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10
格里莫现在完全不像两三个月前那座寂寞空旷的庄园了。冬日的凝重似乎被驱散殆尽了,悲哀的感觉和忧郁的联想都被锁进角落里遗忘了。人的喧闹和生气整天充溢着这间古老的宅邸。那些过道以前是那么寂静无声,而这种静默现在却不断被男仆和使女的穿行打破,一刻也不能安宁;厨房、配膳室、仆人的餐室和门厅也同样的热闹。
莱姆斯已经逐渐习惯了这种躁动的气氛。当碰上阳光明媚的日子,暖洋洋的春天把屋子里的人都吸引出去了,那些骤然空了的房间反而让他感到不自在。他需要那种嘈杂的背景音来填满所有空隙,静下来的格里莫像一座迷宫,独自走过长廊的脚步声仿佛在耳鼓里回荡,让他恐慌。
他并不知道这种恐慌从何而来。西里斯·布莱克当然不可能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他仿佛坚定地要和他保持距离,即使在他在的场合也对他视而不见,更别说寻找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倒不是说他对此有什么意见。但他的不可理喻的主人仍坚持要他遵循他的要求。哈利倒是很高兴;这些聚会的活动对男孩来说还很新鲜,增加了他生活的乐趣,但他更愿意有自己的家庭教师陪伴在身边。
天气并不总是恰如人意,很快接连下了几天雨;然而阴雨也浇不灭这些快乐的贵人们的兴致。户外的欢乐停止了,反而给了室内消遣更加活跃的机会。仆人们把饭厅里的桌子都移走,重新布置了椅子和灯光;女宾们在楼梯上跑上跑下,摇铃呼唤她们的侍女;韦斯莱太太给叫来,被要求把房子里所有的衣服、围巾、帷幔还有各色饰品都找出来。莱姆斯不懂得什么叫作“字谜游戏”,直到看见被布置得像一个小剧场的房间。他对自己耸了耸肩,和往常一样直接坐到了角落里。
东道主和他的客人们在分派阵营。“麦克唐纳小姐当然是我的,”布莱克说,随后又挑选了两位隆巴顿小姐和麦克米兰先生。玛丽·麦克唐纳始终站在他身边,俨然一位尽职的副手。她环视了一下整个房间,目光突然落到了莱姆斯身上。
“布莱克先生,我想你不介意我再为我们招揽一位同盟吧?”
他“嗯”了一声,一边在听一个仆人说话,显然没有注意她的意图。她得到了许可,便径直走向了那只有一个家庭教师坐着的方向。莱姆斯惊讶地迎着她的目光站了起来。“麦克唐纳小姐,”他不确定地低了低头。
“您好,先生;我非常诚恳地邀请您加入我们的游戏,作为我的同伴。”她隔着一排椅子望着他,微微歪着头,得体地微笑着,眼睛里是单纯的期待。
莱姆斯不能控制自己的目光越过她的倩影,投向了他的主人。西里斯·布莱克现在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站在那里,紧抿着嘴唇,灰色的眼睛在对上莱姆斯的时候闪过一抹深暗的光芒,接着便猛地回过了头,只留下一线紧绷的下颌。莱姆斯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赞成?反对?他一瞬间有些手足无措;但眼前美丽的小姐还在耐心地等待着他的回答。他飞快地打了个腹稿,准备尽可能礼貌地拒绝,但刚开口就被打断了。
“玛丽,你在干什么?”莉迪亚·麦克唐纳朝她的姐姐走过来,挽住了她的手臂,“走吧;别浪费你的时间!”
