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3
他徘徊在幽暗的走廊中。整个空间里似乎只有他的脚步声,撞在两侧逼仄的墙壁上又摔落下来,在脚边碎成触目惊心的一片。壁灯透过灰尘昏黄地亮着,无法施予光明,反而映出了幢幢鬼影。他不停歇地走着,被一种莫名的急迫所驱使,然而衣角又似乎被恐惧拉住,仿佛明知道前方唯有可怖的地狱。但他不能停下来。没法停下来。
他沿着曲折的回廊前行着。这里不是格里莫;高远的穹顶与三楼那低矮的天花板迥然不同,仿佛把所有未知的黑暗都聚集在人的头顶,准备把他们埋葬在下面。他经过一扇扇紧闭的房门,似乎经过无数一墙之隔的躁动。他并不认识这些道路,但双脚却麻木地带领着方向。他的视野被桎梏了;他只能看到道路尽头的那扇花窗,月光漠然地穿过窗格,在地上勾勒出诡异的纹样。
一片死寂中好像出现了什么声音;他听见由远而近的喘息、低吼、撕咬,听见锋利的指爪与地面刺耳的摩擦声。它们靠近了;腥臭温热的气息扑到他的鼻尖,那味道是如此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他作呕。他感到心脏仿佛被利齿啮住,疼痛得痉挛起来,冷汗顺着额头流进眼睛。他踉跄着往前,拼命地迈动沉重的腿。似乎有千百只手从身侧的黑影中伸出来,拉扯着他,阻拦着他,每一步都是如此痛苦和艰难。
它们在找他;它们在追逐他——它们在呼唤他。他往前跌跌撞撞地冲去,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身体逐渐的变化。他的双手变成了前肢;他的牙齿迅速地长长,划破了嘴唇。他头昏脑胀,全凭本能驱使,顺着地势往下、往下,到了一扇沉重的门前;他用尽全力地推开它,闯进去,关上了门。他脱力地把头靠在门上,听着自己的呼吸;不,这里不止有他的呼吸。有什么在他背后靠近了……
“!”
他猛地坐起来,对上了一双眼睛。
梦境中黏稠冰冷的触觉还缠绕着他;极度的惊骇和胸口哽塞的一口恶气让他动弹不得。他睁大了眼睛,无法控制地发着抖,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咧开嘴笑了,肮脏的气息扑到他脸上,“放松点,甜心。”
他终于找回了声音,听在耳朵里却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你想干什么?”
“为什么这样生疏?我真伤心,”格雷伯克说,凑得更近了,“你不应该叫我一声舅舅吗?”
窗外的月光和梦境中一样冷冷地照进来,在那张脸上投下不祥的阴影。莱姆斯竭力控制着自己,迅速平复着呼吸;最初的惊吓过去后,他绝不允许自己在格雷伯克面前示弱。他往后仰了仰,让对方能看见自己厌恶的表情,“这两个字从你嘴里吐出来,真叫我恶心。”
他的夜视能力让他能清楚地分辨从格雷伯克眼中闪过的一丝恶意;他立刻将双手抓住的被褥掀起来蒙到对方脸上,趁着这短暂的时间迅速从床的另一侧翻下来,和他拉开了距离。他们现在隔着一张床站在屋子的两边。格雷伯克慢悠悠地从头上揭下那遮蔽了他视线的东西,用两只手分别抓住一角,轻而易举地撕成了两半,以一种表演式的缓慢和余裕。清脆的撕裂声在静夜中格外令人毛骨悚然,绒毛和碎布纷飞四散,莱姆斯盯着他,在背后握紧了拳头。他又问了一次,这次声音已经完全稳定了。“你想干什么?”
“莱姆斯,我的甜心,”格雷伯克松开两只手,让手中的被褥的残骸轻描淡写地掉落在地上,向他一步步走来,一边似乎遗憾地摇着头,“我们已经快十年没见了;我只是想和你叙叙旧。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和我谈谈呢?难道我不是你的亲人吗?难道在你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的时候,不是我把你放在屋檐下,让你吃饱饭吗?”
