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4
莱姆斯醒来的时候布莱克已经不在身边了。窗帘仍然拉着,只透出朦胧的光亮,这让对时间的判断变得很困难。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头疼脑胀,而且唇干舌燥;好事是脖颈间紧绷的不适感似乎减轻了些许。他缓慢地下了床,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勉强还算整齐,只要不在走廊上撞见谁,那他就至少还能保住一点体面。
打开房门的瞬间,被意识隔绝在外的嘈杂声立刻漫了上来。他听见楼下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佣人们相互催促和埋怨的声音,杯盘碗盏和桌椅的碰撞声,还有韦斯莱太太高声呼唤马琳的叫声。二楼的走廊上空无一人,然而他确信经过的每一间房中都是兵荒马乱。现在大概是下午茶后、晚饭之前的时间,看起来晚上有一场盛大的宴席;那些夫人小姐们一定正忙着钻进她们的衣柜里梳妆打扮。他一边在心里责怪自己竟然一觉睡到了这个时候,一边尽可能快地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在房门口他感叹还算幸运;然而谨慎的回头一眼立刻毁坏了这点庆幸——一个黑色的身影立在楼梯口,在对上他视线的瞬间露出一个诡秘的微笑,然后以那种一贯的幽魂的迅捷速度顺着楼梯消失了。
现在看见斯内普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自从格里莫的聚会开始,那夜晚的狂笑声似乎自觉地收敛了;一直到那个唐克斯夫人受伤的夜晚,这所宅子都把那向来与它相伴相生的阴影藏匿得很好。斯内普像一个符号,或者说征兆;如果他能够切实地捉摸他们之间那种相互的恶意,他会说他是“不祥”的。他现在真的不想受到这方面的任何提醒。他仍然感到疲惫;但他改了主意,决定先到隔壁去一趟。他需要让那位善良贴心的女人放心。
然而准备敲门的时候,他敏锐的耳朵告诉他里面已经有另一位客人。除了西里斯·布莱克,这座庄园中大概没有第二个人能来同唐克斯夫人谈话。教养和个性都催促他立刻离开——但鬼使神差地,他站住了。他把耳朵贴向门板,不确定自己在干什么,但知道之后一定会花很长一段时间来折磨自己。
“所以,我们现在能谈谈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需要我把袖子撩起来再提醒你一遍吗?”
“你至少可以等我陪你一起,”布莱克说,语气似乎有点责怪,“你明知道她是个什么德行。”
“我很抱歉,西里斯。我不想让你为难。”唐克斯夫人说,“我为你们两个都感到难过。”
“哦,别;你难道不记得从前的事了吗?她并不是在变成这个样子后才不认你这个妹妹的!”
“我知道。”女人的声音有点低落,但只是极短暂的片刻,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那种从容的神采,“莱姆斯不知道这件事,对吧?”
“现在还不知道——但是老实说,我不认为能瞒他多久。他有时候聪明得令人讨厌,你知道。”
“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可以不用那样宠爱的表情,亲爱的;顺便,提醒你一句:我跟他说了你的信。”
“安多米达!”他的主人的声音立刻高了几分,他能想象他激动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是在为你好,你知道的。”
“哦,你听起来就像沃尔布加,我讨厌这个——他讨厌我!我相信他现在更加……”
“他不讨厌你,你这个傻瓜!”唐克斯夫人说,以一种对过于戏剧性的不耐烦,“你们真的需要谈谈。我发现你们是同样顽固的傻瓜。我有时候觉得自己的确老了,搞不懂你们这些孩子到底在想什么。”
“嘿,别把对朵拉的气撒在我身上——我是个已经成熟的男人,谢谢;而他的确还是个男孩,比你的女儿大不了多少。哦,说到这里,以防你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我比他大十岁,而且我们都带把。不知道我们坐牢的时候能不能关在同一个牢房。”
“我知道,亲爱的。”唐克斯夫人的语气缓和了。屋子里安静了一会。莱姆斯听见和轻快语调不相符的颓丧的脚步声,知道他的主人走过去坐在了床沿,唐克斯夫人可能正握着他的手,就像她曾握着他自己的一样。他听见她轻轻地说,“我希望你快乐。我知道你不快乐。”
“这太难了,安迪。”布莱克说,几乎像在嗫嚅,他差点没能听清。又是一阵静默。唐克斯夫人终于又开口了,似乎重整旗鼓,决定要从这样令他们都不适的气氛中脱离出来。“总之,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只希望你慎重一点。关于贝拉,”她说,“我想你应该在他自己发现之前先告诉他,那对你们都有好处。”
“我该怎么做?如果我告诉他,我就不得不要对他讲我的——我们的,家庭的故事。你知道那是个灾难,对吧?”