“别这么粗鲁,莉莉,”玛丽几乎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又转向了莱姆斯,“卢平先生?”她说,目光里现在多了一分恳求。莱姆斯不知道那是她向人提出请求的惯用伎俩,还是因为在由她妹妹吸引过来的众多注意下被一个家庭教师拒绝,对她的荣誉实在是大大的有损。
莉迪亚从眼角倨傲地瞟了他一眼,“他看起来太笨,不配玩这类游戏,”她说,又增添了几分嫌恶,“更别说那些丑陋的……”
“女士们!”布莱克的声音像一把剑突然插入了他们中间,“过来这边,我们就要开始了;莉迪亚,你能到卢修斯那边去吗?他们缺少一个人。”
他能感到自己胸中的愤怒;那像一块被浇过了冷水的铁,所有炽红的能量熄灭了明火,只在坚硬的外壳下冷静地燃烧。然而他同时也感到了另一种更加激烈的怒火——那是属于他的主人的情绪,他从那压低的嗓音里窥见了蛛丝马迹。布莱克听起来像压下了已经在喉咙口的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咆哮;他掩盖得很好,但莱姆斯就是知道。他不能控制自己内心在灰烬中闪烁着的一小簇火苗。
“乐意为您效劳,我的小姐。”他将手掌放在胸前,从容地行了个礼。莉迪亚咕哝了两声,在似乎有些气愤地转身离开前狠狠瞪了他一眼。玛丽的笑容立刻亮了起来。她把一只手伸给他,他便低下头吻了一下,然后和她一起回到了大厅中央。成为目光的焦点当然让他不舒服,他听到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些并不那么“私”);但他让自己挺直了脊背,不去看任何人,也刻意忽视了他的主人从侧面投来的凝视。
他们的第一个任务是扮演一场婚礼。幕布拉了起来,他站在桌子后面,披着布莱克的一件披风,手里拿着一本书。他身边是麦克米兰,他裹着一条白被单,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大书。他想他们俩大概是牧师和傧相之类的角色。然后哈利出现了(他当然和他的教父在一方),一边走一边把挎着的花篮里的花朵撒向四周;他是个可爱的花童。随后是玛丽·麦克唐纳美丽的身影。她穿着白色的衣服,蒙着长长的面纱,额头上扣着玫瑰花环;布莱克在她身旁,他们一起走近桌子,在那里双双跪下。两位隆巴顿小姐也穿着白色衣服,一起站在他们身后。
一种无声的仪式在举行着。莱姆斯站在那里,西里斯·布莱克就在他面前,跪在他的“新娘”身旁。他低着头,双手放在身前,不像在举行婚礼,倒更像是经历着一场忏悔。莱姆斯看不见他的表情。这是他唯一能够俯视他的主人的时候,仿佛他真的掌握着为他施加祝福或是宽恕他的罪孽的权力。多么荒谬啊——他甚至不能说自己有过什么信仰;而且他敢说,布莱克也不是一位虔诚的信徒。然而他正跪在那里,跪在他的面前;苍白的灯光笼罩着他们,像神坛上的圣光一样穿透身体的每个角落,让所有肮脏的隐秘都无所遁形。
很快,这幕哑剧结束了;卢修斯·马尔福和他的同伴们低声商量了两分钟,报出了“新娘”的答案。幕布落下了。接下来又扮了什么莱姆斯已经不再注意,他只是机械地完成着被给予的指令,一会儿为麦克唐纳小姐提着裙摆,一会儿站在布莱克身后充当他的护卫。他们的男女主人公当然是固定的。在他们开始设计最后一个表演的时候,他已经感到十分疲倦了。
好在最后一幕是一段独角戏。他从幕布后面看着惨淡的布景:整个舞台只有一角被昏暗的灯光照亮,周围挂着粗糙的黑色布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其中一个男人——西里斯·布莱克坐在地上,双手紧握成拳头放在膝上,眼睛盯着地板。他衣衫凌乱,一只衣袖耷拉着,仿佛已经被撕破,脸上有一些淤青和污迹,表情绝望而愠怒。他的黑色的长发被弄得蓬乱了,四肢挂着铁链和镣铐——他们是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的?莱姆斯思考了一瞬间,很快决定不去在意。
“监狱!”马尔福爵士说。谜给解开了。
他们的表演结束了。大家都下去换回自己的衣服;莱姆斯换得快,便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能感到餐厅里其他人对他的审视,尤其是卢修斯·马尔福,那位绅士冰冷地看着他,毫不掩饰目光中的鄙夷;他转向他,冲他微微抬起了下巴,在对方做出反应前移开了眼睛。这时布莱克引着麦克唐纳小姐进来了。
“你知道吗,”她雀跃地说,“我最喜欢你最后那个角色。哦,如果早生几年,或许你会成为一个有豪侠风度的绅士大盗!”