莱姆斯后退一步,背脊撞上了坚硬的墙壁。他已经被逼到了角落;他疯狂地思考着自己房间的布局,想找到什么可以用来作为武器的东西。但格雷伯克的话还是向他心中那堆似乎早已熄灭的灰烬中添了一把火。“你心里清楚。”他说,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何必惺惺作态?你知道,你的演技从来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好。”
格雷伯克在一臂之外的地方停住了。他现在正对着窗户,那双黄绿色、布满狰狞血丝的眼睛在月亮的映照下发出骇人的光。他笑了起来,又凑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但莱姆斯很清楚,那不是为了隐秘或者安抚,而是代表着一种危险的威胁。“你别忘了,那时候如果没有我,你会是什么下场。”
莱姆斯可以叫喊。安多米达就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这层楼住满了人,楼下还有数目庞大的佣人。会有人来帮他。但他不能。无论他多少次告诉自己他多么不在意旁人的目光,格雷伯克的出现还是撼动了他心中自认为早已筑得固若金汤的城墙。那个尘封的魔盒被打开了;那个已经多年不曾困扰他的噩梦又找到了他。他很清楚那些回廊、那个穹顶属于何处。他感到他的伤疤开始发烫,他想抓挠它们,撕破它们,他想用刀刃划开那些早已愈合的新肉,只要能用新鲜的疼痛压制那种噬心蚀骨的痒。他不能让旁人窥见那个盒子里有什么。而且,他很清楚格雷伯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许他会伤害安多米达,还有那些手无缚鸡之力、只会尖叫的贵族女人,或者男人——虽然他并不关心她们。
一只铁箍般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像拎起一只小动物一样把他举了起来;然后他的后脑勺和墙面结实地来了个亲密接触。他双脚悬空,被颈间的手固定在那里,这个高度倒是让他能够平视格雷伯克的双眼。他努力撬动嘴角,露出一个能够完成的最大的微笑,“难道我现在的境况比那样更好吗?”
这是一句真话,是他从拥有独立的思考能力开始就一直在想的一个问题。但那只收紧的手阻断了他的思绪。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徒劳地握住那节有他的两倍粗的手腕,像一只蚍蜉试图撼动大树;空气被从身体里隔绝了,他感到头脑开始昏沉,本就黑暗的视线逐渐被剥夺了所剩不多的光。格雷伯克浸满毒液的声音似乎在说“你会知道的,宝贝”,但他已经听不真切了。好吧,如果这就是他的结果,去他妈的格雷伯克,他并不后悔激怒了他。他希望自己能变成厉鬼——至少死后他会让他偿还一二。
令他意外的是,脖颈间的禁锢突然松开了;氧气大量涌进来,他被摔到地上,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趴在那里本能地大口呼吸着。意识逐渐回笼了,他努力眨了眨眼,驱散了视野中模糊的色块,发现他的房门被打开了,一个人影站在那里,用什么东西指着格雷伯克。他又眨了眨眼,还是没能完全恢复清明;但耳朵里听到的声音立刻解答了他的疑惑。
“天一亮你就离开。我无法忍受你在我的屋子里多待一秒。”西里斯·布莱克低沉的声音说,“告诉你的主人,不管他是谁:那件事情我会妥善处理;但想从我身边带走他,除非我死了。”
他没有听见格雷伯克的回应,只看见那个背对着他矗立的高大身影,过了许久,好像才勉强地点了点头。布莱克仍然举着手里的东西。
