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7
“先生,”男孩的声音听起来像在很遥远的地方,“先生?”
莱姆斯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哈利担忧的神情聚焦在眼前,他坐直了身体,摇了摇头。“抱歉,哈利。”
他的小学生只是试探着安抚地伸出一只手,“您还好吗?您看起来很糟糕。”
“我没事。”他握住男孩稚嫩的手掌,尽力地笑了一下,“现在你先自己看看书,好吗?”
他同时感到疲累和亢奋。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也许他在希望着能见到西里斯·布莱克;可这个想法一出现,就让他感到心脏和胃部一阵痉挛。他想听到他的声音,却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双眼睛。布莱克时常会在他们的教室出现,那种似乎在等待宣判的心情让他坐立难安。
可是早晨像往常一样过去了。大概他的主人还没起床。是的,即使是平常布莱克也不会这么早离开他的床铺——可是他的床已经不在了;大概他找了个别的地方补充睡眠。然而一种喧闹的声音彻底打乱了他好不容易平静了一些的心绪:韦斯莱太太的声音,女仆和男仆的声音,他甚至还分辨出了厨子的声音。它们都是从庄园主人房间的方向传来的。他凭借极佳的耳力捕捉到一些叫嚷和议论,“主人没有给烧死在床上,真是幸运!”“夜里真不该让蜡烛点着。”“还好水壶里有水,上帝保佑!”“他居然没有惊动人,多奇怪啊!”“但愿他睡在图书室的沙发上没有着凉。”
七嘴八舌的一阵议论后,是擦地板和摆放物品的响动。正好是用茶点的时间,莱姆斯离开了房间,沿着走廊走去。布莱克在图书室里,那么经过那间房间是没有风险的。但从那扇敞开着的房门前走过时,他还是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一切又变得井井有条,只是床上的所有陈设都换了一套。马琳站在窗台上,擦着被烟熏模糊了的窗玻璃。他本想和她攀谈几句,向她询问他们的主人是如何解释这个意外的;但这时一个人从楼梯上出现了,并且快步朝这个方向走来,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穿着一身黑衣的男人,身材瘦削,不算很高,但也要超过莱姆斯一些。他也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但那和西里斯·布莱克的不同,它们笼罩在他的脸颊旁,像两道厚重的帷幕,而且散发着一种油腻的光泽,让人感到阴郁的不适。再走近些,莱姆斯看到了一个鹰钩鼻和一张灰黄色的脸,接着是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像两条漆黑的隧道一样冷漠而空洞的眼睛向他看来,在他面前停住了脚步。
“上午好,”他打量着他,同时以一种刺耳的冰冷口气说道,“卢平先生。”
“您好,先生。”莱姆斯说,“请原谅我的失礼——我相信我们还未见过面?”
“当然,你不认识我,”他讥讽地回答,并且似乎微微冷笑了一下。
“斯内普先生!”他们的对话惊动了刚从窗台上下来的女仆,马琳快步走过来,抹布还握在手里。“您去看过主人了吗?他怎么样?”她期待地问。
“他很好。”药剂师冷冷地说,没有分给马琳一个眼神,也显然不打算就这个话题多说一个字。女仆悄悄吐了吐舌头,迅速地转身离开了。
好吧,这就是西弗勒斯·斯内普。他还以为一个刚刚作了杀人尝试、并且还被发现了的的人会显得更加心虚一点呢——可面前的这个人却是这样的盛气凌人,那张蜡黄的脸上没有惊惶,也没有愧疚,反而用刀子一般的眼睛审视着他。他挺直了背,让自己尽量能平视对方。“很高兴认识你,斯内普先生。”
“哦,我也很高兴。”斯内普说,现在抱起了手臂。他们看着对方,都知道刚才的两句话不是真的。“我想你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不,先生。我只是听到了议论声,所以过来看看。”
“那么昨天晚上呢?你也什么都没有发现吗?你的房间离这里是这样的近。”
莱姆斯真的有些吃惊了。会有如此大胆的罪犯吗?以如此直截了当的方式试探可能指认自己的证人?而且这位他在这里住了五个月却素未谋面的药剂师似乎对他很熟悉,不仅能一眼就叫出他的名字,还知道他的房间在哪里,这让他微妙地感到如芒在背。他又将记忆和语言组织了一下,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哦,我想我的确听到了一些动静。”他说,一边密切地注视着斯内普,“一开始我以为是大脚板,可是显然,它并不会笑;我肯定我听到一声笑——您知道顶楼的那种古怪的笑声吧?我想昨天晚上它在我门口出现了。”
“真的吗?你肯定你听到了?”那双黑眼睛眯了起来。
“是的,我肯定。”
“你没有打开门,朝过道里瞧瞧吗?”
