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8
一星期过去了,西里斯·布莱克音讯全无;十天了,他还是没有回来。韦斯莱太太说,要是他从霍格莫德直接去伦敦,再从那儿去欧洲大陆,在接下来的一年里不在格里莫再次露面,她也不会感到惊奇。他像这样出人意料地突然离开,并不是不常有的事。
莱姆斯对此的反应是没有反应。他现在很好地履行着一个家庭教师的职责。哈利是整个格里莫中他唯一需要关心的对象,他和庄园主人之间唯一被承认的联系只牵挂在这个男孩身上。通过尽自己的责任取得一年三十英镑的薪水,在此之外如果能获得仁慈的待遇和尽可能的尊敬,已经是意外之喜;而且,能够教授哈利这样一个学生,对他这样初出茅庐的家庭教师而言,实在已算是好运气。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现在唯一让他不安的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想法。那时他照例在露台上,感受着已经很浓厚的春日气息,用目光勾勒远方泛着绿意的山野。离开格里莫的念头就是这时候突然出现的,然后他再也没能把它驱赶出去。静下心来的时候,他总是会责备自己的鬼迷心窍。现在这份工作从各方面来看都令人满意:环境,学生,薪水,还有友好的同僚;离开这里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然而,这顽固的坏主意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浮上来。他时常发现自己一再考虑要登的广告,或者对新的职位作种种猜想,并为此感到自我安慰般的好笑。
他分明知道,想要离开格里莫的真正缘由就清楚地写在他内心深处那一小片空白上。但他却甚至不敢对自己坦然承认——这让他更加感到可悲和憎恶自己。或许离开真的不是一件坏事;如果再这样优柔寡断下去,他迟早会让所有人都失望——他的雇主,他的学生,还有他自己。然而“离开”两个字的意义又总是给他的胃部施加一种让它痉挛的滚烫。他不确定自己做好了准备。至少——至少能够向格里莫的主人辞行吧?而且他答应哈利要教会他那首曲子的。
布莱克先生离开两个多星期后,邮局给韦斯莱太太送来一封信。
“这是他写来的,”她看了信上的地址说,“我们马上就可以知道是否要准备迎接他了。”
她拆开信封,仔细地看着里面的内容。莱姆斯继续喝着咖啡(他们正在吃早饭),把脸上突兀的一阵发热归因于这液体的温度。他把它们咽了下去,又拿起一个面包送进嘴里。
“信上怎么说,太太?”坐在他身旁的哈利殷切地问道。
“我们有机会要大忙一阵了。”女管家终于从信里抬起头来,“我想你会高兴的,小少爷。你的教父说他三天后就会回来,而且会带上一大群人。我不知道霍格莫德有多少绅士和淑女会和他一起来,他只吩咐将所有最好的卧室都准备好。哦,我得想办法找一些厨房帮工来——只有我们自己的人手是肯定不够的。”
她将剩下的早饭尽可能快地吃完,便急匆匆地出去了。莱姆斯坐在那里,还在慢慢咀嚼着嘴里的面包。他咬了太大一口,又没急着吞咽,导致那该死的面粉制品软化之后有一大块黏在了上颚上,所以正闭着嘴,尽量不失仪态地尝试用舌头把它弄下来。哈利冲他高兴地笑着,“这会有多么热闹啊,卢平先生!”
