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下雨的时候，一点预兆都没有，走在路上忽然就落下了清凉的水珠，仅一息，从毛毛细雨变得瓢泼。
凯赶快往旁边躲到屋檐下去，衣服打湿了会很沉重，他也并不想因此着凉生病。走过去了，才发现旁边还蹲了另一个人，穿着一件灰色的帽衫，把帽子戴在头上，不知道他在这里蹲了多久，凯好奇地扫了一眼。很眼熟，很眼熟，清瘦的脊背，细长的手指，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
“卡卡西？”
那帽衫抬起了脑袋，露出半张脸，下半张被口罩遮住，只能看见一双没精打采的眼睛。
“呀，阿凯，”卡卡西慢腾腾地站起身，拽了拽起皱的裤子，“好巧。”
雨丝四处横飞，溅到脸上，挂住睫毛。
没等凯继续询问，他先开口了：“你这是要去哪儿呢？有急事吗？”
“不，不是，”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身上的正装，将水渍抹去，“是葬礼。”
“咦……”
“有认识的人，家里的长辈去世了，不过并不急，等雨小一点再出发也没关系，就在附近。”凯说。
卡卡西低下头。“有带烟吗？”
“有，你不是不抽烟吗？”凯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盒烟，抽出一支递给卡卡西，又为他点燃了。
“完全不会”这样解释着，卡卡西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灰白色的烟从他的鼻子嘴巴里涌出，一副滑稽的样子。“我父亲把我赶出来了，”他突然说，自然得好像谈论天气，“因为我不愿意结婚。”
有点太严重了吧？不知道如何接话的凯沉默下来，手足无措地把玩着打火机。这个时候应该附和说什么比较好？似乎怎样都不对。
“还是不说这个了，你最近假期过得怎么样？”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不继续下去反而更令人在意，凯却也不好意思继续询问，于是顺着对方的话题：“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去周围转了转，比如爬山、潜水之类的。”所以，到底是爆发了怎样的争吵，又是有什么样的内情，让这个人被赶出家门？一种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的好奇心从凯的心头升了起来。自己总是这样，不顾场合地冒起探究欲，或许也是一种职业病。他艰难地把问句咽了下去，对卡卡西微笑。
卡卡西把烟放在唇间，没有再吸第二口，任它静静地燃烧，烟灰一截挂在上面，在风中颤巍巍摇着，却没有落下的意思。“听起来真不错。”他说，也微笑起来。
因为对人的面孔不算敏感，凯后知后觉面前这个人似乎朝自己露出了几乎从未袒露的真容，从挺拔的鼻梁到唇下那颗特征的痣，都如此明显。算得上是……帅哥吗？凯打量着眯起眼睛。说起来，这样的人到现在没有结婚对象，也是稀奇了。
卡卡西转过脸看看没个完的雨幕，说：“好像一时不会停了，我有伞，不如让我送你过去？”他的手晃了晃，在墙边拿来一把透明伞。
这种款式的伞，似乎没有容纳下两个成年男人的可能，凯抬起手扫一眼腕表，再怎么不着急，一直等下去也实在太晚了，只好点点头道：“麻烦了。”
“没什么的。”卡卡西撑开伞，率先走进雨中，这时凯才发现这家伙穿的竟然是一双凉拖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赶出来的，这么一副凄惨的样子，不由得这样腹诽着。他也迈出一步，跟卡卡西并肩站在伞下，半边的肩膀，很快沾湿了。
