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蹲在空旷的泳池旁边,手臂环住双膝,将自己的身体缩到最小,她身上的泳衣袖长到手肘,平角黑色款式极致保守,锁骨长度的碎发散在雪白的脖颈两边,从背后看就像个瑟瑟发抖的黑白分明的饭团。连泳衣都没换的太宰治子蹑手蹑脚走上前,面上神情莫测,教人难揣测她是觉得有趣还是无聊。在救生员尚且来不及出声的呼喊前,她双手一齐用力把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推到了水里。
噗通——噗通——!
太宰治子紧随其后跌进泳池,得益于投水经验丰富,她第一时间闭了气,没呛到水。她没注意到自己的手腕是什么时候被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攥紧的,不知道这身材细瘦的俄罗斯女人是哪来的力气把她拖下水,也不知道这无聊的保守款泳衣是从哪挤出的饱满胸部。她的眼睛被白花花一片的弧线晃了下,这才给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可乘之机。太宰治子现在快要溺水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一早就表明自己不会游泳,她的泳帽和泳镜摆在岸边,装模作样,其实在怕再漂亮的脸戴上泳帽也像颗卤蛋。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现在不会水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正在死命挣扎,一只手往她身上、往岸边、往彩色的隔离线上胡乱地抓,另一只手把她脑袋往自己丰满的胸口按,一点也不松开。溺死在漂亮女人的怀里是个不错的死法,柔软的大腿缠住太宰治子的腿,绷带在挣扎间被水流搅动得松开了,对方细腻又滑嫩的皮肤毫无阻碍地贴上来,小动物一样蹭来蹭去的。
太宰治子幸福地以为自己真的要死了的下一秒,她双脚触底了。浅水区的深度只有一米六。
救生员站在岸边踌躇了一会,她一点都不想被卷入暧昧现场,谁乐意做别人play的一环呢。在俄罗斯留学生楚楚可怜地蹲在岸边等人时,她好心询问需不需要帮忙,得到的答复是,请她无论如何也不要出手。
她在职业素养和鬼魅般的眼神之间摇摆不定,好在两个湿漉漉的黑色脑袋很快浮出水面。没穿泳衣的罪魁祸首正毫不客气地把水吐到受害人脸上,救生员确认自己只不过是play的一环,干脆地挪开了视线。
俄罗斯女人的皮肤白得像磨砂玻璃,湿透的眉眼浓墨似的画在上面,半睁着眼睛,低垂的睫毛尖挂着太宰治子往她脸上喷的水。她没怪罪太宰治子明目张胆的恶作剧,用手指勾了一下她脖颈上散乱的绷带,视线从裸露出来的锁骨一点点往上攀,一圈圈的绷带像悬崖边的绳索,把她的心系在上面晃荡。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太宰治子樱粉色的唇瓣上,湿漉漉泛着果冻的光泽,一张漂亮的会骗人的嘴。
“太宰学姐并没有换泳衣,”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视线往上,含氯的泳池水让她双眼泛红,“是不想教我游泳了吗?”
