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2
09.还权
“他真这么说的？”徐云峰会间堪堪坐到办公室，Andy便将方才那段话说给他听，他是Gloria在综合办保障处调出来做总裁助理的，没啥大来头，就说是肯做事嘴巴牢，徐云峰正要这样的。
Andy从不在上司面前表露自己的好奇心，只把马杰说的话重复一遍，垂头站在那里，抬头看了看手表，十二点四十五分。
他出声提醒：“徐总，还有十五分钟。”
徐云峰咂摸着马杰那句吃腻了的口吻，总觉得话里有话，确认Andy说过是他准备的，便知道自己这个副总裁有多不受马杰待见。他知道Andy在提醒他开会时间，手一摆让他先下去，办公室空落下来，徐云峰才发觉有些累，于是捏捏眉心。
他想起来去年这个时候，大会小会连轴转，晚上和马杰温存都穿插着两人分开的办公，马杰在窗边哒哒哒敲电脑，他坐在桌前看公文，次日走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马杰连着他的那本文件夹揣电脑包带走了，徐云峰左找右找，想起来前一夜带回家看过。
那时不比现在，那是马杰为数不多的上到他办公室的一次，留完言后十来分钟，办公室响起敲门声，然后马杰便从门缝间探出脑袋，长舒了一口气，像做了贼似的，把不小心顺走的文件还回来。
在有精神意义上的分离之后，徐云峰发现马杰无处不在。
他醒了醒神，又回到会场中，大屏正调到十二点五十八分四十秒，仍旧无情地一个数字接一个数字跳动。他来得迟一些，高铭已经落座，他于是也抽开凳子坐下来，这是各条线总经理及以上级别的会议，主要是为明天的季度调度会做统筹安排，一些事情也在会上提前通气，下午的会程更紧凑点，董事长先是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又轻轻放下合上盖子。
会上人不少，却格外安静，瓷杯合盖的声音尤其明显，良久，胡董才开口：“之前高铭总跟我提过，目前公司生产线上头绪太多，原来暂代分管的条线可能要放一放，今年预计要在N省设立新的省分公司，确实有些忙了。”他扫视一圈人，“至于行政办公室和财务，有没有人主动愿意有新的尝试。”
所有人都屏着气，接受董事长的审视，话语如同石子投入深水，一点波澜也看不见，会上皆是人精中的人精，只看坐在董事长第一下首的并不是高铭，而是Jeffery，便知道没有人会当这个可怜的出头鸟。
于是胡董看向徐云峰：“那就云峰你再辛苦辛苦了。”
徐云峰嗳了一声，抿着嘴唇点点头权算答应，至此年会风波对他带来的最后一点影响消散了，高铭知道董事长属意徐云峰，与其等他发话，不如自己坦率放手，还能搏一下分公司新设的机会，N省的分公司已提上日程有几年，今年正是万事俱备，就等集团先指派临时负责人过去。
其实大家都明白，所谓辛苦之语，都是对徐云峰受影响的一些宽慰，会议的核心脉络终于浮现——取消高铭所有暂分管权，恢复了徐云峰职务权利，一如从前。
那么N省分公司临时负责人——
大家都心知肚明了。
Gloria感慨领导的权衡御下之术，也看出来徐云峰一早明白，不过就等一个正式的通知，安排在季度调度会之前，意味着高铭只是可怜地暂行了那几十天的职责，实际上现赶着的好是落不着一点。
高铭是车间出身，技术工里提出来的领导，分管财务和办公室难免左支右绌，远不如高级经济师徐云峰得心应手。
会后，徐云峰回应了几个人的恭喜之语，回到办公室见财务那边已经递过来去年全年公司管会口径关键指标表，并做了详细的解释说明，心下也算满意，他悠闲地往后一靠。
所有事都一步步走向正轨，除了马杰。
