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如果要求我爱罗陈述自己曾经做过哪些错事,他可以不喘气地数出很多。法律不容许的事?他做过;违背道德?也很熟练。我爱罗曾经恶毒残酷,无论是士兵、兄弟或人类,他没有扮演好任何一个角色。
后来,藉由带领风之国走出战争,他证明了自己的改过自新初见成果,而且是个不坏的领导者。再往后,他收养了一个男孩。
新希一天一天长大,我爱罗从来不担心自己是个坏父亲,他能从新希眼中看见自己。那个警惕的孩子像世故的大人一样保守自己的心,唯独在望向他的时候,眼中炯炯的傲慢理性会让步给一种更安静的光芒。
在我爱罗的日常生活中,人们不会与他谈论公事之外的话题,可能是因为尊敬或畏惧,也有可能只是他不够正常;兄姊乐意分享那些充满情感的时刻,但勘九郎不会拉着他一起鑑赏新购入的手办,手鞠也不会向他抱怨哪个女性朋友惹她烦了;漩涡鸣人,他们的友情以无声默契的形式表现,在各自有孩子之前,他们也不怎么闲话日常。
而新希,他会跟着我爱罗走来走去,用一整个钟头描述一本书、一部动画的内容。新希会朝着他唸被表扬的作文、唱新学会的歌,会摊开考卷,指着那道全班只有他做对的题解释自己的解题思路。每一次,当他在我爱罗身边无所顾忌地阐述一些不可爱的想法,大声谈论自己今天又鄙视了哪个同学,我爱罗都得努力压制笑意,才能严肃引导这孩子与人平和相处。
新希与他生命中的每个人都不同。当他开始淡出我爱罗的生活,我爱罗觉得有点......被抛弃了。
“这叫空巢老人。”勘九郎说,“当然你其实不老,因为我还没老。你在半隐退几年之后发现你的独子长大了,离开你搭着飞机满世界跑,听球迷欢呼,被辣妹包围.....咳。那可不就会有失落感嘛。”
我爱罗沉吟着点点头,没有告诉兄长,他觉得新希在躲避自己。
这种异样感很微妙,冷暖自知,不足为他人道。我爱罗当然知道孩子会长大,会离家,但他也知道新希有多依恋自己。新希不会一星期只打一次电话,不会寄回礼物却不回家过节,不会在他询问时草草将生活概括为“很好”......按照我爱罗对他的了解,新希不会。
但他确实这么做了。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世上九成九的父母都会满意新希这样的儿子,我爱罗是那个异类。以前新希也是和普通孩子不一样的孩子,现在他忽然变得正常,我爱罗觉得一切都不对了。
新希甚至从来没有主动要求我爱罗去看他的比赛。
他是个很厉害的球员,一入赛场就迅速积累名声,成为会在赛事宣传中被重点提及的明星选手。有一次,我爱罗在电视里看到新希的採访,选手们回答一些小问题的片段经过剪辑,在比赛的场间一分钟被播放。
我爱罗看见新希坐在素淨的背景,膝上放着他的球拍。一个有些俏皮的女声问:“虽然你被认为是年轻一代球员中最沉稳的,小时候应该也做过一些调皮捣蛋的事吧?”
“没有那种事。”新希说,“我很守规矩,并且要求自己不能让任何事妨碍父亲工作。我会严格的等到父亲休息,才向他寻求关注。”
他停了一下,仍然没笑,面无表情的说:“长大之后,我才发现这份“懂事”让我佔据了父亲全部的空闲时间,我从来没想过他可能需要独处,或更多的外出社交。我想,这可以算是我幼稚时犯下的错。”
採访在此结束,画面切回球场,主持人恰好开始介绍入场选手。我爱罗安静地听着激昂的欢呼,直到电视上出现新希的脸部近景,他在进行暖身发球,侧着身偏头凝视的样子很像小时候仰头看我爱罗的他。
好几年前,他就不再需要仰头才能与我爱罗对视了。
但这是第一次,他“发现”了一件事,没和我爱罗说。新希没有问过我是否佔用了父亲的空闲时间?我是不是太幼稚而给你添了麻烦?他发现一件事,自顾自得出结论,然后做了选择。
当新希宣布他想进入职业网坛,我爱罗几乎没有费心去质疑和犹豫就表达了同意。勘九郎曾取笑他太过放心,而他认为这种信任是新希应得的。现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做错了。
太过乾脆的放手是不是伤害了新希?我爱罗困惑的想。我应该找他谈谈吗?他会不会觉得已经稳定下来的生活又被我打乱?也许事情没有这么複杂,新希只是长大了,理所当然要更独立?就如勘九郎所说,他离巢了。
心怀疑惑而不问并不是我爱罗的作风。
但这一次,他迟迟没有向新希挑明他的疑惑。
他可以拿出许多理由。比如,他询问过的所有人都认为新希的独立在合理范围内,还有人表示持之以恆的一周一次电话已经远超出当代年轻人的平均;从教练团队的报告来看,新希就像他的对外形象那样积极自律,没有饮酒滥交等任何能暗示情绪不佳的行为。他很好。
而在诸多理性下的真正原因是,我爱罗其实被新希的热情宠坏了,他早已习惯看见这孩子朝自己奔来,像星星遵循引力坠向大地。他都数不清自己有多少次认真告诫养子:不要总是看着我,看看那些你素未谋面的人。
新希现在不正是在这么做吗?他的改变让我爱罗措手不及、难以习惯,那是他应当自己解决的问题......不是吗?
