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01.父亲
马杰醒的时候已经在普通病房了，天快擦亮，Penny坐在他身边点头瞌睡，马杰轻微的动作还是吵醒了女孩，Penny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嘟囔着你醒啦，马杰艰难地点点头。
病房里有好一阵的寂静，Penny拍拍自己的脸蛋，长舒了一口气，见马杰并没有再睡去，于是开口。
“医生说是先兆流产……马杰，你怀孕了，医生说已经有9周了。”Penny并没从他的脸上看出惊讶的表情，“你知道。”
马杰的声音仍然是虚弱的，昨夜江边搏斗历历在目，短暂跑动带来的腹痛让他有不好的预感——他总是提前感受到了什么，但从来不敢确定，那是一只危险的、潘多拉的魔盒，马杰下意识的不敢打开看答案，只觉得想处理那些冗杂的表格和报告，不拖到前一刻再交是必不可能的。如果他怀孕了——
天哪，他之前就怀疑他可能是怀孕了。
“我知道。”
直到挨了那一踹，起初不觉得什么，到了会场后，腹痛便一阵阵加剧，下了台只觉双腿抖得站不住，Penny尚且认为他是没这么大出风头过吓得，嘴欠地讥讽了几句，见马杰并不据理力争，才发觉情况确实不妙。
他确实是吓着了，然后晕倒了。
不知道徐云峰……
他不敢看徐云峰。
进抢救室之前，马杰有短暂的清醒，Penny试图附在他耳边问出他的伴侣联系方式，事已至此，马杰之前如何诓骗她戒指只是挡桃花的一个方式，Penny一遍遍戏谑道就他还有桃花，胡建林摇摇头，便开始新一轮的大点名，听得他和Penny耳朵都要起茧子。
马杰说：“没有，我没有伴侣。”
Penny双手抱胸，一副不问出个究竟誓死不罢休的态度，建议马杰坦白从宽，还掉自己在抢救通知书上签字的人情，她将马杰摇坐起来，又开了病房的灯，这是双人病房，只是凑巧隔壁床位没人，也算享受了单间的待遇。
Penny从未这样憋屈过，对任何人，哪怕上司也是吐豆子抱怨吐槽绝不手软，面对马杰，沉默的、虚弱的马杰，她的拳头终究是像挥动向棉花。
马杰抿了抿唇。
“你知道了会后悔的。”
Penny就差对天发誓：“但是我今天不明白我更后悔。”
“好吧。”她看见马杰神色怪异，后来又噗嗤笑出来，招招手让她凑到自己耳边，旺盛的、对于自己上司伴侣的好奇心令她附耳过去。
“徐云峰。”
Penny一歪头：“徐云峰？”这名字太耳熟了，自己好像听过，好像这两天就见过。
等等，徐云峰？
Penny觉得要是但凡时光倒流十秒钟，她都不会让自己的好奇心肆意繁育，她哪怕憋死在心里，哪怕马杰一辈子不张口——不过估计也做不了一辈子同事，因为这些都将远没有这个答案带给她的心灵震撼大，而马杰，跟着她和胡建林调查的，是公司的执行副总裁、众和集团在昨日之前的第二把交椅，是全体被广进计划优化掉员工共同的敌人——徐云峰，居然还是马杰腹中孩子的父亲。
“Penny，你要帮我。”
02.旧情
后来马杰并没再多说什么，因为他已然虚弱地再次昏睡过去，徒留Penny在凌晨四点的病房凌乱，她觉得自己不该问，也觉得不问会后悔，但是马杰是真的不简单，这样紧密的关系也能瞒得滴水不漏，马杰天天在HR的K8职位上忍辱负重，在人力资源中心这个八卦云集的楼层，Penny之前只觉得马杰是忍者，现在觉得马杰能去当特工。
“John，你能理解吗。”Penny和胡建林在这轮班看护马杰，尽管马杰一再推辞，但因为身体缘故需要卧床，日常吃喝总得有人帮着忙，他们在年会上这么一闹，公司的权力顺序暂时被打乱，执行副总裁连带着人力条线的领导班子接受调查去了，人力的工作停滞了，Peter也暂时不敢惹他们，听说马杰病了，就差上赶着问候了，不过还是被马杰婉拒了。
