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新愛】高高升起而歸依
马车突兀停下时,我爱罗继续闭着眼,无意睁开。他在出发前就有预感,这趟返家的路程不会很顺利。
马车伕在和人交谈。年轻人的声音紧张,没有底气,欠缺历练;他的交谈对象有副大嗓门,用词粗鲁不文,而且只在那些粗话上发音特别正确,以致我爱罗无法正确分辨他们谈话的内容。
他抚着左手的戒指,一直等到车门被轻轻叩响才睁眼。马车伕在外头满脸忐忑地扭绞双手。“前面的路被当地人封住了。”他报告,“他们说在猎人抓住恶魔之前,不会开放这附近的道路。”
“猎人?”我爱罗重複这个词。它为什麽会和恶魔出现在同一个句子裡?恶魔并不是使用弓和长剑的人能对付的,再怎麽技巧熟练的猎人也一样。
“当地人似乎是凑钱请来一个很有名气的赏金猎人,因为这裡有恶魔长期作乱。”车伕继续报告:“不过拦住我的人说,他可以放我们过去,呃,只要有路费。”
我爱罗没说什麽,转头从皮袋裡掏东西。不太机灵的年轻人松了口气,又可惜:“我们要付多少,大人?”
“不急。”我爱罗说,“把马车移到路边。让马休息吧。”
有恶魔出现的话,只要一天,附近的所有居民都会明白他们必须立刻逃走,不惜抛弃家人和所有财产。我爱罗曾有非常丰富的旅行经验,很明白如果人们大张旗鼓、斗志高昂地抓捕恶魔,他们肯定是认错了别的东西。
通常是女人或孩童。
他握着从皮袋裡找到的一小片透镜走下马车。现在夕阳西下,天边还有些浓郁的橘黄色光芒,地面上却昏暗,在道路前方,简陋路障上插着火把,两个壮硕的身影拿着斧头和镰刀。
在那两人眼裡,从马车上下来一个穿长袍的人,昏暗中是一道看不清五官的细瘦身影。离得近一点的,拿斧头的那位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挺起胸膛让自己显得更高大。乘这种马车的人身上一定有油水,说不定还是个贵族老爷。这样的人在这样的时间出现在城牆外,身边除了马车伕没跟着任何护卫,说明他亟需赶路,也许后头有人在追杀,也许他放在家裡的老婆或老妈要死了,总之,适合被敲诈。
这个临时强盗走上前,正打算开口,他的勒索目标动了动脑袋,抬起脸。儘管什麽也看不清,强盗心裡忽然浮起一个感觉:他在看我。
这个认知带来的毛骨悚然远超其应有的程度。强盗退化为从未用斧子砍过树木以外的活物的樵夫,那个人影走近,他哆嗦着后退,想要大叫,一阵剧烈的痛楚却劈开他的头,将他死死钉在原地。这可怜的樵夫一生从未感受过这种痛苦,它扭曲一切,那个人影也不再是人影,是某种可怖的力量,不停逼近,猛烈而无情,即将辗过他──
“大人!”马车伕追上来,一手提灯,另一手抱着斗篷,“你的袍子都髒了,请回马车上吧。”
那道堪堪在火把的火光边缘被照出一抹红色的身影停住,不再前进。“不用在意。”他用人类的语言和声音说,“照顾好马,等我回来。”
他接过斗篷披上,拒绝了提灯,年轻人的“可是──”还没说完,他已经踏出道路消失在黑暗中。
樵夫坐倒在泥泞的道路上,兀自抓紧斧头。这时才意识到疼痛已经消失,彷彿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爱罗碰了碰左手的戒指,它发出只有配戴者能看见的微光,柔和而节制地照亮周遭。他手中的透镜,原本打磨清澈的内部变成模糊的雾面。我爱罗刚才用它施展一个预言系的法术,这个施法材料因此被破坏了,但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在拦路的当地人心中,他看见恶魔的面目。
一个男孩。
从人们开始注意到他在附近的村庄之间流窜,四处偷窃,半年裡没有人试图帮助他,直到几天前他们决定应该彻底解决他。樵夫不太清楚原因,只大约听说那男孩攻击了谁家的孩子。他们雇了一个颇有名气的赏金猎人,在白天裡他的猎犬差一点就逮到了那男孩。
男孩的脸一团模糊,因为我爱罗读心的对象从未真正注意过这个偷食的小老鼠长什麽样子。但他对男孩的某些特徵印象深刻,这对一个施法者来说就够了。
我爱罗将一块水晶用细绳绑住,绳子的另一端繫在无名指上。他将手掌向下张开,在唸诵咒语的同时于脑中勾勒男孩的特徵,水晶先是微微晃动,然后猛地一盪,将细绳扯成水平的直线,直直指向他的右方。我爱罗稍微提起已经沾满泥点的长袍下摆,朝那个方向走去。他穿过草地和一个小型的丘陵,水晶始终没有改变指向。
那孩子一定正停在某处。一个活物不可能完全直线前进。
我爱罗加快脚步,吃力地踩过绊脚的长草。拜羸弱的身体所赐,他现在一点也没有传奇法师的风范──或者说这就是法师。一旦离了法术,他们看上去便格外岌岌可危。
温暖宽敞的马车就在后方,它的舒适程度远胜大多数旅店能提供的房间,但我爱罗没有回头。他唯独在做两件事时绝不会在完成之前休息,一个是杀人,另一个是救人。
此时他还不知道那男孩需要什麽。他会去弄清楚。
没有用太久的时间,水晶带领我爱罗抵达一片小树林。起先他以为那孩子在树上,过了一会才发现他在树裡。男孩比他想像的要小,才能把自己蜷进那麽小的树洞。我爱罗放轻脚步,思忖着自己看起来会不会太有威胁性,他原本以为能靠偷窃养活自己的会是年纪更大的孩童......
