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6
纽特曾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知道哪一天迟早会到来,当忒修斯不会记得自己。他不知道的是,那一天会在他猝不及防的时候,无声无息袭击。
他去给一批绝音鸟寻找适合放生的地方,让它们有机会完成生命中第一声也是最后一声绝唱;就在他刚刚落地 时,身上那个小小的联络器开始疯狂大叫着闪起红光。纽特犹豫了一会,最终掏出那个东西轻轻一挥魔杖。当他匆匆安置好那种小巧艳丽的神奇动物,纽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魔杖,寻找忒修斯的踪迹。
他的运气不太好。有时候,情况最坏的时候,忒修斯会完全忘记这一切,偏偏该死地保留着他作为傲罗时接受过的反追踪训练本能。他会消除纽特留在他身上的魔法,消除自己的一切踪迹,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纽特将接下来的大半天都花在寻找走丢的哥哥身上。很遗憾他不能拿着忒修斯会动的照片四处拉着人询问:“你看到我哥哥了吗?他是个巫师,傲罗,现在因为一个诅咒记忆开始衰退…如果看到请务必联系我。”
他会被麻瓜当成疯子抓起来的。尽管现在他们已经不像中世纪那样会把巫师烧死,纽特仍然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了。
梅林啊——忒修斯究竟——去哪了?
英国太大了。
纽特从未如此讨厌过这一点。下午三点,他已经一刻不停歇地在外面奔波了七个小时,依然没有那个高大身影的踪迹。但他不能停下——他必须找到忒修斯,确保他的安全,或者周围人的安全。一个记忆紊乱的傲罗无论对谁来说都很危险:他可能临时决定将魔杖对准自己的脑袋随便来一发什么咒语,或者将周围的人当成黑巫师攻击。
也许是梅林听到了他的祈祷,就在纽特气喘吁吁地站在街头,近乎绝望地疯狂转动大脑思考时,一个背影吸引了他。
“——忒修斯!找到——你了!”
“借过——不好意思,借过。”
街道上从没见过这么多人,多到纽特甚至不敢幻影移形。他费力地在人群中穿梭,最终拼命挤到忒修斯身边,将一只手搭上对方肩膀。
当他终于抬起头,一双冰蓝色的眼睛落入视线。带着陌生,防备,与疑惑。
“你好?”
“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傲罗彬彬有礼但冷漠地询问,悄然无声地将纽特的手从自己肩上挪开。
噢不。梅林——不要,不要……别是现在。
冷汗顺着额头缓缓滑落,经过的每一寸皮肤都令纽特产生窒息与冰凉的感觉。
他依旧不死心地伸出手拽着忒修斯的袖子:“哥哥——我是纽特,纽特·斯卡曼德……”
他的尝试换来的只有冷漠的回应。
“请不要碰我。”
忒修斯皱起眉,抿着嘴强硬地将纽特的手拉下来。
“先生,我不知道您把我错认成了谁,我不认识你。”
纽特知道他哥哥从事的是魔法界最危险的职业,但他从未如此直接地体验过忒修斯这一面。他能注意到对方的手已经悄悄移向魔杖,但对方克制着没有抽出来。
这是忒修斯残酷、冷漠、无情的一面。从未对着他,对着纽特展露过的一面。
“你当然认识——等等…”
他的手颤抖得太厉害,尝试了三次才将本子从胸前的口袋掏出。他能感觉到忒修斯的不耐烦,对方没有离开恐怕只是骨子里的教养维系着最后一丝耐心。
“致纽特,”
他决定孤注一掷。他的手中没有筹码,却依然贪婪渴求着最终大奖。
梅林啊——求你了。
“我亲爱的小月亮,我的爱。那一天终将到来,当我不会再记得你。”
视线开始模糊,他只能努力睁大眼睛辨认着熟悉的字迹。其实这毫无必要。
在深夜,黄昏,清晨,正午……他曾无数次将那一张羊皮纸掏出来反复阅读,摩擦到纸张边缘泛起了毛边,最后他不得不在上面施一个保护咒;他太熟悉上面的内容,熟悉到每一个字母都在内心默念过,每一个标点都烂熟于心。
“但无论我是否记得你,无论发生什么,你一定要记得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就是我爱你。
你是我所能祈求到的,最好的,小月亮。
纽特的声音在颤抖,他尽力压抑着不让自己暴露出脆弱的一面。他能感受到那双蓝眼睛落在自己身上;这在从前发生过无数次,而直到现在他才感受到这一刻的求之不易。
