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5
又一次能够安静地坐在会客厅里的时候,莱姆斯真的感到恍如隔世。白日里几乎一整天的车马辚辚几乎让他觉得神经衰弱。格里莫突然又变回了二十多天前那座空旷宁静的庄园;但对莱姆斯来说,他感到自己长久生活在其中的空气似乎有些不同了。冬天已经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壁炉里的火焰不再为了驱散寒冷而不分昼夜地燃烧,春的力量完全接管了这里。一扇窗打开着,温和的晚风轻柔地撩动不知道什么时候换上的薄纱窗帘;莱姆斯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反正他也并没有在看。
屋子里静悄悄的。他走到窗前,让纱帘拂过自己的脸颊。空气里氤氲着淡淡的花香;过去的几周中,格里莫被淹没在大片喧哗和躁动之中,直到现在莱姆斯才想起来,这本该是享受美好宁静的夜晚的季节。这是他在格里莫的第一个春天,在他让自己被那些琐碎的心绪困扰的时候,它几乎要悄悄溜走了。他把窗户推得更开了一点,向外看去。天色早已暗淡,近处朦胧的树影占据了视野,但那条步道的白影仍然依稀地闪烁着。他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睛,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听夜鸟的低鸣和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但马蹄声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莱姆斯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几匹马同时驰骋的时候分辨出巴克比克的脚步声。几位骑手的身影很快出现了;即使在昏暗和遥远的不利条件下,他仍然能看到两位女士飘舞的面纱的影子。巴克比克在她们前方一点,隔着一段距离轻捷地奔跑着,让落在后面的小姐们显得像两翼的护卫。他们就呈这样的队形奔近了,马夫已经走上前准备接过缰绳。
莱姆斯立刻从窗前走开了。有一瞬间他有些犹豫,想至少看完布莱克下马的动作——那贵族向来愿意在这些细节上展示自己的优美。但一种急迫还是驱使着他迅速离开了会客室,拐上了楼梯。他发现自己有点沮丧:好吧,他承认他确实抱有一丝侥幸,觉得麦克唐纳姐妹或许会在送行的时候跟着她们的母亲一起去城里,毕竟在道别的时候这些女士可是表演了好一出母女情深的戏码。但庄园的主人仍然带回了去时的同伴;他叹了口气,知道那和自己没有关系。
他照例先去查看了哈利,男孩今天情绪有些低落,现在已经在自己的床上睡熟了。莱姆斯为他掖好了被角,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听见楼下韦斯莱太太拉铃的声音和莉迪亚情绪高昂的说笑声。唐克斯夫人也早早地休息了。他沿着走廊回到布莱克的房间,在身后轻轻地关上门。
模糊的一段时间过去后,他被两下低低的敲门声从睡意中捞了起来。他记得自己本来只是打算闭上眼养一会神——这确实的过于放松让他警觉了一下;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地,他感到四肢百骸无比柔软,眼皮也仍然沉重不堪,于是便保持着侧卧的姿态,没有回应。外面的人敲门的力道很轻,又安静地站了一会,才慢慢地推开门,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莱姆斯?”布莱克的声音像裹在浓密的雾气里。他躺在那里,闭着眼睛,让自己的呼吸尽量平稳而绵长。