“我脸上的煤烟都洗掉了吗?”他问。
“洗掉了。多么可惜啊!”她说,又一次用那种藏在睫毛后的眼波看着他,“那暴徒脸上的红色会让原本就英俊的人更加出众。”
莱姆斯在心里赞同了她的观点。即使蓬头垢面,布莱克的美丽也无法被忽视,反而增添了一种野性的忧郁;那甚至有一瞬间拨动了他那自以为早已习惯所以凝固了的心弦。但对于玛丽的少女的幻想,他只是轻轻地哂了一下。他已经过了相信所谓的英雄和浪漫的时候——想到这里他不禁有些啼笑皆非:这位麦克唐纳小姐还比他年长好几岁呢!他当然不能讥笑她的天真;那或许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只出现在富贵人家厅堂里的陈设,是他永远没有资格置评的。但也许布莱克会高兴;他的主人向来不掩藏自命不凡的傲慢,尤其受用的是外貌上的奉承。
然而那黑发的贵族的反应只是挑起了眉毛,“这么说,你喜欢剪径大盗啰?”
“英国的剪径大盗仅次于意大利的强盗;意大利的强盗可只有利凡特的海盗才能胜过。”
他凑近了一点,把她笼罩在高挑身材的阴影里,“好,不管我是什么人,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妻子,我们在一小时以前已经当着这么多证人的面结了婚。”
他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她身边,走向马尔福,要他们开始下一轮游戏,留下他的新婚的“妻子”在原地绯红了脸颊。那矜持地羞怯着又不能掩盖地沾沾自喜的小姐缓缓地走向了观众的席位,坐了下来;几分钟以后布莱克坐到了她的身边。第二队表演了些什么内容,莱姆斯几乎没有注意;他只是不能控制自己地观察着前方的两个身影。布莱克和他的副手不断交谈着,麦克唐纳小姐靠向他,乌黑的卷发几乎碰到他的肩头,轻拂着他的面颊。他听不见他们低声地说着什么,却能看到她眼中洋溢的神色。那眼神一直到他当晚躺在床上寻找睡眠时,还在他阖上的眼皮后面闪烁。
他知道那其中是他自己永远不可能怀有、更别说表达出来的温柔,还有全心的信任和依赖。他坐了起来,赤着脚下床到了镜子前。眼前漆黑一片,但他不需要光也能清楚地看到那张被狰狞的疤痕点缀的苍白的脸,还有那双棕绿的眼睛:那里堆满了怀疑和冷漠的荆棘,或许还燃烧着嫉妒的恶火。那里没有善意和爱意,没有任何吸引人靠近的东西;他怎能妄想给予什么呢?在他自己都一无所有的时候?
无论如何,白天他还是要继续下楼去,做一个和他主人的客人们相看两厌的摆设。西里斯·布莱克是所有人的中心(玛丽·麦克唐纳也是,由于和他关系密切),他的存在是所有活动和交谈的灵魂。有一天,他有事要离开格里莫庄园,可能要很晚才回来;午后又下起了雨,整座房子里的空气都沉闷了起来。几位先生到马厩去了,年轻的在弹子房打弹子;莉迪亚和艾米·隆巴顿在打纸牌解闷,克劳奇夫人在一旁看着她们。莱姆斯悄悄退了出来,躲进了空无一人的图书室。这时候布莱克不在,没有人会在意他在哪里;这是给自己找点清净的绝佳机会。他在已经有段时间没人坐过的沙发上坐了下来,随手从书架上拿了一本书,才翻了两页就感到眼皮开始发沉。他合上书,准备小憩一会;然而运气又一次背弃了他——两声敲门声让他睁开了眼。
“下午好,卢平先生,”一个他现在已经很熟悉的女声说,“我能进来吗?”
“失礼了,小姐,”他匆忙地站了起来,但玛丽已经走了进来,在他对面的座位上坐下,并且用手势阻止了他的动作。他迟疑地坐下了,“有什么我能为您效劳的?”
“只是想来拿本书打发时间——我讨厌雨天,”她说,同时给了他一个微笑,“希望我没有打扰您?”
“没有,小姐;我去叫人倒杯茶来好吗?”
“不必麻烦了。”她端庄地坐着,用饶有兴趣的目光将屋子巡视了一圈,最后回到了他的脸上,“今天真闷啊——告诉我:下雨的时候您一般做些什么,卢平先生?”
他指了指手边的书,不确定怎样恰当地回应。她凑过来看了看它的标题,“《无事生非》,”她一字一句地念了,然后问道,“那是谁的作品?”
