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这个小镇上只有一位法医。凯来到解剖室时，着实被里面乱七八糟的瓶瓶罐罐吓了一跳。他以前也去过解剖室，都是空荡且整洁，像这样宛如什么科学怪人实验室的地方从来没见过。
“有点乱，唉，没办法，只有这么一个地方可以放医疗器械，”春野樱说，她指了指一旁的罩衣，“穿上那个再进来吧。”
正中央的台子上放着这次受害人的尸体，肚子已经被剖开，露出空空荡荡的内里。
“为了化验，内脏拿出来放在一边了，”樱说，“按理，解剖是要家属在场的，但是他唯一的家属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凯穿上罩衣，戴上帽子口罩走近，尸体上的伤痕非常明显，从胸膛到大腿，都有刀捅过的痕迹。
“一共有十二处刀伤，”樱戴着手套的手戳了戳那几道伤口，“比较奇特的是，力度不一样，从腹部往下，力道浅但密集，毫无章法，像是乱捅一气，胸膛这处力度要大很多，并且多是奔着心脏去的。”
“会是两个人干的吗？”凯沉思。
樱把分析报告递给他，又说：“只是有这种可能，具体还要看你们。死亡时间应该是在尸体被发现的前一天中午，致命的原因是失血，胸膛处的刀伤是在死亡后再捅上去的，凶器是一把宽4厘米，长15厘米到20厘米之间的匕首，我想是水果刀。”
“啊，已经在找凶器了……”凯说，他绕着尸体走了一圈，紧紧将眉毛皱起。
“根据伤口的深度和角度分析，嫌疑人个子不高，至少没有受害人高，并且力气不大，也有可能是惊慌之下手软，惯用手是右手，”樱在伤口处指点着，“血液里没有什么特殊成分，胃袋里还有食物没消化完全。多处有擦伤，特别是后脑勺有淤血块，可能起了争执并动了手，我特意检查了他的指甲，没有嫌疑人的组织残留。”
凯点点头：“谢谢，辛苦你了。”
樱叹一口气：“没事啦。不过，你也真是倒霉，刚调过来就遇见这种事情。”
“不，我还，挺有干劲的。”凯说，他兴奋地笑笑。
“怪人。”樱点评道。
卡卡西按响了门铃。这门铃应该很久没换新，发出十分嘶哑的尖声，他按了多次，尖声在走廊中仿佛一条蛇似的穿梭。终于，他停下手，默默地揉了揉自己的耳朵。身后的同事红豆抱怨地嘟囔着“这个门铃该换啦”。
这里是受害人的家。这小镇实在太小了，卡卡西对这户人家有印象。家里只住了两个人，单亲父亲和他的女儿，父亲是一名职员，至少去年是，似乎已经被辞退了，女儿才六岁，上小学的年纪，卡卡西去学校附近执勤时遇见过几次，十分少言寡语的一个孩子。会记得他们不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而是警局上面发下的特殊关照对象的文件里有这一户。说是特殊关照，实际上也就是每半年来家访一次而已。
草丛里的那具尸体，正是这户人家里的那个父亲。一个中年男人，面容憔悴潦倒，骨瘦如柴，有酗酒的习惯，他被抛尸的地点太蹊跷，身上的刀伤也绝非自杀所能为，因此这起事件被断定为谋杀。凯正在对尸检和现场调查进行跟进，卡卡西和红豆则被派来对受害者的家庭进行询问。
门铃响了好一阵，还是没人来开门。卡卡西停了手，这门铃声实在是对耳朵的一种摧残。
“如果还没人开门的话，只能申请调查令再进去了。”红豆说。
不想就这样打道回府，卡卡西于是又敲了敲门。
门板很薄，终于，他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一会儿，这扇门被打开了。露出脸的，是这家的女儿。卡卡西看过资料，她的名字叫竹河理香，她的父亲名叫竹河幸一。
“是竹河理香吗？”
那孩子怯怯地点了点头，不发一言。卡卡西对着她，也有些无奈，孩子很难提供有效的证言，特别是她还只有六岁。
“我是警察哦，这是我的证件，”卡卡西把证件放在理香的手里，任她端详，“因为……附近发生了一些不好的事，所以我们需要到你家里进行调查。”
