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疗养院(sanatorium)
是南希执意要和这个病人一起留在塔斯马尼亚的疗养院的。
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了,和战争一起结束的还有她与欧洲大陆的链接——她在大不列颠已经没有认识的伙伴,所有的人都死了,死在那场旷日持久的屠杀与反屠杀中。她是亲朋中唯一的幸存者,她实在耻于回到那片土地上,向所有的亡灵彰耀她还活着。
塔斯马尼亚对于她来说是一个好地方,这里除了风还是风,海时而是红色的,时而泛着冷酷的青黑。疗养院坐落在海崖上一片宽广的灌木中,下方约莫三十多码便是翻滚的海水。
澳大利亚没有魔法部,只有龙。所以当他们带着病人迁移而来时,只找到这么一座废弃的疗养院作为据点。这个疗养院在上个世纪曾被用来处理歇斯底里症的患者,然后这种病被时代抛弃,它也被废弃了三十年,甚至更久。
南希在不用照看病人的时候,会走到外头去。曾有传闻说,来自新西兰山谷的澳洲白眼龙会从这里的海岸飞到西澳聚集求偶,然后再飞回新西兰产卵,所以贩卖龙血和龙鳞的贩子会蹲守在这条线路上。可南希在这里呆了这么久,都没见过龙的踪迹。
风从墙壁的缝隙间呼啸掠过,发出近似于蜷翼魔嘶鸣声。漏雨的屋顶被一位擅长变形咒的护士用餐盘补好了,南希一直很担心变形咒的失效的可能,她害怕自己有一天从这里路过时会被落下的餐盘砸晕。
这里的病人大多数都死了,他们被各种各样奇异的恶咒困扰,咒语无法让他们立刻死去,但也不会让他们长久的活着。而那些活下来的病人,在战争临近结束时纷纷离开,他们有的回到了大不列颠,有的去了美国,还有人决定在南美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疗养院,它离死亡太近了,战争的回忆构筑了这样的地方,像是一座没有摄魂怪的阿兹卡班,没有人想在这里生活——除了南希。
护士和医生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疗养院大部分有用的东西,其实他们本身也没有带来什么,白鲜、嚏根草、婆娑石和曼德拉草,这些东西不能治愈所有的恶咒和毒药。他们也劝南希和他们一起离开,苏格兰、挪威、美国和南美洲,去哪里都好,战争结束了,生活总得重新开始。
南希拒绝了他们,一个人生活在这个空荡的疗养院,和那个来自纽蒙迦德的病人。她想她总得对些什么东西负责,那些来自战争的人或事,或者眼前这个病人。
他们管他叫纽蒙迦德病人,因为他们是在纽蒙迦德的地下室里发现他的。他们说他那时被恶咒严重烧伤,魔药无法治愈,脸颊上的血始终无法凝固,伤口曾经被处理过,但很显然又裂开了。相比于肉体所承受的疼痛,更为严重的是他精神上的崩溃,他被施以了太多的钻心咒,这让他快要失去了灵魂。他几乎是一个死人了,南希的同事都这么认为,就连疗养院唯一的医生都不愿将太多精力放在这样一个无药可救的病人身上。
纽蒙迦德病人大多数时候都在一个混沌与疯癫临界的状态里,他躺在床上,时而用气管发出野兽般的嘶鸣。他也会说话,以一种非常人的腔调胡言乱语。
“万恶的黑魔法。”南希时而看着他沉默的感叹,她总是控制不住自己去联想她手中的病人没有被一切恶咒侵蚀时的样子。
这里的护士和病人都离开了,整座疗养院如巨龙的骨架盘桓在海崖上,只剩下她和纽蒙迦德病人,所以她只得在脑子里创造一些故事来打发时间。
纽蒙迦德病人应该有一头红色的头发和褐色的眼睛,尽管不知名的火焰吞噬了它。她想他应该是北爱尔兰人,他不一定来自纽蒙迦德,他应该在海峡的更南方生活,他年纪不大,在黑褐色的伤疤下的皮肤本应有更鲜活的颜色,他在战争之前应当有不错的生活——这一切都基于南希的猜测。
纽蒙迦德病人也有神志清醒的时候,他会用单词连成的句子和她交流。一般他会说一些药品的名称,这样她就知道他需要什么,如果她喂给他一些陌生的虾肉或扇贝肉,他也会短暂的询问她这是什么。
她就这样医治他,用愚蠢且固执的方式——更换伤口的敷料,喂给他白鲜香精和一些反恶咒的魔药,给他喂食,然后尝试着同他说话。她如一个无畏的圣者,让他活下去就如让她自己活下去一样重要。
当纽蒙迦德病人能从床上坐起时,战争已经结束了几个月。
南希同事的猫头鹰给她送来了最新的报纸,于是她知道了谁在被审判,谁已经死去,谁又要被投入纽蒙迦德或者阿兹卡班。她在确认牺牲者的那一栏仔细寻找一些名字,有一些她已经知道,有一些是新添的。
她在牺牲者那一行看到了她曾经的恋人和学生时代的室友,尽管他们已分开多时,但他们曾有过那样的亲密关系,一想到他的死亡,她依然控制不住的战栗。
她那时正坐在纽蒙迦德病人的床头,他清醒着,见南希肩头耸动,将头埋在了报纸堆中,于是挪动自己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她的手背,试图安抚她。
“可以为我朗读吗?”他僵硬的脖子靠在软枕上尽力撇向她手中的报纸,用含糊的气音打断她的抽泣。
南希仰起头来,看向男人,她忽然意识到这场战争对于男人来说更为惨烈,于是她点了点头,问他:“你在寻找什么重要的人吗?”
“可以为我朗读吗?”男人好像没有听到她的问题,固执的又重复了一遍。
“你在寻找你自己吗?”南希动了动嘴唇,伏低身体,贴在男人耳边问道。
她知道他无法给出回答,他就像一桩内里被烧空了的枯木,尽管他还活着,或许还能抽出新枝,但内里曾经被篆刻过的年轮是没有了的。
于是她为他朗读失踪者和阵亡者的名单。
名单还没有读完,大概读到字母E开头的时候,纽蒙迦德病人就发起了疯。他在床上尖叫起来,像是一具人形的默默然,在床上翻滚、挣扎、试图逃离什么,就像有人在对他施钻心咒一样。
南希对这样的情况见怪不怪,他每天都要这样发病一到两次,挣开身上的绷带,黑褐色的血流出来,结好的痂脱落,等到第二天又长出新的,然后周而复始。他的力气不大,所以她可以放下报纸,从容的将他的手塞进床头的束缚带,然后往他的口里灌一些缓释剂,尽量不去触碰他脸上的伤口。等到他安静下来,她再面对他赤裸的身体更换新的绷带。
她重复着同样的事情,从战争还没有结束开始,一直到现在,如一座运转并不精确的布谷鸟时钟,靠着大洋彼岸寄来的报纸度过一日又一日。
直到她收到了一封署名阿不思·西弗勒斯·波特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