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
当我接到汐华的电话时正在邻居空条家吃饭。
空条先生好不容易结束巡演回归家庭,当晚便带着贺莉太太一起出去二人浪漫,他们的儿子承太郎也不爱凑爸妈的热闹,一个人留守在家。恰好我也一个人,只不过我爸妈是各自出去过二人世界了,我趁机来他家搭伙吃饭,却没想还能接到一个爆炸消息。
承太郎坐在我对面,看我接了个电话回来就食不下咽心不在焉还掰断了一根筷子,压压帽子沉声问我。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回过神迅速跟他道歉,“对不起,把你家筷子掰断了。”
承太郎大度得很,摆摆手表示没事就继续低头吃饭。今晚的饭菜是我和他一起做的,三菜一汤,虽然很不甘心,但是不得不承认他做得比我好……唉,事实上我只做了汤,承太郎只喝了一口就没动了。我尝了一下差点被咸死,灰溜溜跟他道歉,吃着味道绝佳的菜愈发佩服承太郎。别看他一天到晚拉着个脸穿黑衣服拖大银链子,还管自己妈妈叫“婆娘”,哪里都像个糟糕的不良少年。但那都是叛逆期的暴躁,空条承太郎实则是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居家好男孩。
换了双筷子重新坐下,认真吃饭。我感叹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像承太郎一样能干,贺莉太太有这样的儿子真幸福。他对我的马屁恍如未闻,只是脸色又黑了黑。我收住话头,不想惹他不快,去别人家里还是得让主人高高兴兴的才好。可什么也不说显得太过尴尬,我绞尽脑汁想找个话题聊聊。可说来奇怪,我天生的好口才在承太郎这里总是憋不出个屁来,可能是因为承太郎过于优秀,而没人想在聪明又漂亮的人面前暴露自己不及他们的不足之处。
“承太郎……我姐姐回来了。”
……完蛋,憋了半天竟然下意识说了这句话出来。
果然承太郎动作一顿,筷子也悬在半空,碧海一样的绿眼睛从帽檐下面犀利地射向我,我有点紧张,不敢动了。
我不该在他面前提汐华的。和承太郎认识这么些年,不说完全了解他,但他经历过的事我也了解得差不多。空条承太郎天不怕地不怕也很少吃亏,顺风顺水长到今天为止最不堪回首的经历就和汐华有关。
三年前一个寻常的日子,我那个同父异母的私生女姐姐来我家,没找到父亲就来找我。当时承太郎正好来看书,我还在和他讨论飞鱼是如何飞起来的,汐华就推门而入,看见我们后转了转眼珠子笑眯眯走过来,扒住年仅十二岁的承太郎在他脸上留下一连串的口红印。那时我才十岁,被汐华的举动吓得抱头绝望大喊:“汐华你疯了吗!怎么办啊你要怀上承太郎的小宝宝了!”
当时我是受了在同龄小孩间传得玄之又玄的谣言迫害,以为人和人亲了嘴就会怀孕,汐华动作又快又狠,承太郎的嘴十有八九也被亲到了。那时的承太郎也是不知世事的单纯小孩,刚从袭击里反应过来想挣扎,听到我的话又霎时白了脸,在汐华怀里结结巴巴说:“我,我的?”
汐华彼时芳龄十六,已经熟知了男女间的游戏规则,但这女人竟然一起赞同我的话,娇俏地望他,用可怜巴巴的语气说:“是啊是啊,我肚子里有你的小宝宝咯,你要负起责来呀。”
承太郎被唬得一愣一愣,差点就被汐华花言巧语骗去当童养夫,幸好父亲回来制止了她的信口开河。
最后汐华从沉着脸的父亲那里拿好钱就拍拍屁股走了,承太郎人都呆了,我第一次看见他那种样子,也吓得说不出话来。父亲见状跟我们说了她在骗人,还特别叮嘱我以后不用理她。我不记得承太郎得知真相后是什么反应,不过那时候他还没进叛逆期,依然是个温柔有礼貌的广义上的好小孩,所以汐华毫发无伤拿了钱还看了场笑话。
如果是现在的承太郎,她可能就不好过了。
“……嗯。”
承太郎收回视线,继续吃饭,但他周身的气压更低了。我又庆幸还好刚刚没跟着说出后面的话。
汐华在一年前去了埃及旅游,本来说只去一个星期,结果莫名奇妙在那里留了下来。我没问她原因,确保她还活着,就没主动和她联系过。她倒是时不时给我寄些明信片还有照片之类的东西。
现在她回来了,不仅如此,肚子里还有了个孩子。
我的姐姐汐华,她没怀上承太郎的小孩,倒是怀上了一个我前所未见的野男人的孩子。
这我不敢和承太郎说。
吃完晚餐我和承太郎告别,他的帽子比平时又压低几分,脸上的黑线也多了几条,我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多说话,出了门就赶紧回家。
刚打开玄关的门,就闻见甘苔调湿冷的香气。家中不用熏香或者清新剂,母亲嫌俗,不够清雅。现在出现了西普调,这就表明是招摇的祸害来了,甘苔花,乙醛……我循着香味向房间走去。
打开门果然看见我最烦的那个女人。
“你回来得好晚。”汐华毫不客气躺在我床上,身边散了一堆唱片,都是从我柜子里翻出来的。那双染了红色甲油年纪轻轻就开始做保养的手捻着一张碟片凑到眼前胡乱看,跟着读出来的话听不出是哪个国家的语言。她转了头对我娇滴滴说话,“去找隔壁家的小男孩了?”