“这事儿我真的没有办法想象，Jeffery，徐总。”Penny拎着早饭跟胡建林往病房走，说到这里冷哼了一声，确实Penny也不太在乎这总不总的，但是和马杰扯上关系，居然还是伴侣——也可以说是情人的关系，她实在是吃了个大惊。“这可跟你是董事长私生子的谣言不一样啊，就我看马杰那态度，这事儿应该比黄金还真。”
胡建林处变不惊：“这有什么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己爱情的权利。”
Penny握着房门的手停住了：“咱俩说的是一回事吗？”
“咱俩说的不是一回事吗？”
Penny翻了个白眼，隔着病房门的玻璃看已经坐起来因为被严格限制了手机使用时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的马杰。
“你觉得他，像在追求爱情？”
“Magic，我真的……真的不理解，徐云峰他不是结婚了吗，你这是为爱……那什么？”马杰拉下胡建林给他带的杂志，见Penny仍然不解，心中也知道那时一句话不啻惊雷，终究要给出完整的答案，他抬手露出戒指。
“你是想证明，其实你也结婚了，你们互三扯平了？”
“我是想说。”
马杰翻了个白眼：“你仔细看看，和徐云峰是同款。”
这房间朝向不错，马杰大概讲完自己和徐云峰的恩怨时，夕阳正撒进来柔和的光，他和徐云峰，早就旧事在前，后来的事情，不说个长日夜的，也并不能全说透，马杰便只挑了些重点来讲。Penny摸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你和他是旧情人，到了众和旧情复燃搞办公室地下恋，但是他没有给你一点点的关照，让你在人力要生要死的。”
Penny上下打量了一下马杰。
“Magic，你的高风亮节超出了我的想象。”
马杰噗嗤一笑：“我要过特殊待遇，他没给我而已。”
Penny问道：“你要了什么？”
那时他们刚在一起不久，徐云峰甚至没彻底记清楚他的部门名称，马杰不得不重复回答他的提问，马杰洗完澡刚从浴室里出来，徐云峰裸着半身倚在床边，见他出来了便将没吸完的半根烟掐在烟灰缸里。
徐云峰问道：“你对自己的岗位有什么想法？”
马杰何等聪明，猜出权利大如徐云峰，实在不大可能不给自己目前的心头好一点好处，但他总觉得很怪异，仿佛只要自己够辛苦社畜，这便算不上所谓的潜规则。
马杰诹道：“我要当人力资源中心总监。”
“那不行。”
意料之中的答案，马杰耸耸肩，非常自然地在他面前脱下浴袍：“那你让我自己再努力几年试试。”
马杰回过神来，自嘲一笑：“我那时候跟你们说过，我毕业的时候放弃过一个出国的机会，改投大厂当了卑微社畜的故事，你知道吗，一切就是徐云峰帮我安排好的。当时他总说自己很忙，聚少离多，转头商定了要出国，也帮我把一切都办好了。”马杰捏了一下眉心，“十年踪迹十年心……我现在回到当时，觉得那时候我可他妈的真有骨气啊，光明正大地表态说不要做徐云峰的附庸，现在不过如是，点头哈腰人前人后徐总。”
Penny深吸了一口气。
“Magic，你的人生真是比魔法还精彩。”
03.流产假
Penny来医院的时间越来越晚，马杰、胡建林和她三人的人事调动下来了，顾虑到马杰病休，可以酌情延后履职，胡建林要下周内回标准件厂去，索性赖在医院，让Penny忙得神龙不见首尾。
Penny给马杰带来了一个文件夹，马杰正闲不住拿手机看OA通知，休息快两周他能出院了，但医生并不建议他立即复工，尤其是听说了他的职业和岗位之后。
“告诉你点OA上没有的吧。”Penny放下包，一手按下他的手机，往床头一搁，把文件夹递给他。
“听说，Jeffery要回来了。”
马杰拿着文件夹的手一顿，似乎也并没有料到这个结果，广进计划让徐云峰成为多少部门众矢之的，就这样徐云峰还是没有完全地、彻底地垮台，在查清Thomas借徐云峰之名狐假虎威中饱私囊之后，他的包庇被高高举起，又被轻轻地放下。
