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章
旅店的收入来源是旅人,对上门的客人没有太多挑剔空间,但老闆们有各自的标准。有些经营者会拒绝任何看上去和麻烦沾边的对象,也存在专门供水手买醉的下流旅店,介于两者之间还有各种不同的档次。不过无论如何,足够的金币在哪儿都是通用的。
年幼的孩子不明白这个道理,我爱罗抱着他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在我爱罗耳边提醒:“你要把我的角遮住。”
我爱罗拍拍他瘦骨嶙峋的背嵴,被旅店老闆殷勤地迎进去,很快,他们就站在二楼的客房裡。房间的牆面缺乏装饰,地毯并非织物而是一张熊皮,不过空间还算宽敞,屋顶足够高,各个角落都点着灯。
整体而言,在那些富裕的旅人眼裡差强人意。
至于对新希来说?熊熊燃烧的壁炉,可以严实关起的窗,铺着厚厚床垫、真正的床──这些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他睁圆眼睛张望,我爱罗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看见男孩还站在他被放下的地方。
“新希。”他出声,“到这裡来。”
新希走过去,看见屏风后有个大木桶正冒出暖热的雾气。他抓着几乎和他一样高的桶沿,将手伸进水裡,那些水彷彿在刺他,他吓了一跳,哗一声抽出手朝后面蹦,差一点跌倒,被男人及时扶住。
“太烫了?”男人问,伸手在水中轻轻搅动,新希仰头看见他蹙眉的神色,没来由地为自己刚才的大反应羞愧。“这是什麽?”他问。
那音量和耳语差不多,我爱罗没有听清,“什麽?”
新希不说话了。他抓住我爱罗沾满水的那隻手到眼前细看,他检视了手背、掌心,又用力捏。他自己的手粗糙坚硬,因为他摸过石头,紧握过木棒,拨开草丛寻找过埋藏的根茎,唯独没有握过这样细腻光滑的手。所以他不明白──
“你不痛吗?”新希问。
我爱罗眨了眨眼,仍然摊手任新希握着,“你觉得水很烫,是吗?”
新希皱紧眉。他从来没有与人交谈过,现在他发现这是很困难的事,他不知道应该先回答问题,或是先问问题,也不确定该用什麽词彙表达想法。
“我觉得......”他艰难地描述:“很像我偷麵包,摸到铁门的感觉。”
直觉地,我爱罗听懂了,男孩被烤炉的门烫过,以为热水会同样伤害他。我爱罗的胃部传来一种不快的沉坠感。没有小偷会从烤炉裡偷麵包,孩童才会。他看见大人打开铁门拿出食物,就有样学样地去做,在被烫伤之前,他不知道厨子为什麽戴手套。
除此之外......
新希显然没有碰过热水。
烧水会大量消耗柴火,有些穷困的农民一生没有洗过热水澡,就像用热水烫老鼠在很多地方是不予考虑的奢侈。我爱罗的领地富裕,他身为知识丰富的法师,严格要求治下人民用热水清洁,习惯导致他忽略了,新希可能根本不知道热水和蒸气是怎麽回事。
他握住新希的双手,指着他的皮肤上一些呈现黑色的破损问:“你知道这是什麽吗?”男孩摇摇头。
“这是低温造成的冻疮。太烫会让你受伤,太寒冷也会。”我爱罗向他解释:“伤口碰到水会让你疼痛,但是伤口癒合后,你就会知道泡在热水裡是很舒适的事,和冷水完全不同。”
就像刚才新希捏他,他也捏了捏新希的手,“所以,快点好起来吧。”
“好。”新希答应了,又绷紧脸,“......我要怎麽做,能快点好起来?”
此时我爱罗还未察觉这孩子的性格有多认真。他拿起旁边的毛巾浸到水裡,让新希坐到小板凳上,“我们先把你擦乾淨。”
──他原先没发现冻疮,因为男孩的手太黑了。
被滚烫的毛巾裹住双手,新希不喊痛,安安静静的龇牙咧嘴。男人挽起袖子,伸手拨开遮住他半张脸的头发,没有取笑他的表情,也没有安慰,只问:“让我帮你剪头发,好吗?”