“是的,你说得对,亲爱的堂弟;但你确实知道你迟早要整理好这套说辞的吧?好了,现在请你出去,我有些累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晚上你不是有个宴会吗?我会帮你去看看莱姆斯,可怜的孩子。你的这些客人真的很吵;我很高兴西茜不在,至少稍微减轻了一点我的痛苦。”
“她早就不愿意踏进这里的门了,自从我接手了格里莫之后;卢修斯倒比她更坚强,虽然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事。”
莱姆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过于充足的睡眠变得迟钝了,但的确直到布莱克的脚步声已经到了隔着一扇门的面前,他才反应过来,匆忙地站直了身子。现在溜走显然是来不及了;他打起精神,对他主人惊讶的脸郑重地点了点头,“下午好,先生。”
“看来睡眠帮你找回了礼貌。”布莱克说,居高临下地打量了他一番,立刻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并没有流露出一丝关于他是否听见了什么的犹疑;他怀疑他们这些贵族都有这种与生俱来的本事。“如果你感觉好一些了的话,晚上来休憩室;他们明天就要走了,你最好去道个别。”他顿了顿,仿佛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如果实在不想去,也没关系。”
“我会准时出现的,先生。”莱姆斯回答,“现在,如果您允许的话,我想和唐克斯夫人说几句话。”
刚刚听到的那些话还萦绕在他心头。短时间内他获取了太多信息。他现在知道了安多米达是西里斯·布莱克的堂姐,在格里莫中使她受伤的是一个“她”,而且是她的姐姐;马尔福爵士的夫人、同样是西里斯的堂姐、那位他所知道的第二位布莱克被她称作“西茜”,很有可能也是她们的姐妹;他们有一个不幸的家庭;安多米达有个女儿,大概叫朵拉;哦,还有:西里斯觉得他很聪明,而且在考虑他们一起蹲大牢的事。他觉得他的大脑只是一股脑地把这些东西塞了进去,至于它们是什么意思、应该如何处理,它一筹莫展。他对自己叹了口气,决定把它们先放到一边,以免这可怜的容器终于受不住地爆炸。
他望着布莱克,甚至没意识到对方漂亮的灰色眼睛正凝视着他;对方审视了他半晌,然后终于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地走开了。房门没有关上,但他还是抬起手敲了敲门,得到一个灿烂的微笑后才走了进去。
“过来,亲爱的,”唐克斯夫人把他召到跟前,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脖颈,“现在没事了。你可是真够不小心的。忘记闩门了吗?”
这个问题让他愣了一下。说实话,他真的不记得自己前一天晚上是否闩上了门;他还没来得及去想格雷伯克怎么进入他的房间,或者说,他始终抗拒着去回忆那件事。此外,还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格雷伯克做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他摇摇头,“对不起,夫人。”
“你没必要向我道歉,莱姆斯,”唐克斯夫人说,“我们只是有些害怕。”
“谢谢您为我去找布莱克先生。您一定吓坏了。”
“吓坏?那倒没有,”唐克斯夫人笑了起来,拍拍他的手背,“只是半夜被奇怪的声音惊醒总是不那么好的体验。如果我手边有枪,我甚至都不会费心去找西里斯。”她冲他眨眨眼,让他终于也放松地笑了起来,“当然,那样就会让他失去一个立功的机会——他会比现在还恨我的。”
“哦,他当然不恨您。”他说,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也朝她眨了眨眼。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又和唐克斯夫人一起吃了晚饭,便下楼去。他现在感觉好多了,除了太阳穴还在突突地跳;另外,他不得不拉高衣领把脖子上的淤痕遮起来。格雷伯克早在他醒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但他不确定格里莫的客人们对昨晚的这桩意外有多少了解。他们昨天在会客室的会面隐秘而短暂,以布莱克的怒火告终;他微茫地希望格雷伯克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卢平先生!”一个身影扑到他身上,“您感觉怎么样?唐克斯夫人告诉我……”
“我没事,哈利,”他说,拉起了男孩的手,“你今天过得怎么样?”
哈利抬起头冲他微笑,“愉快的一天!麦克唐纳小姐带我出去采了许多花——晚上好,小姐!”