“事实上,我打开了,”莱姆斯说,竟然为对方那种咄咄逼人的镇定感到一种类似佩服的感情,“但我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我不应该闩上门,那的确会妨碍追踪凶犯的重任。”
斯内普盯着他的眼神现在更加凶狠了,但那下半张脸上却成功地形成了一个轻蔑的微笑。“哦,不,卢平先生,”他用一种做作的唱歌般的声调说,“我想从今天起,你最好能记得每晚都闩上房门。预防措施并不总是有用的;但为自己的小命多操心一点,也并不会带来什么损失,不是吗?”
他抛下这句话,便迈开大步施施然地走远了。莱姆斯望着那个黑色的背影,那句轻飘飘的“威胁”还在他的耳朵里。他皱起了眉头。
“嘿,他跟你说了些什么?”马琳突然又出现了,现在放下了手里的东西,换了一件新的围裙。她跟着他望向斯内普离开的方向,同时用手肘捣了捣他。
“没什么。”莱姆斯叹了口气,“他似乎不太好相处。”
“‘不太好相处’?你真体贴。”女仆耸了耸肩,“他是个可怕的人。脾气很差,看每一个人都像看仇人一样;也不爱和我们打交道,总是躲在他自己那间小屋子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谢天谢地,我可一点也不感兴趣。我们私底下叫他‘蝙蝠精’——”
她为这个莱姆斯私以为很贴切的外号笑了起来,搂了搂他的肩膀,又继续说道,“不过,只要你不招惹他,他大概就还算是一位称职的药剂师。刚刚他应该就是下去为主人做诊断了。”
“那么,布莱克先生没事了?”
“不知道,今早我也还没见到过他。”马琳回答,“但他一般只有在身体出了大问题的时候才会请医生来。如果斯内普足够应付的话,我想应该没什么大碍。”
所以想从马琳这里打听布莱克的解释是没有可能了,莱姆斯暂时放下了这个问题。他有满腹的疑云需要被驱散,但那指明方向的灯火或许只掌握在布莱克的手中。他和马琳一起下了楼,经过了会客室、客厅和餐厅,都没有见到庄园主人的身影。徒劳的多思是无益的,他再一次警告了自己,在接下来的教学时间里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他善解人意的学生配合着他,没有再询问他的状态,也没有提起与昨夜的火灾相关的话题。
黄昏时分,他们终于完成了这一天制定的任务。莱姆斯让哈利离开自己去休息,然后站在了那扇有着他一向最习惯的视野的窗边。神经松弛下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一整天之中,布莱克的话语声和脚步声都没有出现在宅邸里。那种被强压下去的隐约的和恐惧混杂在一起的期待又浮上来了。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本书翻着,也只是翻着,不能控制自己地捕捉着从房间以外传来的各种声响。他知道自己在等待着楼下传来的铃声,或是韦斯莱太太上来送口信的脚步声,更可能的是西里斯·布莱克自己的声音。他不断向门口看去,觉得会有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那里,不端正地倚靠着门框,邀请他一起去喝一杯茶。夜幕刚刚降落,他的主人时常会在七八点钟派人来把他叫去,所以今天还有时间。
他几乎不能忍受关于布莱克不愿意见到他的猜想,至少在这个时候。他有许多事要问他,告诉他,或者提醒他。他想再提起西弗勒斯·斯内普这个话题,听听他会怎么回答;他要直截了当地问他,是否真的相信昨天夜里那可怕的尝试出自于那位药剂师,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似乎没有采取任何措施。然而,即便在梳理着这些疑问的时候,他也能感到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他已经知道答案了。怀疑是他的天赋,这种危险的本能虽然一直被用理智的漠然和明哲保身的生存之道掩盖着,但它始终在那里,倔强地试图探出头来。
而且,尽管不断地劝说着自己,他也知道,笼统的猜想现在已经不那么令人满足。他开始想要寻求细节。那种自从布莱克回到格里莫——或者更早,自从他来到格里莫就嗅到的那种诡秘的气息,那个也许存在的贵族的秘密。他并不担心好奇心会不会激怒他的主人——他懂得挑衅和安抚西里斯·布莱克的乐趣,哪怕自己都为掌握这项技能的速度感到惊讶。他似乎具有一种可靠的灵感来防止做得过分,因此目前为止一直能够小心地规避那条幽微的界限,并且不能不承认,在最远的边缘,他很乐意尝试自己的技巧。
脚步声终于在楼梯上响了起来。然而那只是一个女仆,来通知他茶点已经在韦斯莱太太的房间里预备好了。他站了起来,跟随她下去。
“过来坐下吧,亲爱的,”那善良的女人关切地看着他,“你还好吗?”