布莱克走近了。莱姆斯突然为这个小恶作剧感到后悔;如果他是一只猫,他全身的所有细毛一定都已经根根分明地伸张开来。他感受着一个温暖的身体不断靠近,终于停在了一步之遥的地方。刚才还流连不肯散去的梦境突然无影无踪了。
他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布莱克向他弯下了腰来。他被那黑暗中游走在自己脸上的眼神抚摸得发痒,差一点就要忍不住伸出手去抓挠一下;如果不是其中掺杂的一点酒气,他甚至无法判断萦绕在鼻端的温热气息出自于谁。他们的距离很近了。他几乎能感到布莱克嘴唇的形状。那张美丽的、峭薄的嘴唇——像一把锋利的刀逼近了。
但终于落下来的只是微凉的手指。他的额头上有一缕散乱的头发;他的主人温柔地将它从那里拂去,然后沿着发际缓慢地抿了抿。那一点指尖最后停在了耳廓上,似有似无地摩挲了一会,便离开了。脚步声又轻轻地响起来,笼罩在他身上的影子消失了。
布莱克在另一半床铺上躺下的时候,莱姆斯轻轻地、缓慢地呼出了一口气。他感到血液疯狂地奔流;窗帘竟然留了一条缝,已经升到中天的月亮把银光无孔不入地泄露进来。他不明白这些反应是来自于什么,这是他们睡在一起的第三夜,他甚至已经开始习惯在这张大床上入睡的感觉,但他的身体从未像这一刻一样僵硬。他睁着眼,听着布莱克逐渐平和下来的鼻息,知道要再次入睡现在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了。
白天和黑夜之间突然又划下了清晰的界线。布莱克再次忙碌了起来;格里莫盛大的聚会让他搁置了春天里庄园主应该处理的事宜。日子似乎回到了他刚刚回来的时候,但经过了那如火如荼的大半个月,访客带来的断续声响不再破坏宁静,反而把庄园衬得寂寞了起来。但莱姆斯觉得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宴饮的欢乐结束了,哈利的课程自然应该回到正轨。他对此甚至可以说感到庆幸——毕竟他的本职工作不是陪伴贵族的客人。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在短暂的失落之后,哈利也很快找回了自己的心情。他们本该如此重新拾起生活的步调;然而还有一些变化是无法忽视的。对于莱姆斯来说,最显著的一点是他现在不得不和哈利之外的人分享图书室和休息室。这让他有好一会觉得无所适从。
麦克唐纳姐妹现在成为了格里莫闲居的客人。和预想的一样,莱姆斯发现莉迪亚并不是更难对付的那个;这位小姐除了在用餐之类必要的场合和他共处一室之外,几乎不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仿佛被他看上一眼也是莫大的侮辱。她对哈利也持着一种在礼貌允许的范围内最大程度的冷淡。莱姆斯并不关心她在庄园和自己的房间里干些什么;他只是个家庭教师。更加叫他头疼的是她姐姐那种友善的热情。
平心而论,他并不十分讨厌玛丽·麦克唐纳。他甚至可以认同她在她那一类人之中已经算是一位“好人”——并不是说他有什么评判他人好坏的资格。他只是懊恼自己不善于应对这样的人,而且多半将永远不善于。玛丽会在他和哈利上课的时候坐在他们的教室里;她并不打扰他们,只是轻轻地翻着手边的什么书或画册,时而支着腮露出感兴趣的神情。她对哈利很友好,在空闲时间会握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画画和弹琴,有时候还会陪他在庭院里玩耍。男孩似乎也挺喜欢她;当然了,谁会不喜欢一位美丽温柔的高贵小姐的陪伴呢?如果说莱姆斯感到心中滋生一种微妙的酸涩,他也不会承认——他很清楚那有多荒谬和可笑。
可这位小姐的光和热蔓延到了他身上。玛丽似乎愿意抓住所有可能的机会来向他搭话,即使得不到热切的回应,也并不能浇灭她的努力。有一天莱姆斯久违地躲进图书室打发闲暇,刚刚让自己舒服地坐好,玛丽就出现在了门口。
“我最近读了另一些莎士比亚的作品,”她说,将两只手握在裙子前面,对他端庄地微笑,“您愿意和我探讨吗,卢平先生?”
