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
入了秋的夜里总是凉的，早些时候的暑气被驱赶得一干二净，只有性情不定的风不时灌进窗户，把薄纱窗帘吹得老高。
有人忘记关窗户了。
Jinx此刻正紧缩在被子里瑟瑟发抖，牙齿打颤，紫红色的眼睛紧紧盯着窗外。
她刚刚看到了一个黑影。
她看到那个影子从门口走进了大厅，扒在玻璃窗上，观察着每一间教室，接着穿过回廊，走向后院。
它像是某种古老而又未知的神祇，低着头，步伐庄严而又缓慢，鬼魅地穿过晾在架子上的被单，冲着滑梯的方向探出头来，接着走过去在隧道前蹲下。
Jinx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正在变得急促，连忙捂住了嘴，却不小心发出了一声急促的悲鸣。
那个瘦长的，漆黑的影子在浊黄的月亮下突然站得笔直，面朝着她的窗户，只是一个呼吸的瞬间便迅速闪现到了她的窗前，修长的十指‘啪’地一声按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的脸贴在上面，像是在和她对视。
它发现她了。
Jinx只觉得心脏在一瞬间被攥紧，只能绝望地看着它翻过窗户，穿过窗帘，在她的面前融进墙壁。
那个影子侧身在墙壁上慢腾腾地走着，一直走到了她的床脚，接着转过身面对着她。
“不…不…”Jinx裹着被子猛地坐起身来，只觉得自己的眼角一阵酸痛。这股强烈的恐惧几乎要把她的理智摧毁，而她只能裹着被子，无助地向后退着，直到后背贴上了床头。
那个影子站在那一动不动，一股无名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们无声地对峙着，没有人做出行动。时间就这样在他们之间缓慢地流逝，Jinx能感觉到自己的肩胛骨被床头上的纹路硌得愈发疼痛。
时针走向了凌晨3点。位于大厅的古老座钟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那个影子瞬间突进到了Jinx的面前，她甚至来不及尖叫。影子冲着她睁开了一只空洞的眼，一股恶臭迅速入侵了她的感官。
一只苍老的手顺着她汗湿的锁骨向上，滑过她因为紧张而颤抖的喉咙，接着捏住她的脸。老树皮一样干枯的手指扎进她细嫩的皮肤，磨得她生疼。
“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它张开嘴，露出森森的牙齿，睁开了另一只眼——黑乎乎的肉洞里流出肮脏的血浆，粉白的肌肉在里面跳动着，断掉的神经搭在眼眶上，随着它说话的动作微微颤抖，腐烂的气息扑面而来，
“不乖的孩子会得到惩罚…”
Jinx终于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挣脱了那只手的桎梏，后脑在床板上猛烈地撞击，钻心的痛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
……
Sevika只觉得后背突然贴上了一个冰冷的身体，她抖了一下，猛地扭过头—去——那个问题儿童正背对她靠在她的身上。
“你又怎么了？”她有些无奈地用后背撞了她。
Jinx摇摇头，身体还在发抖。
她的身上覆满了冷汗，甚至连睡衣都湿透了。
“又做噩梦了？”Sevika回过头重新躺回枕头上，带着浓浓倦意的声音透过紧贴的后背震颤着Jinx的胸腔。
“冷。”Jinx哑着嗓子回答她，随后发出一阵吸鼻子的声音。
Sevika翻了个白眼丢过去大半个被子，后背也往后贴了贴。她的身上很烫，像个大火炉一样，Jinx只觉得一股踏实的暖意从自己的背心蔓延开来，刚刚仿佛凝固的血液重新回到了四肢百骸。
“快睡吧，我明早还有的忙呢。”Sevika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轻轻的鼾声。
Jinx紧紧抱着自己，瞳孔颤抖着上下扫动。窗外的树枝划过玻璃的声音尖锐刺耳，她闭上眼转过身，额头抵在Sevika坚实的后背上，双手捂着耳朵，暗暗祈求着太阳能快点升起。
*
接连几天失眠的后果就是白天随时随地倒头就睡。
Sevika看着Jinx躺在放脏衣服的篮子里张着大嘴睡觉的样子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于是随手往她身上扔了一张脏床单便端着洗好的衣服出去了。
Mel倒是按时来了，在听说这件事以后忙不迭跑到了洗衣房门口，忍着笑拍下了Jinx的样子发给了正在忙碌的Caitlyn。
“她甚至枕着洗衣机呢！”Mel一直跑到院子里才敢笑出声，接连发了好几条语音“脑袋跟着洗衣机一起震，像个摇摇乐似的！”
Caitlyn看了眼手机，只觉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胳膊撑在桌子上，掌心捂着半张脸，只觉得自己全身都融化了。
『还有一周…』
Caitlyn抬头看着白炽灯露出一个感动的表情，她还有一周就可以提交申请了，这是她努力工作了一个多月的成果，接下来就是等待审批了，她这样想着，不由得握紧拳头放在胸口
『加油啊Caitlyn…』