他半心半意地呻吟了一声。“哦,太太——”
“别以为能瞒过我。”女管家为他倒了一杯茶,递过来的时候仔细地盯着他的脸,“你午饭吃得那么少;而且脸色绯红,看上去像在发烧。”
“我很好,太太,我保证,”他内疚地笑了笑,顺从地接过了茶杯,“从没有感觉比现在更好过。”
“那你得拿出好胃口来证明,”她说,“我要把这一根针织完。帮我把茶壶灌满吧。”
房间里的遮帘原先一直开着,大概是为了充分利用日光,但这时候暮色正在迅速变浓,凝成一片昏暗。韦斯莱太太干完了活,便站起来把它们拉下来。
“今天晚上天气真好,”她透过窗玻璃朝外面望望,“虽然没有星光。布莱克先生总算拣了个好天气出门。”
“出门!——”莱姆斯惊讶地抬起头,“他上哪儿去了吗?”
我怎么不知道?——他有一瞬间想这样问,但立刻嘲笑了自己的荒谬。他只是一个家庭教师,没有人对他负有哪怕一丝告知主人出行的义务。更别说布莱克自己了。他为自己甚至会产生这样的想法感到惊恐,但是韦斯莱太太的回答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哦,他吃完早饭就动身了。去霍格莫德,麦克唐纳先生家。我看,那边准是有个大宴会,周边的绅士们都会在那里。”
“他今天夜里会回来吗?”
“不,明天也不会回来;照我看,他很可能要待上一个星期或者更久。这些时髦的人喜欢聚在一起,而且可以寻欢作乐的东西样样齐全,他们不会急于分开。这种场合尤其需要布莱克先生。”她冲他眨了眨眼,“你能想象他是多么地受欢迎吧,亲爱的?”
“当然。”莱姆斯咕哝道。当然,他非常确信,西里斯·布莱克就是为这种场合而生的。他的财富和门第已经足够作为吸引目光的磁石,然而还拥有着那样的风度和谈吐,哦,顺便,他还有着一张比女人更加漂亮的面孔。他想不出他还需要别的什么来获得人群中心的位置。
“老实说,我认为他也的确应该出去走走了。”韦斯莱太太接着说道,“他已经在庄园里关了这么久。我可从没见过他有这样的耐心——”她收好了她的活计,坐下来端起了自己的茶杯,从热气后面微笑地看着他,又用一种打趣的语气补充道,“而且他真的开始让用人们发疯了,这可不是好事。”
“霍格莫德离这儿远吗?”
“不算远,亲爱的。十多英里的路程,骑马是很快的。”
“那里有些什么人?”
“哦,太多了。我想肯定有隆巴顿先生、马尔福爵士、克劳奇上校……麦克米兰先生,大概还有其他人。除此之外还有女士们。”
“女士们?”
