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然博物馆的讲解员会遇到谁
尼法朵拉·唐克斯是洪堡大学生命科学院的博士二年级生,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被化学系的教授西弗勒斯·斯内普就试验步骤的问题阴阳怪气的喷洒毒汁,但她也并不那么在意这些。因为实验室里熟悉学校情况的的师兄师姐早就告诉了他们了——斯内普虽然拿到教职很早,但是因为拉不到经费,在副教授这个职位上已经蹉跎了十年以上,又是美国人,自然在这所德国大学里不那么受欢迎。
今天是她在学校附近的自然博物馆当兼职讲解员的第一天,柏林自然博物馆就在洪堡生科院边上,第二帝国时期的新古典主义建筑,大块的灰黄石砖方形建筑上装饰着罗马柱和帝国鹰,入口是圆形的拱门,上方站立着两位穿着托加的前贤。
她刚从明黄色的电车上跳下来,想着中午吃一个kebab还是döner,耳边巨大的银质雕花心形耳坠晃动的厉害,差一点就在站台上绊倒。
但是到现场之后她很快就进入了状态,她是斯特劳普教授最喜欢的学生之一,当然本人也足够优秀。即使只有一个听众,也尽职尽责的从寒武纪讲到奥陶纪,从侏罗纪讲到白垩纪,在巨大的布氏腕龙化石和始祖鸟标本面前手舞足蹈。最后一场的时候,唯一的听众看起来斯文得体,穿着一件粗花呢外套,梳得整整齐齐的棕色头发上已经有了几星银丝,棕色的眼睛里神情专注,并不因为唐克斯的年纪轻而轻视她,除了脸上横贯的两道伤疤之外哪里都比斯内普像大学教授。
他们最终走到了水生动物收藏区,巨大的透明玻璃架里摆放着超过276,000个玻璃标本瓶,一百万个水生生物标本浸泡在总计近80吨乙醇中,唐克斯盯着那些在灯光照射下各式各样的鱼类,转头和莱姆斯说了第一句题外话——“这是我第一天上班”她看着玻璃反射得自己染成泡泡糖粉色的头发,不好意思的微笑,“感谢您的聆听”,她本以为会有很多吵吵闹闹的幼儿园小朋友和小学生的,“结束之后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当然可以”,唯一的听众也在看着玻璃,温和的微笑着,他们通过反射的影像观察彼此,而玻璃背后是各类奇形怪状的水生生物,在淡黄色的乙醇里安静悬浮着。
他们来到了自然博物馆对面的咖啡店,坐下来喝东西的时候,莱姆斯·卢平要了橙子和接骨木花味的矿泉水和冰,唐克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您不喝咖啡。”
“这是我的事”,他看了她一眼,表情很认真,“你不需要为此感到愧疚。”这更让唐克斯感到坐立不安了,面前的男人微笑着,“你讲的很好——让我想到我父亲,他是一名高中生物老师,很小的时候就带着我去自然博物馆了,不过是在牛津,我们就住在边上。”
“他是那里毕业的吗?”唐克斯有点好奇。
“是的”,莱姆斯微笑着点头,“他曾经希望我也能够去他的母校,但是我让他失望了。”
“您听得很认真”,唐克斯捧着自己的玛奇朵,肯定的点头,“我总觉得您知道的会比我多”,莱姆斯听得太专注了,简直像在学校里做展示,难免会被审视地束手束脚起来,“所以您现在在做什么。”莱姆斯看起来愣了一下,唐克斯连忙摆手,“如果不方便的话不用告诉我。”
“没什么不好说的”,他喝着玻璃杯子里的透明矿泉水,看着窗外,“摇滚歌手。”
唐克斯不可思议地看着面前的男人,他在说出那句话之前看起来一点都没有那种疯狂的,撕裂的摇滚气质,而是平淡温和的,但是在吐出那个单词的时候确实有一种冰冷的幽默感,看起来锋利又野性。但是那些峥嵘气质在他把眼神从窗外收回来的时候又完全收敛起来了,他又是那个温和,无害的,高中生物老师的孩子,对自然科学很感兴趣,喝玻璃杯里加冰的水。
“我喜欢接骨木糖浆”,他微笑着,棕色眼睛里闪着羞涩的光,“好像所有这个味道的东西都不难喝。”莱姆斯·卢平在有的时候像个腼腆的孩子,让人不自觉的忘掉他的年纪。
到底在他身上发生过什么,唐克斯想,让他看起来如此年轻又如此苍老。
莱姆斯站在胜利女神纪念碑下,柏林在冬天亮得很晚,即使是早晨七点钟,天色仍然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灰蓝,大星角广场周围就是巨大的蒂尔加滕公园,因此在空旷的环境中显得格外高大。
这里一直下着蒙蒙细雨,偶尔驶过的一辆汽车灯在反光的路面上拉出长长的一条。
老毛奇、鲁恩斯和俾斯麦的雕像半掩在周围的树丛中,第二帝国也就是一百年前的事情,但已经足够作为历史遗迹来凭吊了。漆成金色的胜利女神脸朝向西方,她的背后就是平直宽阔的六月十七大街,另一侧尽头的勃兰登堡门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点。时间的长河带来的是所有曾经以为坚固事物的分崩离析,但也让所有分离的人得以团聚,柏林墙在三年前倒塌,两德终于融为一体,就像勃兰登堡门本来代表着的是东西德闭锁的边界,现在则成为了统一的象征。