今天所见的卡卡西，跟以往实在大不相同。随意到有些邋遢的样子，不像是拥有一份体面工作的社会人，而像什么未成熟的青年似的。以前在警校，这个人可是相当的优秀学生，作为表率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是一派清爽的外表，表情也从没有过大变动，总是淡淡的，冷酷的，甚至是做作的——谁会像他那样整天戴着口罩，证件照上也没有下半张脸。
“还以为是你的脸上一定会有什么伤疤或者胎记，才会遮住呢。”
“没有，”卡卡西说，“一种，习惯而已，有时候看见别人好奇也很有趣。不过你好像一直都是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让我觉得怎样都行了。”
凯尴尬地摸了摸脸颊：“因为我对识别别人的脸完全没辙。不是说有脸盲症，而是要费很大的工夫才能记下来，你戴着口罩对我来说倒是很方便。”
“你能当上警察还真不容易啊。”对方随意地调侃了一句，虽然令人意识到是普通的接话，凯还是稍稍陷入了感慨。一直以来以刑警为目标而努力地奋斗着，现在却到这里来，往后一定会远离那些他所憧憬的刺激任务，而投入到繁琐平淡的日常中。与此同时，他也意识到，说不定卡卡西也是同样的心情。
于是抱着些微的同感，凯说：“是啊，也从没想过会被调到这里来，从那件案子过后，都是一些枯燥的事情。”
出乎意料地，“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不错哦。”卡卡西说着，将烟投入了路旁的垃圾桶中，又把口罩拉上去遮住口鼻。
完全从他的身上找不出当时警校那个青年的影子了，凯有些惊讶。但，说不定从那时起就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他。
雨渐渐变小了，天空透亮起来，不再是先前的阴沉，两人也到了葬礼的现场。卡卡西往里看了看，停下脚步，说：“那么，我就送到这里好了。原本都到这里了，不进去吊唁说不过去，可你也看见我穿得实在是不像话。”他抱歉地笑了笑。
“没关系的，谢谢，再会啦。”凯说，往葬礼中走去。
越往那场地走去，天光越明亮，雨也一滴一滴停歇，像是只为了凑成这一段无所谓的偶遇似的，匆匆离场。凯看向因为被淋湿而颜色变深的半边肩膀，轻轻地摸了摸，只湿了外套，还未渗到里层去。
身后卡卡西收了伞，凯听见塑料布摩擦的声音，于是瞥去一眼，从没见过他那么沮丧的背影，那个人用雨伞的尖端在地上点戳着，像视力障碍的人在寻路一样，找着不知哪里令他迷茫的道路。
好奇心强烈地在腹中腾升而起，这种感觉真是久违了。想要知道他发生了什么，想要知道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这种迫切的心情使凯的心剧烈地跳动。
把调查卡卡西当成调查一件案子去办吧。情不自禁起了无厘头的念头。
卡卡西的老同事说，这家伙很爱看情色小说，“非常了不得的闷声色狼，”同事摆了摆手，“但是，也没有听见他说有恋人，说不定早就心理变态了。”十分熟才会脱口而出的调侃。凯问：“书名是什么呢？”
“啊，《亲热天堂》吧。他总是只看这一系列。”
因为各类案子，加上休假，凯的迎新会推迟到跟新来的实习生们一起举办，说是迎新会，实际上只是下班后同事们相约去聚餐罢了。
卡卡西不是什么社交好手，他坐在角落，笑眯眯地看。凯瞄了他一眼。昨天，凯到书店里去买了《亲热天堂》，作为一名严谨的警官，他决定逐字逐句阅读此书来体验对方的内心世界，但是爱情小说实在太复杂了，他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突然之间两个人抱着脸吻得死去活来，只好跳过一些亲密桥段，更多关注这本书的剧情。然而，显然这本书作者重点就在于亲密戏，恨不得把情动中女主角的每一根头发丝都描绘得清晰。将这本书翻完的凯，脑子里冒起了肥皂泡，原来世界上也是有这种书的，并且，这种书也是有读者的，而读者，就在自己身边。