他踩到一根树枝。男孩被噼啪的断裂声惊醒,从自己的手臂裡猛然抬起脸。他的黑发像杂草般凌乱茂盛,几乎盖过半张脸,却遮不住他的眼睛,它们凶恶地怒视我爱罗,在没有月光和星光的漆黑夜晚裡发亮。
另一个没被乱发遮住的是一对小角,它们长在男孩的前额,前端微微向上弯曲,也是黑色。他的脸上有一道道红色,一眼望去让人以为是血,仔细看才发现是某种胎记似的纹路。
小角、斑纹、看穿黑暗的眼睛。
如果这些特徵还不够,男孩背后交叠的黑色翅膀进一步说明了他是什麽。
在我爱罗开口之前,男孩抓起一块石头砸向他。它有拳头大,多半不是偶然出现在男孩手边。近距离下法师只来得及少许偏了下头,稜角尖锐的沉重石块直直砸上他的左边额头,但鲜血没有溅出来,伴随一种沉闷而震颤的声响,石块掉在枯叶地上,彷彿有一面看不见的盾牌挡住了它。
我爱罗张开手臂,想强行闯过他身边逃走的男孩一头撞进他怀裡。一缕黄绿色火焰伴着惊慌的抽气声窜起,蛇一样捲上我爱罗的手臂。那火焰散发让人不快的硫磺味,烧穿布料,在消失之前灼伤了皮肤。我爱罗对此早有预期,除了在焦煳味中咬牙发出一声闷哼,他唯一的举动是抱紧挣扎的男孩。
他尽力收紧手臂,手掌却摊开,选择忍耐踢打,没有去抓住男孩的四肢。长角的男孩像被激怒的獾一样歇斯底里,用尽小小身体的每个地方攻击抓住他的人,我爱罗不仅肋骨被撞得发痛,还被翅膀扑了一脸。
但这个惊恐的孩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爱罗奇怪的察觉到。没有尖叫,没有威胁的低吼......没有骂髒话,流浪的儿童通常都不缺这项技能。他低头看着那张小脸,过长的头发遮了大半,没被遮住的那部分涂满黑黑的汙垢,他下意识想擦,手指才伸到颊边就被一口咬住。鲜血立刻流出,甚至能感觉到牙齿磕上骨头,比烧伤更尖锐的剧痛让我爱罗再次发出痛苦的低哼。
男孩僵在他怀裡。
陷在肉裡的牙齿仍然紧紧咬合,但更像是中了石化咒而不是攻击。似乎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孩子的眼珠才重新开始转动,吐出沾满唾液和血的手指慌乱地朝后退。这一次我爱罗稍微松开手臂,顺势将掌心抚上幼小的肩膀。男孩仰头呆傻地看着他。
在几轮的爆发之后,他终于让出主动权,转而等待陌生人的行动──我爱罗直觉的明白这点,可是他不确定该怎麽做。
“我的名字是......我爱罗。”他选择了这麽个最普通的,首次见面时的自我介绍,“你的名字是?”
“......”男孩的表情就像他看见马用两条腿走路,或是一隻能说通用语的猫。他遇到了前所未见的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麽应对。
“我是个法师。”我爱罗补充道。他仔细看着男孩,轻声的、有礼貌的问:“你是谁?”
男孩皱起脸,似乎想出答案对他来说是很困难的事。微微弓起的肩膀表明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的父母在哪裡?”男孩咬紧嘴唇,我爱罗假装没看到他满脸的怀疑和不信,用指背碰了下他颊边的斑纹,“它的由来,你的双亲有向你解释过麽?”
“我没有爸妈。”男孩说。
儘管发音不标准,咬字也含糊,我爱罗终于能确定他不是哑巴。“那麽,”他说,“我可以告诉你你是谁,你为什麽和别人不一样。”
男孩睁大眼,不自觉抬手摸自己的小角。那双在阴影中乌沉沉的眼睛闪烁起光芒,我爱罗一眼就看出,他想知道自己是什麽。我是什麽?我为什麽是个怪物?为什麽是我?为什麽只有我──
我爱罗解下斗篷,用它裹住男孩。带着毛绒领子的厚实斗篷遮住破旧衣物下露出的皮肤,男孩打起一阵冷颤,他已经习惯低温,温暖反倒唤醒了原本麻木的痛苦。他惊异于布可以这麽软,带着闻起来很好的温暖,他的手握成拳,抓紧斗篷,心想如果这个男人想把它拿回去,他就要像上次被磨坊主人抓到偷麵包一样,用最凶恶的表情恐吓失主。布不能填饱肚子,但从来没有任何食物能让他感到这样的满足和安全,甚至连他的翅膀也被暖和地盖住了。
那个男人握住他的手。他鼓起胸膛,准备要捍卫这件不属于他的宝物,抬头却撞进一双几乎透明的眼睛裡。裏头没有鄙夷,没有厌憎,只有两个小小的他自己。
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看过他。就像他也从来没有从别人手上得到过让他觉得好的东西。人们给他的总是石块和木棒,还有被松开的狗鍊。
男人的手很大。他没有试图拨开他紧握的拳头,而是包住他的手轻轻摩擦。他的手也是柔软而且温暖的。
“你叫什麽名字?”男人问。
再次的,从来没有人这麽问过他。他──男孩──名叫新希的恶魔茫然地看着这个陌生又奇怪的红发男人。
然后他奋力从男人的掌中抽出手,整个人撞上去,双手摸索着揪住红色长袍,反过来紧紧抓住了这个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