上午的那杯热可可马杰只当Andy的面喝了一口，便被随意地丢在那冷掉，Andy走后他才流露出对刚才抿的那口热可可的生理恶心，趴在洗手台边呕了几回才舒服。
Penny在一边给他递纸巾：“没必要非喝的，放着不就是了。”
马杰舒服了，接过纸巾擦擦嘴：“你以为Jeffery哪有那么肯善罢甘休……”
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还不如早早表现一下把Andy打发了。
马杰摸摸肚子，难掩吐槽之欲：“怎么还不够忙的，想得起来让助理送吃的，跟微型鸿门宴似的，要我说一天十八个会开死他得了。”
马杰补充一句：“括号K10高级经理及以下不参加啊。”
季度调度会全程由徐云峰主持，一切顺利，开会的时候马杰在会议大厅一侧的走廊上躲懒，徐云峰的声音隔着话筒传遍大厅，震得他脑子嗡嗡地响，他给Penny留了个言，让流程到人力资源中心宣导全年企划时再叫他。
安排走最后一波领导时，天都黑了，外面淅沥下起小雨。马杰今天运气好，一天都没跟徐云峰近距离打上照面。他留了人在会场收尾，回了办公楼层，便见对方跟着胡董应该是去招待其他几个重要省份赶过来的负责人去了，这现下也不在他的范围，升到K10，再不用夜半三更给领导打车代驾，风尘仆仆。
他舒服地窝在小办公室里睡了一觉。
季度调度会一个大关过了，公司上下进入过年的预备模式，综合保障处的人就差举着大喇叭通知领新年的装饰物资，吆喝不出去只能又分头拉着推车一层层发放。拉车的是个年轻小伙子，被讥讽为像是大学生创业误入，也不生气，还是乐呵呵的，路过人力资源中心的楼层，马杰要了个窗花和中国结，管理处几个小组的都兴致勃勃，要了不少大小福字和窗花挂浪纸灯笼，一通乱贴。
马杰出门，差点没被这扑面而来的红扎着眼，他摸索着打开一个孕期APP，上面提醒道：十六周，我已有18cm的身长，180g左右的体重，我会吮吸自己的拇指了！
马杰想，居然真要过年了。
10.西装
过年前集团还有一件说大不大但是确实关系每个人的事，就是给所有在岗员工定制司服，赶着二十八，综合办保障处联系的西服公司才到众和来服务。即便是广进计划后，众和员工数量仍然不可小觑。通知中午下发，每两层设点服务，意思是要员工自个儿去对应楼层，不过K13以上高管层都是一对一的，徐云峰翻着文件，身后的测量师低声道徐总请抬手，他便将手抬起来，眼神却不分过去一点，Gloria在一旁，徐云峰站着，她自然也不敢坐着，观察徐云峰的神色，只见他微蹙着眉，单手揭过去一页，看差不多了就递给她。
“想法不错，虽然本来在部门间同级同酬难以实现，尝试设立基准数值，明确系数调整规范，这个办法倒也不是不可，绩效薪酬部这回写得还算过得去。”
Gloria点点头：“会上Magic提的想法，是绩效薪酬部细化撰写的。”听到马杰的名字，测量师察觉到徐云峰身子一僵，长尺从肩头比过去测出肩宽，一切又都恢复如常。
徐云峰转身，让测量师量衣长：“你觉得Magic不错？”
Gloria见徐云峰没露出不满，但问话叫人奇怪——这叫人怎么回呢？是希望她说Magic尚不好，还是希望她说Magic尚可——但是他会上一些提议安排也确实颇切要害。在公司待这小两个月，她真是摸不准上司飘忽的心思，按理说他和马杰年会结的是大梁子，企划百般为难的也是Magic，却听说徐云峰前段时间三天两头眷顾员工关系与企业文化部那儿，不是送吃的就是送喝的，美其名曰体恤下属。
她碰到Andy，Andy嘴牢，只说Magic挺受徐总看重的。
Gloria思忖了一下，回道：“我觉得Magic人还可以，有的想法确实不错可以采纳。”
徐云峰轻笑了一声，测量师记录完数据，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徐云峰却叫住她：“你们数据测量今天都全结束吗？”测量师看了一眼Gloria，才点点头：“是的，两层设一个点，我这边替您量完就下去人力资源中心的点去帮忙。”