暖黄色灯光下的卡卡西，垂着眼看向杯中。明明他的面庞再清楚不过，可凯却越发感到扑朔迷离。无论如何也猜不出他为什么跟父亲闹矛盾。从自己所知的线索里，卡卡西为了父亲转学，并且家庭关系也很和睦……啊，是那个吧，最近兴起的宅文化！好像一道电光从凯的脑海中滑过，他迅速想象出四处挂满动画美少女海报的房间，以及其中堕落地阅读着情色小说的卡卡西，还有门口暗自垂泪的他老爸。想着想着，莫名的正义感充斥了胸膛，凯朝卡卡西靠过去，低声问：“你最近好吗？”
“什么？”卡卡西迷茫地抬起头，“噢，我父亲不生我的气了，所以我现在已经不用在外流浪。”
凯感慨：“长辈们虽然年纪大了，可能不会理解这些事情，但是，尽量不要让他们太担心啊。我懂你，我父亲在接受新兴事物的时候，也有些抵触。”
卡卡西古怪地看着他，“你知道了？”
凯得意地摸摸下巴，微笑：“还不敢肯定，不过我猜八九不离十了。”
“应该说不愧是你吗？”卡卡西又用更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接着笑了，“我还以为我瞒得很好。你，不觉得讨厌吗？”
讨厌什么？凯的脑子转了转，随即说道：“这有什么？”
“那你……也是吗？”
凯说：“虽然我做了尝试，但是果然还是不懂啊！”情色小说实在太难理解了。
卡卡西的眉毛跳了跳，有些惊讶的样子，“还真是辛苦你了。”
据说特别热爱一本书的读者会不自觉模仿其中的情节，有同事想请卡卡西喝酒时，凯特意关注了他们。同事走过来，笑笑地将杯子递在卡卡西面前，问：“还喝的下吗？”卡卡西说：“当然啦。”他们碰了杯，双方都一饮而尽。
但是，凯注意到，卡卡西碰杯时的杯沿与同事的隔了一小段距离，书里是这样写的，出自卫生与礼貌的考虑，男主角总是会将酒杯与别人保持距离。他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好像书里的角色活过来一样，在他的面前上演情景剧。不过，将卡卡西与一本情色小说里的角色类比实在有失尊重，他决定让这个秘密永远埋在心中。
这场酒会，他们二人都没有喝很多，同事们倒醉得乱七八糟，家离得近的，互相搀扶着回家。凯决定骑单车，以免明天还要来一趟把车骑回去。卡卡西打趣他：“身为警察竟然醉酒驾驶。”凯有些窘迫地辩解：“我没有喝醉……我，唉，还是在这里放着，下次来取好了。”
卡卡西放声大笑，“是啦，跟我一起去坐巴士吧。”
饭店出门的对面是一条小河，沿着这条河道走，便有一个巴士站。月光落在河面上，细碎的光点轻盈跃动，钻石般的光辉。是啊，已经晚上了，竟然吃了这么久，来的时候那太阳还在山之上。
“既然你已经发现，我也坦白，”卡卡西说，风把他的乱发吹得更乱，“我的确是，喜欢男人。”
凯的大脑当机了。如果真是电脑，可能已经开始闪烁雪花屏。那电子的雪花就像卡卡西头发上的光点上下浮动。感到自己脸上的肌肉开始抽搐，凯艰难地应声：“哈哈……”这时候笑是对的吗？他只好找补了一句：“真不容易吧。”
“做与众不同的那个人当然不容易，不过好在我父亲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么痛苦，”卡卡西露出沉思的表情，“也算是一种幸运。”
所以自己的推测完全错误，卡卡西跟他父亲闹矛盾的原因根本不是宅文化的入侵……凯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可以说，他毫不在意什么看似更重要的性取向，因为他根本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概念，而更关注自己的失误。卡卡西痴迷于这本小说痴迷到人尽皆知，而他的父亲竟然对此并不在乎，多么宽容的家人啊，这份亲情让凯不由得热泪盈眶。
前方已经可以看见站牌，其上路灯在风中闪烁。
