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9
莱姆斯坐在座位上,尽可能地把自己藏在窗帘后面。现在他是孤身一人了。哈利正被几位女士围住,其中有两位他后来知道是隆巴顿家的小姐,都是和善温柔的淑女。男孩在她们中间尽量得体地微笑着,应付着家长里短的闲谈。自从先生们进来之后,休憩室里的空气开始升温了。一些小团体形成了,谈话越来越轻松愉快。现在就是他可以悄无声息撤退的时候了;但奇怪的是,他的双腿好像有千斤重,难以支撑身体离开这张椅子。
他不能控制自己目光的方向,便让它毫不费力地找到了它的目标。西里斯·布莱克正背对着他站在壁炉边上,和两位绅士谈着什么。从各种信息里他知道那是卢修斯·马尔福爵士和威尔·麦克米兰先生。前者似乎稍比布莱克年长,有着淡金色的头发和苍白的尖脸,举止优雅,但散发出一种冰冷的傲慢;这种让人不适的傲慢明显是刻意为之的,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张刻薄的纸片。而后者则要更年轻一些,是个健康活泼的青年,打扮得很时髦,一头棕色的卷发非常可爱。他们似乎在说什么令人激动的话题,布莱克的手在空中热烈地挥舞着,对面的两位男士都笑了起来,但比起麦克米兰真诚的开怀大笑,马尔福看起来只是动了动嘴角,形成了一种冷漠的讥嘲。
“所以,”那位爵士冰冷的灰蓝色眼睛投向了房间的另一边,“那就是波特家的那个孩子?”
“他不是很可爱吗?(Isn’t he adorable?)”麦克米兰说,同样看向了哈利,“而且看起来很文雅。哦,天啊!我已经快不记得他父亲的样子了。”
“他那么瘦小,还很害羞。我看不出他身上有什么和詹姆·波特相似的。”马尔福说,一边转了转手里的酒杯,“养活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吧,我想?”
莱姆斯看不见布莱克的表情,但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也能感到他的主人绷紧了脊背。似乎过了足有一分钟,他才听见他笑了两声,“闭嘴吧——我爱他。”
这段对话显然并不令人愉快,因为布莱克立刻离开了他们,独自走向餐桌,拿起酒瓶斟满了自己的杯子。他站在那里,脸朝着哈利的方向,又似乎并没有看见他,只是沉思着什么。莱姆斯坦然地欣赏着他的侧脸。这样的机会对他来说是少有的。在进来的时候打过招呼以后,他们并没有更多的交流,布莱克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好像他只是这个房间里的一蓬空气。他们上一次见面的时候是多么地接近着对方啊——而现在又是多么的疏远。但他并不为他的忽视感到奇怪。
这样短暂的时刻也很快被打破了。一位女士出现在了布莱克身边;莱姆斯立刻意识到她就是玛丽·麦克唐纳。他的对整个房间进行观察的记忆告诉他,她似乎是从哈利身边的那一圈人中冒出来的。她的身影很优雅,但嵌在背景里的时候,莱姆斯并不感到那有多么出众;然而,一站到布莱克身边,她身上那种耀眼的光芒立刻在他眼中闪现了。好吧,莱姆斯想,或许她是那种需要男人衬托的女人。那并不是什么缺点——好像他有多么懂得女人似的!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小孩呢,先生。”真是话题的好选择。
他转过脸来看了她一眼,莱姆斯不能判断那是什么意思,“的确如此。”
“可是显然小哈利改变了你的想法,”她甜美地笑着,侧脸在灯光下很迷人,“他真可爱!我和妈妈刚刚在和他说话。我希望我也有这样一个小弟弟!”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布莱克似乎挑起了眉,但没有说话。他看起来漫不经心,甚至有些冷淡,这倒有些出乎莱姆斯的意料;但麦克唐纳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你会把他送到学校里去吗?”