“哎呀……临时有点事情耽搁了,没来得及回去拿泳衣。我不想你等得太久嘛。”太宰治子其实是忘了,走到体育馆边才想起来今天有这么回事。对她来说临约会前被反复确认时间和位置是绝对要亮起红牌的行为,真正的鸽子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哪怕是她先提出的约会。半个月前她把写着殉情邀请的餐巾纸塞进了漂亮学妹的外套口袋,这年头没人用纸质情书,老土的手段和品味老土的学妹倒很搭配。字里行间藏的时间地点是对她的考验,也是太宰治子的免责声明。哦,她连自己的联系方式都没留给她,根本没法确认她来不来约会。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轻而易举通过了第一个考验,不对她的恶作剧兴师问罪,还默不作声地摆了她一道,太宰治子突然觉得好没劲,但又心虚地一起揭过把人故意推下水的事实。
“看来今天是游不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继续用柔软而委屈的语调说,两人的鼻尖只有一线之隔,温热的呼吸在空气中纠缠。
“是呀,外面挺冷的,我得换衣服了。”太宰治子轻巧地往后撤,假装没注意到学妹眼里一闪而逝的失望。太宰治子不由得窃笑,她是不是总自以为装得挺好的?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裹着一条宽大得像毛毯的灰浴巾,捏起一角攥自己湿透的头发。她抬头看向同样湿透的太宰治子,没等开口询问,对方已经亲热地钻进她怀里共享浴巾,小声说“好冷好冷”,挤着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肋侧,往自己手心里呵气。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心想日本女人是真的不怕冷,体育馆的窗外正飘着雪花,太宰治子外套里只有一件磨毛衬衫和一条毛呢短裙,腿上裹的绷带难道是什么新型红外线保暖材质?
“真是的!怎么偏偏停热水了……”太宰治子对着更衣室新贴的告示抓了狂,鼓起的脸蛋像小猫的原始袋,她实在不想浑身冷冰冰地在大冬天走路,虽然喊人过来送衣服是个不错的选择,她一个电话可以叫来十个好妹妹,但是旁边就有个现成的。她顺手掐了一把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腰,“你换衣服的时候没注意到吗?”
“完全没有。”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疼得顿了一下,面不改色地说谎,“解开太宰学姐的谜题已经让我费尽力气了,我的宿舍很近,学姐过去洗个热水澡吧?”
三分钟的步程也是室外步程,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提议太宰治子把湿衣脱下,用吹风机吹干再出门,太宰治子坚定地拒绝,理由是禁止偷看,仿佛那些乱七八糟的绷带底下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出门时也不关屋子里的暖气。穿过透风的走廊打开门,一阵热风让太宰治子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太宰治子才发现28度的室温已经不能算作槽点了。目之所及的墙壁和柜子贴满密密麻麻的奖状,除了日文的,还有英文和俄文的,有几个是她有所了解的国家级竞赛,她这才想起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主修的专业是天体物理,这二十一年的生命里肯定发现了不少星星。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对自己屋里的前苏联装修风格土得多骇人毫无自觉,那些奖状是她这几天才贴上去的。她在调查太宰治子时发现她正帮学妹们做国奖竞赛题目,想着投其所好,有备无患。她看到太宰治子在端详一张奖状,便凑上去请功了。
“这是我们前一阵的研究成果,”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将保温在50度的红茶递过去,“通过分析M64星系的光谱数据,我们观察到了红移和蓝移效应叠加而产生的新恒星形成的痕迹。”
太宰治子已经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好老土,天上已经有十几颗用她大名小名命名的星星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不会查不到吧?可是老土的手段配上老土的学妹似有奇效,她的眼珠转了转,假装不知道自己的心跳稍稍快了半拍。
“我把它用您的名字命名了,太宰学姐。”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紫色眼睛还是湿漉漉的,茶水的热气蒸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和平日里冰冷的神色判若两人。
“哇哦……我真的超感动!但是事发突然,我可没有准备合适的回礼哦?”太宰治子做作地惊呼起来,她用指节捏了一把认真示爱的学妹的脸蛋,又凉又滑,迎面吹着30度热风也没回温。