“呃，您在做什么呢？”站在门口的病人敲了敲门，小心地询问着“您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不好意思。”Caitlyn连忙摆了摆手，迅速恢复了工作状态，手上却把那张照片保存了下来。
……
“你知道你刚才睡在…”
“睡在篮子里，我当然知道，”Jinx哈欠打了一半突然捂住了酸痛的脖子“我是故意睡在里面的。”
Mel停下笔，脸躲在画布后面憋笑，身体还跟着一抖一抖的。
“爱信不信。”Jinx翻了个白眼，手上的动作愈发粗鲁，直到把手中的画笔凌虐到炸毛才把它扔进了桶里。
“其实你的透视不错。”
“这是什么荤话吗？”Jinx靠进椅背里，揉着肩膀和脖子中间的肌肉，只觉得浓浓的困意又一次蔓延上来。
一双微凉的手突然搭在她肩膀上，瞬间驱散了她的睡意，她尖叫一声踹飞了面前的画架，整个人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回过头就看到Mel有些尴尬的脸。
她大口喘息着，眼眶逐渐发红，按在胸口的手也紧紧握成了拳头，眼里的怒火愈发浓烈。她的眼睛快速扫视着四周，只觉得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有点抑制不住了。
“抱…抱歉…”Mel退后了两步，小心地伸出双手放在胸前，示意Jinx冷静下来“我不该突然碰你，如果你困了的话…”
“我们到底还要这样维持多久？嗯？”Jinx红着眼冲她走了过来，一脚踹开了挡在二人中间的折叠椅“你不如直接告诉我，她想让我们好好培养感情，因为她不想要我了！”
“Jinx…”Mel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些天来Jinx暴怒的情况越来越频繁，她已经想不出要用什么理由来继续搪塞她了“好吧，你知道你有什么问题吗？”
“我的问题多了去了！”Jinx猛地挥手，把Mel的画架也打翻在地“我问你她是不是不想再见到我了？你们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你的问题不在于你们之间的关系，Jinx，”Mel的表情罕见的严肃了起来“是来自于你自己的空虚，你这么依赖Caitlyn，依赖这段关系，只是因为你在利用她来暂时地掩盖你的空虚，掩盖你的寂寞，这并不能让你真正地快乐。”
Jinx愣住了，像是中了一枪似的，涨红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嘴唇微张，像是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婴儿“你说…我…在利用她？”
“关心你的人有很多，Jinx，大家都在爱着你，只能从一个人身上体验到的爱并非真正的爱，那不过是一种自虐，是一种受虐依恋，”Mel走上前，小心地抚上她的肩膀“我知道你很痛苦，但请你相信Caitlyn，人是不能仅靠爱就能被拯救的，所以她最近一直…”
Jinx像是触电一样拍开了她的手，瞳孔震颤着向后退着“我是在利用她？所以她受不了我了……？她…恨我？”
她捂着脑袋向后退着，颜料桶被她碰倒后打湿了她的靴子，一阵凉意顺着小腿蔓延上来，像一记鞭子狠狠抽到她千疮百孔的心上。
所以她逃跑了，把Mel留在了那，把这些天来营造的一切都留在了那。
*
Jinx蹲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她破天荒地和Isha发了脾气，硬是把她从自己身边赶走了。
她只觉得世界在不断地压缩，把她关进了一个等身大的玻璃箱子里，接下来要做的就只有等氧气慢慢耗尽。她不想哭，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下流，胸口的空洞难以遏制地不断扩大，疲惫像是黑水一样从洞里喷涌而出，将她的世界逐渐淹没。
窒息感逐渐蔓延上来，她不由得回想起她经过的这一小段人生。
好像7岁之前的生活透支了她所有的快乐，剩下的只有灰白苍茫的荒野一样无尽的痛苦。
『我们为什么总是要为别人的错误承担后果呢？』
她不由得这样想
『我这是在推卸责任吗？Caitlyn？』
『你离开是因为我停滞了吗？我因为恐惧而停滞不前是因为我懦弱吗？为什么我不可以懦弱呢？』
房间的门被大力敲响，打断了她的思绪。
“给我把门打开！兔崽子！”是Sevika的声音“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房间！”
Jinx的瞳孔颤抖了一下，慢腾腾地起身挪到了门前，打开了门。
Sevika还准备砸门的手滑稽地停在了半空，看到她惨兮兮的模样一时也没了脾气。
“有你电话，”Sevika指了指身后的Mel“Caitlyn打来的…”
Jinx皱了皱眉，站在那不肯动弹，直到Mel走过来，把手机贴到了她的耳朵上。
“Jinx？”Caitlyn有些焦急的声音从对面传了过来。
她瞪大了眼睛，只觉得眼眶在发烫。
“嗯…”她有些哽咽地回答着，接过手机转身回了房间。
门被顺手带进了门框，险些拍扁了Sevika的鼻子。