“晚上好,哈利;晚上好,卢平先生,”玛丽·麦克唐纳亭亭的身影又出现了他面前。她现在穿着一袭华丽的蓝色长裙,长卷发高高地盘在头顶,露出天鹅般的颈项;显然,是会在晚宴上艳冠群芳的扮相。她冲他盈盈地笑着,轻轻点了点那颗美丽的头。“今晚您会加入我们吗,先生?我很盼望继续我们没完成的谈话。”
“我听说你们明天就要离开了,”莱姆斯说,向她半鞠了一躬,“很遗憾没能和您共度更多时光,小姐。”
玛丽挑起了秀丽的眉,“哦,西里斯没有告诉您吗?”她说,戴着长手套的手在唇边挨了挨,“我和莉迪亚会留在这里。爸爸和妈妈要和马尔福爵士一起去城里;我们也并没有什么急事需要立刻回家。您当然会欢迎我们的,对吧?”
如果他有感到什么不好的情绪,他也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当然,小姐。愿你们住得愉快。”
离开休憩室几天后,再回到这样的喧哗中对他来说简直像一个噩梦。桌椅们又一次被挪开了,大厅被布置成一个简单的舞池,这次坐在那里弹琴的是路易莎·隆巴顿,威尔·麦克米兰端着酒杯靠在钢琴上,一边和她低声交谈着什么。或许是最后一个夜晚的缘故,大家看起来都醉醺醺的,连卢修斯·马尔福也和克劳奇太太一起在人群中旋转着。莱姆斯坐在自己惯常的位置上,哈利白天外出玩得累了,已经早早地上了床,所以他现在是独自一人,这让他感到微妙的不安;他坐在这里的二十分钟里早已捕捉到不少从不同方向投来的目光。他站了起来,尽量不引人注目地走向桌子,想为自己倒一杯白兰地;他通常并不喝酒,但现在来一杯似乎并没有什么坏处。然而一只手抢在他之前拿走了酒瓶。
“你会喝酒吗?”西里斯·布莱克漫不经心地问,一边为自己斟了一杯。
莱姆斯并没有注意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一直挟制着自己的目光,禁止它在人丛中寻找那个高挑的身影。“一定比您认为的会。”他说,从桌上拿起一只空杯子,举到他的主人面前,“劳烦您?”
布莱克看了他一眼,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他把酒瓶举得高高的,让琥珀色的酒液稳定而优雅地坠入杯中;莱姆斯盯着那液体泛出的微光,感受着手中增加的重量,直到些许湿意沾上了他的手指。他挑起眉看向布莱克,对方立刻停住了。“抱歉,我走神了,”他说,摆出一张真诚的脸来。
满溢的酒水在杯面上胀成一层脆弱的光滑的膜,微微晃动着,经不起一点颠簸。正当莱姆斯考虑是否要倾斜手腕,打湿布莱克的昂贵地毯的时候,那黑发的贵族凑了过来,将自己的嘴唇覆在了那只酒杯的边缘。碎发在他光洁的额头和挺拔的鼻梁上投下阴影,他低垂着眼帘,将灰色的眼睛藏在睫毛下面;那双嘴唇通过玻璃杯传达到他手上的重量完全超过了流入它们之间的酒水的质量,莱姆斯突然感到重若千钧,他的手臂再受不住多一秒这样的负担。
“好了(There you go),”布莱克说,后退了一步,嘴唇因为上佳的白兰地的润湿显现出一种美好的光泽。莱姆斯看着他,意外地在那张脸上没有找到谑笑的影子,他甚至以为会再收获一个眨眼;然而他的主人只是专注地回视他,漂亮的眼睛在灯光下和杯中酒一般波光荡漾。他缓慢地收回手,再次举了举那个现在没有了溢出危险的酒杯,“干杯(Cheers)。”
布莱克自己的酒杯还在一只手里;他们轻轻地碰了碰杯,一起送到嘴边。白葡萄酒味道醇厚,其实莱姆斯自己更偏爱苏格兰威士忌那样浓烈的口味,在霍格沃茨的时候他就曾私底下偷偷地喝,有一次还被邓布利多发现了;结果是他不得不把那瓶藏了许久的好酒分一半给他狡猾的校长。但他的酒量大概并不是在那时候才锻炼出来的。他记得格雷伯克曾给他喝过许多劣质的麦酒,如果他认真去找,或许还能在舌尖上找到那种辛辣苦涩的味道。他又仰起头喝了一口;那满满的一杯现在只剩下一个浅浅的底了。