红豆微笑着蹲下身，轻声细语地安抚她：“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事情，不用太紧张。”
理香眨了眨眼睛，她的声音很小，细声细气的像某种小动物：“是爸爸死了吗？”
卡卡西跟红豆对视一眼，他迅速接上：“理香怎么会这么想呢？”
理香说：“我看见了。”她的脸上没有害怕或紧张的神情，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从她的身后慢慢走出来一个人，一个高挑的女性，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身材非常结实，和善的圆脸上嵌着一双锐利的眼睛。她十分坦诚地对这两位警官笑了笑：“是我杀的他。”
女人的名字是井上小百合，她是理香的邻居，对理香很照顾，几乎像对待女儿那样疼爱她。她站在门口，并没有让警官们进去坐坐的意思，不管不顾地将事件徐徐道来。
“那个人，是个无能的男人，”小百合说，她始终保持一副面具般的笑脸，愤恨从她的眼睛里流露而出，“不仅没有自制力，整日酗酒，还喜好暴力，经常殴打自己的女儿。”她轻轻地拉起理香的袖子，让女孩满是青紫的胳膊暴露在空气中。理香瑟缩了一下，却没有躲避。卡卡西的目光，落在那一道道暴力的痕迹上。
她们静静地凝视着警官们。
“一切都是我做的，”小百合没有半分的掩饰，“我用刀捅进他的身体，把他的血在浴室里放干，接着，我抛尸在居酒屋旁边。因为，那里很容易被发现吧，如果放置太久会有腐臭味，会给别人添麻烦的。”
理香说：“我想跟小百合阿姨在一起，不论是坐牢也好，还是要怎么样。书里说犯了罪的人会被流放，我希望去的地方不会太冷。”她仰起脸庞，许下小小的愿望。
这一切出乎预料，卡卡西收敛了惊讶的神情，“既然如此，麻烦您跟我们一起回警局去。”
小百合垂下手，抚摸理香的头顶。“理香还没有吃午饭，拜托警官们稍等一下，小孩子不吃东西会肚子疼的。”她说，那样的从容不迫。
得到许可，她们转身进了房子，卡卡西和红豆站在门口等候，门缝中飘出浓郁的香味。红豆微笑：“真香啊，我想起我妈妈做的菜。”卡卡西低下头，看着水泥地面。
里面渐渐传来细细的交谈声，还有孩子爽朗的笑，卡卡西不知为何感到有些窘迫。这种感受似乎与他的职业生涯共存。
“为什么杀掉人渣也算犯罪呢？”红豆喃喃自语。
“红豆……”
她好像才回过神来，弯腰去拍了拍制服上的灰尘，“抱歉啦，当我没说过。”
饭后，把小百合带到警局去，理香也跟着，进审讯室之后，小百合一五一十地供述了犯罪过程，她所说的时间线和犯罪动机，都与目前所调查出的信息吻合。
隔着玻璃，卡卡西静静地看着面容沉静的小百合。心里却不由得浮上淡淡的疑惑：大费周章的小百合，最后却无法继续照顾理香，她难道不想想理香以后怎么办吗？
凯从外面走进来，带着新的资料，卡卡西对他说：“嫌疑人已经找到了，她也对自己的行为供认不讳。”
“不，”凯想说什么，瞥见一旁的理香，住了嘴，朝卡卡西招招手，“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情要说。”
卡卡西疑惑地跟了出去。凯又刻意拐了个角，直到他们的谈话没有任何被偷听的可能，才开口：“嫌疑人可能是一个孩子。这里，是尸检的报告，现在的嫌疑人是井上小百合对吗？她看起来很高挑，力气也足够，而伤口却浅并且位置很低，虽然可能有特殊情况存在，但是再分析刺入的角度，似乎有些牵强。”
“你是说，竹河理香吗？”卡卡西说。几乎是这个结论一出来，他就意识到这是真相。小百合杀害理香父亲的理由是想要理香获得幸福，然而，一个幼小的孩子，失去了大人的庇佑显然不会过得太好，所以，如果真的是小百合做的，她一定会尽力摆脱自己的犯罪嫌疑，去争取领养理香的权利，而不是像现在这么坦诚，相反，如果是理香做的，小百合为了理香的未来，会愿意为她顶罪。