“我听说有人今天发脾气了？”Caitlyn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忍不住揶揄起来“这声音是怎么回事？我要找的是Jinx，不是小哭包。”
“你其实没生病吧？”Jinx坐在床上，哑着嗓子问道“是不是因为我那天让你失望了？所以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抱歉我对你说了谎，”Caitlyn坐在椅子里转了个身，站起来围着办公桌转起了圈“但我从来没有对你失望过，我在想也许短暂地分开一下也可以让你把注意力转移到周围的世界，看一看…”
“我不喜欢这个世界，Caitlyn，”Jinx打断了她，握着膝盖的手用力收紧“因为我不属于这里，但它骗我来了，所以我想要试着接受它，可是它却一直在背叛我…当我想要放弃的时候，你出现了。”
听着她绝望的自白，Caitlyn的眉间的裂痕也在逐渐加深，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
“可我们见面的时间实在是太少了……不管你信不信，我记得每次见面的细节，是那些数不清的细节支撑我走到今天，可是现在…”Jinx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叹息，她皱着眉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失落地垂下了肩膀“…我真的很差劲吗？Caitlyn？甚至不配得到一句再见？”
“…我很爱你，Jinx，在这件事情上你永远不需要质疑，”Caitlyn靠坐在办公桌上，抬头看着窗外的夕阳，暗暗打定了主意“而且我也不需要和你说再见，因为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了。”
“…什么？”Jinx盘腿坐在床上，脑子还没有从‘我很爱你’那句话转过来。
“我这周末就要提交申请了，本来想等拿到证名再告诉你的。”Caitlyn叹了口气“不过你表现得很好，我起初以为大概半个月你就要哭着找我了。”
“…什么申请？”Jinx的大脑彻底不转了，整个人从床上滑了下来。
“还能是什么申请？我要收养你了，笨蛋。”
“可是…”Jinx只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一个结巴，但满心的欢喜却让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上翘起来“可是我不是个好孩子啊…”
“你也知道啊？”Caitlyn听到她上扬的语气翻了个白眼，如释重负地坐回椅子里“可我刚认识你的那天你就是这样的啊，还记得是谁把我扑倒在地毯上的？”
“…即使是这样你也决定收养我吗？”Jinx在床下抱着膝盖缩了起来，后背靠着床垫，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我好像注定做不了乖孩子了，不过我想告诉你，其实我讨厌这个词，这样你也不后悔吗？”
“当然了，这是我已经决定好的事，”Caitlyn轻笑一声“你不需要去为了满足其他人的期待而活着，也不需要去满足我的期待而活着，你在我眼里就是完美的，啊不过你还是要向Mel道歉，毕竟那套东西挺贵的。”
“…好吧，我知道了…”Jinx瘪起嘴，不自觉地撒起娇来“可是如果你早告诉我的话，我也不会弄坏她的东西…”
“嗯哼，这招对我没用…”Caitlyn笑着逗她“既然我们不打算赔钱的话，至少该道个歉不是嘛？”
“我们？”Jinx挑眉，嘴角咧得越来越开。
“我们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不是嘛？”
“好啊…m…”Jinx张着嘴，脸颊突然有些发烫，一瞬间居然有点难把那个词叫出口，于是她像在念绕口令一样迅速地说完了后面的话“那就到时候见吧，我会去道歉的，挂了。”
听着电话那头的忙音，Caitlyn只觉得终于松了口气，好像一切都走向了正轨。她打开相册，摩挲着上面枕着洗衣机流着口水睡觉的小孩，忍不住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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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突然传来了一阵猛烈的捶床声，站在门口的Sevika和Mel面面相觑，然而正当她们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时候，那个小疯子突然打开了门，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呃…”Mel接过她递过来的手机，正打算说些什么。
“对不起。”Jinx有些别扭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等她回答便像一阵风一样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