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
梳妆台上的手机震了下,屏幕亮起来,锁屏背景是一道贯穿上下的河流,河流中段浮起一个弹窗对话框,灰色胖老鼠头像,神态憨厚中透着欠揍。
太宰治子正仰着漂亮的脸蛋,被涩泽龙彦尖尖的黑色指甲扒着眼皮补内眼线,眼睑乱眨挤出来点眼泪,又被黑色魔爪掐住下巴,翘着指头用指腹盖掉昨晚熬出来的黑眼圈,尖指甲都戳眼皮上了。这女人爱看太宰治子被她的指甲戳得眼珠乱颤的样子,再尖叫几句配合她就更开心了,太宰治子心知肚明,可惜她昨天睡得太晚,火急火燎赶到酒店,别说化妆包,连演出服都忘了带,脑中天人交战整整五分钟,一通电话把涩泽龙彦喊过来救场了。
商界参与的学术交流会,会场在国际酒店的宴会厅,太宰治子负责会场上的钢琴演奏,把接待的工作推给了中岛敦和泉镜花。前一天她在外面玩到了后半夜,睡到日上三竿。太宰治子赖在被子里,两手分别抱着美乐蒂与库洛米玩偶,权衡了一下继续躺着撂挑子不干和国木田穷追不舍的唠叨,哪个后果比较好应付。她把脑袋埋在玩偶里叹息,坐起来,踮着脚到衣柜前找衣服,找不到拖鞋,地板太冷,没衣服穿,手机也没响,什么都在和她作对。
好在三十分钟后她坐上了去酒店的计程车,不忘在车上打给涩泽龙彦。涩泽龙彦假惺惺地谴责她粗心,又在给她添麻烦。太宰治子对着话筒赔笑,手指在自己的卷发上绕圈,说演出服在店里忘取了,也靠你了哦。
设计学院的涩泽龙彦有一手自学成才的缝纫技术,爱好拿好看的女孩当模特,好友太宰治子深受其害。并非不欣赏涩泽龙彦古典与流行并存的独特审美,但她更喜欢方便些的穿着,又总被当成芭比娃娃一摆弄就过去一下午。最严重的莫过于,穿着涩泽龙彦的衣服就不能随心所欲入水了,她会挨一顿脾气,冷暴力热暴力轮番上阵,比国木田难对付多了。
这可能是她们的关系止于朋友的原因,尽管太宰治子欣赏涩泽的容貌才华,但已经下定决定不再交往个性难搞的女友了。她尤其不喜欢对付某种凭直觉行动的动物系,那么这只灰色胖老鼠不难缠吗?
起初,灰色胖老鼠头像淹没了在太宰治子手机一长串的好友申请里,人山人海的漂亮妹妹自拍,灰色胖老鼠多不解风情。太宰治子假装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有多么苦恼,她一眼就知道那是谁了。没过一会,手机传来一个新的好友申请,太宰治子扫了一眼,瞬间睁大了眼睛。
新申请的小号,头像是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自拍,下半张脸到前胸,没有那双温柔时也让人觉得残酷的紫色眼眸。太宰治子一秒点了通过,觉得老土的学妹有些继续发展的价值,尽管她性情倨傲,却愿意放下身段投自己所好。她点开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头像,透出红血丝的白皮肤,浓密的睫毛阴影,高挺的鼻梁和精致的下巴,过硬的美貌耐得住镜头畸变的考验,身上是那件不合适她上围尺寸的泳装,饱满的乳肉从领口挤出来,青色血管像伸出积雪的草叶。
她想到学妹恐怕又在苦恼地不停谴责她了,恐怕要先沾沾自喜好一会,接着才陷入矛盾的情绪里。她吃吃地笑了几声,在沙发上左滚又滚,换了好几个姿势,最后倒挂着躺下来,两条细长的腿挂在靠背上乱晃。
手机终于响了,她拿起手机,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小号的头像已经换回了灰色胖老鼠头像。“学姐,晚上好,我听说您喜欢国际象棋。”
“晚上好呀,我听说你消息有误。”
迟了,手机上发来了一个国际象棋的游戏程序,太宰治子没忍住手痒点开,惊讶地发现所有棋子都被重新设计过:黑棋的王是胖灰老鼠,不怀好意地笑,而白棋的王是一只坐姿端正的奶牛猫,歪着头很乖巧的样子,此外,黑棋和白棋都分别加上了鼠和猫的耳朵尾巴元素。
两人没有在手机上多谈,每天下猫和老鼠主题的国际象棋,有时一天一步,有时一天三四步,日子这样过去,她们本来就不在一个学院上课,一次都没在走廊上碰见过。
涩泽龙彦正往发夹上喷发胶,注意到太宰治子拿起手机时一闪而过的眼神变化,“新欢?不知道是哪个可怜的女孩。”
“哎?你怎么这样污蔑我,我还觉得是我比较可怜呢。”太宰治子嘟起被涂得亮晶晶的嘴唇,拖长无辜的语调。
“出师不利了?你也有这一天啊。”
“很难对付的一个女人哦,动心又不承认,主动但举止奇怪,套路我却不像,品味怪异得像上世纪穿过来的,总觉得再纠缠下去会变得麻烦。”
“我认识吗?”