徐云峰一摆手，算是满意她的回答，她飞也似的溜下楼，人力资源中心那儿早就忙成一团，排着长队的塞了整个办公室走廊带拐弯，她听安排，叫去几个K10级部门经理办公室量数据。
嗨，还是免不了跑腿，架子够大的，她心中腹诽道。
徐云峰理了理衣服，安定坐下回Gloria的话：“原来部门高级经理职位，四个部门里会出两位副总监，干部教育处就算了，本来就是Peter免职调过去的，现在应该还差一位。”
Gloria点点头：“原来是Mark和Peter，Mark是招聘部做了五六年的经理顶上去，这是一位，Magic越级晋升，按规定一年内不能上兼副总监职务，绩效薪酬处情况差不多，年限不够，还要再等等。”
Andy适时敲门进来，递进来两杯咖啡，Gloria完全不用咖啡醒神，在领导办公室应付回话就够让人心惊胆战，徐云峰端起咖啡吹了吹，但是并没入口。
“做HR切忌死板教条，在规矩范围内，首要是灵活变通。当然，同时也要从汇报上窥其本质，抓住要点，多数能事半功倍。”
Gloria点点头，心说她应该是明白了，徐云峰点她虽然是绩效部递的方案，也要看看是谁抛砖引玉起的头，领导的心思探查探查，还是能搞得明白的。
Gloria预备回去时，楼下对外宣传部总监递上来一张邀请函，是P大校庆的邀请，随函附赠一枚金制校徽，看起来价值不菲，徐云峰合上盖子往茶几上一搁，翻开邀请函。
“说到P大，今年的高校战略合作协议拟好了吗？我记得通气会提过一嘴，人家学校邀请函都发来了，没有不去的道理。”P大是徐云峰的母校，这些年人力资源中心和几家一流高校签署过合作协议，作为生源输送基地，众和从不缺实习生，其中就有P大。众和上市以后，徐云峰定期向P大捐赠款项设立基金，也为众和博得了良好的声名。校庆日定在年后一个月，春暖花开，Gloria翻了几下手机，找到之前拟的协议范本传给徐云峰，他顺手拿过Pad查阅，不过和往年大差不离的内容，只消他简单过目。
“今年赶上校庆，如果能举办签约仪式最好，日程安排估计在2-3天，您看是谁陪同？”
徐云峰合上邀请函，显得漫不经心。
“那就，Magic吧。”
测量师跑到马杰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快下班的点儿了，她敲敲门，员工关系与企业文化部高级经理，这名还够长的，她先说了抱歉时间耽误了，主要是众和人太多，里头人开门倒很快，连说着没事儿，倒比前几位经理亲切和蔼的多，他并没穿西服，只穿一件宽松套头衫，测量师来不及细打量，一路肩宽袖长胸围测下来，软尺圈在腰上时，她才发现眼前人看着身量不宽，腰围竟然比她想象的大不少，像是套头衫颜色太深，于是根本分辨不出来实际，马杰抬着手让她半蹲测腰围，问道：
“这个腰围能再给我放一点儿吗，我估计还会再胖……额，再胖一点。”
马杰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睁着眼说瞎话：“生病了吃激素药呢，估计一时半会胖起来减不下来。”
“……行。”测量师没好意思说，就着卷尺手一量，就知道马杰根本不是胖的，什么激素药只胖肚子啊？但作为一个有专业素养的专业的西服制作公司的专业人员，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听。
她知道太多做什么，她只需要答应。
另一边，送走Gloria，徐云峰召来Andy。
“明天把Magic今天测的数据带一份上来，给我。”
11.新年
二十九中午，食堂吃饭的人都稀稀落落的。
