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窗外的妈咪
江南区 大峙洞
玄关墙上的那副抽象画在礼拜五的清晨失去神秘的隐喻力,活像有了血身,满是疑惑地看着身前这位每天坚持用洁白的干毛巾给它擦拭边框的人类。阿姨在出门前不忘叮嘱,我们小幻,晚些时候一定要让妈妈送到国小门口才行哦!好歹要让她目送你进去,这阵子也不知是年龄上来了还是怎么,总是过度担心我们越长越让人挪不开视线的宝贝——哪怕是整个班的高三生也没有自家孩子重要啊!说罢带有控制自己不啰嗦的意味离开,再者她确乎急着赶去鹭梁津洞按家政世界的守则采办顶尖批次的活鲜,这种苛细的部分,是从同在铜雀区的奶奶家带过来的规矩,稍及的连锁反应,也不得不提——采购日的早餐桌上通常只有一大一小的两只碗,请免了走过去低头朝里头望的功夫,碗中一定是被额外附加了很多昂贵保健剂的全谷物集锦。
我深感无趣地嘟了一下嘴巴,扶着楼梯跑上楼去找妈妈。
妈妈正对着镜子戴隐形眼镜。我不禁站定脚步,因我很喜欢看她这样。妈妈在今年春天正式步入三十代行列,早已对生活上所有琐事都得心应手,只有在手指对准眼球时才有那么一刻的全神贯注,整个人被一片小小的晶体控制住,好稀有。眨眼,纤细的手指也归位,妈妈开始整理台面,同时发问:“还不去吃早餐吗?”
“今天阿姨做的是燕麦粥。”
“不——”
“不要挑食对吧,拜托,妈妈你什么时候能来点新鲜的论调。”
“不要顶嘴。”
换了个词接着教训,姜谐潾驯熟地制服了我的起床气。
被浇灭的我急忙转移话题:“今天放学可以跟妈妈一起回家吧。” 是陈述句不是问句,是撒娇不是请求。
我盯着妈妈白衬衫被收束在黑色半裙的地方——今天有公开课,学校最喜欢安排妈妈上公开课,镜头常青树,放眼全国恐怕都没有第二位像妈妈这般,所谓'磁铁般的教师' 对,妈妈常被语言系统匮乏而惊奇的国人这样评价道,在几年前某次有关'教学方式公开'、'透明课堂'的群起呼声之下,妈妈因形象气质被这股浪潮推向了网路一线,公开课的切片纷纷被搬运到各大社交媒体,国民们乘兴而来,却通常在视频开始五分钟后就兴尽而返:太严肃了!太无聊了!即便想要证明自己别无二心也没必要这么面无表情吧!晕,即便是姜谐潾也没办法让我重新听进高中课堂啊!……于是就得出了'行走的永久磁铁'的结论。外表是北极,性格是南极,因一极相吸,再靠近时则又会被另一极无差别排斥开,推离出亿万光年都无解得以靠近的距离。
有此等严谨、出色的妈妈,我自是为此洋洋得意的,倒不是别的什么,只是庆幸还好有公开课的存在,否则她在这个季节永远穿得像能一路畅通无阻地随意进出政府机关,虽说的确是教育公务员的关系,可她却总把自己打扮得比她的前辈们还要持重。
下楼之后,老妈把水果推到我面前,接着系上围裙去给我煎吐司,伴随着晨阳流下,黄油的香气也一圈圈扩散了过来,我心情大好,开始把蓝莓放在手背上玩投掷游戏,玩得很笨,一次都没接到,悄悄蹲下身去捡,观察着老妈认真给吐司翻面的动作,暗自窃喜地将顽劣证据都丢进垃圾桶。洗完手出来,妈妈为我赶制的早餐已经放在了我那把专属坐椅的桌前,她则在普通的木椅上挺拔着背,用俨然的姿态专心解决着一大一小两人份的燕麦粥。
我坐了过去,一手趴在桌面上,一手拿起叉子,开始精心计算怎么在老妈抬起头说“注意时间”之前刚好咬下最后一口。可是,我的计算失误了。老妈今天一反常态,相当磨蹭,葡萄籽也吞,亚麻籽也吞,都是机械性的(她向来没有味觉),既然食物无辜,想必就是神思游离在外的原因。我故意放下了叉子,想引起她的注意,她机械的动作依然没有停止,我出声提醒,妈妈?她闻声抬头,不料,我这一举措,像是更加激化了妈妈的反常,她放下勺子,伸手去抽出一张蓝色印花的纸巾(老妈莫不是突然恢复了味觉?),我持续心情愉快,不以为然。