太宰治子举起手机给涩泽龙彦看灰色胖老鼠头像,从她石榴红的眼瞳中,理解了自己的消极猜测完全在正确的方向上。她忍不住抓了下头发,被涩泽龙彦眼疾手快地用黑色指甲掐住手腕。
时隔两周,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发来了两条消息。
“我很高兴。”
“今天终于又能够见到学姐您了。”
太宰治子把手机扣到梳妆台上。
牛奶河一样的舞台灯,半盘起的黑色卷发围着一张清丽的面孔,黑猫尾巴似的卷翘睫毛下是盛蜜的湖泊,鼻尖和裸露的肩头流淌着融化的奶糖,坐在黑色三角钢琴旁的女性拥有让人置身于幻梦的美貌。G小调的忧伤圆舞曲(Valse Sentimentale No.2),太宰治子舞动的手指下,音符潮湿如雨点落进宾客面前的杯子,又或者那是听者心头的涟漪擅自成真。
从太宰治子走出化妆间时,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就注意到她了。只要还没失明就很难注意不到她,华丽白色礼服的映衬下,她的美貌是夺取人们呼吸的一阵飓风。波浪卷发束起来,柔软的肩头完整地露在外面,大片泛着波浪微光的丝缎布料,单层的不对称裙摆,绷带缠裹的纤细小腿,走上街头不会隆重到突兀,然而更合适的一个想象是在婚礼上迎着特定曲目走红毯。
坐在中后位置的餐桌旁,黑色丝绒长裙包裹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手肘撑在深红桌布上,雪白的十指相抵。涌动的人影在弹奏中逐渐安静,每当眼神在奶油色灯光里微微失焦,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就能闻到太宰治子指尖上含氯消毒水的气味。
演奏完毕,还没等她上前和太宰治子搭话,太宰治子就被几个年轻人簇拥着走了。这种局面发生在她们之间多次,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早已见怪不怪,她举起面前的高脚杯抿了一口白葡萄酒,比起喝惯的伏特加淡得像甜水。
太宰治子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斜眼瞟着白色鬓角的学妹,猫腰混在人堆里往化妆间走,还好躲得快,避开了芥川这一大麻烦,当初是她把这小孩引荐给Mafia企业的老板的,但被芥川公开献一顿忠心的场合还是够了。芥川终于在人群中不见踪影,太宰治子过回头,猫一样轻巧的脚步和脸上的窃笑像凝固的石膏出现裂纹,鼻尖蹭在一块深红色布料上,留了块粉痕。都怪涩泽龙彦粘的发胶不够多,散下来的鬓发遮挡了她的视线,才没看见另一个不想理但也在宾客名单上的人。虽然这是她强烈要求的,发胶难洗,她目前单着身没有人做苦力,晚上回去该找不到开着门的理发店了。她还很担心涩泽龙彦大胆的设计,胸口的荡领会让她在灯下走光,虽然作风放荡,但她非常吝啬于向别人展露珍贵的皮肤。涩泽龙彦盯着她从脖子缠到胸部的绷带说太宰治子有问题,太宰治子说就你有暴露癖。
躲得了前手下躲不过前领导,太宰治子趾高气扬地跟森鸥外走进专为贵宾开放的休息室。葡萄卷草纹的长毛地毯吞没高跟鞋跟,太宰治子踩在上面寸步难行,连溜走都要花不少力气,索性把屁股放进柔软的沙发坐垫不动了。房间内是奢华的欧式装潢,暖黄色的水晶灯投下线形的光束,墙壁上的光屁股小胖天使浮雕手牵着手,茶几上黑色的漆器盛放精美的点心,美中不足的是,对面坐着位老谋深算的中年男人。金发碧眼的爱丽丝在漫无目的地跑来跑去,把额头贴在落地窗玻璃上,指尖在呵出来的雾气画布上画动物。森鸥外双腿交叠坐在宫廷风的皮沙发里,捧起自己身前的红色围巾,用手指擦拭那块粉白色痕迹。
“得送去洗了。”森鸥外惋惜地说。
太宰治子噗嗤一声笑了:“森先生不会说让我出干洗费吧?”
至少不是一个剑拔弩张的开头,森鸥外低声叹了口气,“太宰君,”他松开围巾,凝视着自己的指尖,看起来并没有擦下来什么东西,“还在和我闹脾气吗?”