“而你,如果再敢碰他一下,”他说,在这里停顿了一下;一声毫无预兆的巨响把莱姆斯彻底惊醒了。他这才意识到他的主人手里是一杆猎枪,那枪口现在冒着烟,而格雷伯克身后靠左的墙壁上多了一个黑洞,砖石的碎屑扑簌簌地掉下来。枪声似乎还在静夜中回荡;那面对着枪口的男人在原地静止了片刻,投降似的举了举两只手,迈开步子向门外走去,在这过程中布莱克始终警惕地面向着他,直到他的整个身体完全离开了这间房间。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莱姆斯感到自己仍然四肢发软。他委顿在地上,胸口还在急促地起伏着,长时间地抬眼让他晕眩,所以他低下了头,盯着地板看。他听到硬物被并不小心地扔在桌上的声音,一双拖鞋出现在了他眼前,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臂,想把他扶起来。他尽最大努力地摇摇头,布莱克立刻松开了他,在他面前蹲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他说,依然注视着面前的地板。
“安多米达来找了我。”布莱克说,那只手现在试探地触碰着他的脖子;他知道那里肯定有一道明显的淤青。指尖羽毛般的轻触仍然让他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但布莱克坚持着手上的动作,仔细地贴着皮肤摸了一圈,似乎在检查他的伤势。他轻轻叹了口气,觉得胸口那种堵塞的感觉奇妙地消散了一些。“你把所有人都吵醒了。”他低声说,又补充道,“而且你打坏了我的墙。”
“这是我的墙。”他的主人说,然后又一次扶住了他,现在是用两只手,几乎像对待小孩一样把他架了起来,“来吧,站起来,别一直躺在地上;跟我走。”
他们互相依偎着出了房门;格雷伯克已经消失无踪了。最初的几步后,莱姆斯确定自己至少能够自如地走动,但布莱克不容置疑半搂着他,领着他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莱姆斯听见经过的房门后轻微的骚动,但并没有人出来察看,这让他想起了那个被打断的梦;但他立刻警告自己现在不是拾起它的时候。他们停在了一扇门前——那是格里莫主人的卧房。布莱克径直推开了房门。
“你就睡在这里。”他的主人说,在他开口前截断了他,“先休息。”
莱姆斯在门口站定了脚跟。房间里透出微光,床头柜上的一盏油灯亮着,那黑发的贵族向里望着自己的床,一只手还撑着房门,没有看他。他对着他的侧脸静静地问,“为什么?”
他没有料到的是布莱克突然转向了他。微茫的光落在那双灰色的眼睛里,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冷热交织的目光,听到雷暴酝酿成熟的声音。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把所有的力气用来保持正视他主人的眼睛。
“为什么?”布莱克说,那种自出现在他眼前开始刻意维持的漠然终于破碎了。“因为你是个蠢货,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会让明知道怀有恶意的人闯进自己的房间。因为你是个蠢货,宁愿被悄无声息地掐死也不愿意出声呼救,哪怕有人就住在你的隔壁。莱姆斯·卢平,”他停下来,不能控制自己地喘了两口气,那种一气呵成的气势似乎暂时消退了;但他显然决定不再委屈自己咽下没说完的话。“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你那该死的自尊和固执,试着去信任谁一点——哪怕只有一点?”
他感到自己像真的被闪电击中了,几乎踉跄了一下。惊诧和愤怒在他胸中咆哮着;他想扑上去抓住那个贵族的衣领,把他推在门上或墙上,问他凭什么自以为了解他,又凭什么如此指责他。但一阵似乎应该被描述为悲伤的浪潮涌了上来,将那些燃烧的情绪轻轻淹没了。他仍然盯着那双眼睛,深呼吸了一次,才低声道,“我很抱歉。”
布莱克久久地看着他,似乎也被刚才的爆发耗尽了力气;良久才疲惫地挥了挥手。“进去吧。”
这次莱姆斯听从了。他不知道是什么情绪作祟;或许是愧疚,或许是感激——毕竟他确实被布莱克救了,虽然他现在并不认为格雷伯克会真的杀了他,没那么简单——又或许是他确实没有足够的能量来执拗了。他从房间的主人身边经过,向里走去,在房门发出吱呀声的时候又一次停下了。他回过头,阻住了布莱克唯一还留在门里面的肢体,也就是那只将要关门的手,“你要去哪里?”