她手里捏着纸巾,一动不动地看着我。鲜少被她这样直视,我心中顿感陌生,不是指眼神陌生,是现在的妈妈很陌生,她眼尾的弧度有着天然的收梢之意,这些年来,眼窝愈深,下颌愈沉,我记忆中的妈妈长久的如垂眸的神像般俯视着我。而此时此刻,她与我认真对视,第一次接受来自大人世界的过分成熟的另一种语言,我怎么可能读得懂,只觉得她像要在我脸上写讲义。
神像开口。
“她想要见你。”
把这句话降落在我身上之后,她重新拿起了勺子,继续低头下去,发扬美德。
缄默有顷。
不要。我说。
我瞥见她那永远中立的表情出现了一丝裂缝。
终于开始专心吃饭,仿佛这样老妈就会像不打扰阅读中,积木中,手工中的的孩子那样不打扰我的进食过程,完全避开这个话题,让那个人从我与老妈的温馨晨间时光里过滤出去,滑落,划掉。老妈出乎意料的没再提,舀光她那两人份的早餐之后,起身去整理拎包,不忘回头补上那句——注意时间。
可我知道轨道到底还是偏离了,心绪像一颗宇宙中失联的卫星,换做任何人都没办法在这种情况下正常生活。下午放学后,我在咖啡馆里感到抱歉地打断掉同学或许是要告白的话语,扔下最爱的香草可露丽,在焦糖顶的夕阳下朝妈妈的学校奔跑。
按下电梯楼层,我将双手撑在膝盖上喘气,橙色的小光圈在金属字里跳动,从底部的'1'一格格到了顶部的'5',走出去,抬头确认门匾上是妈妈的班级后,静静靠在了外墙上扯着两边的书包带等待。
身侧的门没有关严,本想安心等待妈妈下课,耳畔却依稀传来了她训话的声音,我不由得站直,小心翼翼地去扒门缝。从缝隙里遥见妈妈的身影,课堂已经进入了尾声,她站在讲台上,背后是占据了整整半面墙的繁密板书,面朝的座位当中冒起了一位学长,两个人正在对峙,或者说是学长单方面在叽里咕噜的诉苦才对,姜谐潾只顾挽着衣袖,我想起妈妈居家时总念叨,秋天了,还是很热。再看到妈妈讲台前的那沓测试卷,大致理解了来龙去脉,妈妈不擅长也不屑于对待特殊时期的学生要语言婉转那套,从一而终地下达批评,成功点燃了顶着高三病的症状爆发积郁与愤懑的考生。
学长越说越激动,脏话也不小心从字里行间里钻了出来,说出口后自己也意识到了不对,一时下不来台,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讲。那崽子!我一面不敬地在心里骂道一面观察着妈妈的反应。
那段衣袖还在向上卷着,不紧不慢,露出整截小臂,双手这才撑在讲台侧端,严厉地用科学而具有压制性的音量高声打断——
“学生。”
学长登时被浇灭了。
姜谐潾重重地合上教案。
“尽快把推特评论一样的话收回去吧,看那些不会对你糟糕透顶的卷面有任何帮助。”
诺大的教室一时间安静得只能听见感冒的学生压抑的咳嗽声,显然不足缓解,脸涨得通红,下课铃在此刻完全失去权力,铃声愈大愈是衬托得教室像在另一个时空,外面的时空彻底嘈杂起来,里面的温度仍在零下。许久之后听见妈妈喊下课的声音,她拎着公文包推门出来,寒冷源在见到我的那一瞬间消失殆尽,攀升回暖,她牵起我的手往办公室走的时候,我才感受到背后教室的冷气在慢慢退散。
在走廊穿行的短短距离中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奶奶常常念叨像妈妈这样的孩子是恩赐,小学初中高中都念名牌女校,姓氏名列前茅,绩点也一路名列前茅,考进国内的最高学府也依旧没有停下过脚步,一板一眼,四平八稳,直到我的出生。在这个人生节点,奶奶通常就会停下来,即便是说一句就要看老妈的脸色一次也要坚持说上三句,看上三次,以“世上哪有这样的母亲!”做逗号,以卑微地举着喝奶粉时期的我的手哄着:“要不是生了我们宝宝我绝对不会轻易原谅她——”做句号。