答案像是“是”。
我爱罗学着习惯。
他做得还可以。适应一种新生活不会比跳进地狱再爬回人间更难。新希的缺席在生活中製造出很大的空间,我爱罗找到了足够有意义的工作去填满它。但空缺还是空缺。那个大洞能被填补至可堪忍受的程度,缝隙却会留下,在手指轻柔的抚触,在风鑽过它的低声呜咽中。
别误会,我爱罗的生活不悲惨,也不“呜咽”。每次陪他看比赛转播,勘九郎都悄悄观察他,到现在新希也没被伯父强行拖回家,能说明勘九郎也相信他的思念在无害的范围内。然而,像其它所有烦恼一样,思念也会被夜晚放大,随着指针行走的声音扩散出涟漪。每个晚上,一旦在被窝里安顿好,温暖就会唤起对另一份温暖的记忆。
我爱罗有好几次想着“但新希的手臂比被子重很多”进入梦乡。
当他昏昏欲睡地靠在沙发里,看见新希走进漩涡家的客厅,不奇怪他以为自己醉过了头。醺然酒意带来刚才还在电视里的新希,穿着他告别球场,在镜头上签名时的那身衣服,长版外套下是宽松的黑色圆领衫,他快步来到沙发旁,弯腰将手背贴在我爱罗的脸上。
“您的体温很高。”他皱着眉说,“您感觉难受吗,父亲?”
“当然不。”我爱罗微笑,觉得很有趣,因为他在感觉最好的时候被这么询问,或者说幻想出一个新希询问自己,也许这其实算是自问自答。没关係,他仍然很高兴。
“对不起,新希......”他说,“......没有去看你的比赛。”
新希没有回答,表情似乎也没有变化,我爱罗不太确定。他的视线像他的吐字一样模糊。
“你可以和我爱罗一起留下来休息,新希君,我们有房间。”一个有教养的轻柔声音说,“我的丈夫喝得太多,恐怕要到明天早晨才能下床。你的父亲没有那么醉,但他看起来也很需要休息。”
“感激您的亲切。”新希说,“但父亲的房子不远,我和父亲将不再叨扰您和您的家人。”
说话时,他已将手臂伸向我爱罗身后,托着背脊与双膝将他抱起。即使年轻运动员的手臂稳定有力,头晕还是在身体腾起时进一步放大,我爱罗因此发出一声闷哼。
新希站住脚步。一副肩膀送到他昏眩的脑袋下,我爱罗心怀感激地枕住,闭着眼,隐约感觉被养子用脸颊蹭了一下。
就像小时候的新希。用头、用手、肩膀或其它轻轻碰一下他的父亲,从这种接触中汲取安全感,自以为很隐蔽,对于我爱罗对碰触有多敏感完全没有概念。
梦中的新希还像小孩子那样行事,现实的新希长大了。在离开我爱罗的几百个日子里,他更高更强壮,习惯独立生活,见识过世间的各种规则,能够自己走过异国他乡的土地。那放在孩童和青少年身上让人担心是否过于早熟的体贴举止,如今会被认为是年满双十的青年极为吸引人的魅力吧。
我爱罗很难确定自己究竟正处于现实或是梦境。在这两者的交界,他忽然生出一个以往从来没有的念头──他觉得,自己老了。
我老了。阖眼靠在陌生却让人宽慰的怀抱里,我爱罗想:我不再是那个谨慎的、年轻的新手父亲。我没办法像对待新希那样,再去爱、去养育另一个孩子了。
这是他睡着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他不知道下次再睁开眼,会发现自己不在漩涡家的客房,梦中的拥抱甦醒于现实,又在顷刻间发生质变,夜晚被浸成一场在迷乱里朝彼此坠落的重逢。每个以为不可能被碰触的地方都被尽情抚弄,他会先恳求停止,然后敞开自己迎合;精疲力竭也要咬住奇怪的声音,一团浆糊的大脑却在想只要能让新希满足就好。他会和他那本该在庆功宴上被辣妹包围的养子做爱。
我爱罗不知道。他埋起脸,平静地睡着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