马杰冷笑了一声，Penny跟着摇摇头：“他太厉害了。Magic，我是说你至少给我们点提醒。”
Penny和胡建林一直没问，但马杰也知道他的解释是少之又少的，当胡建林握紧那个文件袋提出，有一个人他们能反馈这种情况时，他猜得到胡建林要去找谁。
但他并没有问过徐云峰，从一开始广进计划之初，出于对彼此工作的一点尊重，保留那一点微不足道的体面，又或是二人相见时总难免打得火热，实则提起工作，难免败兴。
二则……他太了解徐云峰，Thomas之谋于他蝇头小利。不在乎蝇头小利的徐云峰，尤其爱惜自己羽毛，但长年权力浸淫，仍然让他选择用利诱的办法试图让损失降到最低。
哪怕对面是马杰。
这样的徐云峰是可怕的。
马杰想，这种程度的互不信任，被Penny锐评为地下恋委实高看了，他甚至说之前他们在一起过都显得心虚，撑死算上司胁迫之下被潜规则，说好听点是不小心找了个固定伴侣碰巧找到了上司。
至于这个孩子……
实在是太意料之外。
马杰拆开文件袋，拿出Penny为他准备的病假条。
Penny神色犹豫：“你真的想好了？”
“流产手术后，医生建议休息两周，申请十五天流产假。”
马杰满意地点点头，这是他想好，要去摆脱徐云峰的一剂猛药。
徐云峰回来得悄无声息，OA上并未发过他的免职通知，只发了领导班子调整分工的行文，削去了他行政办公室和财务会计部的负责权，仅让高铭代行牵头工作的职责，标准件厂无辜的三百多人又重新回到岗位上，但集团的掌门人仍然肯定了部分徐云峰在广进计划中的所谓正确决策，并没有拿走他人力条线的管理权力，并从分部调过来一个总经理，接任Thomas的职务。
像是倚重高铭，但权力的天平岿然不动，因为背后的压舱石，仍会坐山观虎。
徐云峰按下去办公室楼层的电梯时，仍在恍惚，背过身去对着光可鉴人的电梯壁整理领带。半个多月的调查审问让他憔悴疲倦，但终究都不可视于人前。
他总是会想起马杰。
胡建林同他在办公室告发标准件厂真相时，马杰垂着头，那时因为广进计划大概有周余他们没有见面，如果不是胡建林在，他要忍不住摸一下马杰的头。直到胡建林嘴里吐出的字句让他堪堪掩住一丝不可置信，于是他锐利的目光扫向马杰。
马杰并不抬头，只是摩挲着双膝，屏着气，一副胆怯的窝囊模样，但是徐云峰太知道马杰，即便是胡建林不知道他俩间千丝万缕的联系，那这个心知肚明的始作俑者，与他坐在隔着茶几的两端，是最无声的割裂和宣战。
04.复工
徐云峰坐在办公桌前，数十天的空置似乎就让偌大的办公室蒙了层灰，年会前适逢年底，从上班起他的办公室就没断过人，不少事都要一条条汇报，更是大会小会不断，转过年来不分管行政线和财务了，倒是很空闲。
哐哐的敲门声，是徐云峰没听过的力度——他于是猜想他应该没见过这个人，至少不常见，那他知道是谁了。
他应了一声让门外人进来，一身干练西装的女性映入徐云峰眼帘。
徐云峰于是认出她，是从分部调回来做人力总的Gloria，年纪应该较马杰大一点儿，徐云峰微微一笑。“Jeffery。”Gloria却先开口道，“还没恭喜你复职EVP。”
能做人力总的人不简单，Thomas他也很难将其定义为一个没有手段的人，只是难免利欲熏心，他打量着Gloria，女人眉目舒展，温温和和的，三两句出口，亲和力极强。
难怪董事长说今年有一步企划是要全面提升员工幸福度指标，点名人力落实。
徐云峰在须臾间想起这并不是他们的第一次碰面，数年前她还是分部的一个副经理，他陪同董事会随行调研，就见过她一次，对她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印象，时移世易，她能爬到这样的等级实在不算简单，回公司前Gloria给他去过一通电话，问他如何安排集体办公会时间。