“你要陪他去校庆？那不露馅吗？”Penny声音拔高了几度，马杰做贼心虚拉着她让她小声点，Penny手指动了几下，“3月底，21周，你疯了还是你疯了，这事儿怎么就这么巧砸你头上了啊。”
马杰扯了扯嘴角：“谁让我也是P大的……”
他接到Gloria的消息时候并不是询问，而是明确的通知，她顺便还传达了徐云峰对本年度薪酬方案的意见，话里话外都不容他拒绝，她最后以一句感慨结尾。
“Magic，听说你和徐总是校友，他要求你随行也不奇怪，抓住机会好好表现啊。签约仪式我会陪同出席，其余时间靠你了。”
靠他？算了吧。
马杰视死如生：“我本来也不显，三月底天不算太热，多穿点看不出来的，再说他是主角，自然有领导在旁边，还有助理，我打打杂算了。”
Penny扑哧一笑：“我怎么觉得徐总想跟你——跟你那个词儿怎么说来着，旧梦重温啊？”
马杰啐她吃这么多堵不住嘴，于是Penny心情很好地哈哈大笑起来，要放假的打工人状态总是这样，消消停停站完最后一班岗她就溜之大吉了。
Penny的家在隔壁市，高铁要不了五十块钱，班次多得她不用抢票，马杰今年因为肚子里揣了一个，也没有回家过年。他是家里的小儿子，父母知道他忙也没太过问。现如今科技发达时代进步，视频见见也不算相隔太远，声音和想念都能通过微信传递。
马杰心里打鼓，他特地搜了孕周对应腰围，也在办公室偷偷对着柜门内镶着的镜子反复比量，确实他是不怎么显的，不是仔细去看去摸，确实发现不了什么端倪，加之他在K8弯腰驼背惯了，稍塌一点腰，基本上是万无一失。
只是要他陪徐云峰重游P大，他实在心情复杂。
马杰入学那年徐云峰在读经济学的研究生，第二年，两个人其实本没有交集，全赖马杰学联社团的学长拉他去一个学术会议做苦力，徐云峰作为参会代表代导师做汇报，马杰就是跑后勤顺带递话筒的。徐云峰这种学术会参加得驾轻就熟，拿过马杰递的话筒拍了两下，冲他摊手。“没声儿啊？”马杰奇了怪了，刚才试的时候还好好的，倒霉催的，下一个就是徐云峰上场了，马杰牙一咬，“您等十秒我给您换个新的来。”
后来好歹是赶上了，马杰后台翻得气喘吁吁，徐云峰下台来却没有立刻去入座，只是拍拍他的肩膀：“你是经济学院的？”
徐云峰那时候很年轻，头发不似现在掺白，身长玉立，算是俊朗，因此他在学校人气很高，马杰戴着始终如一的黑框眼镜，被他这一问搞得话都没说明白：“啊，我是管理学院的，过、过来帮忙的。”
马杰后来和徐云峰在一起时，称自己确实是见色起意，他又问徐云峰怎么记得自己的，徐云峰摸摸马杰当时顺毛的头发，什么也不肯说。
马杰有个分组，专门放着领导，各种节庆祝福群发，今年也不例外，他精心码好了一段祝福，窝在暖融融的卧室里卡着12点发送——这是他的极限了，他知道领导收的祝福太多，不可能有人回他，也没指望人回，就是尽一点社畜的本分，他按了待机不过半分钟，屏幕又亮起来。
是徐云峰回复，你也新年快乐。
自从徐云峰没疯狂让他上楼汇报之后他就把徐云峰从黑名单里暂时放了出来，毕竟是领导，有什么正事吩咐下来没做到位的他可难辞其咎，翻上去两个人曾经的对话都三言两语的，除了今天来？就是买套，期间夹杂着去年的端午祝福和中秋祝福。但是在当时，徐云峰从来不就他一看就是客套的群发祝福回复他。
马杰在心里轻轻地问候了徐云峰十八遍，愤恨地把他从领导的分组踢出去，失策了，虽然也没想到他真会回，但是马杰还是很后悔，发祝福就应该不选他的。
马杰在短短的一分半里打字又删除，一方面想着都是私下对话又没人知道，一方面想吐槽徐云峰又说不出口，越想越气愤，哪个大领导十二点不睡在这回新年祝福啊？回复也回不到他头上吧？
徐云峰今年和马杰一样，孤身过年。他拒绝了旧友邀约，一个人在落地窗边看远处的烟花。