他的小学生脸上写满了憧憬,他无法开口,只好勉强地微笑了一下,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蠢货。
正如韦斯莱太太预言的,接下来是极为忙碌的三天。莱姆斯原先以为格里莫的房间们本来就已经收拾得足够整洁漂亮了,可是看来他估计错了。女管家找来了许多帮手,她们忙着擦洗墙面、拍打地毯,把壁画取下来又挂上,在卧室里生火,在炉边晾晒被单和羽毛床垫。这些场面对莱姆斯来说既熟悉又陌生,但他宁可不去触动那扇回忆的窄门。然而韦斯莱太太却不给他避开的机会,女管家请他帮她打下手,因为对这么一所平时大半荒置的大宅子来说,人手是那么的短缺,而其中又有那么多的事件是她不放心交给随便什么人的。家庭教师叹了口气,答应了,反正最近这里的空气也不再适合他和他的学生的日常活动。哈利对这个消息的反应倒是很有趣,显然男孩还没有完全掌握把蠢蠢欲动的兴奋藏在庄重和忧虑之下的技巧。于是莱姆斯在这三天的大部分时间中都跟在韦斯莱太太身边,帮助(或者妨碍)她处理各种琐事(包括学着做牛奶蛋糊、干酪蛋糕和法式糕点);而哈利则一时从一排屋子前好奇地走过,一时关在他自己的房间里不知道鼓捣些什么。
客人们预定星期四下午到达,正好赶上六点钟的晚饭。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莱姆斯没有空隙胡思乱想。他把所有无关紧要的思绪都抛到了脑后,几乎就要相信自己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活跃而欢乐。但怀疑和猜测的阴翳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他放松的时机,例如在星期三的傍晚,所有人都聚集在楼下的时候。他离开人群匆匆上楼,想回自己的房间拿一件东西,恰好看见三楼的楼梯门缓缓地打开(近来它一直是锁着的)。整个走廊没有灯光,喧闹声在遥远的地方充当着背景音,但他仍能看清西弗勒斯·斯内普的身影,那瘦长干枯的身躯和厚重的、遮住了半张脸的发帘。他走得很快,脚步却轻而平稳,长长的黑色衣摆仿佛在水面滑行,像一个飘荡的幽灵,一眨眼就到了莱姆斯眼前。还没等他吐出一个招呼的词来,药剂师便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径自穿过了他,下楼去了。
西弗勒斯·斯内普就是这样也许好几天都不出现在任何人的视野里,而是独自在三楼一间天花板很低的房间里度过。没有人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如果有人告诉他,斯内普在那个房间里进行着一些可怕的医学实验——也许同时还发出一些阴郁的大笑,莱姆斯也不会觉得奇怪。让他觉得奇怪的是,整个房子里除了他,似乎没有一个人对这个药剂师加以特别的关注。没有人注意他的习惯,或者对他的行为感到惊异;没有人议论他的工作和职务,也没有人对他的孤僻表示同情。好吧,莱姆斯想,那么这大概是他自己的问题。格里莫有一个谜,而他被故意排斥在这个谜之外;虽然心里早已有数,但每次被迫意识到这一点还是让他感到一种不很愉快的感情。不过那现在不太重要了。
星期四到了,所有的工作都按时完成了。格里莫焕然一新。目之所及的地方到处都闪耀着光亮,能够容纳鲜花的地方都占据着芬芳;那些空房间干净整齐地站成一排,等待着尊贵的客人们的到来。到了下午,韦斯莱太太穿上她最好的黑缎子衣服,带上手套和金表,因为她作为一位体面的管家,要负担起接引客人的重任。哈利也要穿戴起来,莱姆斯认为,虽然等到一切安置妥当可能天色已晚,但布莱克先生或许不会愿意在回到格里莫的第一天见不到自己心爱的教子,说不定还会立刻把他介绍给客人们。至于他自己,则大概不用担心这些。对于一位少爷的穿着打扮他一窍不通,于是在把哈利交给马琳和多卡斯后,便回到他们的教室中去了。那间房间现在已经被他作为私室,扮演着在烦恼时刻的一个愉快的隐蔽处所的角色。
那是一个温和宁静的春日,白天即将过去,但傍晚还残留着温度。他敞开窗户,坐下来完成自己搁置许久的备课工作。他听到外面韦斯莱太太在大声吩咐,要车夫到大门口去看看大路上是否有什么动静;一段时间后又听见那个被差遣的人在楼下回答的声音,“他们来了,太太,十分钟就到。”