傲罗将他的激动看作了别的东西。忒修斯的眼中浮起了一丝嘲讽,他认为眼前人是个骗子,疯子,某种邪教徒,或是干脆,一个可怜的被失恋折磨到精神失常的人。
“……我建议您不要再打扰我,如你所见,我已经订婚了。”
光滑的面料从手中抽丝剥茧般地滑落,纽特眼睁睁看着他的手空悬着,久久无法收回。他的哥哥最终礼貌而克制地向他点点头,目光毫不留恋划过那张与自己相似的面孔:
“现在请原谅,但是我的未婚妻还在等我。”
空气中传来淡淡的“啪”的一声。忒修斯消失在原地。
…………
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行人面色匆匆,很少,几乎没有人对着这个呆呆站立在道路中央,身披大衣,手中还提着个皮箱子的男人投以第二眼注意。
纽特长久孤单地站在原地,直到夕阳将他吞没。他对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害怕与恐惧,平静或是叹息。都不再有了。
“我不怕你,” 他看着身前那片空气,忽然不顾周围诧异的注视自言自语地开口:“不再怕了。”
他已经做好了付出代价的准备。他是最勇敢的懦夫。
………………………………………………………
纽特知道这次他能在哪里找到忒修斯。他就是知道。
不断的幻影移形消耗着他的精力,当到达地界边缘时他甚至没有足够的力气去打破魔法屏障进去。但他并不在意。纽特知道这里不对人开放,因为害怕有人会对此造成破坏或是亵渎了躺在此地的一位位前人。如果被人发现闯入,他接下来至少有三年的日子会在阿兹卡班渡过。但就像他说的,他不在意。只要能找到忒修斯。
忒修斯有他的办法进去,纽特也有自己的方式。说到底,他们骨子里同样有一份叛逆,不愿循规蹈矩。只是忒修斯藏得比较好,而纽特从不愿隐藏。
他费了不少力气打开一个小小的缺口,狼狈地从篱笆与洁白的围栏钻进去。
这里是公墓。
所有伟大的、为魔法界做出贡献的、已经逝去的人都有资格在这里保有一席之地。顺着各种样式墓碑上的刻字向前,仿佛一眼望不到边际。墓碑有红色、紫色、黑色甚至绿色,花里胡哨地彰显着每一位巫师生前的特点。有些上面印着墓碑主人生前的样子,他们就像普通照片一样,会笑,会动,唯独无法再次开口带给生人安慰。
纽特不知道怎么会有人忍心这样对待——也许主人生前的本意是好的,希望宽慰来到碑前探望的人,但纽特无法想象——这难道不是又一重痛苦、更多一次的折磨吗?
他走了至少半个小时,那些带有特色的墓碑才逐渐消失,取而代之入眼的是洁白,各种洁白漫无边际连成一片。雪白的墓碑一尘不染,样式极度统一:这是魔法部统一为牺牲在职位上的员工设立。曾经纽特无比惧怕这一切,他的博格特短暂地变成过这样一个白色墓碑,而他总是在看清上面的名字之前就将博格特驱逐;他害怕看到结尾那个与他相同的姓氏,他曾经是那么害怕。但是现在——
夕阳已经完全沦陷在黑暗,年月漫长到转瞬即逝,于是尘埃与星辰之间,纽特只能看见白色墓碑前站立的那个身影。
忒修斯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纽特无法确定对方是因为不在意,还是根本忘了他们的见面。
“她死了,是吗?”
“是不是?”
过了很久,久到纽特甚至开始遗忘他们的存在,一个声音才将他拉回现实。
“……对。” 纽特的语气无比轻柔,好像稍微重一点眼前的人就会被击碎。他已经在破碎(broken)的边缘,纽特如果无法修补,就只能一同破灭(shatter)
他缓缓走上前,他们——斯卡曼德家的兄弟并肩站立在好友的墓前,脚下的尸骨不复存在因而冰冷,回忆中的人物却依旧鲜活。
“莉塔·莱斯特兰奇
1896-1927
R.I.P”
墓碑前被人放了一束小小的鲜花,纽特不知道是忒修斯、尤瑟夫或是其他前来探望的人留下的。他从未来过这里,一次也没有。他知道莉塔不会责怪——没人会责怪他,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事实。于是他就被事实抛在身后:人们,不知情的人涌向他哥哥,在他身边踯躅犹豫,小心翼翼地相处,而没有人——几乎没有人注意到纽特,注意到他失去了最好的朋友。除了忒修斯。他们在巴黎之后花了许多时间相处,互相陪伴又互相试探。而现在,当他凝视着面前白色的坟墓纽特才恍然发现,她已经离开他们至少十年了。
“怎么死的?”
