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5
他们从里德尔府离开了。一路上谁都没有再说过话,直接回到了霍格沃茨。忒修斯所接受的教育与成长环境,他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高尚让他注定无法对冈特家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即便遭受冤屈入狱的人是个极端纯血分子、一举一动都令忒修斯厌恶,他依然会坚持到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天。
至于纽特,他还陷在跟忒修斯最近的一场对话中,思考着对策。忒修斯的记忆像是正在缓缓倒坍的书架,有时候那些书会自动复位。更多的时候则是杂乱无章地散落在地。他迫不及待地希望能有第二个人来帮帮他,因此一路上保持着沉默。
令纽特感到意外,当他们终于站在校长办公室时,邓布利多像往常一样平静地询问近况,像是忘了曾委托他们的任务,也忘了忒修斯的异样。
当他终于忍不住轻声咳嗽两下,正要提醒邓布利多他们在里德尔府的发现,邓布利多却率先开口。
“纽特,不知道我是否能麻烦你再帮一个忙?奥利凡德先生已经连续三次来信请求带着福克斯再去一趟,不劳驾,你能带着它去对角巷吗?”
“好的,当然。”
纽特熟练地蹭蹭停在肩头的福克斯,向着对方打开箱子。在踏出办公室之前纽特疑惑地回头,用眼神询问还在身后的忒修斯。
“事实上,如果你不介意,我希望再跟忒修斯谈谈,” 隐藏在雪白胡子与闪亮巫师帽后的湛蓝眼睛眨了眨,纽特并没有想到事情的进展会是这样。
“噢。”
这次的声音听上去就没那么情愿了。纽特只是无措地点头,然后仓皇离开,甚至都没注意到他的箱子开了一个小口,凤凰从里面好奇地探出头,看着这位它并不陌生的朋友,轻轻发出一声悦耳的鸣叫。
门在身后自动关上,连同他凌乱的心绪一并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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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芬·冈特是被诬陷的——我不喜欢他,但同样不会坐视着阿兹卡班关押一个无辜的人。那天晚上,里德尔一家被杀死的晚上有一个年轻人袭击了莫芬·冈特……我猜是他夺走了莫芬的魔杖,完成了杀戮后又放回原地。”
“你怎么确定的?” 蓝色的眼睛变得锐利,直视着面前这位曾经的学生。
“我看到了莫芬·冈特的思想…很遗憾无法提取,但是我看见了——也许你亲自去一趟会比较好。”
“我会的,” 阿不思·邓布利多若有所思地盯着桌子上的文件:“当我完成目前的工作……如果真是那样,莫芬·冈特绝不应该因为他没做过的事接受惩罚。”
“纽特也是这么说。”
“你感觉怎么样?你跟纽特——”
“……他想让我忘记一切——我们之间的一切。他认为我们注定走上冈特家族的道路,结局已经被写好——他不想,甚至不愿尝试——”
“或者纽特只是想保护你?”
“我不需要被人保护。”
“他也一样,忒修斯。”
“……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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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本以为在经历这一遭之后忒修斯会好一点,起码拥有了抵抗诅咒的动力。他错了。
忒修斯的情况急转直下。有时候在深夜他会猛然惊醒,有时候甚至直接抱着枕头睡在地板上;他会在凌晨狂躁不安地一遍遍拉开窗帘又关上,紧紧攥着魔杖守在门前,泛着光的眼睛一刻也不肯离开永恒的黑暗,在抵御着永远不会到来的敌人。
有无数次纽特被窒息的感觉紧紧缠绕,大口喘着气从睡梦中醒来,却发现忒修斯正骑在自己身上死死掐着他的脖子,眼睛通红,最终逼得他不得不掏出魔杖将忒修斯击飞。纽特知道他控制不了这一切,忒修斯的记忆变得混乱,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了战场上。他不记得纽特是谁,只记得需要打败的敌人。
他知道战争不会把一个人完整地带回来。但纽特不知道的是忒修斯究竟把自己的哪一部分留在了战场。他又想起了战争结束后的第三年,莉塔曾经无数次劝他回家,让他多跟忒修斯待一会——“他喜欢跟你一起”——而他是怎么做的?