他想她大概是太无聊了。在布莱克缺席的日子里,格里莫的确不能算是个有趣的地方。尊贵的客人们并没有太多的消遣,除了和妹妹外出散步、和哈利玩耍之外,玛丽或许不得不把多余的注意力放在身边仅剩的另一个可以和她交流些什么的人身上。莱姆斯对此并不感到受宠若惊。麦克唐纳姐妹留在这里当然有她们的目的;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地赖在别人家里长住,不是吗?——也可能这又是一种他不了解的富贵人家的习俗,但在他看来,这种意图昭然若揭。玛丽表现得像一只正在提前巡视自己领地的雌鸟;而麦克唐纳小姐住在布莱克庄园这件事也将在舆论和事实上作为日后更深关系的缔结的铺垫。莱姆斯知道布莱克未必在意这些——他本来更不应该在意。
好在和唐克斯夫人的相处仍然能给他安慰。但他们开始回避与布莱克相关的话题;那聪明的女人对应该缄默的时机把握得无比明智。她的伤势逐渐好起来,已经开始规划离开格里莫的事宜。这让莱姆斯觉得不太好受。他很珍视她的陪伴;他短暂的人生里还没有和另一位比她同时更加敏锐和亲切的人交往过。他几乎觉得自己对她产生了一种类似依恋的感情——同样,这是值得警觉的。
现在他有余裕来思考那段偷听来的对话。唐克斯夫人是西里斯·布莱克的堂姐,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她的身份在这里似乎并不能得到坦然的承认;格里莫庄园中还有另一位姓布莱克的女士存在,而她显然是个危险的人物,布莱克似乎在向他隐瞒她,但这种隐瞒似乎又并不那么坚决。哦,那天夜里那声凄惨的号叫,那间低矮的黑门——他想起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听见那种古怪的笑声。叫“贝拉”的女人。阴郁的药剂师西弗勒斯·斯内普。格里莫的那个谜就在他眼皮底下了。这是一个古怪的家族;或许就像韦斯莱太太曾说过的那样,他们曾经的强暴铸就了如今的坟墓。他不知道继续探寻下去对自己是否有好处。
然而那暂时都不重要了,因为他发现自己对那些还未挖掘的细节已经丧失了兴趣。眼前困扰他的是别的事情。他夜里仍睡在布莱克的房间。但房间的主人开始持续地晚归;第三夜那一幕又重演了几次,布莱克总是在以为他睡熟的时候靠近他,替他捋一捋鬓角,掖一下被子。莱姆斯几乎已经要习惯这样的接触。在那个被白兰地浸染的夜晚之后,他们似乎陷入了一种沉默的对峙:布莱克拒绝在白天便于交谈的时候长久地出现在他面前,而莱姆斯也从未在他认为他睡着的时候睁开眼睛,结束这种心照不宣的暧昧。他为此感到逐渐积攒的恼怒,对布莱克,也对自己。
他决定今天是他睡在他床上的最后一晚。他不知道自己在这样的延宕中期待着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和改变。他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在他自己的那张小床上,他会捡起那个被搁置了的想法,那个让他在想起来的瞬间就痛苦不堪的离开格里莫的计划。他几乎要把它抛却了。最近发生了太多:盛大的宴会,麦克唐纳小姐的芳驾,唐克斯夫人的到来和受伤,还有芬里尔·格雷伯克在他生活里的再次出现。最后一点让他瑟缩了一下。他仍不知道格雷伯克到访格里莫这件事意味着什么;似乎并不是专门为他而来,但他甚至不明白他怎么会知道他在这里。这一切让莱姆斯害怕做出决定——所以他才放任自己每天晚上留在布莱克的房间里。但他不能永远躲在布莱克和外面的世界之间,因为一个他无法靠近,另一个他无法逃避。
然而布莱克从来不肯让他如愿。他走进房间的时候,发现房间的主人已经换上睡袍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正就着床头的灯光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听见莱姆斯的脚步声,布莱克立刻从那张纸上抬起头来,轻巧地把它放在了一边。
“晚上好,”他说,灰色眼睛欣然地望过来。
“晚上好。”莱姆斯说。他仔细地看他,在那张脸上没有找到什么波动,于是便向他走过去,在靠近床前的地方站定了,突然觉得手足无措。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他们只是在宴会上用一杯酒调情,然后默契地安静地同床共枕;他的主人好像有充足的理由若无其事地对他问一句“晚上好”,而他对此好像也只能回答一句“晚上好”。
“今天过得怎么样?”布莱克问,仍然是那种心情很好的样子。
“和平常一样。”他说。
布莱克拍了拍身边空着的床铺。莱姆斯顺从地过去坐下了——或许一次交谈的确要发生。他轻轻地吸了口气。侧坐的角度让他们的相对位置显得十分别扭,但布莱克在被子下挪近了一点。
“明天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没有。”
“那么我们早些起床,带哈利出去。”
“为什么?”莱姆斯问,皱起了眉,不明白这段对话的走向。“哈利有什么事吗?”