其实时常感到奇怪,因为奶奶口中的那个老妈对我而言实在太过模版化,价值观围绕优绩主义建筑而成的首都教师,老妈作为典型中的范本,却从来不在学习上对我做任何高要求,她爱我,她亦把我隔绝在她的世界之外。我眼中的妈妈,许多时候都不受控制地在完全正轨的生活里往别的什么角落偏移,她在书房抽烟,木百叶前的背影像是呈着线香的孤瓶,卧室常年径自下着十二月的冷雨,扯地连天的乌云在她心里挥散不去。这些我统统都可以从她紧闭的嘴唇,垂眸时睫毛颤抖的弧度里感受得到,可是,诚如上文所述,成人世界的部分,出于对未知的恐惧,感知愈清明我愈害怕,所以我假装不知道她在每天都在辛苦建立围墙,她将我保护得很好,她给我的世界完美无瑕、接近真空,我们扮演着世界上最健康的亲子关系——到今天早上为止。
我,我这是在怪罪什么吗?答案是否定的,望向老妈行走的背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对她产生愠恼的情绪,而我从五岁时起就不是那种对着蛋糕、罗马水池、流星许愿要在一辈子活在童话里的公主王子病小孩了。
跟着老妈进办公室,大家都哎一古哎一古的围过来,往我的衣服口袋里塞小曲奇、软糖,这边口袋满了还有那边的口袋,不知不觉间我已经被装点成乐园节庆时的纪念品,人人都觉得可爱,啊,自己说起来难免有些难为情,我像天生就穿着玲娜贝儿,星黛露,米奇米妮的玩偶服。最后书包的空隙被一位做了亮晶晶美甲的阿姨的焦糖布丁单独霸占,阿姨笑得很好看,对我是,对老妈也是。
“姜组长,大家下班后准备去聚餐呢,要一起吗?”
老妈从一堆文件中抬起头。
“啊,这家伙来找我应该应该是想去吃披萨什么的,你们去就好了。”
像在意料之中,阿姨表情管理得很好,眼睛也亮亮的,蹲下来摸了摸我的头之后走了。
办公室一下变得空荡荡的,我坐在工位旁等待妈妈给今天的工作收尾。
“真难得啊。”
她分出注意力看我一眼,很快视线又垂下去接着打字,“没有小女生小男生和你约会了吗?我们小幻不是最有人气的小学生了吗?”老妈调侃着我。
“只是想有周五是陪陪老妈的啦!”
老妈轻声说道这样听上去更可怜了。
我马上扑过去抱住老妈,余光看见老妈得逞地笑了。
晚餐如愿以偿在跟妈妈常去外食的餐厅解决。
万籁俱寂的深夜,第十七层的家。
洗完澡跳到自己的房间,妈妈逮住我一把抱我到台前。妈妈给我擦乳液像在上釉,在这细致得快催人泪下的按揉下我不禁端详起镜中的脸,眉眼之间,不笑起来,不做任何表情时是很忧郁的走势,事实上,除了脸型外,我的五官、神采,从小被夸得最多的不是大猫生小猫,而是你一定有一位好莱坞妈咪。
每每听到这里,我总是同妈妈一齐紧张。
或许这时,我终于可以顺然交待出这件重中之重的事。
我妈咪遗憾晚生了二十年,美丽却并不精明,比起刻苦钻研表演门道,天资着落于音乐,如果你好奇她是谁,烦请你将目光转向窗户之外——我家住在商业街附近,那璀璨如金河的光之路的尽头,那片高空下也显得巍峨壮观的奢侈品广告,在妈咪举着稀有皮限量包睥睨镜头的那一刻定格。
“老妈,她好坏。”
“你是认真说的吗?”
“妈咪想恋爱就恋爱,想要结婚就偷偷结婚,想抛弃老妈跟我,当初就那么决绝。”
“我觉得——她根本就不爱我们!”
“小幻,你今年几岁?”
“九岁,上三年级——”姜幻用唱歌的语调说。
“妈咪今年几岁?”
“二十七岁,超级出名,很了不起——” 继续搞怪。
但她将她老妈的发达左脑继承得很好,镜中的小人下一秒就哑然失笑。
老妈这时扳过她的脸。
“我们很早就拥有了你。”
接着又重复了一遍早上的问句。
“过两天去见见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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