他埋首于自己新找到的工作、沉醉在终于能够享受自由、无拘无束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带来的巨大喜悦中,用尽一切手段逃避与忒修斯的会面、逃避他每次都会一本正经地提起的话题,“你该找个安稳的工作” “成熟一点” 以及 “多回家”。
当时他仍然对莉塔跟忒修斯住在一起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他还不知道每次看到出双入对的身影自己心中那股莫名的酸涩与孤独究竟从何而来,于是逃避成了最好的选择。
随后的记忆没有那么清晰,他不记得两个已经订了婚的人如何突然又分了手,不记得每一次的会面时气氛究竟是尴尬还是平静。但总有一些小事不肯轻易放过他,比如在每一个霍格沃茨下雪的日子,他会和黑头发的姑娘躲在禁林边缘分享母亲寄来的糖果;比如忒修斯向他伸开双臂,在他将要迷失之际留下的依然是对他的担心。
又比如在最后的战争中,格林德沃对着他举起的魔杖,绿光就像极夜时的天空,而对方的嘲笑还回荡在耳边:
纽特·斯卡曼德,你的爱和恨都不够纯粹,所以你感到痛苦。
纽特从不相信有纯粹的爱恨,一个灵魂怎么会毫无保留地去爱或者恨一个人?他不相信。
他曾经是不信的。
接下来他看着那个记忆中的身影消失在蓝色火焰,从此永远成为一段记忆;他看着忒修斯面对接骨木魔杖闪过的绿光,毫不犹豫挡在他的身前,在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慌袭击了自己;也许他早就该认清,在他挡住忒修斯冲向蓝色火焰的身影时,他就该认清,只是怯懦使他畏缩,于是那种令他害怕的纯粹最终变成含蓄出口的一个保证,一句誓言:
Brother, I've chosen my side.
他曾经的教授总是说,爱是最伟大的魔法;但从没有人告诉过他,伟大的魔法要付出的代价也是如此巨大。
正直,忠贞,诚实,不畏艰辛。
他不畏惧艰辛,他厌恶谎言,他对朋友们从一而终地保持忠诚……但他却唯独害怕一个东西。他怕那种“最伟大的魔法”。
纽特·斯卡曼德是个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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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特发现最近他越来越难以摆脱这种想法,如果他当时再勇敢一些,或是再坦诚一点,也许忒修斯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在内心深处他清楚这是毫无根据的指责,然而他无法摆脱——因为原谅其他事物总比原谅自己要容易得多。
长期的自我折磨令他的精神状况急转直下,加上身边还有忒修斯这样一个不稳定因素,每一晚能够安稳入睡对他来说都成为了一种恩赐。
因此,当这一次他被一种急促低沉、反复不肯停歇的声音吵醒时,纽特显得格外迷茫。
“……德国佬。该死的……”
“什么?怎么了……忒修斯,梅林啊——现在是凌晨三点……回来躺着好吗?”
纽特还处在刚刚睡醒的茫然,眼前一道道闪着白光,他努力眨着眼期待将阵阵头晕驱赶出去,然而下一秒,吼声让他哆嗦了一下,迅速清醒过来。
“他妈的德国佬!”
忒修斯整个人看上去亢奋得已经有些不正常,在黑暗中纽特甚至不敢直视那双明亮的眼睛。
“他们马上就要来了——起来!任何时候…我必须保持警惕,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进攻——从那离开,你难道不知道他们会放冷枪吗?”
在对方神经质的动作中,纽特忽然被一个想法击中:忒修斯已经破碎得无法修补。他让纽特想起在芬兰的极夜时见过的天边流星,拼命燃烧着自己,闪着光堕入黑暗深渊。
纽特听话地从床上爬起来,按着忒修斯的指挥站在一旁。
“拿好你的枪——起来!所有人都要保持警惕……”
他看着忒修斯反复进出各个入口,不时警惕地查看窗外那片宁静,检查着不存在的异动,反复神经质地掀开窗帘,幻想着外面的敌人随时准备进攻。
记忆的混乱将他过去遗留的种种问题一并带了出来,集中在一起,像是沉睡多年的火山,只为等待猛然爆发。
“忒修斯……没有战争了。”
在士兵警惕疑惑的目光、不肯放下的戒备中,纽特坚持着向他伸出手。
“已经…结束了。战争结束了。”
“结束了?”