新希点点头。我爱罗拿起矮柜上的一把剪刀,捋捋他的头发,一下剪断遮挡视线的那部分,然后绕到他身后。新希在俐落的喀擦声裡看着地上的毛发,第一次知道它们原来有这麽长,而且结成一缕一缕。它们掉在地上,他的头好像变轻了。
“手,还会痛吗?”我爱罗突然问。
新希这才发现疼痛不像刚才那麽尖锐,不用看都知道哪些地方有伤口。他动了动被包紧的手,仍然觉得很烫,但是是一种细密的,彷彿正在唤醒皮肤的烫。
“不痛。”他说。
他的头发几乎全都离开了他,剩下头皮上短而刺的一片,甚至髒得不显眼了。我爱罗再次回到他面前,拿着另一条毛巾摀住他的脸。
它也是烫的。新希有一半觉得受到威胁,另外那一半,他感觉自己正在被照顾。这阻止了他起身攻击,在视线被遮蔽之后顺从地闭上眼。男人隔着毛巾用力搓揉,把眼角和脸颊推成奇怪的形状,柔软的布从脸上刮走了什麽,让皮肤的感知不再迟钝,新希第一次知道,他的皮肤能感觉到疼痛以外的感觉。
我爱罗放下手,终于看见男孩脸部清晰的轮廓,以及焕发出神采的眼睛。他在心裡点头,语气还是平平,“用热水清洁自己,会给你的身体和精神更好的状态。”
男孩点头时,前额那对弯曲的小角上下移动,我爱罗朝它们伸手,两根手指捏住其中一隻,男孩立刻不动了。
“你的角上有螺旋纹。”我爱罗说,“要仔细擦乾淨。”
他擦拭的时候新希皱着眉,表情介于不解和不满之间,“我的角没有感觉。”他说,“为什麽我要长角?”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好问题。对新希的种族来说,角确实没有作用。它似乎是用来让别人在第一眼就认出他们是什麽,以及,如果他们被通缉(对这个种族来说很常见),悬赏者经常要求他们的角做凭证。
他解开新希手上逐渐冷却的毛巾,拉着他的手到额头上,“这是你的角。”我爱罗说。新希抚摸它,指腹被微尖的前端抵着,构成螺旋纹的沟壑也有坚硬的稜角,手感并不好。
“这是你的额头。”男人带着他的手指顺着角向下移动,到长出角的地方。柔软皮肤和角的粘连处触感怪异,男人轻轻刮着那个地方,俯身看他,“它们不是「角」,也不是「额头」。它们都是你。你认为角没有用,但是摘掉它,你会流血,会痛。”
“......”新希垂下眼,神情不符合年龄应有的沉鬱。我爱罗明白,如果能改变现状,新希会愿意付出角和疼痛做代价。因为他对他人殊无好感,对自己也没有。
“我可以想像,很多人因为它们用不友善的态度对待你。”我爱罗说,男孩抬起头看他。“他们可能会骂你是,长角的......”他顿了一下,新希很快地自己接上:“炼狱狗屎。”
他说这个词没有半点障碍,还把我爱罗的沉默当成没听清,重複了一次完整版:“长角的炼狱狗屎。”
“......这是一个很不好听的骂人话。”我爱罗按捺情绪,平和地说:“如果有人因为你做错事而骂你,你要修正错误;但是生出来的时候长着角不是你的错。”他摸了摸新希刚被剃平的头,毛刺刺的像个刷子,“世上有很多人明白这个道理,也有人像你一样,受到这种错误的指责......你并不孤单。”
“但我没有见过像我一样的人。”新希不相信。这种怀疑并不是对着我爱罗,而是他自己。
“你在今天之前也没有见过我。”我爱罗说,“世界很大,你还很小,会慢慢长大,找到你的道路和位置。”
他再拍了一下男孩,拉着他站起来,“好了,水快冷了。”
新希身上的衣服距离破布只剩下两天时间,或是一次拉扯。那个男人没有拉扯,帮助新希笨手笨脚的脱下之后,还将它叠起来,好好的放在一旁。即使是新希也懂,这件破衣服不值得被爱惜。它是新希在某栋屋子后面的垃圾裡翻出来的,就像他被我爱罗从野外带回来。
新希......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也不知道看到他身上的伤口,我爱罗为什麽沉下了脸。
“你在生气吗?”他问。
“没有。”我爱罗摇摇头,“擦乾淨之后,我帮你擦药。你冷吗?”