他在这里给詹姆打了那个电话,从埃德加那搞到的电话号码。他们还保持着联系,主要是由经纪人时不时把一笔固定的钱打到他的账户里,免得他真得把自己作到流落街头。
这笔只是足够他吃饱付房租的钱也是他没有被芬里尔杀死的唯一原因,莱姆斯真得很多次被他打得头破血流,或者扔到街上,直到他在三年前下定决心离开他,搬到柏林。
他的确喜欢这座重新聚合起来的城市,和固若金汤的伦敦和松散的巴黎比起来,它被毁灭,被扭曲,但最终又重新在废墟上生长出来,浑身嵌着不同年代的历史碎片。仅仅是胜利女神纪念碑就是如此,它建于第二帝国,但又是被第三帝国迁移至此,而那个时候它和勃兰登堡门之间的那条大街还叫夏洛特堡大道,是红色帝国改变了它的名字。谁都没有想到红色帝国会这么快的土崩瓦解。
唐克斯是个讨人喜欢的女孩子,她在最好的年纪迎接了冷战的结束,新世代的年轻人不需要去质问考虑他们年轻的时候考虑质问的那些问题,只需要享受和平繁荣的生活——虽然事实上可能并不如此,但是他们已经不再时时生活在世界可能会毁灭的威胁下了。
等到管理这座纪念碑的人上班,莱姆斯付了门票钱,可以通过里面的旋转楼梯上去,走到顶部胜利女神脚下的观景台,在那里可以俯瞰整座柏林城。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想要跳下去,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打消了这个想法,只是看着这座巨大城市,无声的哭泣,大概周围的人会觉得他这种行为的怪异,但摇滚明星似乎就是这样我行我素。现在他不会了,莱姆斯只是安静的,俯视周围下方冬季棕红色的公园,散落的青铜雕塑在其中若隐若现。他后来才知道大卫·鲍伊在70年代末的低潮期也居住在柏林,这大概是一个适合离群索居的城市。
明黄和灰色的电车在城市里穿行的时候会发出巨大的呼啸声,酸雨在各类长方形的土黄色新古典主义建筑上留下黑色的痕迹。地上铁的车站往往是红砖砌成的,但是悬空的铁路桥又有着巨大的黑色钢架,车厢特别狭窄,座位的软装还是最显肮脏的红灰豹纹,装饰的栏杆和火车的外壳也是明黄的。
唐克斯终于在音像店老板的帮助下找到了‘掠夺者们’旧日的专辑,听到了旧日天神的电吉他solo——她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在她的印象里摇滚乐手是一些在台上乱蹦乱跳的过气家伙,留着乱蓬蓬的长发,伴随着毫无技术含量的音乐嘶吼,从来没想到他们曾经做出过这么宏大而有层次的东西。
下一次见到的时候莱姆斯看起来笑得很厉害,拿手摸鼻子“你发现了。”
唐克斯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而莱姆斯只是把盘子里的肉卷到面饼里,把它吃掉——在柏林所有人都吃kebab和döner,这让喜欢喝接骨木糖浆味矿泉水的摇滚明星也有了活人气,至少他也吃土耳其菜,不是么?
这天下午他们去了博物馆岛,围着奈菲尔蒂蒂头像的玻璃展柜走了一圈,最后在宫殿桥头接吻,莱姆斯把手伸进她后脑里,他的吻是克制的,浅尝辄止的,“朵拉,你现在面对的是普鲁士的旧军械库,背后是是他们的司令部,想好,你马上可以停止。”
而唐克斯沉浸在他唇齿之间的接骨木糖浆的香气里,像衔着一朵旧日的花,她含混不清的回答他,“但现在它们都成了历史博物馆。”
他们回到了莱姆斯在柏林火车站附近的出租屋,他喘着气,用牙齿解开她开衫的扣子,他们在激情中结合为一体。唐克斯感到战栗,脚趾蜷曲,她盯着他已经有了银丝的棕色头发,用力把它往后薅,但好在莱姆斯并没有像那些传说中的英国中年男人一样,有秃发的症状,他的头发依旧茂密,只是额头和眼角会在笑起来的时候有细细的纹路,野性,有力,身上带着薄荷烟的味道。
在激情结束之后他紧紧地拥抱她,而不是像她之前的男朋友一样远远地避开,她感到他在玩一缕她的头发,那是世间罕有的温存和体贴。
“我想我爱上你了,莱姆斯”,唐克斯低声和他说话。
他吻她眼睛,声音低沉,“是吗?”
唐克斯没有说话,她只是紧紧的握着莱姆斯的手,他们十指相扣,她可以感觉到他跃动的脉搏。心脏把源源不断的热流泵到他们的掌心,这是一种具有蛊惑意味的体验,仿佛她真得可以把他掌握在手中。
第二天早上莱姆斯在厨房给她煎蛋,空气里散发着黄油的香气,唐克斯穿着他的天鹅绒睡袍站在一边,粉色头发蓬乱,他的衣服太长了一点,以至她不得不把袖子卷起来两三圈,但还是到处都是蓬松柔软的,她意识到他们两个都在无意识的傻笑。莱姆斯把炒蛋倒在她面前的盘子里,像是装作是不小心的提起,“所以你要不要见一见,我另外的那些朋友们?”
他以为她没有发现他在问这个问题时的小心翼翼吗?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