“不厉害,但可以给素世花钱。密码是我的生日加两个九。”
“什、什么,”手指触到卡面,直觉得烫手,“这又是哪里学来的,小睦?”
睦很执着,被退货回手里之后,又默默地把卡片挪到素世面前。
“不要小睦的钱。”素世很无奈,“小睦难道不为自己考虑一下吗?如果我把小睦的钱都花光了怎么办?小睦需要用的时候就用不了了。”
“素世比我聪明,素世也对我好,不会用光。”
……
沉默。
很长一段沉默。原来被信任也会让人感到惊惶,素世说我不是……不是什么?她没有说下去。素世想她不是睦想象的那种人,睦总是把她想得太好,这让她觉得危险。
从外表上看,素世很容易就能把睦圈个满怀,轻易就能压制睦,而拥有着不可名状强韧精神的却是睦,睦似乎在渗透着她,满足她不为人知的控制欲。
不能这样下去。素世在心里喘了一大口气,她要用更神秘的危险来止住这种惊慌。她尽量摆出平静的表情,扯出一个微笑。
“我们可以先不说这件事吗?我发现了,小睦在转移我的注意力,是不是?”素世私自下了结论,“小睦说的是要给我看某个东西,却迟迟没有提起,这是为什么呢?”
素世惯常用问句给自己留有余地,睦不是。这个问题对她来说有些艰难,但她还是坦诚回答了。
“嗯。”睦轻声说,“我在犹豫,我在害怕,素世。”
这点犹豫和害怕简直让素世感激,于是她热切地追问道,“那个东西在那个房间里,对吗?那是什么?”
“是……一架钢琴。”
一架被砸坏的钢琴。
不少黑键已经脱落,余留灰暗的刻痕,残喘的黑键长短不一、白键伤裂累累,像被剥了皮,像折断了肢体,但凡一个爱琴的手指抚上去,琴和人都会发出撕裂的尖叫!
“我不喜欢钢琴。”睦说。
不喜欢也不是破坏的理由,素世后退了一步,这是接触音乐的人都能领略的恶行,睦、睦不应该是这样暴戾的人……小祥呢?如果小祥知道,又怎么会纵容睦这样的行为呢?
素世的想法乱飘,不由往更坏的地方乱想,睦清澈的声音及时让它着陆。
“我不喜欢钢琴,素世。而明明我不喜欢钢琴,母亲还是强行把钢琴搬了进来,让我保持练习。”
小睦的……母亲?
是啊……母亲,时至今日,我还是不能亲密地称呼她为妈妈。
我很想离开她,素世。可是明明我那样努力地想离开她,但当我回到这个房间,看到她站在这里,感受到她的拥抱的时候,我还是会为之颤动。
这里。睦走到了钢琴旁边。
回忆翻涌上来。睦闭上眼睛。
母亲,我们不要再接近彼此了。那时候,我是这么说的。
“好伤心,睦要从我的身边离开吗?可以告诉妈妈为什么吗?”
因为……
……因为您不爱我,我却爱着您……母亲。
好可怕。
睦无疑是珍惜这个房间的,地上铺了毛绒地毯,从钢琴前一米到房间门口,好似划分了一道安全区,以至于素世跌坐在地的时候没有感到多少疼痛,绒毛还试图传来暖意,可仍然不能抵抗那从心底漫上来的、毛骨悚然的寒凉。
“一定是小睦误会了吧,母亲怎么会不爱孩子呢?”素世想到见面时的一些细节,不安地抓住手臂,尝试为母亲这个伟大存在辩解。
母亲,她不由想到自己的母亲。母亲给予她的一切都让她落泪,她无法想象没有母亲她要怎么活下去,更不要说选择主动驶离那温暖的港湾了。
误会?
睦走近素世,跪坐下来和她平视。过了几秒,大海一般的眸子朦朦胧胧地起了雾,睦一怔,随后,棕色的脑袋就埋在了她的颈窝里,微卷的头发蹭着她的脸。
睦的喉咙、心脏都有点发痒。
有什么顺着她的脖颈,顺着她的锁骨往下了。素世哭了,睦反应过来。不应该和她说这些的,这很不好,睦有些后悔地想。
心底的潮湿迟迟挥洒不去,素世双手压抱着睦的后背,睦只得环住素世的脖子,安抚着她。
夜悄悄为她们打下依偎的剪影。
素世抽泣着让睦继续。
“并非误会。母亲……确实不爱我。”睦说。
不可否认,母亲给予了我很多东西,物质方面,母亲从未亏待过我。从小,她就请了很多有名的老师来教导我,让我学习各种各样的课程,可我并不喜欢那些。我按照祥告诉我的话和母亲表达了我的感受,而就在这时我发现,母亲有时是听不见我的话的。
她用微笑忽视我的心声,然后继续安排我的生活。
与之相反的是,当我顺从时,母亲会像要把我揉进她的骨血一样拥抱我,如同揽镜自观一般看着我。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了熊熊燃烧的火焰,我看到了野心。
我知道那野心是什么。
小时候,母亲总是反复地看某段录像。有一次,母亲把我抱在膝上,为我梳理头发,当画面的女性举起奖杯、扬起灿烂的笑容时,母亲的嘴唇亦碰到我的耳朵,不带一点感情的声音嗡动着我。
知道吗……如果没有睦的话,在那里的人会是我。母亲说。
如果没有我的话,一切都会不一样吗?这句话深深刻在了我的心里。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母亲因为怀孕,没有得到那个获奖的角色,她为此准备了很久,却这样戏剧性地失之交臂。是的,她很遗憾。画面的女星越光彩照人,她就越痛苦。
痛苦熬出恨意,恨意找到出口,母亲看到了我,想让我成为更完美的她……原来,我早就成为了母亲的心火。只要彼此靠近,就注定会共焚。
我长大成人,已经不再是那个只会在夜晚无助睁着眼睛的孩子。保持距离是一个不错的办法,所以我离开了家,开始独居。
我的身边渐渐有了朋友,她们会关心我的情绪,我把音乐作为寄托,我开始像正常人一样开始生活。
然后某一天,你突然出现了,素世。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那就是对你坦诚,让你了解当时我的心情,我天真自大的想法。
“对不起,素世。现在才把这些告诉你。”睦认真地说。
“……不是小睦的错。”素世颤抖地说。
不。睦摇头。中学时期,是我自大的想法伤害了素世。
因为我认为,睦说的很慢,我认为情感的连结并非绝对,我想母亲可以不爱孩子,素世可以不喜欢我……
那么……素世也可以不重组Crychic。
终于得到了答案,可是素世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她只觉得难受,有些喘不过气,胸腔被重重的情绪压着,心弦被刺耳地拨动,眼泪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视野模糊不清。
睦专注地看着素世,伸手为她拭去泪水。
素世抓住了睦的手。
小睦,不是所有的感情都有出路,至少现在不是。素世咬住嘴唇,艰难拼出词句。两人拉开了一点距离,动作间的摩挲在她脸上留下泪痕,就像睦蜿蜒走过的心路。
睦没有说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素世,像以往的无数次一样。
记忆里,附在睦脸上的那层冷漠的薄壳破开,素世第一次看清了睦的神情。
关切和担忧,无声的期盼,如同月的辉光一般沉静地关照着焦躁困苦的你我。
素世开始理解我了。睦突然说。
祥说,把手心割开一道口子,触目生出疼痛的人就是朋友。素世因为我的经历感到了痛苦和悲伤,这是不是说明我和素世成为了朋友呢?
睦轻声问。
“现在我和素世成为了朋友了吗?”
代替回答,睦收到了一个紧紧的、温热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