“威廉·莎士比亚,小姐。”
她仍然俯着身,将书翻了几页。“原谅我,先生,”那语气似乎是羞赧的,但她正就着这个姿势掀起睫毛,很近地观察着他,“恐怕我对他的了解不深……但我很喜欢《罗密欧与朱丽叶》;您读过吗?”
他几乎能闻到她身上的一种香味;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只觉得对他敏感的鼻子并不很友好,于是不着痕迹地朝后让了让。“读过,小姐。”
她了然地笑了,坐直了身子,把那本书也拿过去放在了腿上,纤指慢悠悠地从封面划过,仍然审视着他,“一个美好的爱情故事,不是吗?向我谈谈您的看法吧,如果您愿意的话;就当作度过这无聊下午的消遣。”
莱姆斯抿了抿嘴唇。他向来自认为有些识人的能力;然而这位小姐现在的意图却让他捉摸不透。他观察玛丽·麦克唐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和她的妹妹相比,玛丽可以说的上是温柔可亲,甚至不止一次地向他这个无人在意的小家庭教师表示了善意;但那还无法让他喜欢她。作为一个名门闺秀,她像一颗闪耀着光华的明珠;她美丽而聪明,有着无可挑剔的才艺。但莱姆斯不能不看到她的骄傲和肤浅——她显然对自己的魅力和才智有着完全的认识,并且有意识地将它当作有力的武器。她和隆巴顿夫人谈起了植物学;那和善的妇人没有学过那门科学,只是对花草有着天然的爱好,然而玛丽立刻得意洋洋地列举了植物学上的词汇来戏弄她的无知。她的这种行为中倒未必有什么恶意,多半只是炫耀和出风头的欲望在作祟;但也足够引起他的反感了。某种意义上她倒和西里斯·布莱克有些像——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笑了笑,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淡淡地说,“美好?我倒不觉得。”
现在轮到她皱眉了,“怎么说?”她追问道,“难道朱丽叶不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吗?难道罗密欧不是一个忠贞的爱人吗?”
“她固然勇敢,小姐;但我认为她也有点鲁莽。她把自己看得太轻了。”他说,“至于罗密欧——您还记得罗瑟琳吧,小姐?前一秒他还在为自己所谓的‘爱情’黯然销魂,认为她是全天下最美的女人;然而见了朱丽叶便立刻觉得‘从前的恋爱是假非真,今晚才遇见绝世的佳人’。我倒很同意劳伦斯神父的看法:年轻人的爱情都是见异思迁、不是发自真心的。”
麦克唐纳小姐似乎被他这一长串的话震住了。她张了张那可爱的嘴唇,又张了张,才说道,“可是他们最终是为对方而死了呀!”但那声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样神完气足了。
“我想您说得对,小姐,”他点了点头,对她又笑了一笑,“但谁又能说那不是出于一时意气呢?他们的轻率造成了一群人的悲剧。帕里斯和提伯尔特就该死吗?他们的老迈龙钟的父母就该在丧子之痛中了此残生吗?那善良的神父就该为他们的错误承担重责吗?”说到这里,他在心底暗笑了一声。他倒并不心疼帕里斯和蒙太古之流;只是这时候需要他们的名字来充充气势罢了。
玛丽的脸现在是一种娇艳的红色了。她美丽的大眼睛望着他,眨了两下,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莱姆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并没和西里斯·布莱克谈过《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都不偏爱这类恋爱悲剧。玛丽·麦克唐纳“逐猎”(像行话所说)了隆巴顿夫人,而他现在在“逐猎”她。除了费了口舌、或许还给自己招来麻烦之外,有什么意义?他不明白自己。
麦克唐纳小姐很快找了个借口告辞了,也并没有拿上要用来打发时间的书。他站起来礼貌地送了她出去,又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里。现在应该没有人来打扰他了——除非楼下的谁谁听说了他这家庭教师的放肆,要来找他的麻烦。他倒不觉得这会发生;那骄傲的小姐当然不会让别人知道自己的窘况。他从她离开的椅子上拿回了《无事生非》,坐在那里继续翻看着,不知道有多少进了脑子里——直到黄昏的时钟响起;同时,一辆马车正沿着湿漉漉的砂砾路向庄园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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