黄铜留声机的唱针微微颤抖卡在波纹上,黑胶唱片一圈一圈转唱出绚烂的摇滚乐,震耳欲聋。她不会调音量。
我点点头,她呵呵一笑。真奇怪,汐华不爱听摇滚,从前听到这些都要皱眉捂着耳朵躲开的,现在居然会自己放来听。音乐品味的变化往往能代表许多事,我靠在门旁仔细观察她。从相貌上来看她没多大变化,还是那副耽于逸乐的娇嫩面容,但从前爬满眉眼的肆意妄为流失不少,能看出几分乖巧相了。
“你变了不少。”我评价她。
汐华撇撇嘴,扔下唱片闭上眼睛,话语里是愉悦和骄傲:“是变不少,毕竟我怀孕了。”
这下我注意力被转移到她肚子上,她今天穿一条粉色雪纺连衣裙,被布料掐住的腰还是一样细秀,看不出肚子里有一个小生命。
“几个月了?”我走过去摸摸她肚子,柔软又平坦,什么也感觉不到,“如果小还可以去打掉。”
她睁开眼不可思议看我,少见地惊讶:“我们一年没见,你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你都不好奇我怎么怀孕的?”
我轻轻拍拍她的腰,说我不好奇,因为你会意外怀孕是我预料内的事。她没因我的嘲讽回舌,而是扇起多情的长睫毛幽幽看我一眼,说道:“我在埃及遇到了神,孩子是他的。”
我收好唱片,把她赶下床:“神,你是嗑药了还是在用比喻?”
汐华不恼,轻快转移阵地到我书桌前,随手拿起一本书翻开看两眼又漫不经心关上,憋不住还是与我说起话来。她提起令她滞留异国的神秘男人时娇艳的脸颊更透一分薄红,很美,但我还是想翻白眼。汐华坐在顶灯下,被泼一身冷光,面含春风摸摸肚子,痴狂和恐惧在她眼里轮番交替,最后定格为浓沉的迷恋。她此刻像个信徒,一年的别离是她重构自我的朝圣之旅,她受了男人的施洗圆满归来,找到重大的教义且言之凿凿:孩子要留着,我要生下来。
我无法理解这种情绪,皱眉问她:“他给了你很多钱?”她摇摇头。
这就奇怪了,汐华虽满身恶习,但也是个头脑清楚的人,没有好处平白无故给人生孩子,怎么也不像是她这种靠吮吸男人骨血为生的女人做得出来的事。
“你是被他下咒了还是真的在埃及呆傻了?”
她拧起细长的眉毛,语气里是不耐和埋怨:“唉,我要的已经得到了……不过和你说你也不懂,你没见过他,不知道他有多厉害。”
音乐播完,我去换上另一张唱片,汐华也安安静静听着,盯着书架发呆。“神”能有多厉害我不知道,但是能让汐华改了秉性还心甘情愿给他生孩子,大概真的是什么世间难得一见的稀罕人吧。
单身妈妈不容易,汐华的怀孕初期还好,一个靓丽的年轻孕妇,可以自力更生。后来月份大了,她开始腰酸背痛睡眠不足,受激素影响转变过速的情绪折腾得她形容憔悴,精神失常,和万千受此折磨的孕妇别无二致。大概是太过痛苦,她谜一样熊熊燃烧的信仰也经历了分崩离析的过程,具体体现在从一开始对孩子的满心期待、见人便说变为后来的郁郁寡欢和不堪忍受。
织了一半的针脚凌乱的毛衣连着针线被弃置在床底,提前买好的婴儿车和流光溢彩的风铃被锁到置物柜不见天光,她再也不会在看见活泼的幼儿时露出欣喜温柔的笑前去逗弄他们,恰恰相反,她现在讨厌孩子。如同大海退朝,汐华脱离了蒙住她的圣光,无由的迷恋开始消退。我看她冷淡的消瘦背影感叹:
汐华,你是个普通女人。
以往对她的厌烦和鄙夷也在她的脆弱下转化为莫名的怜悯。汐华漂亮圆滑且世俗,肆意游走于人群间为自己讨来好处,如果她不是我姐姐,我还会笑称她一句真有能耐。可一旦这样的尘俗特质和自己沾了边,就看不上这样浅薄的异母姐姐了。加之她是私生子,却比我这个婚生子大好几岁,错不在她,但我还是难受。我叫她只叫姓氏,继承自同一个父亲的姓氏。汐华,汐华,她只有这一点配得上我去说道。
汐华对我的鄙夷报以同样的态度。她有自己的逻辑,觉得我对她的抵触莫名其妙,被我嘲讽地体无完肤还是爱来找我说话,同时用更迅速利落的行动嘲讽回来。这方面我总是比不过她,因此我实在烦她这个喜滋滋的肉中刺。