“找个地方睡觉。”门板横亘在他们之间,他只听见他现在平静下来的声音,“今夜还没过去。”
“你能留下来吗?”莱姆斯说,为自己的冷静感到惊讶。“我不想一个人。”
他的话似乎掷地有声。隔着一扇门,布莱克沉默着;但他发现自己的确一点也不慌张。他的手指搭在门把手上,轻轻用力地握着,仿佛为自己找了一个支点。终于,那扇门被又一次推开了,他的主人缓慢地走进来,把动荡的夜晚关在了身后。
布莱克还穿着他的睡衣,莱姆斯到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但他的头发很整齐;他现在发现他的床也出乎意料地整齐,枕头们都还规规矩矩地放着,床单很平整,被子几乎只掀开了一个角,床的主人似乎只是把自己从里面掏了出来而已。床头灯里的蜡烛已经燃到了末尾,蜡油堆积在烛芯周围,光芒已经很黯淡了。灯旁边倒扣着一本书;他看不清那是什么。
他的主人在床前来回走了几步,仿佛终于下定决心地指了指床铺靠里的那侧,“你睡那边。”
“你愿意让我和你同睡一张床?”
“不然呢?”他得到了一个似乎咬牙切齿的反问,“我这里可没有安乐椅。”
这时候停止挑衅才比较明智。他同样穿着自己的睡衣,但上面已经沾染了地上和墙上的灰尘;然而他决定不去提醒他的收留者。他钻进被子,躺在了那个显然是布莱克之前所在的位置。灯光就在这时候熄灭了;布莱克的窗帘比他房间里的更厚,而且总是拉得严严实实,没有月光或者星光能够渗漏进来。一片漆黑中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声,感到床的另一侧一沉,知道他的主人现在在他身边躺下了。
“你为什么没有睡觉?”他问。
“我以为现在不是你问问题的好时候。”
“那么或许你可以问。”
他感到身旁的人在枕头上把脸转向了他。他在黑暗中承受着看不见的注视。“你会回答我吗?”布莱克说。
“也许吧。”他说。
又是一阵静默;他想或许他在他的主人心中留下了太过诡异的印象,他需要好好地思考一下从哪里问起。他是认真的;今晚布莱克向他询问任何事,他都有可能告诉他。那种作呕的欲望还在他的喉头。他想吐出些什么,而话语或许是最简洁而又最有效的东西。他的脖子现在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但在那疼痛之外,被那只手掌控的感觉如蛆附骨。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入睡——他害怕再回到那个幽暗的穹顶下。是的,他害怕了,即便他向来耻于对自己承认。他不知道诉说那些回忆是否是好的决定;他把这个选择交给他的主人来做。
他听见布莱克轻轻叹了口气。“有没有受其他的伤?”
他愣了一下,随即摇摇头,然而马上意识到这是无效的,“没有。”
“明天我去安多米达那里把药酒拿来。你的脖子看上去不太好。”
“抱歉给你添了麻烦,”他喃喃地说,把被褥往上拉了一点。“还有安多米达。明天我会向她道谢的。”
“不向我道谢吗?”
“谢谢。这就是你的问题吗?”
布莱克笑了一声。沉默再一次笼罩了他们,然而现在却是一种令人安心的背景。莱姆斯阖上了眼皮,惊讶于睡意似乎真的敢于靠近。布莱克的床很宽敞,很柔软,被子上有淡淡的香味;近在咫尺的一个身体散发着温和的热度。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放任自己向黑沉的睡乡慢慢滑落。布莱克的声音在边缘上追上了他。“她很担心你。”他说,同样几乎像是在呓语了,“有人会担心你。”
疲累和受惊的后遗症夺走了他最后的意识。陷入昏睡前,他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明天会再向他的主人说一次认真的谢谢——他们现在或许算是扯平了。格里莫的钟声在耳边回荡,为他驱走了试图搅扰的梦的残影。所有的阴影都要等到天亮后再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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