哈利进来了。男孩穿着工整而不失可爱的黑色小礼服,衬得一双绿眼睛格外清澈,对上他的目光时害羞地笑了。他微笑地夸赞了他,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十分钟过去了,车轮声终于出现了。哈利跳起来奔到窗前,莱姆斯也跟着走到他身旁,无意识地把自己遮挡在窗帘之后。
四个骑马的身影沿着车道奔驰过来,后面跟着两辆敞篷马车,飘拂的面纱和抖动的羽毛迫不及待地探出来。骑马的人中有两位似乎是时髦的年轻绅士,他的余光告诉他,但并不确定;他只是一眼就看到了西里斯·布莱克。那年轻的贵族骑在巴克比克背上,大脚板在他前方欢快地奔跑着。他看上去很好,一贯如此的光彩照人,黑发在风中优美地飞舞着,灰色的眼睛带笑地望着身旁。他顺着他的目光看清了那最后一名骑者,那是一位小姐,他们两人并骑走在这一队人的最前面。她那身漂亮的马装几乎拖到地上,乌油油的卷发透过面纱闪闪发光。
他站在那里望着,一直到他们走近了。“麦克唐纳小姐!”他听见韦斯莱太太热情的招呼。
“趁他们还没进来,我先去拿点吃的。”他对哈利说,然后迅速地离开了房间下了楼。厨房里只有火和混乱,但他好歹找到了一些馅饼和一只冷鸡。他拿着那些东西回到过道里,立刻听到了从大厅里溢出来的愉快的骚动声。在男男女女交织的嘈杂的背景之上,像一根针一样刺穿的是格里莫主人那悦耳的声音,在慷慨地欢迎他的客人们。接着是脚步的潮水声向楼梯的方向蔓延过来。莱姆斯站在那里,尽量往阴影里靠了靠,准备等他们上了楼再过去。一团散发着令人头疼的香味和噪音的斑斓色彩从他眼前滚过去了;他不确定自己看清了其中任何一张脸。
无论如何,他顺利回到了教室,幸运地躲过了拿着食物被绅士和贵妇们撞见的尴尬场面。他们自午饭后还没有吃过任何东西,而这顿本来安排在六点的晚饭显然一定是要推迟了,更别说楼下的人很有可能会忙得想不到他们;所以他和哈利把拿回来的东西分食了。男孩显然有些坐立难安,但莱姆斯现在看不出他处在什么样的情绪之中。饭后他们尝试读一点书,但是无济于事。甜食到九点过后才端出来;十点钟的时候,仆人们还端着托盘和咖啡杯来来去去地奔跑。莱姆斯询问自己的学生是否想先上床睡觉,男孩摇了摇头。“太吵闹了。”他说,同时不安地绞着手指。
的确,楼下的门不断地开合着,人们来来回回地奔忙着。在这种动荡的气氛中,学习和睡眠都是奢侈的事。所以他开始给哈利讲故事。他们隔一会就出去到过道里换口气。夜深了,休憩室里传出音乐声,钢琴已经给移到那里。他们俯在栏杆上听着。很快有歌声和着悠扬的琴声响了起来,在间歇之间是一片嗡嗡的愉快的谈话声。莱姆斯发现自己的耳朵在全神贯注地分析那混杂的声音,像要从一片浑水中抓住一条鱼,他突然觉得很疲惫,于是便摇了摇头,把自己从这不愉快的工作中解脱了出来。
钟敲了十一下。他看了看哈利,男孩的头靠着他的肩膀,眼皮越来越沉重了。因此他把他抱起来,送回了他的小床上,然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从房门外的声响来判断,绅士和女士们的欢乐直到将近一点的时候才偃旗息鼓。
第二天的天气像前一天一样好,因此格里莫的客人们决定到附近一个什么地方去游览。他们一清早就出发,而莱姆斯恰好目睹了他们下午回来的景象。麦克唐纳小姐和昨天一样,仍然是唯一一位骑马的女士;并且和昨天一样,布莱克先生和她一起在人群前方并辔奔驰。莱姆斯向和他一起站在窗口的韦斯莱太太指出这样的情景。
“您瞧,太太,”他说,“和其他女士相比,他很显然更加喜欢她,不是吗?”
“也许是的,亲爱的。”女管家的反应很平淡。
“而她也爱慕他,”他又补充道,似乎突然感到站在这里窥视自己的主人是一件很窘迫的事,因此只能不停地说话来填补沉默的空白,“瞧,她那样可爱地斜着头望他。他们一定在亲密地谈话。”
他不确定是否听到韦斯莱太太极轻微地叹了一口气。“你还没看见过她的真容吧,亲爱的?”她说,一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天晚上你就有机会了。布莱克先生请你在晚饭后去休憩室,和哈利少爷一起。”
“我肯定我不必进去——但我至少会陪哈利到门口的。”
“事实上,我也告诉他我认为你不会喜欢在这样的场合露面;但他坚持要你去,还说要是你反对的话就告诉你,这是他特别希望的。如果你坚持不去,他说他会亲自来叫你。”
“哦,他是多么的……!”一簇恼怒的火焰腾地烧了起来,他有些恳求地望着女管家,“你会去吗,太太?”