这套房子位置偏，但风景甚好，他和马杰厮混时常住。跨过这道江，就是再无禁燃管束的区域，有人不远数里，到这边放烟花，因此很有看头。
十二点的时候他同过往的每一次一样收到了马杰的祝福，他的期待没有落空，于是他快速地打字回复，以祈求马杰能有稍稍的情绪波动。
他看着聊天界面的最上面一会儿变成对方正在输入中，一会又变回去，却没能收到马杰的任何一条消息，就连方才那段白框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马杰”撤回了一条消息。
12.校庆
3月27日，星期五，徐云峰一行出发赶往P大所在的城市，他们有两辆车，Gloria和马杰一辆，徐云峰单独一辆，马杰穿了宽外套坐在副驾驶，一路驱车无言，马杰便乐得闭目养神，另一辆车上徐云峰坐在后头用Pad看文件，Andy坐在副驾驶亦不敢出声，行至途中，他转了一个文件发给徐云峰。
“徐总，这是您之前要求按这套数据做对应的款式的设计图，请过目。”徐云峰点开预览，发现按那套数据坐下来腹部宽松不少，他细一回想，觉得马杰不至于胖成这样，他冷声问道，“你确认过数据没问题了？”
Andy隔着后视镜不敢和他对视：“确定这是Magic的数据……不过仔细看他确实胖了点儿，之前校方问校庆卫衣的尺码，Magic还要了XL码的呢，”他小心翼翼，“也许就是您送不少吃的，确实胖了也不一定。”Andy发誓每次送东西过去都见马杰吃上一口两口的，总不至于吃了又吐了，徐云峰对着服装数据没那么敏锐，冷哼一声，退出预览界面：“不注重身材管理，不懂得鞭策自己。给他们打回去再改改。”
Andy想，怎么听着还有几分窃喜的感觉，是他听错了？
到P大时已近中午，P大安排了专人来接他们入住定点的酒店，正挨着校园旁边，真正的日程第二天才开始，今日午后并没什么重要安排，只约定着下午三点彩排走个过场，彩排由马杰完成，然后向徐云峰汇报流程，马杰心说那Andy跟来干什么，转念一想自己是徐云峰钦点的随行人员，不受点折腾哪里能好过。他敲徐云峰的门进去，学校给他安排的是一间行政套房，有沙发有书桌，果然金主的待遇是不一样。
“……整个流程大约十分钟，出席签约仪式的有周儒云校长、郑文柳副校长、经济学院曹开院长和管理学院傅承峡院长，学校签约人是周儒云校长。签约仪式后下一个议程是……”马杰棒读似的念完流程，也并不在意徐云峰听没听，整个过程中徐云峰没出一句声停下来叫他解释，只在听完后略一点头，又把流程打开来翻阅。
“晚上周校长请吃饭，你陪我一起去。”
“我能不去吗？”马杰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倒是把一贯只是通知不把这种话当做询问的徐云峰震了一下，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平静地看向他。
“给我一个你不接受领导工作安排的理由。”
周儒云，当年的经济学院院长，徐云峰是他的爱徒，也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他们俩曾经关系的人。徐云峰要来参加校庆，他自然不可能不告诉周校长马杰随行，于是一场师生相会，他亦延请了马杰，这位他得意门生的爱人，只是大约周校长不知道二人早一拍两散，而且还不止一次。
马杰心想我为什么不想去你能不知道？破领导架子端上瘾了。但面上还是得露出社畜微笑，清清嗓子，咳嗽两声。
“报告领导，感冒了，喝不了酒，去了扫兴。”
徐云峰沉着脸听马杰胡说八道，他眼睛扫过桌上放好的校庆特别定制的卫衣。
“你可以不去。但是。”
马杰想，什么代价他都能接受，只要别接触这个周校长再问个什么好歹来……应该其他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吧？