女管家的脸上突然发出一种有些庸俗但不失善意的光芒,这在这个年纪的女人身上是常见的,莱姆斯并不感到反感。“有马尔福夫人,就是布莱克先生的堂姐;隆巴顿家的两个女儿,都是文雅的小姐;当然,还有那最醒目的两位,属于麦克唐纳家的光荣,玛丽和莉迪亚·麦克唐纳——”
比起这些对他来说毫无具象意义的女人名字,“布莱克的堂姐”更吸引了莱姆斯的注意。他为自己潜意识里认为西里斯·布莱克独身一人的天真想法感到惭愧,同时责备自己即便无知,也不该愚蠢到忘记常识。同处一个地区的贵族们当然枝叶相连,说不定这里提到的每一个姓氏之间都存在着姻亲关系呢。
但韦斯莱太太还在继续说下去,在这样的话题上,她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更健谈了:“说真的,玛丽·麦克唐纳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那是几年前了,她来这里参加圣诞舞会和宴会。那天的餐厅装饰得多么气派!我看恐怕有五十位绅士和女士到场,都是大户人家的先生和夫人们。但玛丽小姐被公认为是那晚的明星。”
莱姆斯出于礼貌多过出于好奇地问道,“她长得什么模样?”
“那时她似乎刚满十八岁,”她喝了口茶,露出回忆的表情来,“个子很高,身材丰满;脸色有些黝黑,但很明净,更显得眼睛又大又亮,胜过身上佩戴的珠宝。而且她还有一头最好的头发,乌油油的,在后脑上盘成丰厚的发辫,前面还垂着优美的卷发。穿一身纯白的衣服和琥珀色的披肩,长流苏超过了膝盖,真是又高贵又妩媚。”
“她自然要受到极大的爱慕了?”
“当然,亲爱的;但那不仅仅是因为美貌,更是为了她的才能。那天是圣诞节,准许用人们聚集在大厅里,听几位女士唱歌和演奏。我就在那里观赏着她们。玛丽小姐就是其中的一位,她和布莱克先生一起唱了一个二重唱。”
“哦,”这最后的一句话让他提起了一点兴趣,“他会唱歌?”
“亲爱的,我希望你也有机会能听见;他是一个很好的歌手。”
“那么麦克唐纳小姐也是了,我想?”
“是的。他们的合唱非常动人,我想他们两人嗓音的特点恰好可以互相配合。然后她又弹琴。我不懂得音乐的好坏,但布莱克先生说她弹得很出色。”
莱姆斯从鼻子里“唔”了一声。一种奇怪的感觉顺着脊背爬了上来,让他突然觉得坐立不安。“然而这位美丽的才女还没有结婚?”他问,并不完全清楚自己想让这段对话往什么方向前进。
“是的,没有。我想她也并不急于结婚。麦克唐纳先生非常富有,大概是这一带最富裕的乡绅;而他没有儿子,所有财产都将留给两个女儿。玛丽是长女,一定能继承相当一笔产业,她自己又是这样一个美人——就算在门第上比不过那些贵族小姐,她也占着足够大的优势呢。”韦斯莱太太说,“她有大把的余裕来挑选一个自己喜爱的男人。我想她大概想找一个贵族吧;那对他们双方都有好处。现在的贵族们可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
“啊,那么——”他唐突地说,几乎把茶碟摔在了桌面上。“布莱克先生不就很适合吗?”
韦斯莱太太惊奇地看着他,好像第一次听说这个想法。“哦,亲爱的!”她说,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说了这么一大堆旁人的闲话,一下子有点不自在,但马上收拾好了仪态,又换上了那种用来对付胡搅蛮缠的孩童的迁就的微笑来回答他,“或许你是对的,他们看起来的确很登对。不过我想布莱克先生有他自己的考量。你什么都不吃——你坐下来以后什么都没碰过呢。”
“我太渴了,太太。让我再喝一杯好吗?”
当再一次获得独处的机会时,莱姆斯开始回想白天自己的言行,像隔着屏风看一个笨拙的人偶,感到一种诡异的滑稽。他突然不记得自己为什么急着要见布莱克,甚至连惦念着他的原因也模糊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画面,不那么清晰,但填充着鲜活的色彩:西里斯·布莱克,那年轻的美丽的贵族,在灯火辉煌的厅堂里,被簇拥在衣香鬓影之中。他身边似乎有谁,又似乎没有,那并不重要。他在一片黑暗里用力地望着本该是天花板的地方,直到双眼酸涩,是的,今天没有星光,也没有月亮。为自己的愚蠢而愤怒、而羞愧的热烧了起来,而那种无可名状的、烧灼五脏的焦渴减退了。他终于从床上爬起来,穿上外衣下了楼,推开了厨房的门,“晚上好,佩蒂格鲁太太——我希望这里还有一些点心留着?”
tpc.