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读
鸣人一向说到做到，譬如说要给将军府的小世子一点苦头吃吃，哪怕隔了数日没见着那人，心里仍旧憋着口气，今日总算给他逮着了机会。
其实他堂堂太子殿下，不算是鼠肚鸡肠之人，可不知为啥见着了那人就想作弄他一番。
上午时分尚不甚溽热，东宫多植草木，偶尔还有一丝带着草气花香的微风吹过。鸣人透过楠木雕花窗檐望向伫立于门口的人，就见那人正微微侧头望向远方一片泉湖出神，岸芷汀兰缘湖丛生，内侍宫女豢养的水鸭鸳鸯悠然地在水中游弋。
他倒挺有雅兴，被自己晾了一个时辰也不骄不躁。换作先前那几个伴读，早耐不住性子了。
有意思。
鸣人轻轻摆弄着青铜镶玉镇纸，道：“传进来吧。”
随着一阵清冽微风而过，再抬头，那人已向鸣人微微欠首叩拜，乌发雪肌，面若好女。
“太子殿下。”佐助低声唤道。
鸣人的目光从他垂落到地的头发上回神过来：“起来吧，赐座。”他继续道，“今日找你来是前些天日讲时，先生所讲之处孤有些不明白，方请你来与吾祥说。”
佐助坐在了一旁的紫檀木鹿角椅上，就见身边的展书官，弯腰行到鸣人的桌案前，将书案东上角的《四书》翻开。
“你们暂且退下吧。”鸣人发话道。侍女宫人应声退出门外。
佐助看着那簇新得不着一丝墨迹的书页，道：“不知殿下是何处不明白。”
鸣人笑嘻嘻道：“皆不知。”
“那就容臣从最易懂的一章说起。”佐助的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怒怼不耐。
鸣人好整以暇地靠在椅背上，颔首道：“你且说。”
佐助轻声翻着书页道：“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此‘自天子以至庶人，皆以修身为本’，修身为本，何以齐家为国平天下，皆空楼为崇，甚长其上，而苟无修身此本，空楼为不固者也，惟修本为固，齐国平天下固矣……”
他有意磨佐助的性子，自然不会听得仔细，正听他说着“欲修身者，先正其心。”只看着那双红艳的唇一张一合，清清亮亮的声音在屋室里响荡，内容却是枯燥无味，听得他恹恹欲睡。他蓦地想起之前看的情话本书，说姱女丹唇外朗、绛唇映日，他还未娶妻纳妾，自然是没经历过情事，且周遭的宫女姿色皆乏善可陈，因此也不知书上说的是真是假，但若是真的，不晓得比不比得上眼前的人。
他心里转圜着，默默把眼神又移向了佐助的双唇。
“殿下。”佐助拿着翡翠管毛笔轻敲了书案，“莫走神。”
鸣人却答非所问，笑得坦然，道：“你抹了胭脂吗？嘴这么艳。”
说罢就探手要摸上去。哪知佐助的反应陡然变大，身子猛地向后挪移，椅脚划拉在金砖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佐助疏离的作态让鸣人大为感趣，他手抵着桌案，翘起腿道，“你过来些，离这么远，吾听得不甚清楚。”
说罢又要去拽佐助的衣袖，被他不着痕迹地缓缓避开。
鸣人感到莫名，讪讪地把手收了回去，“怎么了这是。”
佐助又后退了几分，拉开俩人距离道：“殿下，君臣之礼，不可逾矩。”
“哎你们这些人，整天满口君啊臣啊，规矩一套接一套，烦人得很，搞这些有甚么用。”鸣人躁烦得拿着剔红梅花纹笔杆挠了挠头，接着道冲外头道：“去给吾拿些杂果子来解乏。”
外头守候的宫人立刻应道：“殿下想吃些什么。”
鸣人转着笔杆道：“我要吃玉露团、满天星、樱桃糖脆、苏山、水晶龙凤糕、…”他一口气报出一长串儿来，“都给我盛上来。”
待宫人把东西一一端进来后，鸣人抓起一块苏山慢慢地吃，一边吃一边撇着佐助，见他神色如常，全然没有见着了稀罕物的新奇，不由得哼了声：“怎么，不想吃嘛。”
佐助微微蹙眉，面上终于露出一抹嫌色，道：“臣向来不喜甜。”
他并没有扯谎，从吃食上他一向不缺。这些甜食在他家府邸里可谓应有尽有，只是不知何故从他记事起他就颇为嫌恶甜腻之物，一旦有人盛上来，他只会叫人远远拿走。
然且今日作了太子伴读，只好暂且忍耐，看着鸣人吃了一块又一块，一盏空一盏，也不见停下，书更是未读一个字。
眼见着鸣人总算饫甘餍肥，却又起身兜兜转转绕过书案往门外走，丝毫没想起温书的事。
“殿下哪去。”瞧着鸣人脚步向外没停下的意思，佐助忍不住道。他家一贯家风甚严，头一回伴读却碰上这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主子，可谓是难以为继。
鸣人颇为轻松道：“吾去小解呀。”
说是去小解，实则只是借口罢了。温书有甚么意思，不若闲游玩耍。
等佐助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此般情景。东宫西苑青石桌上摆着象牙丝编的小小蝈蝈笼子，青瓷做小人小马，居然一个个栩栩如生眉目清晰，太子殿下将那些小人小马在石桌上摆开列阵，俨然是排兵布阵玩儿得不亦乐呼。
“那个举长缨枪的人是谁？”有个侍官低声问道。
鸣人好不开心道：“那是高句丽第二十六任君主婴阳王。来，我们玩打仗吧，你当祟瑒人，我当婴阳王。”
那侍官摇头道：“不了，殿下，祟瑒人可是大败而归啊。”
鸣人的眼里闪过一丝诡谲之色，“那你当祟瑒帝可好。”
不料那侍官是听过那个故事的，慌忙摇头道：“殿下，不可不可，祟瑒帝乃为亡国之君。”
几人嬉笑打闹开来，玩着玩着又聊回了桌上的小人。
“这又是甚么人。”一边的宫人好奇问道。
“这是毓姬，传闻是个祸国殃民的主儿，貌美非常，妖淫成性，与多位诸侯王爷通奸，还差点害得一国之君为其茶饭不思、险些弃位，号称‘亡一国两卿’。”另一侍官抢先说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过都是后人编织杜撰的谣言罢了，不可信，不可信。”鸣人显然很爱惜这些个小人，拿着苏绣手绢讲他们一个个挨个擦过去，擦得锃光瓦亮。
擦到最后一个的时候，就见小人被一只葱白如玉的手摁住了，鸣人正怔愣着，一抬头就看见佐助一张冷然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