“不,我不会去。”韦斯莱太太怜爱地抚了抚他的手臂,“我知道你有多不喜欢吵闹的陌生人,亲爱的,但当一件事无法避免的时候,你最好学会坦然接受。听我说:你可以在他们离开餐厅之前先去休憩室,在一个僻静和隐蔽的角落里坐下来;当他们进来以后,你只需要让布莱克先生看见你在那儿,然后就溜走。没人会注意的。”
“谢谢你,太太。”他感激地吻了吻她的面颊,现在已经能为这样的举动感到自如了,“你觉得他们会久住吗?”
“或许两三个星期吧,不会再多了。马尔福爵士最近被选为这个区的议员,过了复活节休假就要去城里上任。布莱克先生也许会和他一起去。他已经在格里莫待了这么久,我不能不说真的感到惊讶了。”
在马琳再次帮哈利打扮的时候,莱姆斯回了一趟自己的房间,又穿上了那件灰色的外衣,想了想,还是不情愿地别上了那个领夹。对一个被雇佣的人来说,大概为自己主人的重要场合显得体面一些也算是职责的一部分吧?然后他们下了楼。休憩室里空无一人,大理石壁炉里静默地燃烧着明亮的火焰,紫红色的帷幔垂挂着,餐厅就在隔壁,谈话的声音模糊地传过来。他们在窗边的座位上坐下了。为了打发时间,莱姆斯从附近的桌子上拿了一本书,哈利靠在他身上和他一起看着。
“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喜欢他们,先生。”男孩突然小声地说,目光仍然垂落在书页上,没有看他。
莱姆斯突然意识到这孩子最初的喜悦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悄然变成了紧张和沮丧,因为他平时就已经够安静了。他无法抑制内心涌起的一阵酸涩,便抬起手,揉了揉那头无论如何也无法弄得完全服帖的黑发,“你不必,亲爱的。”他安慰地握住他的手,感到些微温暖的湿意,“我们只是为了来见见你的教父——然后只要你想,我们随时可以离开,好吗?”
他的小学生终于抬起头来,用那双绿眼睛柔软地望着他,点点头笑了。
现在可以听到轻轻站起身来的声音。连接休憩室和餐厅的一道拱门打开了,帷幔拉了起来,一群女士走了进来。在仓促的一瞥间,莱姆斯不能确定具体的人数,因为每个人似乎都占据着很大的空间,这大概要归功于她们高挑的身材和宽大的曳地裙摆。他站起身来,低下头向她们行礼,除了收获了一两个点头作为回礼以外,没有激起任何反应。
她们在屋子里轻盈活泼地散开,像一群羽毛雪白的鸟儿,各自找到了让自己舒适的位置和活动。莱姆斯对此没有加以过多注意,坐下后便重新开始翻看手里的书。周围现在充斥着女士们的谈话声,用的是一种似乎被所有人都习惯的低而清脆的声调,因此并不十分刺耳,当然,还是完全的安静更合他的心意。他不能不承认还是感到一种好奇,但在这种时候,以他的身份,唐突地打量这些女士当然是不恰当的。玛丽·麦克唐纳在这里吗?稍后他是否能获得被介绍给这位高尚的小姐的殊荣呢?
哈利还挨着他,他能感到他的身体在拱门打开的时候便紧绷了起来,但男孩庄重地坐好了,没有任何莽撞的行动。直到又一阵脚步声响起,绅士们被请了进来。
“教父!”哈利从座位上跳下来,奔向了迈进来的第一个身影。莱姆斯跟着站了起来。
在那里弯下腰迎接男孩的当然是西里斯·布莱克。他们抱了个满怀,哈利几乎把他的教父推倒了,两人便一起笑了起来,显然完全忘记了身后还有一群等待着进入房间的客人。然后,布莱克抬起头,手还搂着教子的肩膀,但那双眼睛却立刻穿越整个房间,落在了莱姆斯身上。
莱姆斯发誓自己清楚地看到他的主人的目光闪烁了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烫到了。那黑发的贵族仿佛迫切地想挪开自己的视线;然而,在那一瞬间不知道出于什么的动摇后,同样不明原因地,他克制住了。那双灰色的眼睛总算稳定地正视着莱姆斯了。
西里斯·布莱克看着他,嘴唇慢慢地形成一个微笑。“晚上好,卢平先生。”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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