徐云峰自嘲一声：“没有办公室支撑的EVP罢了，图一好听。”
“半年、一年？没有执行副总裁不分管的道理，如果胡董不满意，这儿只会放着你的解聘通知，Jeffery。”Gloria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这是你要的一季度招聘计划安排，办公会下午三点开始，K10以上参加。”
“不过，你的助理……是董事长批示，被高铭总借调走了。”
Gloria耸耸肩：“晚点也许办公会上可以指定一个。”
徐云峰翻看着Gloria的工作计划，内容详实有据，他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之前年会后升经理的Magic呢，我看他勇气可嘉，倒很不错。”
Gloria并不惊讶，不过是被高拿轻放的过错，在徐云峰眼里便不再计较，他倒也没傻到开门见山地给人穿小鞋，多半是不大在乎，只是这个马杰……
Gloria低头想了一会儿，才回道。
“马杰请了病假，尚未履任。听说做了什么手术，休息了半个多月，估计下周就回来了，今天已经周四了。”
徐云峰面上不显，心里一惊，他从未收到过马杰生病的消息，审查前后雪花似的信息轰炸扑面而来，独独没有马杰的质问和解释。
打发走Gloria之后，他打开移动办公门户，副总裁的权限恢复如初，人资系统的界面熟悉非常。
他点开人力部门找到马杰，门户上放的是入司的标准照，那时马杰并未戴眼镜，稍显青涩，徐云峰打开他的考勤界面，拉到最新，拇指一搓，便打开了他最新的假条。
“流产术后，建议休息两周。”
日期是年会的第二天，他被带走审查的第一天。
徐云峰甚少有这么失态的时候，看见假条一刹那他血液都凝固，他无法将马杰和流产两个字捆在一起，于是拨通了给马杰的电话。
马杰把他拉黑了。
他该想到有这天的，从他试图包庇Thomas开始，处处私心可见，他从没给过马杰解释，却要马杰低头，只想过不该再让他待在人力，沤糟的事情让他司空见惯。
徐云峰想，当权者怎么会是纯粹的好人呢？马杰如何不明白这一点，就应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应当站在他背后！
他有重回众和的信心，自然也觉得胡建林马杰之流不过尔尔。
回来后他还是徐云峰，马杰也还是马杰。胡建林已回到原有的位置上，那他勉强可以大度点……不计前嫌。
他甚至想象过和马杰再见面，对方或战战兢兢，或满目讨好——也不一定了，听说他已然升到K10了。
可是马杰居然流产了。
他按着假条上的孕周想是哪一次——广进计划推行不久，他忙得连轴转开会，那天两人的酒局碰巧在楼上下。马杰要安排Peter回去，喝得并不多；他意在同各产品线总通气，也只小酌几杯，权作休闲。一起回的是徐云峰在市区住处——大部分时间他们都在这里，两个人拉扯进了门，最后索性就在客厅地毯上，什么也没准备，太久没见，家里东西差不多用完了。
也许是那一次。
胡建林告发事件前，马杰总是很憔悴，广进计划接近收尾，徐云峰轻松下来，几次三番找过马杰，马杰倒是赴过一次约，只是回得太晚，进门只脱了鞋，便恍惚爬上床睡了过去。
徐云峰好整以暇洗完澡披了浴袍出来，却见马杰睡得人事不省，想起多少年前马杰一夜夜地这样等过晚归的自己。
他打电话给Gloria。
“不少工作，我要再梳理一下，办公会延后吧，改全员参加。”
Gloria并不意外，或者她从不惊讶，温声地询问他推到哪一天。
徐云峰的手再次搭上鼠标，看着他电脑登系统之后打开的马杰的病假条。
“就定在，下周二上午。”
定在马杰病后复工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