但烦归烦,与她进行多年的交锋,我得承认她终究是我亲姐。在她三分钟热度幡然醒悟过后的孕后期里,差不多是动弹不得,吃饭喝水都得要人帮忙,她有古怪的脾气和自尊心,不愿狼狈的样子被同性看见,故也请不来佣人帮把手。当代社会人情冷漠,我怕她一尸两命被磨死在孤寂的公寓里还没人知道,就经常逃课去照顾她,多亏了她我都十三岁了还能练就翻墙的好技术。没办法,不能真让汐华上了晨间早报变成学者批判社会的又一例力证。
漫长的孕期过去,孩子终于出生在阳光明媚的春日,医院里的花木在汐华一夜的嘶嚎中开了花。花降暖春啊。我感慨了一会儿,继续坐在走廊数树上有几片花瓣,直到父亲急匆匆的步伐碾碎了被风吹下的花骨朵。他大步急促走进病房,关紧门还拉上帘子,像是怕被人看见这些不光彩的证据——他十九年的罪还有给他蒙上新耻辱的小罪。
私生女怀孕的事父亲知道得很晚。我没与他说,汐华也是。他知道时孩子已经生完了。父亲沉下脸小声叱责熬了一夜脸色苍白的汐华不检点,接着又质问我怎么不早点和他说这件事。
“本来我想和您说,但想到说了也无济于事就放弃了。姐姐想生,您总不能逼她去流产。”
这个回答假得过分,毕竟我就是第一个劝她去流产的人。
汐华嗓子哑了,但还是轻轻哼一声,算是赞同我的话了。
得不到满意回应的父亲气急败坏,势要找个说法,便去打电话把汐华的母亲叫来问责。
我看着摇篮里的婴儿,我的外甥。伸手戳戳他那张又小又皱的脸,费尽心思想从上面找出汐华曾说过的风华绝代,魔性魅力。可是我怎么看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特殊的地方,甚至比电影里刚出生的白白净净的婴儿还磕碜。都说孩子刚出生时像父亲,这样就会加固父亲对亲子关系的确认从而得到他的喜爱和保护。可这小猴子也没爸爸,露出来的一头黑色胎毛和汐华一模一样,眼睛还没睁开,也不知道是不是红色的。他也是混血儿,没准以后会像承太郎那样?
忽然一只温暖又柔软的小手抓住我的指尖,我惊奇地看他,一点不敢动。他的眼皮颤抖,花了几秒慢慢睁开眼睛。
是绿色的,还是汐华的颜色。我有点沮丧,轻轻叫汐华。
“汐华,他不像你说的男人诶。”
“无所谓,他像谁都无所谓。”汐华瞟一眼孩子,就阖上柔柔的淡粉色眼睑睡去。春光透过帘子缝隙照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我觉得汐华又变了,一年前与一年后杂糅重组,她重新漫出韵味。
门又被推开,汐华的母亲到了。
她是一个漂亮又轻佻和汐华相同类型的女人,也是汐华的人生导师。她对于女儿怀孕所持的态度不置可否,不生气也不欣喜,偶尔去照顾一下汐华,但细细算来去的时间大概也没我多。她进门后看一眼睡着的汐华又看一眼细细呼吸着的外孙,随后看我向我,露出一个微笑。和汐华的笑脸像,又有所不同,更加……
我还没完全琢磨出来,她就转身三言两语哄好跟着进来的父亲,和他一起离开这里还了病房一个清净。我看她离开时风情摇曳的背影,想起母亲几年前在我抨击汐华和她的母亲又来找父亲时的评价:
“她们是天生的第三者,但这不是她们的错。你不必看不起她们,也不必讨厌她们。她们是不会属于任何男人的。”
时间悠悠流逝,我也在这陪着他们俩。汐华好像做了噩梦,忽然轻轻喊一声醒了过来,朦胧惊恐的眼珠转来转去,找到我后渐渐明晰,狡猾的女人借着病弱的身体像之前一样向我讨个可怜。
“春乃,我想吃苹果。”
我任劳任怨从果篮里挑了个红彤彤的苹果,洗好削好切好递到她手上,她开开心心接过去小口吃着。窗帘被前来查床的护士打开,春阳带着樱花的气息彻底照耀进来,汐华蜷在雪白的床褥里,蓬松鬈曲的黑发铺散在瘦娇的脸颊边。透明滴袋里的液体徐徐闪光,缓慢滴进汐华苍青色的血管,她好像也脱离了“神”的影子饱满馥郁起来,肤白如玉,娇妍似阳,一汪水玻璃化作的眼珠被纤长浓密的睫毛盖去一半。
大喜大悲,大爱大恨,真情虚意,傲气绵软,活灵活现全在里面了,一团跃火。
母亲说得对。她们不属于任何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