“没错，并且根据走访调查，井上在案发当天的中午被目击在她的鲜鱼店里工作，至少在晚上八点左右才回到家中，她的不在场证明很充分。但是，她协助抛尸，掩盖罪证，也有共犯的嫌疑。”
“啊。”卡卡西说。他的心情很沉重。一个饱受暴力的孩子，走投无路之下错手杀害了父亲。“是的，需要一个真相，”他最后说，说服自己一般，“就是这样。”
这段时间因为这个案件熬夜加了班，现在总算尘埃落定，上司于是早早放他们回家休息，顺带给了三天假期。卡卡西在工位上收拾一通，发觉没什么好带回家的，最后捎走了他用来闲暇时打发时间的小说。
走到车站搭乘巴士，凯骑着单车从他面前路过，冲他打了个招呼：“假期愉快！”
“谢谢，你也是。”卡卡西说，然而凯如一阵风走了，也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再等待了一会儿，巴士停在面前，卡卡西买票上了车。车上很空荡，他选择了窗边的座位。蓝天透亮，阳光洒落在膝上，他带着的书本封面微微反光。理香年幼，又事出有因，所以只送去少年院进行矫治教育，而小百合协助犯罪，入了监狱。卡卡西扭了扭手指，心里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一样难受。不知道痛下决心承担一切罪责的小百合有没有想过这个结果。窗外景色似跟着他前进又似在后退，最后，他想到了自己的父亲。他和理香一样，是单亲家庭。
多年前的事故，使旗木朔茂失去了一条手臂。那也是一起关于家暴的案件，孩子不堪重负，走上了自尽的道路，等旗木朔茂赶到的时候已经站上阳台，风将那孩子的衣服吹得鼓起，接着，如同一只折翼的飞鸟般落下来——旗木朔茂冲过去，伸开双手接住了孩子。一条胳膊，怎样也无法保住，只能截了肢。卡卡西为了照顾他，转校到札幌。
旗木朔茂尽管有些优柔寡断，还算得上坚强，术后的恢复期、幻肢痛、难以保持平衡等等断臂给他带来的后果，也都一一挺了过来。父子俩相互扶持渡过艰难的岁月，感情甚笃，可以说几乎没有吵架的时候，然而，上个月里，不知道旗木朔茂受到了什么刺激，一直在跟卡卡西提伴侣的事情。他希望卡卡西找一个女友，并结婚生子，拥有一个新的，美满的家庭。
前方到站，巴士停下，走上来一家三口。父母一边一只手牵着小小的女孩，那孩子有一张苹果般的脸庞，满满幸福地笑着。卡卡西打量他们一眼。旗木朔茂所希望的就是这样，他想要自己唯一的孩子不再孤单。那一家三口走到卡卡西前面的座位坐下了。小孩子拿着玩具轻声地嘀嘀咕咕，对着窗户玩自己的过家家，而卡卡西听见那对父母的争吵。
“我都说了今天晚上要味增汤啦。”那男人说，埋怨的语气。
“女儿不喜欢，你不知道吗？”女人半步不退让，她有些怨怼地，“你只顾自己，家人的事我看你什么都不了解！”
家庭，也是有这样的一面啊。身处单亲家庭的自己并不了解，就算是这种的争吵竟然觉得新鲜。
可是，他同时也很清楚，自己这辈子说不定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家庭。因为从高中开始，他已经发现，自己是同性恋。
比起女性的躯体，他似乎对男性的更感兴趣，然而他也意识到这样的想法是不符合大众的，假如暴露一丝一毫，就会被大部分人所排斥。也因此，他小心翼翼地保守着这个秘密，特别是对旗木朔茂。他不知道如果父亲得知真相，会爆发出怎样的怒火，可，如果父亲只是愤怒倒好了……卡卡西不想让他伤心。
路途有些颠簸，卡卡西的额头磕上窗户玻璃，他揉揉脑袋。到了他家附近的那条街，下一站，他就要下车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覆盖了他的心，想起上次回到家中时父亲向他介绍好几个同事的女儿，现在回家要怎么面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