卡卡西说：“你这个人，真奇怪。或多或少惊讶一下吧？还是一副好像发生什么都可以的样子。”
没等多久，巴士到站，他们的家在同一个方向，于是都上了车。里面倒很空旷，卡卡西又一次选择了靠窗的位置。
那本书里的男主角，也很喜欢坐在靠窗的位置。凯暗暗想着。书中并不对男主角的样貌做仔细的刻画，因为作者志不在此，只模糊地写是一个英俊的男人。说不定，会长得像卡卡西这样呢？眼睛，是单眼皮，笑起来显得细长，因此总有狐狸般的狡黠，往下是神秘的下半张脸。那个人侧过脸，看向窗外。难道他也会像书里的男主角一样对着景色伤春悲秋吗？看着落叶，想到自己的挫败，想到光阴的流逝。光是猜测这样一张冷淡的外表下会想这种忧郁文艺的事情，就感到有些好笑……不，这一点好像很时髦。
那张脸转了过来，说：“你在看我吗？我脸上有东西？”
凯连忙回过神，摆摆手：“呃，让你不舒服了吗？对不起！”
卡卡西笑了笑，摇摇头。
凯先到站了，卡卡西还有几站要坐。互相道了别，凯下车，在招牌旁边目送那辆车离去。窗户里卡卡西的脸有些模糊不清，似乎眯着眼睛在笑，还挥了挥手。他驻足愣愣站在原地，直到那巴士只留下尾气。
父亲这时正好出来扔垃圾，看见门口发呆的凯，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这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站在那里许久了，他冲老爸咧嘴笑着，跑进屋子里。
一进家门就闻到特别的香气，凯问：“老爸，你在煮什么？”
“我怕你喝得太醉，所以煮了醒酒汤，现在看起来你好像挺清醒，不过既然煮了，还是喝一点吧。”他说着，端了一碗汤过来，凯接过，毫不客气地一口气饮下。
洗漱完毕回到自己房间里，凯走到书桌边，那本《亲热天堂》还放在桌面。他又想到了卡卡西，手指不自觉地翻开，满目的亲密戏却让他赶快合上。尽管只是草草略过，然而那些片段实在太具有冲击力，看过一眼就难以忘却。凯再也忍受不了将卡卡西的形象融入其中的思绪，烦恼地关上台灯，干脆倒在床上裹紧被子准备入睡。
翻来覆去，大约过了半小时才入睡，这对他的睡眠质量来说简直不可思议。
希望梦完全不代表潜意识，因为这个梦让人难以启齿。白天的主角卡卡西当然身入其中，最可怕的地方在于，另一个主角是凯本人。绝对是《亲热天堂》的内容，梦中他们还都在警校，卡卡西不知为何坐在一棵大樱花树的枝桠上读书，花瓣飘落时一切都显得梦幻，而凯，站在树下，仰头看他。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喊道：“卡卡西。”树上的人低下头，因为没有戴口罩所以很清楚地看见他的微笑，接着，他丢了书，翻身直接掉下来，凯慌忙伸手，纷纷洒落的粉色花瓣中，卡卡西摔在他的臂弯里。轻飘飘，又沉甸甸。
“手，疼吗？”卡卡西笑着问。
凯这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摇头，摇头。
场景如油画般融化，他们又到了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卡卡西推开上面其中一格，风很快冲了进来，将他的衣角吹得像翩飞的白鸽翅膀。“留下来吧。”他说，微笑，说话时看见他白色的牙齿。凯试图掌控自己的动作，却完全失败，他听见自己说：“好。”心里慌得要命，他知道，他清楚，《亲热天堂》里这部分下一步的情节，他宁愿自己不知道。
挣扎了半天，绞尽脑汁不让自己陷入那位男主角的温柔乡，终于，救命的闹铃声响了起来，凯满头大汗地从床上跳起，发出巨大的“咚”声。
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赶快走过去将那本情色小说丢进了垃圾篓。这才长吁一口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