“不。我不希望他离开我身边。”
“可是这个年纪的男孩需要很好的照顾;他需要的是一个细心、温柔的女人——我想你这里没有合适的人选?”她举起酒杯遮住了半张脸,只从杯沿上方露出一双含情的美目,从睫毛后面看着他。那精心修饰的柔媚,大胆和羞涩恰当好处的组合,莱姆斯确信如果站在对面的是他自己,也难免会为之心软。
遗憾的是布莱克好像完全没有留意这精妙的挑逗。“他有一位很好的家庭教师在照顾他。”他说,然后低下头似乎对自己笑了一下。莱姆斯皱了皱鼻子。
“家庭教师!”在他能够进行深入分析之前,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我刚才看到他了,玛丽——他走了吗?哦,还在那儿呢,窗帘旁边。恐怕这不是个好主意,我亲爱的勋爵;学校的确是相当一笔花销,但这样做花费得更多,因为你还要额外养活一个人。”
跟着出现的是另一位麦克唐纳。与玛丽相比,莉迪亚的肤色稍白一些,五官更加柔和,不能不说也非常美丽;然而那双时刻放射出精明目光的眼睛却使她看起来比她的姐姐更加凌厉,因此便缺乏了一种魅力。她说起话来抑扬顿挫,用的是一种装腔作势的夸张声调,仿佛一开口就是为了吸引旁人的注意,而且并不屑于在意这注意是否出于好意。这声音会让听到的人立刻感到疲惫,至少莱姆斯觉得如此;但目前它正发表着一些与他相关的看法。
这或许会使他的主人朝他看一眼——但他心里不知为何很确定,西里斯·布莱克不会给他哪怕一个眼神。无论如何,他镇定地继续坐着,不愿意向任何人露出软弱的迹象。显然他的猜测是正确的;布莱克锐利地盯着莉迪亚·麦克唐纳,毫不在乎地说:“我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对,你们男人从不考虑经济和常识。你应该听听妈妈讲家庭教师这一章;我们小时候至少有一打家庭教师!她们不是讨厌鬼就是噩梦——玛丽,你说是不是?”
“别提那些,莉莉。”她的姐姐温和地说,“我们早就过了把格雷太太的书藏到天花板上、或者趁威尔逊小姐睡觉时在她脸上画胡子的年纪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聚拢过来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笑声。她们的母亲、麦克唐纳夫人也在其中;她是个保养得很好的贵妇人,显然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和她的女儿们一样身材高挑,同时也同样表现出一种高人一等的优越感。玛丽见到她,便走到她身边,挽住她的手臂,露出女儿的娇憨情态来,“可是妈妈总是站在她们那一边,是不是?她并不心疼她的孩子们;她只要求她们学会画画、钢琴和法语!”
“你错怪我了,我亲爱的,”麦克唐纳夫人慈爱地搂住她,“教育是必要的——我当然不可能把你们送到那些女校里去,那会毁了你们的;要找个好的家庭教师是多么不容易啊!”
小巴蒂·克劳奇,克劳奇上校的儿子,一个苍白但还算得上英俊的青年支持她的观点。“你说得对,夫人,”他恶毒地说,“想起维宁先生我就来气!他只不过是个手脚不干净的猥琐的痨病鬼,却觉得自己有资格来教训我。我真恨那次没把他的胡子多拽下来几根!你要注意这些人,布莱克;他们鬼心眼多着呢!一不小心你的房子就会被搞得一团糟的。”
“那就祝愿格里莫拥有好运气吧,”莉迪亚·麦克唐纳说,“这个话题我们已经谈得够多了;不值得让这些蠢人占据我们的兴趣!好了,”她拍拍手,“让我们来找点别的乐子。今晚你的嗓子好吗,我们尊敬的东道主?”
莱姆斯觉得自己本应感到被冒犯,应该气愤或者羞恼地在嘲笑声中站起来,离开这个他现在不属于也永远不会属于的地方。然而实际上他只感到内心很平静,甚至有些愉快(amused)。他饶有兴趣地看着和听着,感觉自己在看一幕话剧,所有人的表演都是那么的夸张和滑稽,却又完全符合观众对他们人物形象的想象——这造就了一场好的表演。因此他几乎忘记了这座庄园的主人的存在;在这段关于家庭教师的对话发展的时候,西里斯·布莱克一直抱着手臂靠在桌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直到被点名问到,他才好像从自己的世界中醒了过来。“听候吩咐,女士们,”他站直了,然后微微欠身,“但恕我拒绝独自表演。没有一位美丽的小姐陪伴,我恐怕打不起精神来;在自己家的客厅里出洋相是无法接受的。”
“我们当然不会如此残忍,”路易莎·隆巴顿快活地说,“最好的歌喉当然需要最好的琴声来配合;我相信只要受到恰当的邀请,我们亲爱的玛丽非常愿意为大家的快乐效劳。”
布莱克走向还依偎在母亲身边的玛丽·麦克唐纳,半弯下腰向她伸出一只手;后者欣然地接受了。他们像一对新人一样牵着手,庄重地走到大厅中央,向观众们行礼示意,立刻激起了掌声和欢呼。然后她走向钢琴,在琴凳上优雅地坐下,雪白的长裙在身后向四面铺开,浓密的长发缀在肩后,上面装饰着精巧的花朵;她的优美细长的手指从容不迫地放在琴键上方,等待着人们给予足够的注意。她像一位女王一般美丽而自信;而钢琴前立着的青年甚至更加漂亮和高贵。流水般的琴声开始响起了。
“现在唱吧,布莱克先生,我为你伴奏。”
“我完全服从。”
“我这时候想弹一些欢快的曲调;因此请你拿出你最饱满的精神来,别叫我失望。”
“麦克唐纳小姐的命令会使最萎靡的懦夫也精神饱满。”
“你要小心!”她笑了,但很快地板住了脸,保持了那种庄严的矜持,“要是不能使我满意的话,惩罚是免不了的。”
“您得发发善心,小姐;因为您有力量施加一种叫凡人忍受不了的惩罚。”
她又一次做出了那种可爱的歪头,“解释一下!”