“不,他没有,”布莱克说,“那匹小马终于到了——天,我几乎忘记了这件事。他竟然也一直没有问我。”
“他是个好孩子。”莱姆斯说,转过了头,把目光投向房间的角落。哦,这就是布莱克终于想起来要和他谈的事;他咬了咬嘴唇,感到有什么话已经挤到舌尖上。他再一次意识到各种迹象都表明他正在越来越失去自控力,无论是情绪还是情感上。这真的不是好事。他应该更小心的——他已经小心了这么久。
他能感到布莱克从侧面注视着他。他的主人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一会。“是的,他是个好孩子。”他终于说,那种轻松的声调似乎变了。“我很担心他跟你学得更好。”
莱姆斯倏地回过头来。“那是什么意思?”他说,感到脖颈因为刚才的动作一阵疼痛,“什么叫‘你很担心’?”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布莱克说。他看着他,现在没在笑了,灰色眼睛离得很近,但因为背着灯光而显得暗沉沉。莱姆斯和他对视,在开口前再次咬了咬自己的嘴唇,“你认为我不是个好老师吗?”
他不确定是否在布莱克脸上看到了一闪而过的受伤——但那是说不通的。他的主人叹了口气。“不。你是个好老师。”他说,仍然看着他,但表现得好像那花费了他很大的精力。“我只是不希望我的教子也长成一个不敢说出自己想要什么的男孩;我不希望他即使明明已经得到过承诺,也不敢再开一次口去要求实现。那是一件可怕的事。”
这件可怕的事让莱姆斯从床上站了起来。他转向布莱克,冷静地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在开口前再次吸了口气。他要说点什么。他必须说点什么。“也许他只是为你着想,因为你总是那么忙,你的生活被那么多事和人占据着。”他开始说,感到自己的声音无法控制地尖刻。“也许他并不确定,因为也许你并没有把你的承诺说清楚。也许你只是习惯于散发一些似是而非的信号,然后责怪旁人没能理解你的意思来顺你的意。也许你觉得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想得到什么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他停了停。“——那么你呢,先生?我不觉得你为他做了很好的榜样。你是勋爵,是主人,是教父。(You are the Lord. You are the master. You are the godfather.)你应该亲自教导你的教子那些振振有词的道理,而且你应该记得那匹小马,如果你的确像你说的那样承诺过的话。你怎么能指望我——一个小小的家庭教师——来填补你勇气的空缺,替你完成你无法做到的事?”
他感到一种久违的畅快。当然,这并不能算完全的酣畅淋漓,除非他能拎着那黑发贵族的睡袍衣领狠狠摇晃,把他脑子里那些迷人又傲慢得令人讨厌的东西都倒出来亲眼瞧一瞧。布莱克的脸逆着光,但他仍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灰色眼睛。他以为他会被其中的怒意灼伤,然而愤怒却是他唯一没有在那里找到的东西;哦,他真不明白他。他真不明白西里斯·布莱克。他看着他,尽可能让自己维持横眉立目的表情。他仍然很生气——让自制见鬼去吧,就这么一小会。
布莱克仰望着他;多么难得。他的主人静默着,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即使能够做到,莱姆斯也不会收回从自己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事实上,对于布莱克,他有更多更恶毒的话;从见到他的第一天起它们就在他心里潜滋暗长,像一片疯狂的险恶的野草,他一直注意地把它们圈禁着。可野草是注定要蔓延的,窝藏在其中的虫虻也从未安静过。
“你觉得我是个懦夫。”他的主人终于说。光在布莱克的背后跳动着,把他的影子投在莱姆斯身上。莱姆斯点了点头。“是的。”他说,“对不起,先生。但是的。”
布莱克朝后靠去,倚在了枕头上。“好吧。”他说,仰起头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似乎把什么东西压了下去,又好像把什么东西从最深的地方翻了出来。“你真的是个好老师——所以我需要你。”他说,现在认真地坐直了,向莱姆斯看过来。“明天你愿意同我和哈利一起去骑马吗,卢平先生?我们都需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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