蓝眼睛里还闪着怀疑与不信任。纽特对这一切假装视而不见。
“对,忒修斯。”
纽特轻轻地、温柔地将对方拥入怀中,不顾他的抗拒与不情愿,像对待那些脆弱的玻璃器皿,一不小心就会掉在地上摔碎,每一片都在逼他直视血淋淋的真相。
“战争结束了。做得好,士兵…做得好。我们赢了。”
“结束了。” 忒修斯喃喃地重复,像是不敢相信般忽然抬起头:
“我弟弟在哪?”
“什么?”
纽特一时没有听清,他埋下头伏在忒修斯身边,尽力贴近哥哥还在因为激动而颤抖的身体,
“……我弟弟在哪?”
“我就在这,忒修斯。”
纽特搂着对方,像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安抚着。
“不对。我知道他去东线了…他是个傻瓜,我弟弟还以为这样能瞒过我。我每天都给他写信,但他很少回……总是让我如此担心。”
忒修斯像是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中,喃喃低语着抱着膝蜷缩起来。
“我总是在祈祷,祈祷不会有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在他身上;我希望全都冲我来,冲我来……每一次受伤、每一次被子弹击中我都尽力高兴起来,想象着是在为他挡下了伤害。”
“他的信…偶尔收到的信件我总是放在胸前,却从来不敢打开。我怕那上面的内容,更怕是他出了什么意外——现在不见了。我的信去哪了?”
忒修斯抬起头,月光轻轻抚摸着他的脸庞,连同茫然一并藏入黑暗:“他去哪了?”
“他去哪了?”
语言化作利剑,一次又一次毫不犹豫地挥向纽特,留下血淋淋的无形伤口。他从未如此心碎过,感受着被撕裂的疼痛伴随每一次心脏跳动游走至全身每一个角落。这是最漫长的折磨。
“我哪也不去。” 纽特安慰着将手放上忒修斯的肩膀,而对方像是触电般猛烈颤抖着,随后甩开。
“别碰我!”
忒修斯的声音猛然拔高又骤然微弱下去,声音中还带着一丝哽咽:“不要…别碰我。我只想要我弟弟。”
如此脆弱。如此破碎。
“我只想……要我弟弟。”
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忙着躲避、藏匿或是对他们之间超出正常定义的感情视而不见时,忒修斯已经将那份爱意紧紧同生命联系在一起。
“我很抱歉…” 纽特喃喃低语,伸出一只手搭在一起忒修斯肩上:“我很抱歉,忒修斯。看着我……我哪也不会去。不会再离开你……再也不会了。”
“我刚刚想起来好像还从没对你说过,我有多爱你。”纽特慢慢地跪坐在忒修斯身旁,一只手轻抚着对方。
如水的月光正在涨潮,在不大的屋子里静静流淌,将他们都淹没在明亮的波澜中。
“如果说过,那…” 清澈的蓝眼睛中泛着淡淡的光,忒修斯的表情从狠戾变成了迷茫,“我也忘记了。”
“你真的完全不记得了吗?”
纽特还在试图做着最后的努力,恳切的目光仔细扫过每一寸肌肤,像是祈求神祇怜悯的信徒。
“不记得。”
他的神明给出了回应。让他再度心碎的回应。
“全忘记了。只剩下一片空白。”
纽特将忒修斯抱进怀里,仿佛有一种埋藏在心底的悲伤浮起来揪痛人的心,他的灵魂倏然间遭到旧日情感的伏击,嘴唇开始颤动,他所失去的一切如同一股洪流将他卷入其中——命运像是在跟他们两个开玩笑,纽特曾那么努力试图在忒修斯记忆还清晰的时候让对方忘记他的爱,哪怕这让他心痛欲裂,却也在期盼他们恢复正常关系;他错误地将怯懦视作对忒修斯的保护,将明烈炙热的爱看作伤害;而现在,当他终于找回勇气决定迈出最后一步,忒修斯却已然走远。
他们彼此迷失的船在黑暗中相遇得太晚,太晚。
“没关系…没关系的。”
说不清这是在安慰忒修斯,还是安慰他自己。纽特最终只是紧紧抱着对方,直到自己开始轻颤。
“我该怎么做?”
他挫败又温柔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捧起忒修斯,灰绿色的眼珠对上大海一般的蓝:“告诉我,忒修斯……我要怎么做?”
只有透过窗前薄纱,照在地板上的一缕月光给出了回答:即便再怎么心怀怜悯,也无法唤醒所有怅然若失的灵魂。
我要怎么把你带回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