“明天陪我逛逛P大。”
他看着徐云峰的眼睛，从内读出了不属于领导的请求，好一个以退为进的招数，马杰甘拜下风。
为了避免一顿尴尬的觥筹交错，他即将开启一段更尴尬的校园同游。
签约仪式上，徐云峰和马杰两个校友都穿了特别定制的卫衣，校长和徐云峰分别做了表态发言，一通签字合影下来，直逼中午十二点，正是他同马杰相约好的时间，只是校领导过分热情，知道徐云峰有闲逛的意愿，说什么都要陪同，马杰正躲在后面偷偷乐得自在，不知道徐云峰交头接耳说了什么，领导们转眼就四散下去用餐了，只留他们几个在学术报告厅门口，徐云峰也没闲着，转头拍拍马杰的肩，若无其事。
“走吧，逛逛去。”
马杰想该来的还是要来，Gloria拉着Andy，只说他们两位是校友，难得故地重游，难道要扫兴，远远跟着就是了，人又不会走丢，于是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
P大有一片种樱花树的地方，就在经济学院前面，那条路是通管理学院的必经之路，他们俩上学时不知挽着手走过多少次，今日他们都未穿正装，徐云峰着实不像还在上学的，但马杰不细看下来倒真像个学生。
他们保持着领导和下属的距离，徐云峰在前面走，马杰在后面看着地面亦步亦趋——仿佛刚确认关系那会儿，马杰甚至不敢去拉徐云峰的手。
手，现下马杰在他后面，自然去看他的手，徐云峰又不会发现，他想，当年想牵一牵，竟然到现在还觉得心里发痒。
当年徐云峰停下，他低着头差点杵上徐云峰，徐云峰一皱眉，冲他伸手：“没牵过手？试一试？”
如今徐云峰停下，他学会跟着停下，再也不会无心撞上他。
“马杰？真的是你啊！”同样穿着校庆卫衣的一对年轻男女拍拍他的肩膀，马杰推一下眼镜分辨一下，居然是当年大学的同班同学，没想到这里碰见——不过这两天校庆，碰到熟人太正常了。
徐云峰也跟着停下来，他看马杰见到老熟人眼睛一亮，停下来和人寒暄，话没说两句哈哈笑起来，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他不知道的往事，马杰寒暄期间也没忘了徐云峰在一侧，总时不时拿眼神瞟他，聊得差不多尽兴时也并未过很久。男子提出要三个人拍个合照，就在路边樱花树下，马杰正说着没人，就见他将站在一侧的徐云峰拉过来，手机递给徐云峰。
“哎，劳烦您，给我们仨拍个合照呗，老同学多少年没见了。”
要死要死，所谓外勤期间摸鱼和老同学寒暄还把领导捉过来当摄像师，他也是够可以的。
没想到徐云峰点了点头权作答应，手一摆叫他们在樱花树下站好，横着给他们拍了几张，那对男女连声道谢并去拿手机看拍得如何，这时候来了一阵不小的风，吹得樱花纷纷散落，马杰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却还是转头去看那棵树，风吹得簌簌作响，马杰想，这声音还蛮好听的。
于是他没注意到他的老同学看着手机同他打了招呼走远了，徐云峰并没有喊他，只是悄悄站到了他身后，樱花瓣纷纷扬扬，落了几片在马杰的帽子上，徐云峰想了半晌，终于忍不住伸出手给他掸了掸身上的花瓣。
马杰看得乐呵呵的，感觉到身后有人碰他，转过身去，笑意立马僵在脸上，原来老同学走远了，留下的只有徐云峰。
风把他卷回十年前，又轻易地把他吹到现实里，兜兜转转十数年，马杰觉得孽缘二字形容都浅了，他看见徐云峰忍不住想哭，又发现在领导面前实在没有落泪的理由，只是鼻子的发酸教他忍不住低头，他深吸一口气，慢慢地平复心情。
“回去吧，不想再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