“原谅我,善良的小姐;你的一次皱眉不是已经足以代替死刑了吗?”他说,侧过头对她眨了眨眼。
“唱吧!”她的脸红了,玫瑰般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喜悦的笑,马上为了遮掩似的低下头去。饱满的琴声就要进入正题了。
这画面是那么的和谐,即使是坐在角落里的莱姆斯也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染力。房间里的炉火突然烧得有些太旺了,他不得不松了松领口,以便能够更顺畅地呼吸。或许现在就是他该溜走的最佳时机了。但那突然迸发的歌声有力地挽住了他。
韦斯莱太太说布莱克是一位很好的歌手。的确是的;他的嗓音向来是如此的醇厚光滑,再加上一些不需要太复杂的技巧,一些不需要太多的感情和力量,就足以进入听者的心灵,唤起一阵强烈的震颤。对莱姆斯来说,那震撼并不大,充其量只是几只蝴蝶在胃里扇动了一下翅膀(butterflies in stomach)。他一直等到最后一个颤音消失,等到谈话的浪潮又一次慢慢地涌现,便悄悄地离开了那个角落,从附近的边门出去了。那儿有一条狭窄的过道通向大厅。他在那里靠着墙壁站着,呼吸了几次,然后发现鞋襻松了,便蹲下来整理好了它。这时餐厅的门突然响了,一个人影走了出来,他便赶忙站起身来,对上了一双灰色的眼睛。
“晚上好,”布莱克在几个小时内第二次说道。
“晚上好,先生。”
“你为什么不过来同我说话?”
莱姆斯愣住了。他突然很想冲面前这个人大喊大叫,要他听听自己在理直气壮地说什么胡话;但这样放肆对他没什么好处。所以他说:“您似乎很忙,先生。我不想打扰您。”
“我不在的时候你做了些什么?”
“和往常一样。”
“你看起来脸色不好。怎么回事?”
“没什么,先生。”
“你着凉了吗?”他密切地注视着他,停了一下,才补充道,“那天晚上?”
“没有。”
“回到休憩室去,你走得太早了。”
“我累了。”
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那沉重的目光始终在他脸上逡巡着,他终于感到不能承受,动了动嘴唇,发现嘴里很干,咳了一声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昨天应该去看看哈利,”话一出口他便后悔了:他以为他在跟谁说话?但现在已经无法收回。“他等您到深夜。”
布莱克的声音几乎是温柔的,“我很抱歉。我想你们应该已经休息了,所以便没有去打扰。”他说,朝他走近了一步,“这是你生气的原因吗?”
“不,先生(sir)。我没有这样的权利。”
过了大概一分钟,他才等到下一句话。“你不认为我会就这样离开你们吧?”
“怎么会?那是您的自由。您完全不必把时间花费在通知下人上。”
“再一次,我很抱歉;我——”
“不,请别;您抬举我了。”
“说真的——别这样。”
他猛地抬起头来,几乎弄疼了脖子;他相信是这猝然的疼痛激起了眼睛里的酸涩。他感到自己在发抖,害怕如果现在张开嘴巴,那对浸着毒血的獠牙就会立刻彻底地暴露在对方面前。他又深呼吸了一次,忍住了眨眼的冲动,直到视野中那阵激荡的涟漪终于平静了下来,那贵族美丽的容貌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了他眼前。如此的近。
“我并没有任何对您不敬的意思,布莱克先生(Mr.Black)。”
一丝恼怒立刻在那张脸上晕染开来,和原本铺陈着的受伤融在了一起。好吧,这是他预料中的反应。那张薄薄的嘴唇紧紧抿着,似乎正努力压抑着什么——就像他自己一样;他等待着暴风雨的降临,尽管他们谁都道不明这场风暴的诱因。
“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是吗?”他的主人终于说,声音还算平静。
“您也重新用姓氏称呼我了,不是吗?”
“好吧,”那回复的声音如此紧绷,像随时会断掉的弓弦,他重新低下了头,不让自己去看那黑发的贵族的脸,只是感到对面的人朝后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今晚我让你走。但是,只要我的客人们还在这里,我就希望每天晚上都能在休憩室里看见你。这是我的命令。现在走吧。晚安。”
他听到一阵急促的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和不知哪里的一扇门重重关上的声音。昏暗的过道里现在只剩他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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