“你在暴殄天物。”布莱克说,指尖把玩着那个只饮了一小半的酒杯。莱姆斯冲他吐了吐舌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确和西里斯·布莱克共用了一个酒杯;如果他敢于把杯沿转一转,或许还能在那里尝到他的主人的味道。但他当然不会那么做。他只是伸出手要去拿那个酒瓶,但布莱克立刻举高了手臂;水晶瓶细长的颈项被圈在两根手指中,危险而又骄傲地晃荡着。他发出一声挫败的叹息,知道自己即使再被冲昏头脑也不会在众目睽睽下做出攀着他主人的身体抢夺酒瓶的事。但他清楚地看见布莱克的眼睛闪着愉快的挑衅的光芒。那激怒了他;一眨眼间布莱克的酒杯就到了他手里,他后退一步,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将它从容地晃了晃,然后举起它,把其中的液体缓慢地一口一口咽下了喉咙。这半杯的味道似乎比他刚刚喝下的那一整杯更好——他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
布莱克站在那里,还滑稽地举着那个酒瓶;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大了,一种奇异的情绪开始在其中演化,那目光让莱姆斯突然想起了那个从火灾中救出他的夜晚,想起昏黄烛火照耀下那双美得诡异的瞳孔。他噤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笼罩上来的一片薄雾散去了;他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或许他高估了自己,不到一年他的酒量已经退化到了被一杯白兰地冲垮的地步。他迟疑地放下手中的两只空酒杯,移开了目光,不能再和那双眼睛对视,也不确定应该怎样做。
他的主人又一次及时为他解决了这个问题。刚刚的距离立刻被布莱克迈出的一步填补了;他被笼罩在阴影中,视线只找到了对方的喉结,尽最大的努力阻止自己退缩。布莱克低下头凑近了,他们呼吸相闻,他的鬓发蹭着他的脸;他听见他轻而浅的声音,几乎从气流中感受到他双唇的翕动。“你醉了吗?”他问,“是白兰地让你变得大胆了吗?”
“或许吧。”他回答道。
“那么我以后应该多准备一点。”布莱克说,稍微转了一下脸;似乎有什么东西拂过他的耳后。“感谢白兰地。”
“也或许是你,先生。你可以多准备一点你。”
这句话将沉默的网同时罩在了他们头上;良久,不知道是谁先笑了起来,用戏谑撕破了黏稠的空气。布莱克站直了身子;在旁人眼中,他们大概只是分享了一段私密的对话——事实也的确如此。他们现在靠着桌子并肩站着,眼前是一片衣香鬓影。莱姆斯发现自己偶尔还是能够稍微欣赏这幅画面。那些缥缈絮烦的东西被酒精和聒噪的钢琴曲驱赶得很远,他允许自己至少迟钝地度过当下这一刻。
“麦克唐纳小姐呢?”他问,“我不觉得她像是喜欢在这种场合缺席的人。”
“你真的很关心她,不是吗?”布莱克侧过脸看他;他没有回应那目光,直到对方放弃地回过了头,“不知道。之前我在庭院里和她谈话。她大概没有进来吧。”
“我听说你要去城里。”
“不。那是本来的打算——哦,你真是个乌鸦嘴;看看你把谁招来了。”
向他们走来的是莉迪亚·麦克唐纳。莱姆斯暗暗吸了一口气。他现在真的没有精力应付这位女士——但令他庆幸的是,他知道她并不需要他来应付。除了一如既往的嫌恶一瞥,莉迪亚吝于给予他任何多余的表情,所以他也不必费心向她问好。她径直站到了布莱克身边。
“西里斯,”她说,用那种一贯的一开口就需要旁人全部注意的语调,“昨晚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我想我在你的庄园里听见了枪声——太可怕了!你最好……”
“好了,小姐,”她的话被不耐烦地打断了,“如果你做了噩梦,可以去找你的妈妈和姐姐。我向你保证你在格里莫是安全无虞的——除非你不清楚安全的边界在哪里。”
那位小姐立刻变得满脸通红;她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悻悻地转身离开了,在那之前狠狠地剜了莱姆斯一眼。后者为此在心里耸了耸肩;毕竟他无法掌握这些女人的古怪脾气。
布莱克又一次转向他,“如果你累了,可以早点回我的房间。”
“你的房间?”
“是的,因为我今天忘记告诉韦斯莱太太为你准备新的被褥了。或许你可以自己找她问问——但劝你别抱太大希望。”他的主人向整间屋子豪迈地一挥手,“格里莫的床具现在很紧张,记得吗?”
好吧,他想那是个合理的理由;春天已经深了,但夜里的确仍然十分需要温暖。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