忒修斯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隔着一层雾气,缥缈虚无:“她是怎么…?”
“……为了保护你。” 纽特蹲下身仔细查看,手指缓缓抚摸过大理石表面,抚去不存在的尘埃。“为了保护我们。”
“她死了。”
忒修斯重复着,声音闷闷又低沉。那花了纽特好一会才让他意识到,忒修斯在流泪。
这不同于以前屈指可数的、纽特所见到的次数中哥哥任意一次流泪。它不像从战场上下来后他们第一次相见,确认彼此平安存活的喜悦,也不像那个燃烧着的巴黎夜晚绝望又悲伤。忒修斯的哭泣令纽特一阵阵心痛,不仅是他所展露的脆弱,还有回忆。像是一双无形的手拼命撕扯着将纽特带入回忆,回到燃烧着蓝色火焰的巴黎,让他眼看着多年的好友被吞没又堕入黑暗;回到记忆的最初始,
“我害怕。”
忒修斯跪在他的身边,头轻轻抵在墓碑上紧闭着双眼,好像再次睁开现实便不复存在。
“……我好害怕。”
“我不怕死——不。我害怕遗忘。”
“我已经记不住她的脸,我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有时候甚至会忘记自己是谁。”
“我怕有一天,连你也会忘记……”
纽特靠在忒修斯的肩膀,感受着那副残破躯体一次次震颤,每一次都令他心惊胆颤。
“还是……我已经忘记过了?你瞧,我连这都记不住了。一切都没有意义——曾经我以为自己能保护你,但是现在你必须独自面对这一切……我很抱歉,纽特。”
傻透了。
他从不知道——怎么从来没人告诉他,他的哥哥忒修斯是个傻瓜?魔法部最优秀、最杰出的傲罗,世界上最好的哥哥,他的爱人——是个傻瓜。
“我觉得我们应该结婚。”
纽特站起身提议,仿佛这是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他们悠闲地坐在家中,而他刚刚提议用玫瑰酱配下午茶一样。
“什么?不——”
“难道你不爱我吗?”纽特反问,他的语气活泼又温柔,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我爱你胜过爱生命…但是不。”
“啊…可是你不能拒绝我。”
纽特坚定地拉着忒修斯的手,上面被魔杖磨出的茧子与他粗糙的手心不相上下;他们都懒得消除,于是这便成了一次次经历的见证。
有一天留在忒修斯心中的也许不再是他本身,而是纽特“消失”后空出的位置。忒修斯会清晰无比地记得自己心中有一个深爱着的人,深入灵魂。但他永远不会知道对方一直就在自己身旁。
就算忘了一切,他也从未忘记过爱他。
哭泣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然后消失。忒修斯依然一动不动地跪在坟墓前,任由迷茫逐渐侵袭。诅咒带来的影响此刻逐渐爬上那副英俊的脸庞。一阵恐慌袭来令纽特的心开始收缩。
“忒修斯,”
“你知道我是谁吗?”
纽特近乎小心地轻轻抚上忒修斯肩膀提醒,“我是纽特。”
“当然,”
忒修斯抬起头,温柔地注视着他。他的身上被泥土沾染,而纽特知道那双蔚蓝色眼睛中还隐藏着茫然。
“你是我的小月亮。”
眼眶毫无预兆地发热,变得酸楚干涩,纽特从未想过他会有一天因为一句话而泪流满面,而现在,他就站在爱人眼前,任由眼泪流淌。
忒修斯可能不会再忘记他,也可能永远都想不起来。
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诅咒,诅咒……愚者的武器,智者的选择;聪明的人自诩从不使用它——可谁不曾经历过?
爱才是最可怕、最沉重也最有力的诅咒。
注定的遗忘也只不过是在往后漫长如歌的岁月中提醒忒修斯
他这一生都在重复地爱上同一个灵魂。
…………
在多塞特郡五月的夜晚,大朵大朵娇艳欲滴的玫瑰浮在汇入英吉利海峡的河流沿岸,吞吐着柔软如针的月光。
忒修斯长久地与纽特站在荒芜又热烈的旷野,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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