新希也摇头,燃烧的壁炉仍然温暖整个房间。我爱罗走到屏风外,带着一个手掌大的盒子回来,将它放在一旁开始帮新希擦身体,用的是刚才擦脸的毛巾。新希站在板凳上,听话的抬手、转身,身体和四肢像脸一样,被擦得发热发红,让他舒服得微微哆嗦。
“药是什麽?”新希问。
“是让伤口癒合得更快的东西。”我爱罗用力搓他的后颈,新希用眼角瞟到他脚边的那盆水变得黑漆漆的。
“这个伤是怎麽来的?”我爱罗点点他的肩膀问,那裡有一片瘀青,和浅浅的齿痕。
“我被狗咬了。”这是不到一天前的事,新希记忆犹新。如果男人问的是其它伤口,他可能答不出来,“它被我身上的火吓跑了。”
所以咬合的力量造成瘀血,牙齿却没来得及穿过皮肉。我爱罗看着齿痕估计狗的大小。侍从说村民请来有名气的猎人,他还记得这个。
能得到穷困村庄的居民信赖的猎人,几乎都不讲道理,没有同情心,喜好用暴力支配他人。这是个合理又无奈的事实:有同情心、讲道理的人,会在与穷困村庄的交易中吃亏。村庄经常在事后少付酬劳,不那麽善良的更可能直接羞辱或谋杀想取报酬的猎人。猎人必须足够凶恶残酷,甚至不介意率先杀人,才能得到村民「尊敬」,长期与这种村庄交易。
以暴力支配他人者多半记仇自负,会将猎物的逃脱视为羞辱。
何况新希可能还烧伤了他的猎狗。
我爱罗看着新希的背,以及从肩胛长出的翅膀。它们没有丝毫美感,黑色的羽毛尖透着衰弱,骨架有些歪斜。真正的圣武士,哪怕是相对不那麽正派的游侠、竖琴手,都不会追捕这样的孩子。
“你有受伤吗?”新希小声问。我爱罗回过神,询问地看着扭过头来的新希。“我身上的火。”男孩抿着唇说。
“一点小伤口,很快就会好。”我爱罗说,“你不是有意的。它会在你受伤或害怕时出现,我知道。”
新希更加抿紧嘴唇,“我还咬了你。”他说。他不再看我爱罗,低下头握紧拳头,“我本来不觉得......让你受伤是不对的。但你好像,很在意我身上的伤口......所以......”
所以他也跟着变得在意。他也觉得让这个人受伤是很坏的事。
对新希来说,这不是一次很好的体验。他第一次显得垂头丧气。我爱罗沉默着泼了那盆汙水,重新装满热水,示意新希将脚泡进去。
然后他拿着药,轻轻抱了一下因为脚上的冻疮又开始龇牙咧嘴的男孩。新希僵在他怀裡,又在他松手退开的瞬间惊醒,脱口而出一句:“对不起。”
他拉住我爱罗的手,低头看见手指上一圈皮肉翻卷的咬伤,脸上浮现了先前不曾出现过的,负疚与悲伤的神色。我爱罗看着他,再一次深切地认识到他是个孩子。所有善良与邪恶的人在长成之前,都是这样的孩子。
“也许。”我爱罗轻声提议,“你想要帮我擦药吗?”
新希用力点头。无论他在想什麽,他并没有宣之于口,但他的表情就像我爱罗允诺了他一整个仲夏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