“森先生,叔叔级别的人不适合说这种肉麻话哦,太自作多情,像抓离家出走高中生的失败老爸一样。”太宰治子避重就轻地回答,捏起一个和果子塞进嘴里,抹茶红豆馅化开在味蕾,清甜微苦,她不知道为什么咬肌有点酸。
“太宰君,哪怕当成回家也好,在我这里永远留着你的位置,”森鸥外对于指责视若无睹,继续循循善诱地劝说,“毕业之后还没有做好打算吧?只要回到我手下,一切都不用你担心。”
“别说了。”太宰治子继续咬开一个草莓大福,慢条斯理地咀嚼,在森鸥外面前扮演起不吃完不开口的淑女。
森鸥外的笑容仍挂在脸上,颇有耐心地观察太宰治子鼓着脸颊咀嚼甜食,垂下眼帘看大福上整齐的牙印,这些动作和记忆里十四岁的少女别无二致。
“这么多天来……”太宰治子又咬一口大福,没什么意义地瞥一眼对面长辈年纪的男人。酒店的点心做得相当美味,她计划着多吃两个再溜,反正挽留她的陈词滥调听过不少次了,也不差再多一次。
“离开Mafia的每一天我都过得很自在,从没后悔过呢。”她向一块玉桂狗形状的羊羹伸出小叉子,不禁为前老板的品味啧了下舌。现在发生的事在过去的某个时间也发生过,像个出不去的轮回,森鸥外藏起情绪的平静笑容,还有他思考时下意识低头看向手指的习惯。
“不好意思……”
一声低沉的女声打破僵局,嗓音里带着甜美的沙哑,措辞恭谨而局促,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无声打开的。
森鸥外看见太宰治子无聊的眼神瞬间一亮,像猫在黑夜里反着光的眼睛。
太宰治子把玉桂狗羊羹咬在门齿间,知道洗发胶的苦力来了。虽然土气的学妹穿了一身黑,从脖子到脚踝没一处暴露的皮肤,像个上了年纪的修女,但是金线刺绣的腰带品味不错,高领剪裁又显得上围更加高耸饱满。太宰治子的视线回到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漂亮脸蛋,又薄又白的皮肤上的红晕像大福里熟透的草莓。
“太宰小姐……”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扶着把手,虚浮而酡红地走进房间,“我不小心被灌醉了,除了您,这里我没有认识的人……能不能请您送我回到房间里?”
多么激起人保护欲的形象,可惜太宰治子知道灰色胖老鼠并不好惹,更没那么容易被人强迫。太宰治子从她打理过的柔顺头发打量到脚,黑色平底皮靴,鞋底轻盈地浮在地毯的长绒毛上,她走得比穿高跟鞋的太宰治子要稳。太宰治子踩稳鞋子的细跟晃晃悠悠站起来,顺手端走一个盛着布丁的漆器盘。
“回见啦,森先生,以后少少见面。”太宰治子举着小盘子慢腾腾地走,给森鸥外留下一个难以称之为淑女的背影。他以前毫不吝啬地将她当成继承人培养,从没疏忽过礼仪教育,此刻也没有开口指摘的立场了。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体温低得骇人,和太宰治子交叠的指缝在冒冷汗,万幸还能自己走路。太宰治子让她靠在身上,隔一层丝绒布料也能感受到她肩膀坚硬的骨骼。太宰治子咬了一口盘子上的布丁,开始想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或许是真的醉了。那双深邃得仿佛能装下整个世界的紫色眼睛——时而放空、时而沉浸在思考中而显得哀切、时而在考量太宰治子的想法,亮起一瞬又故作无辜——唯独不会微微失焦,看太宰治子的脸和看墙壁露出一样的眼神。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身上没有带包,太宰治子把手伸到她的腰带下方,认出那金色的刺绣正是涩泽龙彦的手艺,无奈又讽刺地笑了一声。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窄窄的腰上没有什么肉,太宰治子摸进她裙子口袋里找房卡时,凸起的胯骨有些硌手。
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目光涣散的醉鬼,太宰治子把布丁吸进嘴里,发出不大礼貌的声音。她把高跟鞋咚咚两声踢了,拿起来挂在涩泽龙彦缝给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腰带上,毫不心疼它被扯出永久的皱褶。她用房卡开门,把陀思妥耶夫斯卡娅放上床,然后给涩泽发消息,让她把穿过来的便服找前台送进房间——是不是没必要特地通知?涩泽龙彦知道的太多了。
白床单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像条黑色的藻类扭了下,太宰治子眉头皱起来,她可不高兴伺候喝醉的人,哪怕是她感兴趣的女人,看见对方呕吐物的关系也太越界了。但陀思妥耶夫斯卡娅起来坐直了,比她平时略带佝偻的姿势直得多,腰带上挂的两只高跟鞋铃铛似的碰来碰去,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一点也没关注它们。
她按下了一个遥控按钮,帘子自动抬升,露出房间的窗台。矮桌,简易单人沙发面对着面,桌上摆着一盘国际象棋,太宰治子立刻看出这是她们之前在手机上没下完的那一盘,太宰治子屡屡发起出人意料的进攻,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防守滴水不漏。国际象棋并不是网上特地做过美工的定制款,但材质比普通的透光得多,白棋的影子和心事一样是半透明的颜色。
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眼神清明,那是看太宰治子的脸时才露出的目光,一闪而逝的激情,骄傲的克制,愉快的苦闷。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和我把这盘棋下完吧,学姐。”
太宰治子觉得自己不能轻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