“太宰学姐能够接受我的心意,我就很开心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垂着眼睛,声音柔柔的。她从太宰治子对待学妹们的态度判断她多半喜欢这款,对方亲昵抚摸她脸颊和耳尖的动作应证了这点,她冰凉的皮肤现在有点热了,含着期待望向太宰治子的脸。太宰治子迎上她的目光吐了下舌头,说,那我先借用你的浴室啦,身上还湿着呢,能不能帮我找件衣服。
她手上温度的残留让消毒水味变得格外好闻。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正面临二十一年生命以来的最大危机。爱情不单考验人的魅力,也极度考验人的毅力和自制力。她年轻的生命里爱情第一次来袭,来自一个“花名在外”的日本女性,态度轻浮,喜爱浅薄的肉欲刺激,出门买个咖啡能遇到10个她钓过的女人。她偏偏美得惊人,长卷发簇拥的脸漂亮得像幻想作品里的精灵,但是不抵她头脑的魅力,脸蛋比起她的聪慧只能算锦上添花,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第一次发现对方能轻而易举跟上自己思想的时候就这么想了。和太宰治子相遇一定是神的旨意,她相信命中注定。太宰治子是她的灵魂伴侣,每个人生来缺失的另一半,她以前从不相信这个说法,但遇到太宰治子之后觉得自己哪怕生来缺失一半也没什么,现在找到了。
浴后的太宰治子身上是她的白衬衫,脖颈缠上不知哪来的绷带,与包得严实的颈部相反,她没有穿内衣。湿发将单薄的布料洇湿成半透明,胸前小巧的尖角将半透明的布顶起来,透出和嘴唇一样娇嫩的樱粉色。太宰治子浑身散发着她自己常用沐浴露的香味,她将呼吸放缓,试图抵抗这明目张胆的肉欲诱惑。太宰治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拍了一下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肩膀:“你的尺码比我想象中的大。”她总是驼背所以显矮了不少。
“太宰学姐请自便,我也去洗澡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匆匆地说,与太宰治子擦身而过。
沉浸于爱情的人一旦紧张就难免失策,她给了太宰治子单独观察她房间的空闲。太宰治子发现这些奖状都是近期才贴上去的,小学妹炫耀的心思昭然若揭,可惜学霸光环对她算不得了不起的东西。她感兴趣的是那张异国风情的美丽脸蛋,漂亮又老土成这样的女人真少见。如果在墙上贴满奖状也算示好的话,她要怀疑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没有谈过一次恋爱了。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洗完澡出来,看见太宰治子正裹着她的毛毯坐在懒人沙发里玩手机,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胸口瞟,确认她有没有穿好内衣。太宰治子的目光转向她,无声却明晃晃地用眼神问她对自己的内衣很关心吗?
她眼看着太宰治子用手指尖把淡粉色的蕾丝内衣从空调口下面勾过来,用掌心贴了贴,试探是否还潮湿,嘴角的笑容表明她很满意。太宰治子背对着她,没有脱衬衫,只把双手从袖口褪出来,从下摆伸出一节纤白的小臂,将粉色的内衣带从灵活的手腕穿进去,那条内衣像蛇一样滑进衣摆消失了,再出现时变成透出白色布料的一点蕾丝印子的阴影。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感到难以置信,在那之后,她曾花一小时尝试复现太宰治子的动作,发现自己的关节和韧带远不如她灵活。
爱情拷打着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一方面是矜持的坚持,她绝对不愿意做太宰治子“钓过的”女人之一,轻易上钩又轻易被抛弃;一方面是浅薄的肉欲,她承认自己受其诱惑,串通泳池的救生员,更衣室停热水都是她直指肉欲的阴谋。距离成为太宰治子的女人只有一步之遥。和她一个气味的学姐正款款转过身,卷发在空中荡过优雅的弧度,鸢色的眼睛里尽是玩味的笑意。太宰治子开始觉得这个穿长袖平角泳衣的女人有趣了。
只要她走上前,拉住她的手,也许像在泳池里一样做出更暧昧火热的举动(她那时是真的有点慌了),就能理所当然地更进一步,不论发生什么,她总可以请太宰治子留宿。
“学姐路上小心,记得下次把衣服还我。”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内心斗争的最后说。
太宰治子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就走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在窗边和街上蹦蹦跳跳的太宰治子挥手告别,随后驻足在窗边足有三小时,看着路灯下太宰治子留下的脚印被雪填满。
她不禁开始苦恼了。爱情竟是如此困难的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